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的困境
——五四运动百年反思

2020-04-13 12:10许小青
近代史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五四运动胡适建构

许小青

五四运动百年之际,华中师范大学邀请葛兆光、王汎森两教授来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座谈,我有幸与谈,颇受与会先生们宏论启发,现在本人当初发言的基础上,将原稿修订成文,或有一得之愚,以求教于学界同人。

一 思想启蒙与文化转换:文艺复兴的两难

五四运动的研究著作可谓汗牛充栋,海内外学术界对这场运动的性质看法分野不小,以致诸如到底哪几位是五四运动的中心与主将等基本史实问题,长期以来也见仁见智,不过陈独秀始终是这一榜单的中心人物,确是少有的共识。换言之,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后改《新青年》)和出长北大文科长这两件大事,直接推动了五四运动的思想启蒙。而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另一主将胡适,则长期争议不断。更具吊诡的是胡适长期坚持将这一运动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究其背后原因,不仅在于胡适身上特具留学西方背景与气质,以及方便向西方社会介绍中国正在兴起的文化运动,更为关键的是,胡适始终设想并设法将这场运动限定在思想、文化与学术的范围之内。

在五四运动高潮的1919年,胡适公开发表《新思潮的意义》等文,倡导整理国故,主张历史与价值分离,采取一种客观中立的立场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这一立场与做法,却与五四运动的历史使命发生了严重的偏离。五四运动之所以能发生,就是因为自鸦片战争尤其是自辛亥革命以来,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尚未真正完成。一战后,中国力图融入世界民族国家体系,成为国际体系中受人尊敬的一员,但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对中国是一种重大的打击,极大地催生了中国新知识人的文化与政治使命。在这一背景下,从文化上加强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是摆在当时知识分子面前的历史任务。胡适的这种“捉妖”“打鬼”式的整理国故,以一种激烈的反传统方式来虚化民族文化内涵,以此来实现传统国家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文化需求,无疑与现代民族主义强调对“传统的发明”(霍布斯鲍姆语)背道而驰,这是其思想内在的根本困境所在。

胡适、陈独秀等倡导的反传统式的新文化运动,也激起了其他学人的反弹。如何真正开启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林毓生语)?五四时期,杜亚泉、梁启超等东方文化派提出东西方文化的“调适论”,南方的学衡派则打出“以吾国文字,表西来思想”旗号,努力挖掘中国文化的现代因子,以及稍后梁漱溟、熊十力开启的现代新儒家,无一不是从文化民族主义的立场来批判、回应胡适等人的激烈反传统的文化激进主义。过去,学界多从古今、中西等二元模式来解释五四时期文化派别的分歧。其实,五四以来的除了少数极端的守旧文化派别外,大多都能从现代国家需要的角度来观察判断文化问题。从现代民族建构的内在需要来看,文化民族主义流派无疑抓住了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文化内在需求。

五四运动的兴起与影响最大的年代,正是张灏先生所指出的近代中国思想史上的“转型时代”(1895—1925),其关键变化主要有二:一是报纸杂志、新式学校、学会等制度性传播媒体的大量涌现,二是新社群——知识阶级的出现。①分别见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二十一世纪》总第52 期,1999年4月;《转型时代中国乌托邦主义的兴起》,《新史学》第14 卷第2 期,2003年。北京大学新文化人聚合于《新青年》周围,借助“全国最高学府”这一重要平台,使得北京大学一跃而成为全国思想启蒙的发源地与大本营,围绕历史、文化与现代国家关系等问题,南北不同大学学人之间发生了激烈争论,从而开启了现代文化史上地缘与派分的先河。

近代大学不仅是传播现代知识的殿堂,也应是弘扬民族文化的重镇,这种自由教育与民族教育常常处于冲突之中。以北大为中心的新文化运动,被称作启蒙运动,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以“输入学理”为旗号,大量引入西方文化,以此来实现改造中国文明的目标。北京大学的新文化派站在文化激进主义的立场,以激烈的反传统为思想号召,“再造文明”则使传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南方以东南大学为基地的学衡派,则以最有力的反对派出现,公开批评北大派的文化激进主义,倡导以一种中西平等互鉴的态度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走出了一条不同于北大的学术文化之路。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南北之间的文化论争,表明五四新文化运动要真正得以深入,必须在学术上能够根本解决中国文化的出路问题,从而为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型提供一个文化上的有力支撑。

二 从思想文化到社会政治:启蒙运动的政治化

胡适将五四运动定义为“文艺复兴”,还有一层含义就是他不愿意看到这场运动过早、过度地介入现实的政治,这是基于胡适的自由主义思想与实验主义立场。然而时势的发展并不以胡适的意志为转移,五四那天青年学生走上街头,代表“中国终于真正觉醒了”。①〔美〕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第319 页。在近代民族主义的发展史上,五四运动是一座具有方向标意义的里程碑,开启了民族主义运动向下普及与扩散,青年学生深受启蒙思想的影响,开始将触角伸向中国社会内部,开始深入农村与工厂。而领导这场运动的精英知识分子,内部也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是严格将此运动限定在“文艺复兴”的范围,还是扩散到“社会政治”层面?问题与主义之争,集中将北大新文化团体内部的分歧公开化。

余英时先生曾专门撰文指出,一批马克思主义者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从启蒙的角度来诠释五四运动。余先生一直强调:“时间上,文艺复兴概念的流行比启蒙运动早二十年,最后却让位给后者,与其说是缘于作为五四运动描述词的启蒙运动具有内在的价值,不如说是因中国人在心态上激进化(radicalization)了。”②余英时:《文艺复兴乎?启蒙运动乎?——一个史家对五四运动的反思》,《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三联书店,2005,第85—86 页。笔者认为,事实上可能恰恰相反,正是启蒙运动一词所具有的内在价值,成为其取代“文艺复兴”的关键。正如周策纵先生在其关于五四运动的经典研究中指出,自由主义、保守的民族主义与传统派、共产党对五四运动做出了不同的解释,还是源于五四后各种政治力量进入历史舞台以及政策的改变。③〔美〕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第501 页。

五四运动的发展轨迹与趋向,并不以某一政治派别或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五四时代中国人的根本任务,就是要建立起一个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而一战后中国外交失败是对中国人信心的又一次严重打击,单纯的文艺复兴,完成不了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的历史重任。学生们走上街头,是时势的必然结果。对此,胡适、蔡元培等一批自由主义者表现出颇为矛盾的心态,由最初支持慢慢转为中立与批评,最后认为学生运动搞糟了。胡适先生还专门讲,新文化运动那么多年了,北大没出几本专著,北大已学术破产,所以号召北大人回归学术。究其根源,还在于不愿看到这场运动偏离“文艺复兴”的预设轨道。然而,学生民族主义的兴起,不断将启蒙思想付诸政治行动,并将这一政治启蒙带向更为广阔的社会与大众,为国民党的转化、共产党的兴起提供了巨大的思想与社会土壤,为其后的国民革命、共产革命提供了巨大的思想启蒙与社会动员资源。

五四学生运动只是五四运动转向政治启蒙的第一波,其后20世纪20年代共产党、国民党与青年党三大政党党际互动频繁,充分利用“五四”所形成的学生运动潮流,学生组织日益被政党所汲引,学运被政党把持,“学生运动”变成了“运动学生”,五四所开启的政治启蒙日益卷入政治洪流之中。如何看待五四启蒙运动发展的社会政治化?五四新文化运动发生在民初的中国,如同在一潭死水的思想界投入了一块巨石,所激起的涟漪不断由中心向周边扩散,有些思想消失在历史的原野上,有些则生成了蝴蝶效应,不断蓄聚能量,最终汇成思想与革命的洪流,对20世纪中国的社会产生了巨大的滚石效应。在某种程度上讲,20世纪20年代后中国的政治启蒙与变革,均可看作五四启蒙运动的直接遗产。

三 没有完成启蒙的根源——文化与政治的分离

海内外学术界对于五四所开启的现代启蒙运动的结果,有一个共同判断:启蒙运动没有完成。这种典型的表达是20世纪80年代李泽厚先生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中提出:“救亡又一次压倒启蒙。知识分子在革命战争中也为这场革命所征服。”(收入《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一书)显然,将救亡与启蒙二元对立,是李泽厚先生论证的一个前提和基础。

从历史上看,救亡本身既是启蒙的一部分,亦是启蒙的结果,二者很难完全地分离。另外,启蒙具体的含义是什么?五四知识人本身就困扰于这一问题,张灏先生早就指出五四思想的两歧性,①张灏:《重访五四:论五四思想的两歧性》,《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新星出版社,2006,第200—216 页。其中就包含启蒙本身的多样性。因此,讨论五四启蒙的失败,首先要明确的是,在什么层面上讨论这一问题,具体针对什么样的启蒙内涵。很多学者在讨论未完成的启蒙这一问题时,多指民主与科学为代表的几组核心概念,尽管张灏先生曾指出:“五四知识分子把乌托邦的期望寄托在民主制度上,结果‘德先生’与‘赛先生’变成了‘德菩萨’与‘赛菩萨’。”②张灏:《五四运动的批判与肯定》,《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第181 页。从政治制度的设立角度看,五四启蒙运动在现代中国未完成,是一个不争的史实。根本原因何在?下面我尝试从文化与政治分离的角度提出一种解答。

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的目标,可以集中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上。近代中国人面临的根本性问题是如何实现从传统文化帝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20世纪初,民族帝国主义理论在中国知识界大行其道,背后即有强烈的救亡意识关怀。主权观念在中国高涨,特别在1903年前后,明确提出“中国,中国人的中国”口号,清晰地将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诉求表达出来。经过辛亥革命,亚洲第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在中国初步建立起来,但很快发现这只是徒有其表而已。中华民国的主权、国民与领土等现代国家要素,无一不遭到西方列强的严重挑战,1915年日本政府与袁世凯北京政府签订“二十一条”,1919年巴黎和会上中国权益被出卖,无一不昭示中国现代民族国家资格的缺失。五四知识人引入民主、科学、自由等西方现代启蒙思想,无非要打造一种新的政治文化,与现代民族国家相配合。

从表现上看,五四新文化运动似乎是以一种“整体性、全盘性”文化主张为号召,力图将文化与政治问题一起解决。但事实上,文化与政治处于一种分离状态。五四启蒙运动的策略,大致沿着两种方案进行。先是一种文化进路,即胡适所力倡的“文艺复兴”,试图通过文化的更新来实现国家的转型。这一进程在学生运动的冲击下,使得以北大为代表的新文化阵营出现分裂,进而陈独秀等人提出另一种政治进路:通过政治运动实现中国由传统国家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更为关键的是,不同阶段的文化与政治主张背后,却始终以引入西方文化为目标,并认为只有在“传统文化的灰烬上”(张灏语)才能重建中国文化,并借此而实现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型。

然而这一由文化思想过渡到政治启蒙的路径,遇到极大的内在理论逻辑困境。现代民族国家的重建,从根本上讲需要将历史、文化、文学和地理集中起来,打造新传统,建构、指导并传播民族的统一性,从而实现文化为现代国家服务的内在要求。而在五四启蒙的发源地北京大学,激进的知识分子将“现代启蒙思想”引入中国,倡导西方现代政治文化,开启对国民的现代思想启蒙;对中国传统文化则将其历史与价值分割开来,造成了中国民族性文化建构的缺失,从而导致中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缺少了传统文化的支撑,使得民族主义演进中缺少了中国的精神内核,进而使政治启蒙目标——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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