从《咬透铁锹》到《狠透铁》
——从校勘说起

2020-04-18 05:25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柳青

内容提要:柳青对1950年代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支持态度可以在他所有的文字中得到印证,但他写作于1958年,初版题为《咬透铁锹》,修改于1959年,更名为《狠透铁》的短篇小说却在柳青去世后的叙述中成了“对高级社一哄而起的控诉”。本文通过两个版本的校勘、分析,及单行本不同版次相关介绍的考辨,借助对柳青叙事策略的分析,在把握文本复杂性的同时,揭示作为历史的合作化运动的复杂性和难题性,以及柳青对这一难题性的深刻认识。

一 校勘缘起

1958年3月12日,柳青在皇甫村的家中完成了小说《咬透铁锹》,很快就刊发在作协西安分会机关刊物《延河》4月号。此时,《创业史》第一部的第三遍稿尚未完成,这一次的修改不同于此前,柳青“有脱胎换骨的感觉”①。也就是说,《咬透铁锹》是临时插进来的。什么力量使柳青中断了渐入佳境的《创业史》修改进程是个值得追问的问题。小说发表不久后的5月9日,《延河》编辑部在皇甫村举行座谈会,《座谈会纪要》刊发在《延河》当年7月号。翌年5、6月间,为避免小麦扬花造成过敏性哮喘发作,柳青去陕北躲病,在延安期间两次修改《咬透铁锹》;同年9月,在皇甫村又进行了第三次修订。最终标题更名为“狠透铁”,并添加副题“1957年纪事”,由陕西东风文艺出版社于1959年11月出版单行本;同年12月,作家出版社将其收入第七辑“文艺作品选”,即“农村读物特辑”②,并在封面书名上方标注“中篇小说”;1978年5月,陕西人民出版社根据1962年版的插图本重排再版,封面标有“短篇小说”,并应柳青要求,在卷首添加由他本人撰写的“出版说明”。

在没有手稿对照的情况下,无法确定那三次修改落实在文本上的具体位置,以及每一次修改的相应内容。因此,对《狠透铁》的校勘就只能是对先后正式发表的文本进行比对,而无法进入更鲜活的历史情境中,捕捉那些在忘川中流逝的信息和意义。

之所以要对这两个文本做校勘,最重要的原因来自读刘可风《再谈〈狠透铁〉》③的文章。文章对《柳青传》中有关《狠透铁》的叙述进行了补充和“展开”。记得当时读到《柳青传》中这一段转述,颇为震惊:“他(引按:柳青)对周围信得过的人说:‘这篇小说(引按:《狠透铁》)是我对高级社一哄而起的控诉。’同时还说:‘1955、1956年的大丰收,除了风调雨顺的客观条件外,很重要的是初级社这种组织形式,它的优越性还远远没有显示完。’”④即使在“控诉”前后,包括上下文都一再强调了柳青对合作化运动的基本态度,但我自己的阅读感受怎么都无法与“控诉”二字联系起来,即使“控诉”指向的是“一哄而起”。估计与我有一样感受的大有人在,《再谈〈狠透铁〉》就正是对这一疑惑的回应。在这个意义上,此文是我们进一步了解柳青创作语境和创作意图的重要文献。这也使我意识到,要完整把握作者的思想观念,吃透作品的蕴涵,还需要方法和视野的拓展。其次,近年来对发生在1950年代的中国农村合作化运动有很多讨论和争论,也常常提及柳青和《创业史》,而对柳青自己认为是他“对中国农业合作化的全部看法”⑤的《狠透铁》倒不怎么涉及,一定程度上说,《狠透铁》被遗忘了,至少是被忽视。但这篇被修改的作品需要认真对待,柳青之所以在1959年东风文艺出版社版末尾特别将写作和修改日期标示出来⑥,恐怕也是在传递一些信息,又在1978年陕西人民版的“出版说明”中特别强调是“大改”。而故事发生的时间、叙述故事的时间和修改的时间正是合作化运动过程中非常重要的节点,三者在文本的意义生产中构成了怎样复杂的关系?仅就文本而言,柳青在多大程度上修改了初版所表达的意义?又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他的写作意图?不追问这些问题就无法弄清柳青对合作化运动的认识和态度,而要追问这些问题,除了最笨拙的方法,别无捷径。

二 校勘述略

一般而言,对一部作品进行校勘,继而做进一步研究的目的无非是这样三个方面。其一,可以因此看到作家的成长,从炼字造句到谋篇布局,从推敲斟酌到增删改定,虽然也让我们看到了他原来的思虑不周,甚至幼稚,还可能是拙劣,但更多的理应是进步和提高,是成长的轨迹。这是就技术和艺术而言。其二,就创作意图而言,初稿完成后的修改,多半是为了使当初的写作意图得到更好的落实,以克服写作过程中常常会出现的惯性而造成的枝蔓或偏离设定的构想,而添加的部分,特别是字数较多的内容的增加则是除了进一步完善情节,使其更为合情合理,更是为了更好地实现目标,当然最初的意图也可能因为文本中的人物、情节的缘故或外在的某些原因而修改。其三,如果修改是在跨度较大的不同时间,不同历史阶段,或者即使时间距离并不很长,但恰好遭遇重要的事件(无论是个人生活史还是社会生活史),那么那些修改就是我们了解历史进程的一个密道,也是我们理解作家内心的一个密码,无论如何,这些修改可以使我们更深地进入作家思想、情感,包括其来龙去脉,也可以使我们在更深刻地理解现实对文学的影响之外,更具体地把握现实如何进入文学空间。当然,也有越改越糟的。

我们先来看《狠透铁》修改的情况。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校勘本的选择,《咬透铁锹》只有一个版本,就是发表在《延河》1958年第4期的期刊版,《狠透铁》有单行本,有《柳青文集》版等,本校勘以陕西人民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单行本为新版。

就文本的修订而言,不计标点的改动,不计“咬透铁锹”改为“狠透铁”、“窟陀村”改为“窟沱村”的次数,不计其他人名或称谓、称呼与人称的替换,如将“老汉”改为“他”,或将“他”改为“老汉”,不计章节划分的标记,不计补足简称的年份,如“五〇年”改为“一九五〇年”,不计增删改的语气词,同时,连续的句子和连贯的段落增删算一次改动,全篇共改动230余处,其中超过50字的、较大的改动有26处,超过100字的有15处,而200字以上的有6处,500字以上4处,千字以上1处。需要说明的是,《狠透铁》的改动,特别是那些较大的改动多是添加。这说明柳青对原稿基本内容并没有原则性的改变,所增加的数千字是对初版中尚不够明确的方向进一步加强。

从结构上说,初版未标章节号,全篇以星号分隔为十个长短不一的部分。修订版的整体结构没有调整,除以数字标示为十二个章节外,有些地方也重新划分了,如初版第一部分就被分为两章;全篇没有整章的添加。总的来说,结构更清晰,叙事的层次感得到很好的加强,但是否构成对主旨的改变需要更充分的讨论。

添加最多的段落在第四章。从生产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老监察,先从保管员贫农韩老六下手调查粮食入库情况,在叙述到他有了基本判断后,柳青添加了一个很长的部分,叙述六个人,他们是生产组长、监察组长或党团员,在老汉为之难以入眠的半夜来到老汉家。因为副队长上中农王以信“升任了队长”,狠透铁拒绝新的队委会给安排的饲养员一职,据理力争,并在上级领导的支持下,才担任了大社的监察委员;但村东头的上中农集团肯定会为难村西头的贫农集团,这六个人从王以信们“偷偷摸摸”将粮食入库的事上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认为,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分成两队,希望得到老监察的支持。但老汉认为“不应该闹分裂”,党团员和干部还“应该说服社员”,并且对他们提出了要求,不能搞分裂,对王以信正确的生产安排,要“绝对服从”,那些不正确的则交给“群众和上级”。因为对这些党团员和干部的认识水平和觉悟程度的判断,老监察颇有心计地隐瞒了自己已经着手调查的事。

从叙事的完整性来说,初版中只有模糊指代,但现在有了姓名的党团员,在这一部分被安排了叙事任务,而且这一段叙述更加强了整个故事的合理性,就是初版中没有充分展开的不团结问题(实际上是阶级矛盾)。但它并没有影响整体的叙述方向,相反,却从另一个侧面更衬托出老监察的能力,即使是党团员和干部,无论是思想意识,还是认识水平,都还不能与现实社会关系的复杂性相匹配,而有着一颗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无比忠诚之心的老监察敏感到了问题的实质。由此可见教育的重要。从逻辑关系上看,这显然是第一处篇幅较大的添加的具体化和形象化。

一九五四年秋后,水渠村西头八户贫农和三户下中农成立起初级社以后,社主任狠透铁心下有个底底。他根据全县和全乡合作化的进度,计划三年到五年的时间,把水渠村中间和东头的农户吸收完。他预备尽先吸收贫农和下中农,其次再吸收比较进步的上中农。至于王以信那样的富裕中农,他预备到最后,譬如说五年以后,才考虑他入社的问题。狠透铁总觉得王以信成分虽是富裕中农,心地是富农的思想。这人说话做事都挺强,他一入社,一部分上中农,很可能以他为中心,扭成一颗圪垯,和主任为难。狠透铁认为:五年以后,他的管理能力锻炼起来了,他在水渠村群众中的威信也高了,党员也增多了,他就不怕哪一个富裕中农或者他们的集团捣乱了。但革命形势发展的迅速出乎一切人的预计,当然也出乎狠透铁的预计了。一年以后,一九五五年秋天,平地一声雷,全水渠村除过地主、富农,一股脑儿涌进了十一户的小小农业社。那是一种真正的群众浪潮,任何人拿任何理由也阻挡不住他们。到这时,原来十一户的初级社的基础,比起七八十户的新社来,算得了什么呢?按照水渠村中间和东头的那些未经过很好教育的新社员的意思,要选王以信担任队长哩,狠透铁当副队长哩。因为乡上党支部委员会坚决反对这种违反阶级路线的做法,王以信的企图没有得逞。但他却可以在以后整个的巩固阶段,给正队长增加麻烦。唉唉!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是人家活动的村中间和村东头部分群众提出的候选人嘛!⑦

这一处较长的添加,在新版第三部分开头,将近六百字。在全部的修改中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以说它完整地表达了柳青修改时刻的意图,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一全知视角的叙述视为小说的主题,那就是合作化运动因为“一九五五年秋天”的“平地一声雷”,“革命形势发展的迅速出乎一切人的预计”,造成了王以信这样“心底并不喜欢这合作化”的上中农不仅入了社,还因为社会主义教育没有完成使他被还没有觉悟的群众选为了副队长。在实际工作中,王以信不仅不帮助“管理能力”尚未得到“锻炼”的老汉,甚至还处处为难他,使他难堪。更重要的是,叙述以颇为自然的方式强化的一些时间概念,既将我们带入特定的历史之中,更含蓄地指向某些历史事件。在语言的修辞性、现实力量以及真实思想等裹挟下的叙述又形成了一种暧昧性和复杂性。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对农民进行教育的必要性和长期性等主题是明确的,而在初版中虽然有相似、相近的表达,但在强度和密度上都不能与之相比。当老监察为调查王以信们以次充好而去粮食购销站了解情况时,购销站站长就说:“几千年的单干社会嘛,合作化这才两年,一下就弄好了吗?”⑧

我们按新版叙事顺序,对二百字以上的修订内容做一个简略的概括。

上文抄录部分为第一处,新版第四章结尾部分是篇幅最长的段落,一千三百多字。

第三处添加在新版第九节,乡党委高书记亲自到水渠村参加整风鸣放的第三个晚上,鸣放效果很不好,会后高书记与狠透铁深入交流,分析原因,商量“怎样才能发动群众”,让更多沉默的农民说出他们真实的意见。⑨

第四处是新版第十节的后半部分,老监察在回水渠村的路上关于自己对来娃他妈工作方法的自我反思,其一是对不讲策略的工作方法的自我批评,老汉将原因归结为自己的“急性子”;其二是对高书记由衷的钦佩。在本节结束处的一处添加颇有意味,特别点出“贫农的落后是暂时的”,因新婚姻法的颁布而失去了媳妇的来娃“对土改、对合作化、对农业新技术……,没有意见”,从本质上说,与王以信不是一类人。⑩

第五处在新版第十一节中间部分,叙述现任副队长,一个“标准的上中农,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的农民,且“温、良、恭、俭、让五德具备”的王学礼,在鸣放中,在群众对王以信的揭发中,终于觉悟了。11

第六处添加在新版第十一节的结尾部分,也是整篇小说即将结束的位置。从字数上看,这一处增加仅次于第二处,近750字,信息量也颇大。鸣放胜利结束了,“漏网的富农”王以信终于落入法网。柳青借着这个大快人心的高潮,让我们看到狠透铁善良、人道的一面:“当看见王以信的婆娘因男人很快要离开她母子而流泪的时候,老汉心软了。王以信不仅陷害了韩老六和王学礼,也陷害了他的妻子和娃子。”而在新添加的内容中,通过总结发言的高书记之口,指出“水渠村是个民主改革不彻底的村子,有漏网的富农”12。

这些较长的添加无疑是重要的,但也并不意味着一些小改动就没有意义,比如新版第三章,当老监察因为红马事件遭遇到王以信们挑唆而起的失去“威信”的危机时,他非常痛苦,除了深深自责外,老汉被强烈的责任感折磨着。可回到家里,落后的老伴仍一如既往地嘲讽他、打击他。这时,老汉抚摸着小儿子的脑袋说:“娃呀!你哥土改那年参军,为的是保咱共产党的江山。……你在学堂里好好把书往肚里吞,日后好补爸的亏空……”13新版将“共产党”改为“人民”。这一处小小的改动意味深长,表明柳青对国家—党—人民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刻认识,同时也突出了老监察这样的先进农民的主体性。类似这样的例子并不少,一字一词的改动,虽小,但可以见大。

三 是“控诉”还是批评

这些修改,特别是那些新增的篇幅较大的段落,从叙事的逻辑关系和文本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看,并不显得突兀,也并未给我们造成强行插入、难以融入,与上下文脱节、游离的印象。但它是否构成了对初版主旨的改变仍是需要追问的问题。

之所以有这一追问,是因为,在1958年《延河》编辑部召开的《咬透铁锹》座谈会上,柳青对写作意图的叙述与《柳青传》的叙述略有不同。

据主持《咬透铁锹》座谈会的胡采说:“目前,柳青同志把主要力量放在突击他的长篇。《咬透铁锹》是在《延河》编辑部要账式的催讨之下赶出来的。据他自己对我说,《咬透铁锹》所反映的,是他亲自参加处理过的一个真实事件,故事本身很完整,他没有进行更多的概括与加工,就写成了。”14柳青自己的叙述则更具体,有些地方又有所不同。原来那个“要账式的催讨”还涉及了陕北老区的读者意见:“……上次《延河》读者座谈会上有人反映陕北老区读者抱怨我给《延河》写文章少,又说《邻居琐事》15有点应付”,虽然“这是误会或臆断”,但柳青还是决定要用一个至少他自己感觉有点分量的作品给陕北老区读者一个交代。

对柳青来说,陕北绝不是一般的地理概念,而既是故乡,更是革命圣地,就个人成长的角度说,陕北米脂县三年多乡文书的经历是他一生中极为重要的阶段。他要认真对待来自陕北读者的意见。后来竟又在延安修改因延安读者而创作的这篇作品,某种意义上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潜在关联。而这也仍然是外力,写什么则由柳青自己选择。但从这个外力,可以看到其时文学创作与杂志社、读者的多边互动,至少在陕西、在《延河》,存在着一个不同于一般文学生产的新型机制,这一机制的源头可以追溯到延安时期。虽然读者的期待并不能成为文学创作全部的动力,但读者的意见却会对文学生产的过程和结果产生影响。这一次的座谈会,就对柳青的修改,对从《咬透铁锹》到《狠透铁》这一最后文本的完成,有着重要的作用和意义。可以肯定,柳青在修改的过程中,是重新看过这个《座谈纪要》的。兹举一例证明。在第六处较长篇幅的修改中,乡党委高书记总结发言的第一段话,与柳青在座谈会上回应读者意见中的一段话,除个别字词的调整外,几乎完全相同:“水渠村是个民主改革不彻底的村子,有漏网的富农。用土改时大家最熟口的一句话说,就是羊群里有狼。但已经不是狼的面目了;而是诡计多端地换了羊的面目,混过关隐藏下来了。换一句话说,就是人民里头保存了敌人。敌人总是要兴风作浪的。他不是以敌人的姿态,而是以人民的姿态兴风作浪哩。通常人们把它看成人民内部矛盾,看不成敌我矛盾。常说‘不团结问题’,工作中有许多不团结问题嘛,因为人们平素各项任务烦忙,或者领导水平低,怀疑不到老根本上去。所以这敌我矛盾,就以人民内部矛盾的名义,16长期在水渠村纠缠着,弄得这里的党员、团员很苦。”17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参加这次座谈会的人员,不是农民读者,而是干部,“本来还曾邀请乡上和社里的几位同志参加,但临时他们有更重要的会议要开”,结果是除了皇甫小学一位教师外就只有县里的几位参加了,地点则是柳青的“根据地”皇甫村。18

柳青说,除了应读者的要求,另一方面:

去冬全民整风,三天两头开党支部会,我每回在支部会上碰见“老汉”,总觉得对他有什么亏欠。我每回碰见他,就想起要写一篇文章歌颂他;但是总怕打断正常的持续很久的工作。这回因为碰见的次数太多,《延河》又正要稿,就下决心写了。开始只准备写万把字,只表现他忠心耿耿为人民服务,但能力有限,做下一点点对人民不利的事情,痛苦万状,老泪横流。动笔以后才改变了意图,决定写阶级敌人利用他的弱点,向农村无产阶级专政进攻;因为有个别刚刚破获的案件,正好能用上去。……至于“老汉”的事迹,这篇小说因为故事的限制,没有写到百分之一。他那股忠诚和顽强劲儿,我在长篇里用另外一个名字写着。19

在这段叙述中,我们看到了《咬透铁锹》或《狠透铁》与《创业史》的关系,看到了即使就《咬透铁锹》而言,其主题也有一个变化的过程,而变化的根本原因就是现实中的政治运动,深度参与亘古未有的、发生在新中国广大农村的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革命者柳青,对此有高度的自觉意识,而作为一个文学者的柳青,自然也有书写它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

但问题随之而来。就写作“意图”的改变或调整来说,从单纯的“歌颂”一个“能力有限”的农村基层干部,到将现实中实际存在的阶级斗争20带进来,并以此作为主线,再现其时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复杂性,本是顺理成章的,为什么在后来被当作一个“控诉”的故事了呢?

实际上,至今为止,因为柳青关于这一阶段的自述文字非常少,特别是涉及现实政治运动和政治人物的,组织观念很强的柳青轻易不会公开发表不同意见,大多数都来自朋友、同事和亲人的转述。“控诉说”同样来源于此。

就现有文献,“控诉说”最早出现在蒙万夫等人编撰的《柳青传略》中的《孟维刚谈柳青在长安的生活和创作》:

七七年……有一次我去看他,他问我把《狠透铁》看了没有。问:“孟维刚,你看我那个《狠透铁》说的是啥?”我问他说的是啥?他说,我那个是对高级社一步登天的控诉。说“狠透铁”本来只能当初级社主任。如果按十五年办高级社的主张,“狠透铁”可以经过锻炼当高级社主任,后来哗啦一下把高级社办起来了,事情复杂了,“狠透铁”没有炼(引按:原文如此)好本领,头昏,没记性了,让坏人钻空子把权夺了。他主张十五年时间实现集体化。先搞初级社,办起来后,起码用七—十年时间巩固,允许一部分农民在社外搞竞争,先用农民先进分子巩固,可以保证增产。这样,高级社以后出现的死牛、砍树、减产、物资紧张等现象就可以避免。所以,《狠透铁》是对一步登天的控诉:干部管理水平跟不上,群众思想没准备,伤害了中农利益,商品流通跟不上。21

在该书另一个附录《冯继贤谈柳青在皇甫十四年》中,是这样表述的:“我影影糊糊地记得柳青在啥场合说过,说他的《狠透铁》是对一哄而起的控诉。说要合作社采用稳步发展的办法,群众的觉悟提高了,适应了生产关系的变革,干部的工作能力也得到了锻炼,就不会发生水渠村那样的事情了。”22冯继贤的这段叙述没有交代时间。

两篇访谈都是在1982年初做的,都经过被访谈人审阅。两人都是柳青在长安县时期的区乡干部,柳青多年的朋友。据《柳青传略》访谈前的“编著者按”,“冯继贤是《创业史》中卢明昌的生活原型之一”。23孟维刚则没有介绍,查“长安人”网,云:“柳青在京去逝时,长安去北京参加追悼会的有三个人,是张家谋(县革委会主任),王家斌(梁生宝原型)和孟维刚。”24可见其交谊之深。《柳青传》中“他对周围信得过的人说:‘这篇小说是我对高级社一哄而起的控诉。’”这句话大概就是来自于此吧。虽然“一哄而起”和“一步登天”在词义上有明显的差别,但对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快速发展的批评是一致的,所批评的内容,正如前引孟维刚所说,我们在小说中确实可以清楚地看到。

但当我们回头再看一看柳青在座谈会上的叙述,还是可以发现在《柳青传》,以及《再谈〈狠透铁〉》中,又忽视了一个在我看来非常重要的环节,就是柳青1958年的叙述中讲到的阶级斗争,或者用孟维刚在1980年代初的表达,就是“坏人钻空子”。必须承认,在孟维刚的叙述中,有一个清晰的因与果的逻辑关系,坏人是在政策失当的情况下才钻了空子,更在后来的实践中出现了更多的问题,而根源仍然在于人为地加快生产关系变革的速度。但我还是要强调,如果没有“坏人钻空子”,情况也不会不一样。这正是1950年代初期中国复杂的社会关系的充分体现,这一复杂的社会关系无疑会影响政策的制定,并造成政策落实和具体实践中的新问题。

1978年上半年,病床上的柳青亲自为《狠透铁》再版加写的“出版说明”中,在交代了发表和出版情况后,他说:

这篇小说反映了一个农业社落后的原因和如何改变落后状态的过程。作品有一种明显的精神,就是作者对所有制改变后我国农村社会主义民主的理想。作者认为群众的觉悟要在民主管理中提高,干部的能力要在民主管理中锻炼,敌人要在民主管理中暴露。任何领导的包办加群众性的强制,都不能代替这个过程。25

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至少是1970年代后期,柳青对《狠透铁》的理解,或者说赋义又有了一些变化,他将侧重点放在了民主管理上,虽然这段话所表达的字面意义和隐含意义颇为丰富,甚至有一些复杂,其中包含有1978年这一当代中国重要的历史时刻的诸多信息,比如关于民主的表述,而其复杂性既与政治氛围有关,也与柳青在近三十年社会主义实践中的不断思考有关。这里无法展开,但可以肯定,群众觉悟的提高,也即人民的主体性的建构和获得,干部能力的锻炼,也即政党执政水平的提升,乃至敌人的发现,也就是敌对势力和敌对意识的察觉,确实与民主化程度存在紧密的关联。然而,无论如何,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他在强调民主管理的同时并没有省略阶级斗争,更没有否定“敌人”的存在。

而与1978年柳青自撰“出版说明”构成鲜明对照关系的是1959年作家出版社封底的“内容说明”,为便于比较,全文抄录如下:

本书写外号“狠透铁”的生产队长,日夜为社员服务,操心过度,记忆力衰退,在工作中发生了差错。副队长王以信,是混进人民内部的阶级异己分子。他即利用这个机会,散布谣言,打击“狠透铁”;并利用小恩小惠,笼络部分落后群众,暗地里进行反党反社活动。“狠透铁”虽然一时孤立,但他从不灰心气馁。他紧密地依靠上级党和左派群众,终于粉碎了敌人的猖狂进攻。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塑造了一个对党无限忠心、个性非常鲜明的老农民形象。26

我们不能说这个“内容说明”是误读,更不能说柳青的自述是妄说。一定程度上说,作家出版社的这个“内容说明”像表层意义,而柳青的“出版说明”则是深层意涵。但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讲述的年代对讲述方式、意义的生产有深刻影响。事实上,从1958年柳青写出小说,讲述一个发生在1957年的故事,到座谈会上的回应,进而到1959年的三次修订,已经跨越在当代中国历史进程中至关重要的三个年份,到1970年代后期,柳青在非公开场合的重新赋义,再到柳青去世后不久,全面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的1980年代初期孟维刚等人的讲述,直至今天,无数个历史时间和时间背后无数的力量、观念纠缠在一起,构成了文本的意义生产与文本内外语境的复杂关系。在这个意义上,“控诉说”就是在一个变动的时间之轴上某一特定时间点对文本意义的阐释。这个意义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一直在文本中,被整体包裹,在某一个时间点上被放大,在另外的时空中,整体中另外的一些意义又会被发现。很可说明问题,也是颇有意味的是,作品写于“大跃进”,在继续跃进的阶段修改,并在那样的时候出版、发行,却一直没有遭到什么批判,更准确地说,没有被读出反对冒进的主题。正因此,在承认讲述的时代对文本意义的理解会产生影响之外,我们还要将它看作柳青艺术能力的充分体现,至少应该被理解成柳青的叙事策略和立场,尤其是他对狠透铁的热爱,造成了两种阐释并存、极具张力的艺术效果。因此,修订就是更好地落实其叙事策略,更准确地表达其立场,更深刻地再现柳青身在历史进程中的深入思考。

通过以上的分析,或许可以阐明,柳青行诸笔墨的对合作化进度的批评,与后来或被有意抽掉具体内涵,或被无意遗漏特定前提的“控诉说”存在一定程度的区别,而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既与历史阶段中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观念、社会心理有关,尤其是关于阶级斗争的主题,也与小说艺术本身有关。《狠透铁》之所以没有被读出反冒进的主题,根本原因是,狠透铁在上级领导的帮助下,在群众觉悟提高后的支持下,特别是他自己坚韧不拔的努力,包括他在反思中的成长,终于揭穿了隐藏的阶级敌人的真面目,不仅水渠村的生产又重新回到正轨上来,水渠村广大人民群众的觉悟在鲜活、生动的阶级教育中得到极大的提高,社会主义生产的积极性空前高涨,社会主义的意识也越来越明确。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充满积极能量的作品,也就在它发挥积极作用的时刻,作为故事发生的原动力(冒进)因此不同程度地淡出读者的思维。我们甚至可以说,狠透铁的形象塑造越成功,其感染人的力量越大,那个原动力越容易被忽视。

而在更深的层面上,文本内部的张力,是柳青这一革命者面对建设的难题而形成的形式表征。

四 “办社容易,巩固难”

1930年3月,鲁迅在左联成立大会上讲话,对革命和建设的关系有一个经典的表述:“革命当然有破坏,然而更需要建设,破坏是痛快的,但建设却是麻烦的事。”27革命与建设并非对立的二元,至少从20世纪中国革命的经验和教训可以看到,只强调其中任何一点的绝对性,无论是单讲革命,还是只注重建设,结果都是灾难性的,尤其是在革命成功后的进程中更是如此,历史的进步和曲折已经充分印证了这一点。政治革命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它的彻底完成,但工作重心必然转移到建设中来。夺取政权后的建设,与为夺取政权的建设多有不同,将在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全面展开,并将进入个人的日常生活,其繁难、艰巨的程度无与伦比。革命的理念必须转化为建设的行动,并进入建设的每一个环节。

1952年5月,为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十周年,柳青写了《和人民一道前进》,在文章的结尾,他说:“一切归根于实践。对于作家,一切归根于生活。∥我们伟大祖国就要开始的建设,不仅仅是社会经济的建设,而且是社会意识的建设。我们祖国的面貌将迅速地变化,我们人民的灵魂也将迅速地变化。”28文章写于上海。也就是说,在上海参加“五反”工作的柳青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和人民一道”,参与到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中去,回到陕西,回到农村就是他认定的、适合自己的生活。因此,从1952年9月担任长安县委副书记开始,柳青就实实在在地面对从革命者向建设者的身份转换,从1953年4月辞去县委副书记,落户皇甫村开始,就面对一个具体真切的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建设者的难题,这一难题随着农村社会主义改造的结束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开始,逐渐明确为“办社容易,巩固难”。

巩固之难,就因为合作社并非仅仅是一个经济体制,更是一套整体的社会制度,其中尤为艰难,也最为重要的是“社会意识的建设”;而“社会意识的建设”,在有着两千年单干历史的中国农村,面对“小生产者的汪洋大海”,则必须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社会意识,归根结底是社会的人的意识,人的意识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在环境中逐渐形成的,且“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29,只有在多重环境(比如家庭环境、村社—国家等大小共同体的环境、政治—经济的环境和文化环境等)的交互作用,及其与主体的互动状态下,也即是实践中才能够形成。因此,要使长久浸润在小农意识中的农民形成社会主义的社会意识,形成集体观念,产生具体可感的阶级感情,使共同富裕成为自觉的理想,没有一整套健全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制度不行,没有可靠的政党领导和基层干部不行,没有有效的说服教育的方法不行,没有广大人民群众的觉悟不行。但也许,在最初的阶段,没有真正有吸引力的制度的优越性,一切似乎都无从开始。

正因此,柳青借小说中的人物之口明确地说道:“靠枪炮的革命已经成功了,靠优越性,靠多打粮食的革命才开头哩。”30多打粮食并非唯一的目的,根本目的,也是最高理想是建设社会主义,但多打粮食是前提。因此,多打粮食是经济的任务,也是政治的任务。而柳青在长安县的实践,无论是他自己的行动,还是对县及基层干部的指导和要求,都是根据这个逻辑来落实的。时任长安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安于密在1982年的回忆中说:“柳青对合作社的思想政治工作非常重视。但是,他让我把政治工作与经济工作一道去做,政治工作要做在经济工作之中。因为农业生产要受政治作用,也要受经济作用,要符合客观经济规律,否则,就经不起历史的考验。他主张,建社以后首先要努力发展生产。他说:‘生产发展了,多打了粮食,增加了他们的集体主义观念。这样,农民的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了,反过来又会影响合作化运动的发展。如果生产不发展,群众吃的、穿的、用的都不如单干,那他们就没有积极性,怎么进行技术改造、社会主义改造?’所以,一建社,他就亲自和社干部们详细地研究发展生产的问题,并且制订了农业社的五年规划,目的是通过规划起教育农民的作用,使群众感到,个人办不了的事情,集体可以办。”31

1973年初,柳青在陕西省出版局召开的业余作者座谈会上有一个讲话,在讲话中,他一再强调:“我写这本书就是写这个制度的新生活,《创业史》就是写这个制度的诞生的。我想能把它写完。虽然我只写到集体化这个阶段,但是,很重要的阶段,写社会主义思想如何战胜资本主义自发思想,集体所有制如何战胜个体所有制、农民的小私有制。”制度真正的诞生不是一个新政权的建立,而是整个社会意识的转变和建立,它诞生在人们的心里,诞生在人们自觉不自觉的行动中,扎根在人们的思想观念和情感中,生长在人们的身体里。这也正是《创业史》为什么不从土改开始的真正原因,土改是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经济制度的建立,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准备阶段,更是社会主义思想意识乃至情感生长、成长的初始阶段;集体化才是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制度,它是前无古人的革命性的建设,因为这是一种新的文明的建设,一种新的文化的建设。所以,柳青说,《创业史》就不能“从故事开始,而从人物开始,从人的思想感情开始”32。思想感情变化了,从心底里认同了,就自然自觉自愿了,巩固于是水到渠成,也许这是柳青将狠透铁所在的村命名为水渠村的一个原因吧。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更深入地理解柳青为什么那么看重入社的自觉自愿原则。然而,自觉自愿需要外部条件,需要制度的优越性的强大吸引力,需要生产发展的强大说服力,需要基层干部不放弃任何一个教育的机会。

于是,在《狠透铁》中,柳青添加了这样一段:“从前的农会小组长、人民代表、互助组长、初级农业合作社主任和高级农业合作社生产队长、现任大社监察委员狠透铁,他的全部活动的精神目标都是提高群众的觉悟,努力克服群众落后的因素。但他的敌手王以信却把群众落后的因素当做资本,尽量迷惑、利用农民的自私、本位、不顾大局的一面。他到大社去,又把自己装做群众的代表。”33柳青为什么要列出狠透铁全部的职务?就因为这些职务是狠透铁不同时期的身份,也是由革命而建设的全部历程,在这个全部的历程中,狠透铁所有的言和行,都是为了“提高群众的觉悟”这一“精神目标”。

柳青相信中国的农民完全可以克服小生产者的局限性,他不仅用写作来证明这是可能的,他也用自己在基层的实践和成果向我们证明这不仅是一种可能,而且已经部分变成了现实。然而,那只是部分地实现,从狠透铁与王以信们的斗争,从小说中大多数农民的被蒙蔽,从基层干部和党团员的认识水平,都说明这需要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而小说中未曾涉及。就如同柳青和他的同志总结出来的一样,“建社容易,巩固难”,要巩固一国的社会主义制度更是谈何容易。

归根结底,这是一场“漫长的革命”。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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