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中文
小时候在故乡,有一天雨后,几个大一点的伙伴邀我去拣雀儿菜,我有点兴奋,雀儿菜是什么菜?满山都跑遍了,总算找到了一点点,大孩子的收获也不大,在叽叽喳喳中,我一會儿听他们叫雀儿菜,一会儿又叫雀儿屎,心里有点疑惑:这到底能不能吃?
母亲对我这一捧东西却很郑重,教我洗干净,做了疙瘩汤。还说这是山珍。雀屎疙瘩汤到底什么味道?用姥姥的话说,泥古哒哒的。大概就是泥土的气味吧。
第一次被地皮菜震撼了是在大同矿区的山上,也是在一个雨后,在七峰山南面的土坡上,我沉醉在蒿草和百里香的芬芳里,忽然注意到这些野花草的缝隙里贴着地皮如点苔一样黑黑的东西,有的地方简直把地皮都遮住了。这不是雀儿菜吗!我兴奋地俯下身子,太多了,如泡发的木耳一样又大又肥。当时什么也没拿,就干脆把外衣脱下来,兜住了这意外的收获。回来路过水井边,看到几个女孩子正在淘洗,许多洗干净的雀儿菜,漂在水盆里,悠悠然然,早春新发的菱叶一样褐色中泛着鲜绿,煞是可爱。她们见我展开手里的衣服,有点惊异,都笑起来:好好衣裳包了地皮菜!
哦,地皮菜,我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大同人吃地皮菜可谓最大限度发挥想象,地皮菜包子、地皮菜炸糕,鸡蛋韭菜炒、土豆丝酸菜烩,打汤、凉拌,只要有一点点地皮菜,食物马上有了特殊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说不上香,也说不上鲜,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泥土气息,又有隐隐的青草味,专门品又无法锁定,如同文人说兰花,“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地皮菜天生清雅,与腐干、青菜这些素淡的东西搭配,方显其味。
地皮菜从实用上当属野菜,同发菜、葛仙米、蘑菇、木耳一样归于菌藻类,它是菌藻类中的平民,不登大雅之堂,但绝对无毒,易于辨识。在靠天吃饭的年月,它也是救荒粮。明代散曲作家磐所编的《野菜谱》,就有一首歌《地踏菜》曰:“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王磐是江苏高邮人,在这里地踏菜是地皮菜别称。地皮菜生长地域广泛,所以名称颇多:地木耳、地软、地踏菇、雷公屎、雀屎,或俗或雅,细想想都有道理。大同人有句歇后语,地皮菜遇到蒙生雨——大展了,幽默贴切,绝对是语言中的精华。
几年前看一本外国小说,里面提到一种藻类,牧人们说它靠着牛羊的唾液提供营养成长,心里暗想这难道不是地皮菜呢?但当时追寻着作品的主脉,枝枝蔓蔓的东西印象不深了,近来翻开读过的几本查找,却了无痕迹了。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傅雷翻译的巴尔扎克的作品。这虽是不起眼的闲笔,但每每有人说地皮菜是羊鼻涕时,我就想起这件事。看到这种神奇的暗合,恨不得好好学学生物里面的知识,但心里明知,不懂的和想弄明白的太多了。
就这么吃着地皮菜,稠粥的浇头和包子馅里的地皮菜,总让我回味和想念。想念雨水之后的清晨,那些平日里干成片、缩成团的地皮菜,不管遭受了了怎样的风吹日晒、车碾脚踏,此刻有了湿润,有了厚度,有了弹性,舒展着生命,盈盈一碧。它一直活着,在长久的时光和滋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