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国
其实在我早期的小说写作中,就颇为动情地描写了老街区的风情,在这片纵横交错的老街区里编排、演绎了许多寻常百姓悲欢离合的故事。圩尾街、娘妈宫、大庙口等等地域色彩鲜明的词汇,成为我许多小说的标签。我所在的这个小城位于闽西南平原与山地的交接地带,历史上一直称作“山城”,工商业一向较为发达,市井气息浓厚,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县城搬迁至此,虽然从此贵为县城所在地,但从建设上看,似乎没有太大的改观,依古制,县城要配套有城隍庙、文庙,它都没有。不过,它有一条中山路,这在很大程度上为县城挽回了许多面子。这是山城第一条现代意义上的街道,始建于1925年,由当时本地的一位省议员发动商会修建的,两边一排二层骑楼,砖混结构,立面有窗雕、石雕,充满着南洋热带风情。据说当年这里是全城最繁华的街区,拥有上百家老字号的门号,诸如鸿美、隆昌、美南、长裕昌等等,当年城区的扩张和街道的辐射,大体上都是围绕着中山路的,横向或纵向或不规则地沟连,都逃不脱中山路这个手掌心,橄榄街、盐馆街、杉行街、羊肉街、桶子街、麦子街,还有我出生、成长的圩尾街,众多街巷错落交致,鳞次栉比,簇拥着、拱卫着中山路。
岁月流逝,世事沧桑。中山路如今已破败不堪,四周围耸立起许多新的大型的现代化建筑,有住宅、学校、超市、机关办公楼等等,新开的街道宽敞而又整齐,其中一条街就命名为新中山路。不能不感叹时间的磨损力量太强大了,如今中山路的骑楼被损毁以及人为改造,基本上失去了通行的功能,只不过,还顽强地生存着一些特别小众的老行当,寿衣店、竹器店、扎纸店、草药店、打锡店、鸟笼店等等,有时我白天走过,也感觉到特别冷清,只能见到一两个老人蹒跚的身影。
这一片街区,行政上历经多次演变,村委会和居委会相互交织,这几年基本廓清了,如果户籍为农业户口,则属于山城村委会,如果非农业户口,则划分为中山社区和解放社区。我小时候生活的圩尾街至今还在,当然也是一片衰败了,那房子是我爷爷手上建的,至今也还在,而我父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造的房子则被拆迁了,那里现在开工建设商品楼,成为新中山路的延伸部分。父母用拆迁款在附近买了一套安置房,他们不愿意离开这片老街区,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父亲在新房子住了一年多,患病过世,他76年人生所住过的三处房子,都在距离不过一千米的范围之内。现在,我每天下午从自己的家里出发,差不多也是走一千米就来到母亲的家里,陪老人家拉拉家常。我活动的范围主要就在中山社区、解放社区这一带,时常出没于这里的大街小巷。有一次,我在圩尾街一处老房子的墙壁上察看红军留下的标语,而后面有人在看我,当我准备离开时,那人突然叫住我,他叫的是小时候街坊喊我的名字“阿国”,能够这样叫我的人,肯定都是老熟人或者小时候的玩伴,但我看着他的面容不陌生,却叫不出他的名字。在我犹豫之际,他说“我是阿扁啊”,记忆像潮水一样涨上来了。人们对往事的记忆,有时候只需要个小小的符号,就立即可以复原。近四十年的时间,已经把我们变成了两个不同行业的人。他对“作家”这个行业显然不大熟悉,我一时找不到比较浅显的词语,只能用这样文绉绉的语言告诉他,“就是把我们的生活用文字表现出来”,他竟然听懂了,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
其实,生活就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作为一个作家,是漂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还是下沉到水里,奋力地潜泳?一个作家的观察角度、表达方式,某种意义上就是他的水性。对于我来说,在生活这条河流里,我要下沉到深处,也时常要上来换口气,同时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如今破败不堪的中山路有一条小巷子,叫作工农巷,在还没有中山路的时候,它叫作美人巷。据说慈禧太后少年时代到漳州寻父,曾经流落至此,被一户姓阮的人家收留,她飞黄腾达之后,对阮氏有许多赏赐,阮氏因此建起了豪宅,可惜后来毁坏了,如今只留下一些无法确认的传说。其实这个故事在上世纪初期,也就是慈禧太后尚在世时就流传一时。文学大师林语堂少年时从平和坂仔坐五篷船,从花山溪经由山城到厦门鼓浪屿上学,他在船上就听船工说起了这个传说,这在他的文章里有记载。其实我此前也听说过,几次到已经改名工农巷的这条小巷子考察,并没有什么收获,我也读了几篇当地文史作者所撰的文章,难于认同他们的论断。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美好的传说,给中山路这个老街区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不过,林语堂与中山路有关系,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實。林语堂的二姐美宫,“欢快如雀,美如桃花”,这是文学大师对她的形容,在众多姐弟中,她和语堂是最亲密的。后来,二姐美宫从平和坂仔嫁到了山城中山路一位教友家里,林语堂便在假期返乡时,两次在山城上岸,前来中山路看望姐姐,可惜,美宫因为染病,未及生育便早早离开了人世。从此林语堂未再踏进中山路一步,一条街和大师之间的关联从此中断,我想,那留给大师的一定是满怀的伤痛。据说,林语堂终生都携带着二姐唯一存世的一张单人照片。
这片老街区的陈年往事渐渐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之中,更多鲜活的热气腾腾的事件正在发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探询历史还原往事是一种能力,观照当下书写现实更是一种能力。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这片街区历经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可以说天翻地覆,这一变化不仅仅在城市建设方面体现得淋漓尽致,也给世道人心带来巨大的蜕变。当我决定把这“定点生活”的创作定名为《生于1978》时,这片街区的往事与新貌在我面前交替出现,那些我所熟悉的人纷纷向我迎面走来——他们与这个时代一起成长,一同呼吸八面来风,共同面对和担当所有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