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以“人的文学”为旗帜的中国现代文学,其开创性的作品是《狂人日记》,鲁迅为何要由“狂人”来宣示启蒙话语?“狂人”这一独特艺术设置,对“五四”时期的反传统言说起到截断众流的效果,也营造了文本的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幻觉相间的艺术效果。当“狂人”作为思想对象,其中至少包含了批判者、希冀者、行动者、忏悔者、结局不定的出走者五重形象内涵。作为现代文学第一篇经典白话小说,其“疗救”与“自省”,在重重遮蔽中建立“主体性”的文本内涵,与鲁迅的“立人”主张,以及现代文学的“人的文学”的旗帜,貌似矛盾而实质相通,其对“立人”的艰难性与该有的出发点的揭示,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如何成为更深刻的“人学”有着丰富的启示。
在《狂人日记》研究史上,狂人是真狂还是佯狂,是精神病人还是精神界战士,一直是个聚讼不休的问题①。这实际上缘于《狂人日记》中有两套话语系统:一套是如文言小序中所言“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的病态话语,另一套则是那些让会心的读者感觉如振聋发聩、足以彪炳千秋的启蒙话语。这个现象早已引起过研究者的关注,例如范伯群和曾华鹏曾指出,“除了偏执狂患者的荒谬的逻辑轨迹之外,还有一种经作者严密遥控的富有哲理的内在逻辑轨迹,……这就是鲁迅《狂人日记》奇妙的双轨逻辑”②。我由这个现象所引发的思考略为不同,我所深感兴趣的问题乃是:鲁迅为什么要将这些有着强烈而深刻的革命性、颠覆性的启蒙话语,通过一个“狂人”之口来传达?他为什么没有像自己青年时所钟爱的易卜生那样,用《人民公敌》那样的作品来正面表达“大士”“天才”不屈的抗争?或者至少像他后来写的《孤独者》那样,让一个心智正常的失败者来倾诉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痛楚?为什么以“立人”为职志的鲁迅文学的开端,以“人的文学”为旗帜的现代文学的开端,站着的居然是一个“狂人”③?
有心的读者会注意到,《狂人日记》的创作受到一些外国文学的影响。最显著的是果戈理的同名小说,鲁迅自己也曾提及过这个作品④。此外,李冬木认为,鲁迅留学日本时的明治时代,存在着普遍的“狂人”言说,“周树人实际上是带着一个完整的‘狂人’雏形回国的”,“从形式上看,鲁迅的‘狂人’是中国现代文学移植外国思想和文艺,将其本土化的结果”⑤。但我认为,无论是果戈理的同名小说,还是明治时代的“狂人”言说,以及其他某些外国文学作品,都只是提示了与《狂人日记》的出现可能有关的外部机缘。它仍然没法解答,有这些客观存在的物事,鲁迅何以就非得要借鉴或化用它们,鲁迅何以会在主观上去选择采用“狂人”这一言说主体,让他去完成如此巨大而光荣的历史使命。
我深信,这个问题绝不是轻飘飘甚或可有可无的,鲁迅做这个设计时一定有着非常深刻和周全的考虑。如果我们由这个问题切入《狂人日记》的解读,有可能会翻转《狂人日记》理解的重心,发掘出某些还不太被充分认识到的价值。这个问题实际上是关联着鲁迅艺术才情的枢纽,也是我们开启鲁迅尚未完全敞开的思想世界的法门,甚至是我们重新审视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窗口,因此值得认真对待。
“五四”时期的启蒙知识分子,向着中国传统的政治、伦理、思想、艺术展开了猛烈的抨击,就像胡适说的“思想界的清道夫”⑥般,期待着涤旧迎新。1915年吴虞写《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1916年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1917年李大钊《孔子与宪法》《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等,都是这方面珍贵的历史文献。——然而,也只是文献而已。在专业的研究者之外,它们为人们所知晓的程度非常有限。真正为人们所耳熟能详甚至说家喻户晓的,是鲁迅用文学的形式所喊出的“吃人”——这才是那个时代反传统的最强音,也是会心的读者感觉最为振聋发聩的一段话。它就像佛家说的“狮子一吼,百兽皆惧”,“截断众流”,将众人七嘴八舌洋洋洒洒尚讲说不好的中国旧传统的种种危害,破空断喝为“吃人”两字,干脆利落,一针见血,一击致命。试问天地间还有什么比“吃人”更为惨痛酷烈的事呢?又试问中国传统社会和思想的毒害,其实质又何尝不是或明或暗、或显或隐地把“人”给“吃”了呢?鲁迅的这种写法,其实就是他在《摩罗诗力说》里提出的“为热带人语冰”,“启人生之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⑦,将千言万语所难言明的事物,“啪”的一声拍在人的掌心,让人感觉到一激灵,继而“直解无所疑沮”。吴虞较早对此心领神会,所以他敏锐地写出了《吃人与礼教》⑧这篇读后感,经他转述,“礼教吃人”的说法不胫而走,仿佛成了《狂人日记》独有的旗号,茅盾就因此而说:“传统的旧礼教,在这里受着最刻薄的攻击,蒙上了‘吃人’的罪名了。”⑨王瑶也说:“从它发表以后,‘吃人的礼教’一句话就深入人心。”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狂人日记》是凭着“吃人”这一言说,而从众多皇皇大文中脱颖而出,成为广为人知的反传统的经典作品。
“吃人”言说这一创举,是否可用正常人及其表述方式来实现?实际上,鲁迅也不是没有尝试,《灯下漫笔》这篇杂文中就曾老调重弹:“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11但是它的艺术冲击力,似乎却不可跟《狂人日记》同日而语,这点后面还会提到。这里想先指出的是,虽然鲁迅谦称《呐喊》不过是些“小说模样的文章”12,但即便如此,它毕竟因着有了“小说模样”,而获得了独有的、为文章所不可替代的艺术力量。而这又相当大程度上是因为征用了“狂人”这一较为特别的身份才能浑然天成,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是拜“狂人”这一高妙的艺术装置所赐。
这方面也有学者作过思考。曹禧修认为,鲁迅采用狂人视点叙述,是慎重也是机巧,如果正常人说仁义道德的本质是“吃人”,会难以为老旧的国民所接受,所以干脆采用狂人视点叙述,去除了“话语霸权”,信与不信全由读者定夺,反而可能实现较佳的接受效果,鲁迅也借此既攻击了社会又保护了自己,此所谓“壕堑战”13。钱振纲在谈“狂人构思的艺术功能”时认为,这一构思具有两种功能。一种是视点功能,一般的正常人是不会十分关心吃人问题的,而狂人视点具有充分揭露吃人现象的功能。另一种功能是错觉功能,因为文本中充满狂人的错觉,所以需要读者自己去甄别,由此而起到发人深思以及提高读者阅读兴趣的效果14。我认为在此之外仍有需要进一步指出的奥妙。
我们知道,“吃人”至少有两重所指。一重是实指,即历史上或当下里所发生的吃人肉事件;一重是虚指,指对人的各种压迫、戕害,就像戴震说的“以理杀人”,这里的“吃人”说法实际上带有比喻意义。当《灯下漫笔》以正常人的语态讲述“吃人”时,主要是指后者,它实际上只用了“吃人”的比喻义,叙述也完全在理性的轨道上进行。《狂人日记》则不一样,因为有了一个受迫害妄想狂的设置,借助他的独特视角,“吃人”的两重所指巧妙融合在了一起,既有狂人不断怀疑他将要被吃了的恐惧感,甚至是想象中的“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的口舌间的实际触感,弥漫在字里行间,并且随着狂人意识的流动,小说又增添了许多富含比喻意义的“吃人”所指,例如仁义道德的历史字缝里满是“吃人”,“我”也有了四千年的吃人履历等,这些在我们看来本应属于作者的理性思考的内核,包上了一层因狂人的逼真感受而来的感性的外衣。同时,《狂人日记》的叙述,也不完全在理性的轨道上运行,而是在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幻觉之间穿梭隐现。正因为此,《狂人日记》才富有感官和心理的冲击力,氤氲着亦真亦幻、虚实相间的艺术氛围,在短小的篇幅内散发出超绝的艺术感染力,让后世读者在文本纹理之间甄别、沉思、回味与阐释不已。
除了缝合“吃人”的两重所指的作用之外,“狂人”这个艺术装置,还可以对“吃人”这一原本已极精辟的言说,再度精简处理,以达截断众流的效果。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要用常规的方式,表达我们所理解的小说中那些意旨,需要费多少力气?例如,历史表面的仁义道德之下,其实都是“吃人”;而控诉吃人的“我”,也是吃过人的人,有了四千年的吃人履历;小说中这两个最重要又内在相通的内容,哪个不是宏大的命题,如果要正常地论述,哪个不需要宏富的论据,严密的论证,大量的笔墨,才能让人信服呢?然而,因着有了“狂人”这一装置,就可以征用他独特的感知和表述方式,不仅将两者直接集于一身,而且也没有绕什么弯子、费什么力气演绎,就直接获得了有力的呈现:前者是狂人直接从字缝里看出了字来,后者则是狂人觉得自己于无意中吃了妹子的几片肉。狂人是有这个权利的,因为医学上说了,“迫害狂”的病症就是“原发性妄想和继发性的妄想式的解释”15,所以狂人有这些异于常人的幻觉,以及对这些幻觉的认真跟进,诸如针对前者开始劝阻、针对后者开始忏悔,就都属于自成逻辑的行为,又恰好能契合某些深刻的理性所指,因而成为了强有力的文学隐喻,使得读者可以将这些“疯言疯语”与理性、宏大的主题结合起来加以思考和阐释。如此一来,小说就借助狂人的疯狂机制,取得了以简驭繁的艺术效果。狂人提供的简洁的信息和形象,召唤和暗示着读者,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去发掘它携带的丰富的艺术和思想内涵,那些深奥的意义,寄寓在狂人看似不讲理的直截爽利言说中,继而在读者的阅读过程获得转化和实现。
鲁迅在构思和写作的时候,对这些艺术技巧应该是有运筹帷幄的。因此,《狂人日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被迫害妄想狂人的各种呓语,感受到了他内心真切的焦虑、恐惧与悔恨,然而他的话却又能奇特地激起我们深切的共鸣与省思。“狂人”这一艺术装置,如同这篇小说的日记体形式与文言序文组成的套盒结构等,都是深有意味的形式。我们的解读,因此也还需要继续延伸。
研究文学不是像医生那样做精确的临床诊断,所以我们无须过多争论狂人是真狂还是佯狂、是病人还是战士的问题。我们只要记得,狂人是鲁迅所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鲁迅在书写他时,既突出了他一些精神病人的症状,又给予他很多犀利深刻、启人深思的言论行为。当我们侧重于把他当作思想对象来考察时,可以看见,在狂人发病的历程间,鲁迅至少赋予了他五重形象内涵。
首先是作为控诉者(或者说批判者)的狂人。这是学术界谈论得最多的狂人的一个侧面。他不仅向整个历史传统宣战,认定其仁义道德的实质都是吃人,而且他也不断发现当下现实中的吃人。他看到不仅是某个特殊集团吃人,而且就是“我”的兄弟、邻居在吃人,他们一边吃人,一边也怕被人吃,彼此猜忌、提防、隔膜,互相牵制,永远没法迈出革新的脚步。这样的狂人,真是慧眼如炬,道尽了人所不能道的惊天秘密。我们常说的《狂人日记》“反封建”的思想价值,主要就是通过这个部分体现出来。然而这远远不是全部。
随着小说的进展,我们看到了第二重狂人形象内涵,那就是作为希冀者(理想者)的狂人。这主要通过狂人劝说大哥的那番话体现出来。这番话显得惊人的理智、清晰,而且充满温情,完全不像一个病人所能说得出来。在这里,狂人用虫子们的命运分途来作类比,虫子有的只进化到鱼鸟猴子,有的却一直进化到人,同样地,最初的人大概因其野蛮性而都吃过人,但后来心思不同,有的还吃人,有的则不吃了,变成“真的人”。狂人的慧眼如炬,在于他不但看到了吃人的历史,居然还如跳出囚牢般看到了一条不吃人的、理想化的人类历史线索。纵览人类的两种历史后,成为理想化的历史链条的一环,就是狂人对未来的希冀:“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这一段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呐喊·自序》的开头第一句话:“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狂人的希冀,不就是深受进化论影响、写《人之历史》的青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等文章里说的,“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为鲜卑童子语樱花黄鸟,援古国出荒寒的梦想吗?
怀抱希冀,狂人走向了行动者(抗争者)的角色。他要劝阻吃人行为,不仅做醒狮之吼,而且做救世英雄。可惜他的劝说行动很快就失败了。这是狂人的第三重形象内涵,也开启了鲁迅后来反复书写的革命者、先觉者不被理解、反被戕害的主题,《药》《头发的故事》《孤独者》《即小见大》等作品都在这个系列之上。可贵的是,狂人在失败后的被囚禁中,反而获得了更深刻的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吃过人的人,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这是个丝毫不亚于“历史吃人”的深刻命题,可以说是《狂人日记》中另一条艺术生命线,可惜长久以来它没有得到等量齐观的重视。但由此,狂人有了作为自省者(忏悔者)的第四重形象内涵。文言小序里交代的“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则是狂人的第五重形象内涵。
短时间内,如此多的角色变换,如果不是借助“狂人”的身份,恐怕没法实现,由此也见出鲁迅在艺术构思上的匠心。但是,我在这节着重想讲的,却已不是“狂人”的形式功能,而是其意义内涵。伊藤虎丸认为小说从第九章开始,所写的狂人“改革”的挫折与“狂气”的治愈,实际上可以理解为“作者鲁迅告别青春和获得自我的记录。其中隐藏着鲁迅自己从青年时代到写出第一篇小说的精神史”。他因此而把《狂人日记》看作是“自传性作品”,“鲁迅自身的灵魂履历”16。
我比较认同伊藤虎丸的观点。我在前面提出的狂人的五重形象内涵,本来就是属于鲁迅的思想发展历程,而寄放在了狂人身上。对传统的批判、对理想的希冀,这些已如前述,想再作探讨的是,小说后半部分,狂人认为自己无意中吃了妹子的几片肉,开始反省、自责,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其实就是鲁迅一贯的自省精神的形象化表达。在鲁迅后来的写作中,他绝少以说真理者自居,而总是强调自己也在“寻路”,并且在批判外部世界的同时也严酷地拷问自己,所谓“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抉心自食”,“从别国里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等17。更为重要的是,狂人反省、自责这个情节设置,不仅体现了鲁迅对自我的怀疑,还体现了对启蒙的怀疑。曹禧修曾提出鲁迅那个经典的“万难破毁的铁屋子”的比喻,绝不仅是指封建思想传统或封建统治,而是指思想、思想的语境与思想的主体三者组合而成的结构,那才是让鲁迅萌发绝望感的东西18。若果如此,则鲁迅在走向启蒙的文学之初,就已经对启蒙者的主体有着深刻的怀疑,启蒙者本身已经被污染了,如同他在别的文章中所说的黑色染缸一样了,启蒙又何以可能成立呢?鲁迅这个思想,在控诉吃人的狂人也是吃人者这个情节上,不是也体现得很鲜明吗?有着这么多的重合之处,把《狂人日记》理解为鲁迅本人的精神史,又何尝不可呢?
当我们接受了这篇小说隐藏着鲁迅的“灵魂履历”的观点以后,我们再来体会鲁迅以“狂人”做主人公来讲述的心理,就会品咂出新的况味。字面上看,“狂人”这个称谓至少也有两重含义:一是指精神病人,是被迫害妄想狂病人的简称;二是指狂狷、狂傲之人,是与谦卑、内敛等品质相反的人。鲁迅在小说中也是按照这两重含义来设计的:正文部分对叙述者“我”的定性,是第十节中大哥为“我”冠上的“疯子”的称谓;而“狂人”一称在正文中通篇未见,只是在文言小序里交代,这是“我”病愈后的自况。这种泾渭分明的意义分配,也体现了鲁迅深沉的艺术匠心。
在正文中,读者会感受到,当这段波澜壮阔的精神历程要用一个“迫害狂”承担时,这本身就是对当时社会的巨大讽刺与强烈愤慨,它意味着只有远远逸出社会正统的规范才可能看出真相、说出意义,这岂不意味着社会正统的规范已经腐烂透顶而失去自知了吗?而文言小序中,“我”病愈之后,审视这段历程,竟然自称为狂人,这里面正隐含着一种苦涩的自嘲:嘲笑自己狂妄褊急,以说真理者自居,“有的是义勇和正气”,最后却发现自己“志极高而行不掩”,原来也是个负债累累的罪人;嘲笑救世的行为热诚而乐观,在冰冷而苦难的世界里却如同旷野呼告,被践踏,被无视;嘲笑那一段“峥嵘岁月”,不过是沧海一粟,如云如烟。这些都可以由读者去自行体验。但这种自称,又绝不止于自嘲:当“我”认定自己在那段时期是失之狂傲的,就说明“我”在当下已找到了更为平实而坚定的抗争之路。这其实就牵涉到了我们对狂人最后一重形象内涵——候补的狂人——的理解。
一般认为,狂人病愈,赴某地候补,意味着他的反抗理想彻底沦陷,因为候补即是认可传统的官僚体系,而这与正文中所批判的历史上书写着的仁义道德是不可分割的共同体。所以狂人的这个结局,与正文结尾“救救孩子”后面那六个黑点组成的省略号,以及小序中那套文言体系一起,通常被认为是共同宣告着铁板一块般的旧世界之不可撼动,以及它盖棺论定般大获全胜的扬扬得意,这里也可以见出鲁迅内心某种绝望至极的悲怆。然而,也有些学者不同意这种理解。伊藤虎丸认为,果真如此,《狂人日记》就成了彻底败北的文学,但他更倾向于认为它是“赎罪文学”,最后的呼喊不管是平庸也好,缺乏自信也罢,但“这里有着一种要在日常生活中去扎扎实实工作的积极姿态”19。严家炎也曾提出,“不要一概认为去‘候补’就是向封建主义投降。……难道能够因为鲁迅在北洋军阀政府教育部任职就认为他是‘封建官僚’吗?”20张业松也认为,“候补”很可能是大哥交代狂人已外出谋生的一种说法而已,其实质“更多是出于自我反省之下的志向下沉,从‘劝转’当权者转向‘沉入于国民’,自我砥砺,怀志不屈”21。
我认为这几位学者的说法都有道理,我想补充的材料是,鲁迅在写作《狂人日记》之前的1918年1月4日写给许寿裳的信中说:“若问鄙意,则以为不如先自作官,至整顿一层,不如待天气清明以后,或官已做稳,行有余力时耳。”22虽然民国时的做官与小说中的“候补”,或有性质差异,但由这句话可看出,鲁迅认为即便在官场,也还是有“肩起黑暗的闸门”之可能的。由此看,则“候补”完全可以作开放式的理解,而“救救孩子”及后面的省略号,也不一定就是空洞虚弱的遁词,而也可以理解成情真意切的期望及绵绵无尽的努力——这之后,鲁迅不就开始了源源不断的写作,还做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样的文章吗?
现在我们再来审视这个吊诡的现象:为什么以“立人”为职志的鲁迅文学的开端,以“人的文学”为旗帜的现代文学的开端,站着的居然是一个“狂人”?这是个矛盾吗?这个现象当中,是否包含着某些还没有被我们充分认识到的启示?
回答这些问题,还是得从狂人的两重含义入手。前面说过,狂人一是指迫害狂病人,那对应的就是“疗救”的问题;二是指狂傲之人,那对应的就是“自省”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的根底处,实际上共同指向“主体性”问题。这大概就是《狂人日记》作为现代文学的开端,遗留给历史的内在启示。
鲁迅在从事文学运动之初,提出“剖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的“立人”理想。这里所呼唤的“个人”是非常强大的,是争天拒俗,恃意力以辟生路者,是精神界的战士。他早期的文言论文所推崇的那些作为范例的人物,无不都是这样。然而他回国以后,从文言小说《怀旧》开始,却似乎有着视点的下移,转而更多地以那些卑微如蝼蚁般艰难生存的小民为主角,例如孔乙己、祥林嫂等。他后来的自述,也能说明这一点:“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23
《狂人日记》正是这两个时期之间的分水岭。“狂人”既是强者,又是弱者。作为强者,他曾经想要救世;作为弱者,他却又是需要被疗救的对象。《狂人日记》是一篇充满了疗救意味的小说,这在文言小序中也表现得很浓郁。文言小序中设计了一个叙述者“余”,这个人某种程度上是以医家自命的,因为他拿到狂人的日记,“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诊断别人毫不踌躇。不仅如此,他还称将两册日记“撮录一篇”,目的是“以供医家研究”,其疗救热情不可谓不盛。然而,他貌似客观,但后世读者从他不经意说出的“又多荒唐之言”一语,可以明白察知他的价值倾向,他丝毫没有被狂人那些充满救世热诚的话所打动,他对隐藏在历史深处的“吃人”表现出铁石心肠,因着这一点,一定会有后世读者觉得,这个自命医家的“余”,其实也是需要被疗救的对象。
这是《狂人日记》中包含的隐秘真理,可以说是世间每个人的定命。《圣经》里面,耶稣说:“强健的人用不着医生,有病的人才用得着;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这话隐含的意思是,强健的人不需要医生,义人不需要救主,但是世界上“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24,所以所有人都需要救主,都需要灵魂的疗救。《狂人日记》展现的正是这样一幅图景:吃人的人固然需要疗救,控诉吃人的人最后发现也需要疗救,如果存在还没有吃过人的孩子,也需要护救。
对于吃人的世界需要疗救,这个信号现代文学或许已经接受得比较充分了。一百多年来,批判或谋求建设外部世界的作品已经蔚为大观。但是,如库切所说的,“艺术家永远不可能全身心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他们的一只眼睛永远要投向自己的内心”25,这样的作品却还太少。这反映出,现代文学对《狂人日记》的后半部分所发出的信号,接受得还不够充分,对于狂人意识到自己也需要疗救,对自己的“义勇和正气”的自省,我们重视的程度还不够。陈思和认为这“反映了一种人对自身恶行的深刻忏悔”,《狂人日记》堪称“一部伟大的忏悔录”。如果我们以这个高度去看待其后的现代文学史的话,那更是识者寥寥,后继乏人,所以陈思和认为“目前创作中的忏悔因素……远未达到鲁迅、郁达夫等‘五四’一代作家所曾达到过的高度”26。
由“疗救”到“自省”(忏悔),其内在的指向,其实都是重建“主体性”。对此,伊藤虎丸认为,一个人年轻时初步有了思想、自我觉醒、社会意识等,都还不能说已获得了主体性,因为他只是被“新的权威”的新的“思想”和“普遍真理”所占有,委身于其中,这个时候他可能会发出激烈的批判,却不是因为有了主体性,而是因为把自己当作了所委身的“真理”的化身。这就像《狂人日记》的第一到第十章,也像是鲁迅留学日本时的青年时代。但是只有进入第二个阶段,即把自己从业已委身其中的新思想和新价值观中重新拉出来,从被一种思想所占有,前进到将其作为自己的思想所拥有,这才是真正获得了主体性的阶段,也是“获得自由”的阶段。这就像《狂人日记》最后三章,狂人跳出世界吃人的发现,不再做这个新发现的传声筒,而是运用了这个新发现作为武器来对付自身,狂人于是有了“罪的自觉”,与此同时却也有了真正的“个的自觉”。27
鲁迅自己也是经历了这样两个阶段,建立了坚不可摧的“主体性”,这是他成为现代文学史上最有力量的作家之根源。表面上看,鲁迅一直在追寻新思潮,从复古到启蒙,从进化论到马克思主义,从“苦闷的象征”到提倡大众语,等等,然而鲁迅终其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却又是骨子里不变的,如同竹内好所说的,他总是“让自己和新时代对阵,以‘挣扎’来涤荡自己”,但涤荡过后,和以前也并没有两样,“在他身上没有思想进步这种东西”28。对于鲁迅的晚年来说,这话也许可以稍作保留,但是揆诸鲁迅一生,大体成立。就如同有人说福柯,“试图通过写作来逃避任何固定的身份,试图不断地成为另一个人从而不真正成为任何人”29。鲁迅大多数时候也从来不愿为某派家法所囿,他没有像胡适那样成为某家学说的忠实信徒,而是如同《影的告别》《过客》等作品所言说的,不断地告别、行走,反抗“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30,由此而守护和更新着绝不陈腐的自我。
这一点也是《狂人日记》留给现代文学的深远启示,如同空谷足音,但知者尚少。这种局面或许从《狂人日记》发表时同代读者的反应就已开始了,无论是胡适、陈独秀,还是年轻一辈的傅斯年等,这些踌躇满志的启蒙者,未必真的听进去了鲁迅隐藏在里面的自省之声,以及不断重建主体性的前瞻性示警。吴虞这类读者敏锐地觉察到了它对“礼教吃人”的控诉,它反传统的伟大力量,不知不觉中也引导了后世读者对这部作品的关注重心。我在本文开头部分说,期待促使对《狂人日记》理解重心的转移,就是指此而言。我并不是轻视《狂人日记》的反传统价值和贡献,这点毫无疑问应该载入史册,让人铭感,但我想说,借着疗救、自省,重建主体性,这同样是《狂人日记》所包含的珍贵的思想资源,而且对于当下的文学与生活都有着生生不息的补给之力。今天在各种生活变化和思潮冲荡之下,人之为人,并非是个不证自明的问题,如何对此作出回答,思考在新的境遇中重建主体性,正是将伪劣的文学与真正的文学区分开来的生死考验。
1917年8月,鲁迅日记中有了钱玄同来访的记录,一般认为这时候钱玄同开始劝说鲁迅写作;1918年2月,刘半农在《除夕》诗的自注中透露,周氏兄弟都有雄心做文学事业31;1918年4月,鲁迅开始写作《狂人日记》,5月发表。由此可见,鲁迅重新开始写作,有一个较长的酝酿和准备期,其第一部作品的诞生,不会是心血来潮,而应是深思熟虑。是《狂人日记》,而不是《孔乙己》《药》或别的作品,成为鲁迅文学的先锋,为现代文学打头阵,这里面必然有着鲁迅所寄寓的深层款曲。
鲁迅早年提出的文学理想是“立人”,《狂人日记》就是这一理想的具体实践,它所着力于表现的“疗救”“自省”“主体性”内涵,其实质就是“立人”思想的发散,或者说是“立人”的三部曲。很多人说《狂人日记》是鲁迅文学的总纲,这样看去非常正确。以“人的文学”为旗帜的现代文学,由“狂人”来揭开序幕,其实也并不矛盾。张铁荣提出,“我们可以说周作人的《人的文学》是对鲁迅《狂人日记》的理论阐释,而《狂人日记》则是周作人《人的文学》的小说创作范本”32。由周作人所撰写的这篇“宣言书”里讲得很清楚:“生了四千余年,现在却还讲人的意义,从新要发见‘人’,去‘辟人荒’,也是可笑的事。”33按他说的,中国的人道在很长时间里是“迷入兽道鬼道里去”,所以在新时代的舞台上最初登场的是“离经叛道”的“狂人”,也就毫不足怪了。青年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期待过精神界战士,然而十年沉寂、转入中年的鲁迅,却用《狂人日记》冷峻地表明了,精神界战士并不能凭空产生。“人的文学”并不是如清晨甘露,伴随着曙光而自然出现,它需要筚路蓝缕,在沉疴之中疗救而得,就如胡适早年常引“七年之病当求三年之艾”所表明的心迹那样34。其后的文学史不断地重新探讨人道主义、“文学是人学”,也不断验证着“人的文学”并非唾手可得、一劳永逸。
因此,《狂人日记》提出的这些思想命题,其意义绝不应仅仅局限在那个年代,百年后的今天,当代文学恐怕还得继续虚心聆听。今天人们或许会面临别种精神困境,通往“真的人”的道路有着新兴的各种迷障和遮蔽,永远需要疗救和自省,重建主体性,这才是《狂人日记》真正应该形成的传统,只有这样才算领会了鲁迅的良苦用心。否则,就如同狂人当年的言论被斥为疯子,被封闭在文言小序所象征的冰冷世界里一样,我们与“狂人”之间真正有意义的对话仍未形成。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