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词人曹秋岳是如何介绍大同的

2020-04-13 09:57韩府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3期
关键词:琵琶

韩府

熟悉清代文学的人应该知道,秀水名士曹溶曹秋岳在诗词方面的造诣颇为深邃,影响也极为广泛。行家评价:其诗源本杜甫苍老之气,一洗妩柔之调,与合肥龚鼎革齐名,世人并称“龚曹”;其词规摹两宋,绝无明人之弊,致其浙西词风为之一变,后辈大词家朱彝尊受其影响极著。作为大同人有幸的是,至今我们还能看到一首曹秋岳专写大同的词。先看原词:

踏莎行·答客问云中

堠雪翻鸦,城冰浴马,捣衣声里重门闭。琵琶忽送短墙西,当时不是无情地。

帐底烧春,楼头热浴,百钱便博征夫醉。寒原望断少花枝,临风也省看花泪。

词牌用《踏莎行》,词题目作《答客问云中》,是向远方之人介绍古云中——大同的。古人作文、作诗经常有“答客问”的题目,但是亦不可太认真,一定确认有位具体的“客”。开篇一句,“堠雪翻鸦,城冰浴马,捣衣声里重门闭。”像是一个远镜头,先给客人一个基本的印象:这是一座边塞重镇,所以,城外有烽堠、城内设重门,《周易》有言:“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周易·系辞传》)说得十分明白了。更妙的是,词人要给人更鲜明的形象:堠边翻飞的雪片大如鸦羽;城外的护城河早已结冰,如果将士们要洗马,那就只能破冰而为了。作者巧妙地把气候的特点也传递给读者。烽堠,一般泛指古代负责瞭望敌情、传递警讯的军事设施,如果细加区别,“烽”指烽火台,“堠”则指堡子,后者的规模更大一些,所住兵士也更多些。此外还有一番形象:捣衣声。如果说前者的堠雪、城冰、重门主要是诉诸视觉,那么这深秋时节千家万户的捣衣声则完全于是诉诸听觉的。既有视觉形象,又不忘听觉,词人一上来给读者的印象是立体的、全方位的。与雪如鸦翅、冰水洗马给人强烈刺激不同,真正更打动人,使人浮想联翩的是“捣衣声”。说实话,今人对所谓“捣衣”一事不但陌生,而且往往多误解。不必说普通读者了,就是一些教师或作文者,也常常把“捣衣”理解成洗衣,可谓大谬之甚。“捣衣”是古人缝制衣服的最后工序,为了使衣料更展括、致密,家族主妇要把浆过的衣料在石板上捶打平整、致密、经磨。所以,“捣衣声”三字是把家与远人紧密相联系的纽带,所以,在古人真是一写再写,要列举出几千个例子都不是难事。南朝大文人庾信曾专以捣衣为题材作了一首诗,内容十分凄美动人:“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今夜长门月,应如昼日明……倡楼惊别怨,征客动愁心。……风流响和韵。哀怨声凄断。……谁怜征戍客,今夜在交河。栩阳离别赋,临江愁思歌。复令悲此曲,红颜余几多。”唐代大诗人李白除了那首《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之外,其实也还有一首专写“捣衣”的长诗,名为《捣衣篇》,其中写道:“晓吹员管随落花,夜捣戎衣向明月。……有便凭将金剪刀,为君留下相思枕。……明年若更征边塞,愿作阳台一段云。”说的也是闺中佳人思念边塞征夫的情景。初唐名诗人王勃有首诗,写的也是闺中少妇心念征夫的情景:“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君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至于词也是如此,只举一例:“西楼别后,风高露冷,无奈月分明。飞鸿影里,捣衣砧外,总是玉关情。王孙此际,山重水远,何处赋西征?金闺魂梦枉丁宁,寻尽短长亭。”(晏殊《少年游》)。

其实还有一点应该知道,“重门闭”传递出的更具体的时间是黄昏之后乃至夜深,所以,“捣衣”更多的相关景象是明月、霜露等,因为只有人定夜静后捣衣之声才能传远,才更加突出。特别有必要指出的是,以上诗中的捣衣声多是写的是内地,她们寄衣的对象多在边关,这是“常情”;如今大同城里、关厢及近郊的妇女也在捣衣,她们缝制的寒衣也许是给身边人做的,也许是要寄给更远方的亲人。如果是后者,那么这捣衣声中所寄托的哀愁和幽怨自然又深了一层,因为江南或内地的闺妇多想到征人是在紫塞,而已经地处塞上的大同城里的少妇、老妪们的征人更远在紫塞之外。

“琵琶忽送短墙西,当时不是无情地。”在一片令人伤感的捣衣声中,忽然从西边传来琵琶之声,于是诗人想到,即便是这边陲之地,依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何此地便“无情”?这“短墙”,很可能写的是楼头上的女儿墙,为什么方向恰恰是“西”面呢?大同人历来认为西边就是茫茫的戈壁或草原了。有古人妙文为证:“山环采掠,水抱桑干,长城界其北,雁塞峙其南,西眺朔漠,东瞻白登”。(清·崔允昭《大同县志·序》)可见,这个“西”并不是随意一个方向。其实它照应的正是前面的“琵琶”。要知道,琵琶乃是胡乐!“琵琶”二字既然是外来语,那么就有多种写法,如“批把”,汉代学者以为“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把,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汉·刘熙《释名·释乐器》)这是说“琵琶”二字的得名是由其弹拨的主要动作而来。不再旁征博引了,仅以唐人为例来看,诗人李颀写道:“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唐·李颀《古从军行》)这里面的“风沙暗”是与“琵琶”紧密相连,不信再试看其下二句:“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同上)还是这位诗人,李颀的另一首诗写道:“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唐·李颀《古意》)明确地告诉读者:惯弹琵琶的是辽东女子,岂非胡人而何?至少是久居胡地之人。如果说这一句还比较含蓄,那么下一句则是直吐心声了:“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同上)与琵琶最宜相提并论的是自然是羌笛之类的胡人乐器了,但是令今人难于理解,至少是出乎意外的是:这类胡乐演奏出的胡声,竟会使三军泪如雨下。当然,把边地琵琶写得最为出色的还要首推著名边塞诗人岑参的“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这里面提到的三种乐器都原属胡人,在诗中,它要传递给读者的信息是:诗人中主人翁都地处西北边塞,不信试看上一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黪淡万里凝。”(同上)这“百丈冰”写的是什么地方的景象?至此,应该已经明白,在古人那里,与“琵琶”相关的景物是这些:胡琴、羌笛,刁斗、风沙,大漠、胡雁,瀚海、冰雪,还有“幽怨”,甚至是“眼泪”!如果没有这些联想,那么对“琵琶”一词的理解则太浅太隔。这一句,写的既是大同的地理位置,也是大同的民情、风俗——大同地处胡汉交汇的地带。笔者近年一再强调,研究大同历史,必须清楚它的历史“定位”,否则所谓的研究实际上最多的是隔靴搔痒,或者痴人说梦。

“帐底烧春,楼头热浴,百钱便博征夫醉。”这一句终于写到了主角——人,“征夫”既是全词的主角,也是大同的主角。早在《诗经》中已经出现了这一词:“哀我征夫,独为匪民。”(《诗·小雅·何草不黄》)笺曰:“征夫,从役者也。”(汉·郑玄《毛诗传笺》)既指外出打仗的士卒,也指服各种劳役者。这里的“征夫”是指大同城的守卫者,多数是兵士,也有的是未列入军籍的服役者。笔者平日谈及大同文化和历史时,每每强调千万不要忘记大同人多是征夫、戍卒的后代。否则,曹秋岳为什么不写大同的贵戚、商人、儒生呢?征夫的苦此时无法再多说了,因为说来话题要比“捣衣声”更长。只从曹秋岳的词来看,这些苦难的征夫的要求太好满足了:“百钱”就把问题解决了,或者说把这些刚才还思乡、思家的远客暂时送进飘飘欲仙之境中了。“帐”是他们住的地方,“楼”是他们守的地方,前者是生活区,后者是工作面,要知道这些远离家人、饱受异乡之苦,甚至随时还要面对死亡威胁的将卒们,平素心中的苦无处可诉、无法可解,但若是有了一百个大钱,买上一壶烧酒,如果能凑上一个热乎乎的砂锅或火锅,那么不久,大伙就进入“白云乡”至少是“黑甜乡”了。这写的是什么?反衬的是边关将士平昔的身心之苦。所谓的“烧春”,指的是酒,唐人多以“春”名酒,就是酒名中带个“春”字。细味其实极妙,三杯下肚,身体暖和起来了,颜面上也是紅光焕发,酒友之间即便刚才还是陌生人,现在也立马亲热起来,这一切不都是“春”的意蕴、“春”的况味吗?酒,非春而何!如果一定要坐实,古代之酒确有称“烧春”者。唐人有记载:“酒则有……荥阳之上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唐·李肇《国史补》下)至于“热浴”一词,今人似难知,也曾看到种种解释,但似乎都不能讲通,或者是那个“浴”有误。笔者疑心此必为火锅之类吃到结束仍然不冷的餐具和吃法,“热”字不必说了,那个“浴”字不正是“涮”吗?大同一般人都冒认火锅为自家特产,甚至以为是发源地,不免有些少见多怪,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那就是:大同这地方更适宜吃火锅!但至此千别不要以为就领略了这句词的全部意思了,还要注意到,那个“烧”、“热”也绝不是随便用来,它们与上阙的“雪”、“冰”遥遥照应,形成鲜明的反差。但说到底,其实写的还是“冷”,正因为大同的天气冷,将士们的身上冷、心中冷,所以只值一百钱的“热”便让他们十分满足了。

“寒原望断少花枝,临风也省看花泪。”上句依然介绍的是大同地理特点、时令景象,感觉上就一个字:寒。这样的寒原之上,你还想望看到绿叶红花吗?相传是明代一位著名的守将王越留下的那首诗,早就把大同的这一特点说到十二分准确、到位:“雁门关外野人家,不养丝蚕不种麻。百里全无桑柘树,三春那见杏桃花。檐前雨过皆成雪,塞上风来总是沙。说与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袄不穿纱。”(明·王越《雁门纪事》)要知道,威宁伯说的是在雁门关外的大同,三春时节尚且见不到桃杏之花,更何况曹秋岳描摹的是深秋之景呢?巧得很,威宁伯的诗也有助于理解曹秋岳词中的“风”,大同当地人还有一句幽默的谚语,说家乡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若不了解大同的风,那么读者准定对曹秋岳的“临风”的理解会“隔”好几重。诗人就是诗人,果然很善于自我安慰:算了,没有花也好,省得我看到花泪——花朵上的寒露吧?——又会动情伤感。在对自己开导、劝慰,或者准确地说善意的欺骗中,婉转地告诉远方的朋友:老夫负责戍守的边城入秋后便是一片冰封雪裹,岂如我江南深冬腊月仍可雪中赏梅!然而,在词人只是淡淡地绘出,那无量的意思都交由读者自己去玩味、揣摸,这才是文学的魅力,这才是词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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