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超现实:贾平凹的叙事美学
——以《暂坐》为中心的考察

2020-04-18 04:46○徐
文艺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茶庄京城贾平凹

○徐 翔

近年来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多关注乡土,《秦腔》《古炉》《带灯》《极花》《老生》《山本》等创作无不在关注乡土,或关注乡土世界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种种病象,或以全新的历史意识重构乡土世界的历史。新作《暂坐》是其再次回归城市之作,小说以诸多女性为中心勾勒出了一幅城市众生相。贾平凹虽然是一个极具乡土意识的作家,但在城市生活四十多年的他,再次将笔触对准西京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正如贾平凹在《暂坐》后记中说的:“其实现在的小说哪能非诚即乡,新世纪以来,城乡都交织在一起。”①距离贾平凹第一部城市题材长篇小说《废都》已近三十年了,贾平凹说《暂坐》可能是其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贾平凹的城市书写将始于《废都》,终于《暂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贾平凹以往城市题材长篇小说中的诸多元素在《暂坐》中均可以看到,《废都》《白夜》中周敏、夜郎吹埙,《暂坐》中也有人吹埙,只是不知是谁;《白夜》中出现过再生人,《暂坐》中出现了陆以可的再生人父亲;《高兴》中拾荒人生活的城中村和《暂坐》中辛起住的城中村并无不同,在这个意义上,说《暂坐》是贾平凹城市书写的一个总结也不为过。

贾平凹这次将目光对准西京城,但又不单纯是写西京城,在小说中,贾平凹实践了一种现实与超现实因素交织的叙事美学,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既实又虚的。小说一方面极其实,呈现了现实中的俗世生活,整部作品可谓是一幅栩栩如生的西京城俗世景观图,西京城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大街小巷都是实实在在的,城市人日常生活的泼繁琐碎也是实实在在的,形而下之境在小说中有淋漓尽致的呈现;另一方面,小说又极其虚,宗教、器物、民俗、此岸与彼岸、人类与非人类等元素让小说充斥着神秘主义气息,具有了超现实的特征,贾平凹借此对人的生存进而对人世进行了形而上的思考。现实与超现实的融汇,营造了一个虚实相生的空间,也建构起小说独特的叙事美学。

一、城市众生相

《暂坐》将笔触对准了西京城,小说别具一格地将每一章节的标题设计为人名和地名,如“伊娃·西京城”“陆以可·西涝里”“司一楠·丰登巷”等,每一章节是一个“短片”,伴随着不同人物的足迹,一部“长片”呈现于读者面前,西京城的城市格局,从大商场、现代小区到城中村、小街小巷都有所呈现。与此同时,小说以暂坐茶庄老板海若及其闺蜜群为中心,编织起一张关系之网,这网中有林林总总各色人等,上至政府高官下至底层市民都网罗在内。贾平凹为这座城和生活其中的各色人物勾勒出一幅城市众生相,并携带了丰富的历史、社会、人性的信息,这也是小说“实”的基础。

阅读《暂坐》,总给人一种感觉,小说里的西京城和《废都》《白夜》等作品里的西京城并无太大区别,近三十年的历史变迁并未让这座城市改变太多,或者说,这座城仍是老西安的感觉。小说确也写到西京城的变化,不断涌现的高层住宅楼、建业街的新区、香格里拉大酒店,但这些并没有让这座城有现代时尚的感觉,相反,兴隆街、筒子楼、城中村这些并不现代的存在才是这座城最有质感的。可以说,这个城市也有现代城市之形,但却充满了古旧之风,给人的感觉不是“现代感”,而是“旧格调”,这也可以解释,为何一进入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中,“西安”就变成了“西京”,这固然有文学虚构的成分,但也印证了贾平凹念兹在兹的恰恰是古旧的“西京”。旧让这座城充满了乡土气息,这并非是作家排斥城市化,反而说明了贾平凹对西京城的感情,也印证了贾平凹在小说后记中说的,“城乡都交织在一起”了。同时,旧也是西京城文化气息植根的土壤,这座城最为人称道的并不是现代,而是其植根于历史以及黄土文明的文化气息,在贾平凹眼里,“时至今日,气派不倒的,风范依存的,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②。小说中对西京城市相的描绘也建立于这种文化气息上。

小说第二章节对海若茶庄的布局有精细的描画,伊娃来到茶庄二楼,映入她眼帘的就是“和一层一样的大通间,东西各摆有柜子,桌子,椅子,几案,全是崭新的仿明式家具,上面放置了玉壶,梅瓶,瓷盘,古琴,如意,玛瑙,珊瑚,绿松石和各类形态不一的插花”③。除此之外,对房间的罗汉床、壁画、各式茶具也都有精雕细琢的刻画。第四章节,西京文人羿光的书房拾云堂的布置也极具文化气息,“除了靠着四面墙的柜架上塞满了书外,几乎所有的桌上,案上,柜架顶上,茶几和沙发旁都摆了古玩:陶制的砖、罐、瓦当、彩俑;石雕的狮、犼、貔貅、麒麟;还有奇石,怪木,水晶……”④。此外,小说中海若姐妹们戴的玉,拿的素文扇,西京鼓乐,各式各样的茶都让西京城充满了文化气息。其早期的小说同样有对城市文化元素的书写,如《废都》中四大名人的住所,《白夜》中虞白的住处,贾平凹的小说中,私人空间如客厅、书房,社交活动如品茗论佛、奏乐唱和都体现出这个城市的文化底蕴。

但是,在小说中,文化底蕴也不能掩盖这座城市的某种病象。贾平凹下笔写城市,西京城总笼罩在某种“气”中,《废都》中是“颓废之气”,《白夜》中是“鬼气”,那么《暂坐》中的西京城则是“浊气”。小说中的西京城总是笼罩在雾霾中,“空气里多是烟色,还有些乳色和褐色,初若溟濛,渐而充塞,远近不知了深浅,好像有妖魅藏着,路面难以分辨斑马线,车辆似乎沉沦,所有的建筑一下子全失去重量,漂浮着,恍惚不定”⑤。中医认为,人有三浊,三浊不排,身体积累太多毒素就会引致疾病,小说中,雾霾就是西京城的浊气,雾霾不散也即浊气不散,这个城市也就有了病象。贾平凹这样写,无疑也有对城市化进程所引发的生态问题的思考,但城市病象的真正原因还在城市中的人,西京城的街道上“行走着饥饿的酒囊饭袋,或是一个一个散发着热量和污浊气味的火炉子、垃圾桶?!”⑥城市之病源于人之病。贾平凹的城市题材小说几乎都有对城市及城市人病象的书写,《废都》中西京四大名人被金钱、名声、欲望所累,庄之蝶贩卖书籍假画;替卖假药的写广告;趁龚靖元落难落井下石;为了自己的官司将保姆柳月嫁给市长的残废儿子;游走于不同的女人之间,庄之蝶是病态的,在欲望中迷失了自我。《白夜》中同样有着一群病态的人,再生人复活却不被子孙承认,愤而自焚,却也只引起冷漠看客们的围观;邹云爱慕虚荣抛弃未婚夫吴清朴间接导致吴清朴的惨死。

《暂坐》和《废都》《白夜》一样,再次写到城市的种种病象以及病态的人。碰瓷的瘾君子、贪得无厌的讨债人章怀、收回扣的王院长、欠债不还跑路的胡老板,此外还有生意场上的官商勾结、男女之间的情欲纠葛无不呈现出种种病象。小说中有三个角色让人印象深刻,辛起爱慕虚荣,抛弃丈夫傍上香港老板,并直言不讳就是为了钱,在香港老板走后,居然费尽心机想要试管婴儿,就是为了吃定香港老板。西京文人羿光是个有着庄之蝶影子的人,有点才华,对朋友也有情义,但也有着种种欲望,一幅画十万元绝不讲价,对伊娃也充满了情欲。茶庄老板海若无疑是小说中着墨最多的人,这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心地善良,一心向佛,对姐妹极有情义,一直照顾生病住院的夏自花,夏自花死后也尽心尽力照顾其孩子和母亲,从其身上看不出有什么病象。但她能通过市委秘书长便宜租下小楼开办茶庄,能说这里面完全没有利益输送吗?在这个意义上,这个叫暂坐的茶庄的存在也是官商勾结的产物,尽管将官商勾结这样的词用在海若身上总让人不舒服,但你能说西京城的浊气完全没有她的原因吗?在小说里,没有人是完全清白的,多少都散发出因种种欲望产生的浊气,人之病引发了城市的病,正如那笼罩着西京城久久不散的雾霾,由此可以看出,贾平凹始终以一种问题意识关注着现实。

《暂坐》立足现实,描绘了西京城中的俗世景观,给读者展现了立体的、极具质感的城市面貌,这座城的古旧和文化气息有其独特的魅力。同时,贾平凹也不回避城市及城市人的种种病象,反映了诸多社会问题,令人深思。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的这幅城市众生相已超越了西京城,是对当下世界的思考。

二、女人众生相

《暂坐》对城市的描绘中已包罗了形形色色的人,但小说的焦点始终在女人身上,不是一个,而是一群,这是一部以女性作为绝对主角的作品,在这一群女性的光环下,男性反而成了配角。这是一群怎样的女性?弈光将她们称为“十钗”“西京十块玉”“她们的美艳带着火焰令你怯于走进,走近了,她们的笑声和连珠的妙语,又使你无法接应。她们活力充满,享受时尚,不愿羁绊,永远自我”⑦。小说第六章,在茶庄二楼的聚会,女人们粉墨登场,性格气质衣着打扮各有千秋,可谓是妙笔。贾平凹以往的小说中,不乏对玲珑剔透的女子的书写,如《浮躁》中的小水、《秦腔》中的白雪、《带灯》中的带灯。

《暂坐》中对这群女性的书写自有其“实”的部分,但以女性作为绝对主角已然也体现出了“虚”的一面,即勾连起中国传统文化中崇尚阴柔的一面。以往有不少评论从老庄及禅家思想解读贾平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女性形象,“老庄、道、禅被认为是一种柔静形态呈现的哲学,阴柔的外壳裹着的是活泼的生命力的内核。因此,在传统文化的某些方面,并非如过去习惯地认为那样歧视妇女,恰恰相反,倒是相当尊重女性的。在老庄、道家那里,女性曾经一直被认为是美的化身、生命的象征”⑧。受此影响,贾平凹作品中对女性的刻画也非常成功。《暂坐》中的女性是城市女性,这也注定她们不是小水、白雪、带灯们。小水、白雪、带灯的玲珑剔透是因其生活在乡土世界,她们的灵性本就有土地自然的馈赠,城市有太多的欲望,太多的浊气,生活在其中,尽管也美丽,但也受到更多的羁绊,正如她们在追求经济独立、个性解放、精神自由以及理想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小说后记中贾平凹引用了一段古文,“墙东一隙地,可二亩许,诛茅夷险,缭以土垣,垣外杂种榆柳,夹桃花其中”⑨。这是对小说中这群女性的生存及精神的写照,她们一面绽放出美丽,同时又处于困境当中,有着难以言说的痛,在浊气弥漫的西京城,如何能“清水出芙蓉”,更何况于没有“清水”呢?

小说中的十多个女性构成了一个闺蜜群体,贾平凹以往小说也有类似女性群体的书写,如《废都》中牛月清、唐宛儿、柳月还有四大名人的夫人们,还有如《白夜》中虞白、丁琳、邹云这样的。这样的闺蜜群体似乎带有一种逃离男性、逃离现实的意味,似乎女性只有面对女性才更自在,才能显现自我,才能无拘无束倾诉,才能缓解压抑。从另一面看,是不是女性的压抑也多是由男性或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造成的?《暂坐》中的这群女子在情感上似乎都是受挫,不是离异就是未婚,甚至于产生同性情谊,这多少都与男性有关。小说中有两个女性的遭遇尤其令人唏嘘,一是生病住院的夏自花,爱上一个有妇之夫,生了孩子也没有得到名分,最后香消玉殒;一是辛起,近乎偏执地想要一个试管婴儿,就是为了抓牢自己的金主。她们不仅情感受挫是由于男性,在各自的事业上也受到男性造成的种种羁绊,毕竟在这个社会上,占据权力高位的更多还是男性,她们在生意场上不可避免地要讨好、逢迎男性。应丽后为了要回自己投资的血汗钱,需要小心讨好王院长,还不得不求助于职业讨债人章怀,最后一分钱没要回来,反被章怀讹了几十万;希立水和陆以可想要做广告屏幕生意,不得不讨好许少林,送上价值十万元的书法,颇为讽刺的是,许少林是当年追求希立水被拒绝的人。男人似乎成了这群女人情感和事业上的业障,却又无法摆脱,事实上,这群女人的业障不只是男人,还有弥漫着雾霾的西京城,还有这个浮躁喧嚣的时代,没有“清水”,何以“出芙蓉”?

小说中海若似乎是这群女人当中最通透的人了,为人处世得体又重情重义,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强求,一心礼佛,内心宁静。可实际上,其精神和事业上也有种种掣肘,没有了婚姻的羁绊,她生命中还有另一个男人——儿子,儿子在外国读书不学无术只会要钱。她通过市委秘书长便宜租用小楼经营茶庄,故事开头,市委书记倒台了,由此引发的连环反应如同在她头顶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柄剑不知道何时会落下来。而故事结尾,这柄剑还是落了下来,哪怕没有茶庄的爆炸事件,茶庄似乎也难以为继。面对俗世的种种羁绊,这群女人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呢?小说开头写到,一心向佛的海若将茶庄二楼布置成佛堂,打算接待西藏来的活佛,所有人都在等待活佛到来,但到小说结束,活佛始终也没有来,如同《等待戈多》一般,所有的一切都变得荒诞、可笑、讽刺,她们希冀用以安放自己灵魂的所在竟是一个巨大的虚空。面对这样的浊世,人该如何安放自己呢?小说开头写道:“杭州有个山寺,挂着一副门联: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爬低,何不停下坐坐。坐下做甚?喝茶呀。天下便到处都有了茶庄。西京城里也就开着一家,名字叫暂坐。”⑩这就是贾平凹的答案,充满了佛理和禅机,人生中,不要陷于对功名利禄的追逐,适当时候,停下坐坐未尝不可,停一停,再出发,前路也许更好走。但是,仅仅是“暂坐”能从根本上改变吗?如海若,如果真能放下,佛就在心中,也何须设佛堂,迎活佛?小说第六章意味深长,海若众姐妹和弈光在佛堂聚会,有美食、美酒、香烟,推杯送盏,好不快意,只是,在佛堂清净之地行吃喝玩乐世俗之事难道不是绝妙的讽刺吗?真正的超脱何其难呀!其实,小说中真正通透的倒是冯迎,这个一直存在于众人言语之中但实际上在小说开头便已死去的女子。海若无意中在冯迎生前读过的《妙法莲华经》中看到冯迎的读书笔记。

我们现在有太多的名义和幌子去干一些龌龊的营生。

急切地去追逐别人,希望受到庇护,这种庇护将带给你是黑暗和毁灭。

幸福不是由地位、名望、权力、金钱可以获得的,幸福是一种没有任何依赖的存在状态。有依赖,就会有恐惧。幸福存在于自由之中,在自由之中去认识事实,而不是混乱、困惑。

雾霾这么严重啊,而污染精神的是仇恨,偏执,贪婪,嫉妒,以及对权力、财富、地位、声名的获取与追求…………⑪

这几段长短不一的文字,字字珠玑,富有哲理和智慧,只是,对人世如此通透的女子却已死去。试想,如果海若早些看到这些文字,是不是有些事情就会改变,但我们是回不到过去了,只能向前看,小说结尾,海若被纪委叫走,最后如何不得而知,但经历了这一切,她或许会悟到一些人生的智慧吧。

贾平凹在《暂坐》中关注女性的命运及其精神状态,但其目光却不仅是投向女性,事实上其关注的是人类的生存困境和复杂的人性。小说中那些充满佛理禅机,充满生活的智慧性感悟的句子何尝不是贾平凹为处于生存困境的人们提供的一剂良药。

三、从“实”之城到“虚”之境

《暂坐》对西京城俗世景观的书写,对种种时代症候的揭示显示了贾平凹的问题意识,这是小说“实”的一面。对女性群体命运和精神状态的揭示,可以看出作家以佛理禅机之心观照当下人生存的用心,同时对女性的书写也勾连起中国古典文化崇尚阴柔的一面,这是由“实”到“虚”的过渡。此外,在俗世之上,小说还营造了一个“虚”之境,这“虚”之境既源于宗教、器物、民俗等文化因素建构的神秘主义气息,也源于小说创作接续了中国古典文脉,虚境的营造让小说有着超现实的一面。贾平凹在后记中曾有对现实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论述:“在这个年代,没有大的视野,没有现代主义的意识,小说已难以写下去……可越是了解着现实主义就越了解着超现实主义,越是了解着超现实主义也越是了解着现实主义。”⑫由此可见,小说虚境的营造并不是无意使然,而是刻意为之,事实上,超现实主义元素在贾平凹小说创作中历史已久,甚至已构成一种叙事美学。此种叙事美学肇始于小说《浮躁》,在创作《浮躁》时,贾平凹意识到,“这种流行的似乎严格的写实方法对我来讲将有些不那么适宜,甚至大有了那么一种束缚。”⑬“艺术家最高的目标在于表现他对人间宇宙的感应,发掘最动人的情趣,在存在之上建构他的意象世界。”⑭此种创作理路在早期的《浮躁》《废都》《白夜》以及近年的《老生》《山本》中均有所体现。

《暂坐》中的虚境首先源于小说中的神秘主义气息。贾平凹对神秘元素的使用在其乡土题材和城市题材小说中均有所呈现,如《浮躁》中金狗的诞生,《废都》中的哲学牛,《白夜》中的再生人和神秘古琴,还有像云林爷(《土门》)、善人、蚕婆(《古炉》)、老老爷(《极花》)这些能通天地鬼神之人。小说中茶庄二楼的佛堂就极有神秘气息,这里连接着此岸彼岸世界,佛堂四面墙画满了壁画,壁画上覆莲座上的力士、舍利塔、释迦摩尼、僧人、飞天无不让人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这是一个超然于尘世之外的世界。此外,小说中非人类的出现也增添了小说的神秘气息。故事开头,海若碰到并不认识的章怀,对方说冯迎有话让他捎给海若,事实上,冯迎已因空难死去,章怀所见是不是冯迎的幽灵呢?海若无意中看到冯迎生前的读书笔记,是不是冥冥中冯迎的幽灵来点拨海若呢?冯迎已经死去了,但小说中总飘荡着她迷似的身影。陆以可之所以留在西京城,则是因为她见到了和死去三十多年的父亲一模一样的人,她坚信这是父亲的又一世,这世界上是有着再生人的。小说中,冯迎的幽灵和陆以可的再生人父亲冥冥中告诉我们,在俗世之外,还有另一种生命的形式。

事实上,小说里的西京城也充满着神秘质感,这和小说《白夜》有着某种相似。《白夜》中的西京城是一个于黑白之间无以明之的所在,给人以时空错乱的神秘感。《暂坐》中的西京城总是笼罩在雾霾中,这让一切都恍惚不定,有着“混沌”之感,老子《道德经》有“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之说,如果世界的本原就是一个混沌体,那这座城历经千年仿佛又回到本原,这是一种宿命吗?故事以俄罗斯女子伊娃来到西京城开始,以伊娃离开西京城结束,当伊娃离开时,不禁让人有一种“一场人生一场梦”的感慨,仿佛伊娃在西京城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是一个幻境。故事结尾,茶庄爆炸,海若不知所踪,一切都烟消云散,这样的结局在人世间已上演了无数次。贾平凹的小说创作一直有古典小说《红楼梦》《金瓶梅》的神髓,“在《红楼梦》和《金瓶梅》中,世界的朽坏与人的命运之朽坏互为表里,笼罩于人物之上的是盛极而衰的天地节律,凋零的秋天和白茫茫的冬天终会来,万丈高楼会塌,不散的筵席终须散,这是红火的俗世生活自然的和命定的边界,这就是人生之哀,我们知道限度何在,知道好的必了。”⑮《废都》是这样,《暂坐》也是这样。小说第六章海若和众姐妹在茶庄的聚会仿佛《红楼梦》元妃省亲那最盛的一幕,之后夏自花死了、冯迎死了(其实早已死了)、应丽后和严念初心生嫌隙、海若被带走调查、茶庄爆炸了,这真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茶庄和那群花团锦簇的女人们也难逃这宿命。

《红楼梦》中有“太虚幻境”,学者余英时曾认为大观园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暂坐》中贾平凹也营造了某种“太虚幻境”,西京城似乎也只是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冯迎和再生人不过是脱离人间,重又进入太虚幻境而已。作为人间投影的西京城从一个点开始,最终又回到这个点,所有的人事似乎只是镜花水月,这已远远超出了现代性的视野了,或者说这是贾平凹立足古典美学所形成的一种世界观,贾平凹是用“天”“地”“人”的宏大视野来看待这个世界。《暂坐》中西京城也仅仅是人世,在这之上,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和“地”的世界,相比之下,“人”世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贾平凹近年的《老生》《山本》也是循此理念而作。由此可见,在“实”境之上营造“虚”境已成为贾平凹创作所追求的一种美学,因为,“现实主义及其所持存开启之世界面向和表达方式,已逐渐无法囊括贾平凹从中国古代典籍及个人对于天人宇宙的仰观俯察中获致之重要信息”⑯。

《暂坐》中基于超现实元素所营造的“虚”境,让贾平凹的创作超越了城市题材创作惯常的现代性视野,呈现出某种对自然运行法则的体察,一种将人世置于更广阔的天地中间来关照其存在的努力,更勾连起了中国古典文脉,将古典文化精神引入当下创作。

结语

贾平凹的《暂坐》用文字建构起一座城市,在描述这座城时,贾平凹实践了一种现实与超现实因素交织的叙事美学。小说一方面立足现实,复活了西京城的文化气息,描绘了城市人日常生活的泼繁琐碎,呈现出一幅俗世景观,在这一俗世景观中,小说凸显了围绕在暂坐茶庄的诸多女性的生活及精神困境。同时,小说又超越了现实,用宗教、器物、民俗等神秘主义元素营造了一种“虚境”,将人世置于宏大的“天”与“地”的视野中进行考察,借此将古典文化精神引入创作,超越了现代性文学史观,将文学创作的思路引入更为宽广的文化与历史空间。

①⑦⑨⑫贾平凹《〈暂坐〉后记》[J],《当代》,2020年第 3期,第117页,第117页,第117页,第118页。

②贾平凹《贾平凹作品》(卷19)[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08页。

③④⑤⑥⑩⑪贾平凹《〈暂坐〉》[J],《当代》,2020 年第 3期,第 8-9页,第17页,第5页,第5页,第5页,第109-110页。

⑧王仲生《东方文化和贾平凹的意象世界——评贾平凹的小说近作》[J],《当代文坛》,1993年第2期,第32页。

⑬⑭贾平凹《关于小说》[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2页,第33页。

⑮李敬泽《庄之蝶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 5期,第19页。

⑯杨辉《执古之道——贾平凹文艺观念发微》[J],《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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