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台湾的“新五四运动”

2020-04-13 12:10何卓恩
近代史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五四运动胡适鲁迅

何卓恩

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无论人们对它的态度如何,都无法否认其时代界标的地位。“五四”不断被后人提起、纪念和研究,是理之当然的。“五四运动”的概念,从当时到当下,一直在扩张当中,呈现出多个界面。第一个界面为本来的“五四”,即1919年5月4日发生的保卫青岛的爱国守土大游行,和随后开展的全民启蒙、全民动员的大运动。新文化启蒙成为这场大运动的副产品,也成为后来知识分子记忆“五四”的重点。第二个界面为历史认识中的“五四”。历史认识既求实寻真,也表达现实中爱恨情仇。不同的人群基于其特有立场,对于五四运动有不同的认识、不同的理解、不同的态度,因而使“五四”呈现出不同的面相,如青年爱国的“五四”、个性解放的“五四”、理性主义的“五四”、浪漫主义的“五四”等;即使以求实寻真为宗旨的历史认识,也因历史文献发掘的局限或观察的局限,展现的面貌不尽相同。第三个界面是被开拓发用的“五四”,也就是在五四运动旗帜下揭橥其若干精神元素而开展的各种“新五四运动”,属于五四运动历史影响的特殊形态。有学者(如欧阳军喜)发现,在抗战和内战间隙的1946—1947年曾出现国民党、共产党、美国在华人士三个版本的“新五四运动”,事实上1980年代的改革开放启蒙思潮也是比较典型的“新五四运动”。特别意味深长的是,在与中国大陆长期分隔的台湾地区,“新五四运动”也代有迭起,呈现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我研究殷海光思想的过程中,逐步接触到从日据时期到党外时代台湾社会思想的一些资料,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台湾无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跟“五四”之间本应没有多深的联系,可是文献里面却一直有大量的“五四”论述,并且还有一些是借“五四”说话。后来我认识一位台湾政治大学的简明海博士,他的博士论文就写《五四意识在台湾》。这篇博士论文将台湾知识分子的“五四”意识分为日治、蒋治和转型期三个阶段,我则从“新五四运动”的角度感觉“五四”在台湾应该有四波的更替。

第一波就出现在“五四”时代,比五四运动发生稍微晚一点点的1920年代。台湾第一代新知识分子以东京为根据地向岛内开展思想启蒙和新文化运动,他们从过去台湾民众的一种武装反抗变为一种政治抗争,这个过程中以呼唤启蒙作为优先工作,所以这里面就借“祖家”这边的“五四”白话文运动、新文学运动来推进他们的新思想。他们受制于殖民者的压力对“五四”学生反日爱国运动没有留下多少显著的文字,主要是发挥“五四”白话文、新文学和新思想运动的话语。《台湾民报》五周年有一个纪念特刊,里头有位作者写文章,就说现在的新台湾建设有两个基本问题,一个是民族解放运动,一个是克服“越不出孔孟几本书”的这一个意识。换句话说,一个是民族,一个是进步,这样两种问题。那么怎么样去解决这两个问题?他们就仿效或取法北京的新文化运动。其中有一些倡导者,像张我军等本来就是在北京读书后回去的,慢慢开始复制这个“五四”,大量引进胡适的文学和思想主张,因而张我军也被称作“台湾的胡适”,还有一位赖和先生模仿鲁迅的笔调和旨趣写小说,被称作“台湾的鲁迅”,就在台湾文学界形成这样一个“新五四运动”的格局。

除了新文学,还有新思想,也是“复制”《新青年》等“五四”刊物的主题和基调,《台湾民报》的前身《台湾青年》,名称上或许就有沿袭和拓展《新青年》的意思。从《台湾青年》到《台湾民报》,里面有大量平民教育、女性解放、社会平等、自由权利等方面的内容,持续差不多十年时间,传播新思想的内容非常丰富。与这些刊物相配合的还有知识分子和进步士绅在岛内成立的台湾文化协会,举办了各种新文化启蒙的讲演活动。到了30年代以后,日本为配合其亚洲殖民政策,治台方式发生变化,结束十多年的文人总督,恢复武人总督治台,在台湾强制实行“皇民化”,使得这场“新五四运动”没有办法持续,所以差不多十年时间,是第一波。

第二波“新五四运动”是在光复初期。光复初期这次“新五四运动”时间很短,大概从1946年发起文化重建的运动,到1947年“二二八”就难以为继,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这里面的主角是从大陆过去的以文学家和教育家许寿裳为首的一些作家,配角则是从日据时期新文化运动走过来的一批台湾本省文人。许寿裳的正式职位是国立编译馆馆长,可是实际上赋予他的使命是文化重建,包括编写中小学教科书、出版各种公众读本、影响各种报纸杂志的言论方向。他做的很多工作就是把鲁迅推出来,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之一,是五四时期最有创造成就和最有作品影响力的作家,而且有浓厚的民众情怀,既能代表祖国新文化,又能感召追求当家做主的台湾民众,最能彰显许寿裳“进化”、“互助”、“为大众”的文化指针。加上他与鲁迅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所以扩展鲁迅话语、发挥鲁迅精神,就成为他明确推动的一个方向。他写文章明确要在台湾发起一个“新的五四运动”,就是再来一场彰显五四新文化、新文学精神的运动。在这个“新的五四运动”里就把鲁迅放在前面,弘扬其人道的和批判的精神。黎烈文、黄荣灿等来台大陆文化人士也积极参与到这个运动当中,烘托气氛。

而台湾本省文人则一方面调动日据时期已经形成的鲁迅记忆加以积极配合,一方面在字里行间仿效鲁迅的讥刺文笔抨击国民党接收后造成的不公与不义,将鲁迅精神落实到写作实践。本省和外省知识分子共同参加的台湾文化协进会及其机关刊物《台湾文化》,在这次“新五四运动”中发挥了主导作用,《台湾新生报》等几个大报也有参与。运动中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行政长官陈仪的角色很特别。他借重许寿裳弘扬鲁迅,他本人也推崇鲁迅,把鲁迅作为祖国新文化的一种代表,作为台湾祖国化和现代性结合的一种象征,但另一方面,他本人又成为本省文人以鲁迅批判精神抨击时政的靶子,承担国民党接收后失政的道义责任。不过在“二二八”发生之前,陈仪并没有用权力制止这种批判,企图加以约束的反倒是一同入台的党方力量。当然“二二八”之后,这个“新五四运动”就没有办法再延续。

“二二八”过后两年国民党当局大陆失败播迁台湾,引起第三波的“新五四运动”。这个过程里面,《自由中国》半月刊作者群“跟着五四的脚步前进”的说法最有代表性,但也有《时与潮》等少数其他刊物加入共鸣。《自由中国》发表很多以“五四”为旗帜的文章,像《贯彻五四精神》、《重整五四精神》、《跟着五四的脚步前进》、《展开启蒙运动》、《五四是我们的灯塔》等社论文章,都是非常正面、非常高调地去弘扬“五四”。其中鼓动风潮的主要人物,是随国民党当局从大陆去的殷海光、夏道平、雷震、傅正等人,他们揭橥“五四精神”鼓吹自由民主、科学理性不遗余力,激烈抨击国民党的独裁政治和道统文化。这个“五四精神”的内涵,殷海光专门有文章进行解析,先讲到陈独秀和胡适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角色,接着批评陈独秀后来搞共产主义偏离了原有路线,就把他放在旁边去,专门弘扬“胡适思想”,将“胡适思想”与自由主义思想等同起来,说这种胡适思想是“国运的象征”,国运的好坏与是否走在“胡适思想”的路上成正比。

这一波“新五四运动”后来从坐而言走向了起而行,雷震、傅正等人公开组织起“强有力的反对党”去与国民党对抗,而且为了“强有力”将台湾本省政治精英结合进来。这一动作触动了国民党的敏感神经和忍受底线,被罗织罪名抓捕入狱,《自由中国》停刊,《时与潮》等刊物的言论也大为收缩,台湾再次进入寒蝉期。唯一的余波是1962年李敖在《文星》掀起过一股全盘反传统的西化思潮,但主要只在文化上做文章,基本不涉及自由民主的吁求。

但到了70年代,台湾经济起飞,社会力崛起,进入现代化转型期,又出现第四波“新五四运动”。这一波“新五四运动”又可分为前后两段。

前段从保钓运动开始,在学生民主运动中展开,又在《大学杂志》里深化。1971年海外保钓运动延烧到台湾后,各大学学生直接将五四运动的口号“中国的领土可以征服不可断送,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用作保钓的口号,并且逐步从“外争国权”向“内惩国贼”的方向演进,当时陈鼓应、王晓波这些年轻教师,都希望把“五四”的自由民主观念直接贯彻到学生运动里面,办了“民主生活在台大”、“言论自由在台大”等座谈会,办到“民族主义座谈会”时被国民党遏制。而新一代知识精英办的《大学杂志》,则一方面配合报道鼓励学生保钓运动,称保卫钓鱼岛与保卫青岛是“两个五四,一个方向”;另一方面又将“五四”向民主、科学这个启蒙价值方面去推演,发了不少的文章,包括林毓生、周策纵、李欧梵、韦政通等都有文章在里面,讲到如何更深层次地继承“五四”价值。这个理论高度对后段的“五四”论述有直接的启发。

《大学杂志》办到1973年也被国民党分化瓦解,启蒙言论夭折。作者队伍后来分化成两支人马,一支从事党外运动,张俊宏他们跟黄信介、康宁祥创办《台湾政论》,沿着这个线索后来相继出现上百个党外杂志。这支人马里面不太注重“五四”论述,有时也重刊几篇五四人物旧文,转载几幅五四人物或场景图片,但显著有“五四”进入标题的文章不多,社论或者专论不多。他们做的一个最主要的与“五四”有关的工作,是把《自由中国》的重要言论结集成四册《自由中国文集》,据说是党外运动的“圣经”。党外运动重要思想资源之一来自《自由中国》,另一个思想资源来自日据时期的知识精英民族运动。

但是另一支以大学教授和专职研究员为主的人马,则集中到联合报系的《中国论坛》杂志,倒是有很多谈论“五四”的内容。《中国论坛》与《台湾政论》差不多同时创刊,有点打擂台的意思,但《台湾政论》月刊五期而亡,《中国论坛》半月刊则持续十五年之久。《中国论坛》的“五四”论述从1979年正式开始,前四年比较隐晦,因为国民党比较忌讳。1979年出现党外杂志的第一个高峰,冲破了国民党的言论禁忌,加上校园“五四”纪念活动的兴起,使《中国论坛》出现第一篇“五四”社论《从“五四”谈起》(韦政通执笔)。此后,“五四”标题文章就成为《中国论坛》逐年纪念的常备节目,或社论,或专论,如《“五四”再出发》、《五四运动的历史回想》、《从赛德先生到义罗先生》、《五四前夕的省思》、《完成思想启蒙未竟之业》、《“五四”在今日的意义》、《迈出“五四”的幽灵》等。从1981年起他们还设置“五四”专题讨论,包括“五四谈文艺”、“启蒙运动在中国”、“从五四看当代文学演变”、“社会主义在中国”、“五四运动与中国知识分子”、“五四传统与台湾文学”、“‘五四’课题与台湾经验”等专题,每个专题都有4—8 篇文章参与讨论。如“‘五四’课题与台湾经验”就包括胡佛的《威权与民主之间——台湾经验的探索》、黄光国的《传统与现代化:从台湾经验看五四运动》、周阳山的《“五四”的民主观对当代中国政治的影响》、王晓波的《论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一个中国民族自救运动的思想史考察》、杨国枢的《“五四”前夕谈台湾的学生运动》、文崇一的《社会改革:从七十年前到七十年后——五四的七十年祭》、顾燕翎的《五四妇运的变迁》和韦政通的《科学、民主、反传统——以“台湾经验”反省“五四”》共8 篇有分量的文章。

这一波“五四”论述最显著的特色是反思性,接续了《大学杂志》的一些思考,要在深层次上“超越五四以继承五四”,所以不再“以朝圣式的膜拜心理”来标榜某个五四人物或者某种特定主义,提出“‘五四’的理想必须肯定,‘五四’的心态必须纠正,‘五四’的复杂而又分歧的影响,必须经由学术的立场予以彻底的厘清”。他们所肯定的“五四”理想仍然是“科学与民主”,但“科学”他们主张在坐冷板凳的“为学术而学术”的事业中落实,不再抽象讨论科学精神;“民主”他们更看重的是基于“宪法”的制度改革和党内外彼此的容忍态度,呼吁官方要守“宪法”,反对运动也是要守“宪法”,不再停留于一般性自由民主观念。他们要纠正的“五四的心态”包括“科学主义”心态、“解放”式民主心态,重点集中在纠正“全盘反传统主义”的心态,以现代接续传统。超越“五四”以继承“五四”,这个基调也差不多意味着“五四”偶像化的时代结束。从那以后,台湾的言论虽然有时候周年纪念还是要有一篇两篇的文章,但是再以“五四”为旗帜,拿“五四”说事,或者借“五四”来推动一个什么运动的就比较少,基本上都在学术领域内研讨。

我的这么一个观察,也许不是很准确很到位,但我觉得百年台湾的“新五四运动”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政治文化现象。前三波的“新五四运动”都有显著的人物图像在里面,第一波标举胡适和鲁迅,第二波独尊鲁迅,第三波推崇胡适。图像虽然不同,“五四”却断而又续,彼伏此起,生生不息。第四波不再“以朝圣式的膜拜心理”来标榜特定人物和主义,主张超越“五四”以继承“五四”,“五四”却反而在社会运动视阈里逐渐退场,缩限到纯学术领域。深入思考这一现象,对于五四运动意义的研究,对于台湾现代历史的研究,或许都有一定的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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