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峰
一部电影除了主角之外,还需要有配角。塑造成功的配角,不仅本身具有鲜活的个性,并且常是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同时在关联比较中,也能促使观众对主角有进一步理解。
历史亦是如此,在具体的事件与运动中,有主角也有配角。即使是历史中的绝对主角,也是处于周流变动的关联性结构之中,有其一定的位置。如果只关注主角,而不留意配角,有可能会陷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困局,所看到的也就成了“独角戏”。所以梁启超主张用“合传”,“把历史性质相同的人物,或者互有关系的人物,聚在一处,加以说明,比较单独叙述一人,更能表示历史真相”。然而,以往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研究,便有时会有类似“独角戏”的倾向。在研究中,我们比较多的注意到《新青年》与北大同人,这是无可非议的主角;只偶尔注意到他们的“敌人”,如林纾、学衡派或者安福系等,但常以反派的身份出现于研究中,有时甚至成了扁平的符号。如果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新青年派是主角,安福系等是反派,那数量更多的大小、显隐不等的配角,最被忽视。
有人统计,1919年的期刊有数百种,进入全国视野的期刊也有数十种,每一种或每数种背后便是一个新文化群体。正如余英时所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由很多变动的心灵社群所构成”,“不仅有许多不断变动又经常彼此冲突的五四方案,而且每一方案也有不同的版本”。除去主角之外,其他五四方案都可以说是配角。其中,梁启超、张东荪、张君劢等人(以梁启超为核心的一个读书人群体,以下简称“梁启超诸人”)可以说是配角中最为重要的。如果降一格,以“梁启超诸人”这一配角的视角重访五四新文化运动,会不会有一些新的发现?我觉得可能有三方面的意义。
第一,让我们有机会重访一种被遗忘的声音。
以往一些研究即使注意到这些配角,不少仍受整体论影响,心中有“新文化运动”的特定图像,以此为标准,规范、选择甚至裁剪其他方案与行动,削足适履,反而忽视了配角们自身新文化方案、实践的独特性,也没有能进一步呈现他们展开“新文化运动”的故事。事实上,梁启超这一派人想要做什么?他们做了什么?这是最基本的问题。
梁启超一派在当时所举办的文化事业主要包括五个方面:其一,办报,包括《时事新报》、《晨报》、《国民公报》,尤其是它们的三种副刊,一般认为新文化运动四大副刊中,《学灯》与《晨报副刊》便占半壁江山。其二,创办了五四时影响极大的《解放与改造》杂志。1919年前后在中国讲学的杜威观察到,当时有三份“发挥着重大影响”的刊物成为“新文化运动喉舌”,除了《新青年》、《新潮》之外,便是梁启超一派的《解放与改造》。其三,成立共学社,出版“共学社丛书”。其四,成立讲学社,邀请罗素、杜里舒、泰戈尔等人讲学,曾形成一种讲学之风,转变学风,激起新潮。其五,接办中国公学,创办自治学院,梁启超等人陆续讲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东南大学等,在教育界成为一股重要力量。
他们不仅在思想界到处成为一种力量,背后又有一个大致清晰的新文化方案。他们的“新文化运动”分前后两个阶段:1918年底梁启超、张君劢、蒋百里游欧,国内文化事业由张东荪、蓝公武主持,又以张东荪为主导,这一状况持续到1920年初;之后梁启超、蒋百里归国,亲自主导他们的“新文化运动”,对此前的事业与方针均有重大调整。所以他们的新文化方案也可分为前后两种:前期侧重社会改造,“主张先改造一个新社会,由新社会的力量来刷新政治”;后期侧重文化与政治,一面努力文化运动,一面“以政治运动与之辅行”。前期具有彻底的革命性,“主张解放精神、物质两方面一切不自然不合理之状态”,“以为改造地步”,要来“一个真正的大革命”;后期则只强调“思想解放”。前期将改造事业分成“总解决”和之前“不是短期的”培养阶段,在“大改造”之前的预备中,“以文化运动为最要”;后期不再提“总解决”。前期以社会主义为改造蓝图;后期强调“决非先有预定的型范”,基本放弃原先的社会主义改造趋向。在文化层面,前期主张从中西文化中解放,认为“不应该再提倡第二种文明的知识和道德,而应该专从第三种文明去下培养工夫”;后期虽也认同从中西文化解放,但又倡导倾向东方文化的“以复古为解放”。总体来说,他们前后都试图创造一种既不同于中国文化也不同于西方文化的“新文化”,实现“再造文明”。
这是一个既有理念又有行动的群体,一度甚至让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产生了被包围的紧迫感,可见他们在当时的声势。并且这是一群典型的天下士,他们对当时的观察以及对未来的思考,都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
第二,对配角的考察,为我们对五四新文化群体的了解增加了关联比较的维度,既帮助我们理解配角,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主角。
以往关于梁启超诸人的研究中,他们与《新青年》同人的关系,常常是被关注的重点,不过大多是一种“赞同”与“反对”的定性研究。其实,梁启超一派有自己的新文化方案,他们的目的是实行他们的新文化方案,而不是为了“赞同”与“反对”《新青年》同人。
正因为他们前后期均有自己独特的文化追求,方式、目标异于时流,故与其他方案时相冲突。比如他们前期侧重社会,虽与国民党人相近,但与胡适所主导的“纯粹文学的、文化的、思想的一个文艺复兴运动”不同;即使是均侧重社会,却又因主张在预备期“少管小事”、“养精蓄锐”、“不要做零碎的牺牲”,而被运动中的学生及主张“去作大破坏与大建设的工夫”的国民党人责难。他们后期的文化方案虽调整为多谈思想、学术,却因东方文化的倾向与《新青年》对立,又因放弃了社会主义及具有革命性的社会改造方案,而常与国民党人及后来的共产党人为敌。
整体来说,五四思想界是由《新青年》主导的,梁启超一派想要进入思想界,就无法回避《新青年》的话题,在某种意义上,有追随的一面。不过,他们虽然整体倾向于新派,但即使在追随时,也常常有调节以《新青年》一派为主导的时代横流的努力,白话文如此,在民主与科学之外强调哲学如此,其他如社会主义、整理国故诸方面也是如此。两派之间的关系是追随、角逐,又有调节。在面对旧的势力时,他们都属于新派阵营,但其实又潜伏着矛盾。正因双方同在新文化运动之中,本有竞赛,而新文化方案又有重要不同,且梁启超他们常常想要调节后者,胡适一方才如临大敌。这样的关系,与其说是赞成或反对,不如说是两种(多种)新文化方案的竞争。
第三,在配角与主角的竞合关系中理解新文化运动的过程。
从配角出发,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配角(甚至主角),但这只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也许可以帮助我们重新理解故事的发生情况。梁启超诸人因怀抱以自己的理想调节时代潮流,故在当时的思想界与其他势力常处于时而追随、时而竞争,时而合作、时而对立的交错、动态的关系之中,深刻影响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走向。他们在竞合中形成自己的主张,塑造自己的形象,又在互动中影响其他群体,最后又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整个新文化运动。
从这层意义来说,他们有没有统一的蓝图,是否完成,都不是第一位的,重要的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对于作为整体的新文化运动的构成作用。作为配角的梁启超等人不是整体新文化运动的外在对立物,也不是新文化运动中独立的一部分,而是参与整体的新文化运动创造的建设性力量,对于整体的新文化运动有构成性作用。他们参与了时代的思考,形塑了时代的思潮,在新文化运动风气转变过程中,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所以,被历史记忆抹去的,也不只是他们的文化观点与作为,更重要的是抹去了他们的这一构成性作用。
总之,将主角、配角或反派一起纳入思考,其意义在于为历史提供一个更原生态的舞台,这样才能使得新文化运动真正回归于历史,我们的研究才能尽可能体现历史上的新文化运动,并且让读者看到文化运动者如何“运动”,在当时各方的互动中展现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发展进程。这样也就改变了我们看待新文化运动的眼光,从考察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把它当作一个静态的东西,转向将新文化运动当作一个过程。如果以“成竹在胸”之画竹为喻,我们要画之竹,不只是希望画出已成之竹,更希望将竹子破土成笋、在风雨与阳光中的成长过程和生命历程一并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