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与劳工的代际更替

2020-04-13 12:10
近代史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无政府主义五四工人

田 彤

不论是作为政治运动、社会运动的“五四”,还是作为文化创新、思想变革的“五四”,自发生后,百年来,一直都是中国故实及理论“言说”的转折点、新起点。而其中被反复“言说”的一个主角就是劳工(或称工人)。

所谓“劳工”,系指以劳动换取工银者,其主体为产业工人与职业工人。晚清民初以来的中国,在生产方式上,由传统农业社会向近代工业社会转变;在政治形态上,则表现为政党政治的逐渐确立以及各党派相互竞逐和博弈。生产力、生产关系、政治权力既平行又交叉地推动社会的发展。劳工与其雇主同生共长,同为社会生产的载体,但自民初以来在政党政治中却遭逢不同的命运。资方不仅在道德的法庭上被视为剥削者而受到审判,而且在政党政治中被视为终将消灭的对象;工人则获得无尽的同情,被各党派竞相援引为自己的同路人。各党派在改造中国的构想中,纷援主义,诠释各自的劳资关系,并通过不同管道向劳方灌输其理论,试图通过调适劳资关系整合社会,并将工人作为基本的政治力量,将处理劳资关系作为破解社会变局、建构理想社会、重组社会结构的首要工作。劳资关系集中体现着这一时期新型社会结构的变化,其本身也是社会结构重组的产物。劳工正是在社会结构的剧变中完成了自身的代际更替。

“五四”前,中国社会党、工党、无政府主义党都将处理劳资关系问题与其政治目标相统一。中国社会党主张政府通过国家资本主义,实现一个共享尊严、人人劳动的社会。工党主张在不改变社会制度的前提下实现劳资合作,承认工人具有独立的经济权力,支持以促成劳资合作为目的的罢工斗争。与前两者相较,无政府主义党则要求变革社会制度,主张以工人为主导的平民革命,彻底消除劳资争斗。中国社会党、工党揭橥社会主义、民生主义,均不妨害国家之存废,在现行政治制度之下,构建“合理”的劳资关系;无政府主义追求良性的劳资关系,则不惜向现行政治体制甚至“国家”体制宣战。在理论上,各党均赋予工人生产权、社会财富的共享权,且将改造社会的任务交付给工人。在实践上,各党通过干预工人的经济生活,发起工人组织,甚至鼓动怠工、罢工。工人,特别是广东工人,开始认同无政府主义者,与之共同行动。

如果说“五四”前的党派是“利用”工人实现其政治目的,那么,“五四”后的党派则已开始“指导”或“改造”工人。

五四运动中,上海、北京、天津、杭州、武汉、九江、济南、芜湖等地工人相继罢工,抗议北京政府镇压北京学生的爱国运动。上海工人还集资在南市机厂街建立高达20 米、宽10 余米铁木结构的“国耻纪念坊”,悬挂“毋忘国耻”四字。坊顶铁架上安有风向标,上书“唤醒国民”。知识人从爱国运动中看到工人的力量,希望将“文化运动”与劳工相结合。知识人贴近劳动者,启发劳动者,破除工人经济生活的贫困,成为一时之社会风尚。尽管当时青年知识人对“社会主义”缺乏整体而系统的认识,但都崇尚“社会主义”,并以此作为解放工人困苦的终极蓝图。开始萌芽之小组活动中,青年工人亦多有参加,革命思潮之渗入甚为迅速。社会主义的原则乃开始为先觉工人所接受,并代为广播宣传。

以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人,对工人的力量缺乏体认,仅以“指导者”的立场关注“五四”中的工人斗争。孙中山身居沪上,处于工人罢工风潮“眼”中,却对于炽烈的工人势力抱持一种客观、平常的研究态度,更没有意识到工人背后潜藏的意识形态将构成对三民主义的挑战。1920年1月,北京大学学生代表在上海面见孙中山时,曾直接指出孙氏不够重视“五四”以来的民众运动和新文化运动。

无政府主义则于“五四”后再获生机。1920年,北大、高师学生黄凌霜、陈友琴、朱谦之等组织工读互助团,皆信仰克鲁泡特金学说。当年,该团及北大学生雇汽车两辆,分赴东、西城沿途散播传单,宣传其党义。上海、长沙、广州也是无政府主义要镇。无政府主义在工人之中也有若干影响。浙江印刷工人徐行之,受无政府主义影响,于1920年组织浙江印刷工人俱乐部,出版《曲江工潮》,领导过持续两个月的罢工。无政府主义甚至得到地方实力派如陈炯明的赏识及践行。1918年8月,陈氏打着“护法”旗号,率粤军进驻漳州。因曾入师复组织的“支那暗杀团”,陈炯明同情师复的无政府主义,为得到俄国人的援助,遂标榜社会主义。他聘请梁冰弦出任漳州教育局局长,刘石心为局长秘书。陈炯明还将“自由、平等、博爱”六字镌刻在漳州公园入口石碑之上。一时间,教育局开办有关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系列讲演,师范学校开设“社会主义”课程。1920年3月召开的闽南春季运动会成为宣传无政府主义的“竞技场”。会场散播师复所著《无政府浅说》及宣传无政府党的目的与手段的小册子《我们的运动》。运动会期间,有青年学生在运动场门口手摇红旗,竖起巴枯宁、师复“两幅大像”,呼吁“造成革命”。漳州确实不负“闽南的俄罗斯”的盛名。列宁曾派一军官持亲笔信,由黄凌霜陪同,几次至漳州与陈氏会晤。

无政府的鼓动、宣传,特别是在广东的发展,为中共的诞生提供理论、舆论及人员基础,有利于中共势力楔入广东地区。1920年8月,陈炯明重据广州,迎请孙中山领导广东政务,同时邀请身居上海的陈独秀出任广东教育委员会委员长。陈炯明未曾料到陈独秀南下广州,一举将早期共产党人势力引入广东。五四运动期间,陈独秀因发表《北京市民宣言》,指导“六三运动”而被捕。出狱后,落脚上海,参与戴季陶主持的出版事务,1920年初出版《劳动界》,同年10月主持上海工商友谊会刊物《上海伙友》。陈独秀等人开办外国语学校,培养后备力量。特别是1920年5月,陈独秀已发起成立秘密团体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以销售《新青年》杂志的收入支持会务,成功组织上海机器工会、印刷工会、纺织工会。此时,陈炯明约请陈独秀到穗,早期共产主义者乘势得以公开活动。陈独秀到任,援引北京大学毕业生谭平山、陈公博、谭植棠到广州宣传新文化。陈公博在1920年底开办“宣传员养成所”。所内设社会科学、共产主义、三民主义等课程,培养能向工农群众进行理论宣传的人才;出版《广东群报》,报道劳工运动,宣传马列,介绍苏联消息。谭平山还以教育委员会副委员长身份,出任广州河南机器工会开办的工人夜校董事长,谭天度传授文化课,也讲阶级斗争、群众运动等问题。

早期中共党人十分重视实际斗争。1920年10月,谭平山召集梁复燃、刘觉非、王寒烬等7 人,成立小组,布置工运任务。梁复燃、王寒烬、郭植生等到木匠、泥水匠中开展工作,1921年初在广州发起土木建筑工会,会员达4000 余人,郭植生出任工会主席。工会甫成立,即领导工人要求资方增加工资、减少工时,以罢工战胜公安局与资方高压,取得每日增资2 角的胜利。是年春,谭平山委派梁复燃、王寒烬到佛山组织工会。春末,佛山市土木建筑工会成立,会员计1500 余人。随即梁复燃等再组织佛山市理发工会,领导增薪罢工。

那时的广东,无政府主义势力如日中天,中共虽然在主义上与无政府主义划清界限,但在组织活动上,早期中共党员与无政府主义者分化也不十分明显,两者共存一体,或常互为掎角。北京、上海情况亦然。1920年冬,陈独秀到广州后,同谭平山、陈公博、梁冰弦、区声白、黄尊生、刘石心等组织广州“社会主义者同盟”,无政府主义者的工人运动颇有声色。1921年,梁冰弦、刘石心、朱敬等人在“互助俱乐部”基础上成立广东机器工会,出版《进化周刊》。1921年春末,克鲁泡特金逝世,广东无政府主义者在广东高等师范大礼堂举行追悼会,到会千余人。梁冰弦主持大会,区声白宣传克氏生平,陈独秀、陈公博、谭平山都参加会议。同年“五一”节,无政府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及进步人士共同发动各行工人罢工游行,永汉路悬挂马克思、克鲁泡特金“两大画像”。游行队伍中,赞成共产主义的人佩“红领带”,赞成无政府主义的人佩“黑领带”。两派亦曾鼓动广州市工业、女子职业及铁路专门学校,发起广州空前未有的劳工纪念会,岭南学校、岭南工党、香港电车行、茶居行、学源社、各种劳动团体等与会者达几万人。

不过,在理论宣传上,双方各自为战。陈公博、陈秋霖、谭平山主编《广东群报》,宣传社会主义;区声白、梁冰弦在《民声》、《广州晨报》、《广东群报》宣传无政府共产主义。双方不免争论,无政府主义者只讲工会、工团,不论主义,以致到1921年暮春广州“社会主义者同盟”分裂。两种主义的交锋同样反映在工人之中。1921年春,佛山理发工会开幕时,广州马克思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均派员出席,并展开论辩。

在广东地区,共产党与无政府主义者对工人群体的影响力势均力敌,却难敌国民党的号召力。陈炯明驱逐莫荣新时,国民党鼓动工人罢工予以援助,换取陈炯明督穗时国民党的生存空间。1922年1月12日,香港中华海员工联总会要求加薪不遂而罢工。国民党抓住时机,倡导民族主义,组织游行示威,将经济斗争导向反帝的政治斗争,罢工最终持续达56日之久而胜利结束。罢工后,国民党一度深得工人信任,以至于广州、香港、汕头三地竟有12000 名海员加入国民党。国民党也得到冶金和建筑工人的拥护。国民党中还有人利用无政府主义相号召,培植党力,融洽劳资关系。谢伯英以民生主义为基调,信奉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组织广州国民党员成立互助社,提倡阶级互助、反对阶级互竞。互助社大力发展工会组织,海员大罢工胜利后,隶于互助社之工会不下300 个,工人不下12 万人。

广东以外,共产党比国民党拥有更为广泛的工人基础。中共向上海、武汉、北京等地发展。1920年,陈独秀、沈雁冰、李达、李汉俊、陈望道、邵力子等组织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创办工人刊物《劳动界》,开办平民女校,发起印刷、邮工、纺织工会。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之初,极为重视工人经济利益。同陈独秀一道筹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的戴季陶,亦强调不要用政治的罢工来运动工人。1921年8月,张国焘秉承马林意见,在上海成立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出版《劳动周刊》,以启发、组织杨树浦一带的烟草工人、机器工人、印刷厂工人及叉袋角纺织工人。该部在叉袋角组织工人夜校,讲政治常识与劳动组合的知识。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之初,即领导10月下旬上海英美烟新旧工厂大罢工。劳动组合书记部还设北京、广州、长江、长沙等支部,分别由罗章龙、谭平山、包惠僧、毛泽东负责。1922年,劳动组合书记部迁往北京,改邓中夏为主任,出版《工人周刊》,领导工人罢工。

北京大学学生邓中夏、罗章龙、刘仁静等1920年3月即发起成立“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吸收津浦路、京奉路、京汉路、京绥路、沪杭路、正太路、沪宁路、胶济路、长辛店、徐州铁路等处工人为会员。劳动组合书记部成立后,更加强对北方铁路工人的联系。张国焘、邓中夏以北大学生名义,与长辛店工人领袖(工头)谈判,组织劳动实习学校、工人俱乐部;为工人讲演普通常识,也兼及政治问题。

武汉地区马克思主义小组以陈潭秋、恽代英、林育南为骨干,为与工人接近,在武昌第一纱厂、汉口英美香烟厂、汉阳兵工厂、裕华纱厂、震寰纱厂、纱麻四厂、南洋烟厂、铁路工人中开办识字班。1921年10月,包惠僧奉党令到武汉开设长江支部,在徐家棚设工人补习学校、工人子弟学校。湖南支部加强与无政府主义者黄爱、庞人铨领导的湖南总工会的联系,力促他们向中共的转变。1922年,李大钊借助蔡元培的社会关系,安排安体诚、张昆弟、何孟雄、陈为人、包惠僧等五人到交通部任职,发动京汉、京绥、京奉、津浦、正太五路工会组织,培养出京汉路工人林祥谦、津浦路工人王荷波、京奉路工人邓培等骨干。到1923年,劳动组合书记部幕后组织发动“二七”大罢工。

相反,国民党在北方的组织工作成效不彰,甚至在北方的一些大城市都没有建立自己的组织,遑论争取工人。

反对北京政府、反对军阀、反对私人资本制度,是所有党派的共同目标。1922年5月1日,中国劳动组织书记部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共产党领导的工会与国民党、无政府党、无党派工会代表162 人,代表12 个城市100 余工会30 余万会员。大会接受中国共产党提出的“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等口号,通过“八小时工作制”、“工会组织原则”、“罢工援助”、“铲除工界虎伥”等10 项议案,并决定在中华全国总工会成立前,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为全国工会的总通讯机关。5月2日,孙中山接见参加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的代表。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也打下了国共合作的基础。中共开展工运之初,就对工人予以“改造”,并将工人作为实现自身政治目标的主力军。1922年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的召开,则标志着国、共、无政府主义党人,在鼓动工人罢工以实现“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在“二七”大罢工中,中共领导的工人核心力量遭到毁灭性打击,北京政府下令通缉马林、陈独秀、李大钊等,中共中央被迫由上海迁往孙中山主政的广州,寻求宽松的政治环境及“打倒军阀”、“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同盟军。国共合作“挤走”广东的无政府主义党人。但随后双方出现了分裂的趋势,互相争夺工人的领导权,中共以牺牲争取到更多工人的支持。国民党内的分歧在此期间益加严重,右派关心国民革命联合阵线,反对阶级斗争,左派主张则与其相反。到1925年后,“劳资合作”政策在国民党中占据主导地位。中共利用“五一”、“一七”、“二七”、“五卅”各种纪念,传布阶级斗争的主张,强调工人领袖在工运中的牺牲精神,以及对国民革命的推动之功。

正是在各党派的角逐中,劳资关系这一问题溢出纯粹的经济领域,成为一个政治问题。中共在与国民党对工人的争取中,之所以能占尽先机,还因为注重工人的政治尊严,注意保障工人的经济利益,并充分发挥共青团易于接近工厂、商店青年工人的优势,宣讲中共的政治主张。中共主要以政治手段组织、发动工人,并在这一过程中将自身与工人阶级“一体化”。国民党、国民政府则全力将劳资关系限制在经济领域中加以解决,并基本以经济手段(政治动员失效)和法律手段调适政府、劳、资三者关系,置身于劳资双方冲突之中,未能将劳资任何一方与自身“一体化”。

总之,中共之所以能够取得中国革命的成功,根本原因在于将“五四”以来的文化革命转换为政治革命,宣传阶级斗争的正义性,并在这一过程中将革命的主义落实在工人身上,造就了革命的骨干力量。劳工就是在这一过程中开始认同中共,并不断与中共“同质化”、“合体化”,不断重复与其他党派告别的代际更替。

岁月催人老,“五四”总关情。

“五四”百年之际,匆匆而谈,谨向“五四”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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