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循环圈”

2020-04-12 05:36陈展
理论观察 2020年10期
关键词:循环时间叙事

陈展

摘 要:《红楼梦》的叙事时间整体上采取“编年体”,而在“编年体”之上,是以一个个的“循环圈”为时间单位。曹雪芹不仅用“循环圈”承载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还用它组织起庞大的人物、故事,以表达自己的人生体验与思考。同时,“循环圈”还作为小说重要的时间意象,反复、多次地受到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渲染、照应、强调,从而形成圈里套圈、圈外有圈、圈圈相套的嵌套结构。这些大大小小的循环圈,在《红楼梦》中承载着不同的文化内涵,因而也就构成循环圈的多重意蕴,使得红楼故事寓意深深、耐人回味。

关键词:红楼梦;时间;循环;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0)10 — 0142 — 03

“曹雪芹比较彻底地突破了中国古代小说单线结构的方式,采取了多条线索齐头并进、交相连结而又互相制约的网状结构。青埂峰下的顽石由一僧一道携入红尘,经历了人间的悲欢离合,又由一僧一道携归青埂峰下,这在全书形成了一个严密的、契合天地循环的、圆形的结构。”①这个“契合天地循环的、圆形的结构”是否是《红楼梦》的结构尚有待研究,但它确实揭示出《红楼梦》时间运行的基本形式与特点。

中国古代小说常依据“时间循环”来组织叙事。虽然这种形式大致相同,但其组织形式与承载的文化内涵却各不相同。《西游记》中师徒四人在取经路上遇到种种磨难,磨难往往被安排为“遇险——排难——再遇险——再排难”的模式,形成大大小小的循环圈。但这一连串的循环圈是取经人百折不回意志的象征,也是“八十一难”的具象。再进一步来看,唐僧前世本为如来的第二个徒弟金蝉子,因不听如来说法以及对佛法持轻慢之态,被贬下凡转生为唐僧,必须经历西天取经途中的八十一难才能即身为佛。这也是一个循环圈,对应着佛法的圆满与不可轻慢。《三国演义》也存在着循环圈,作者还在文中点明,这样的循环将无休止重复下去,有道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古代历史意识的外化。《红楼梦》也划出了一个大圈:无材补天的顽石凡心偶炽,请一僧一道携入凡间,在尘世中历劫一番后又由一僧一道带回到原处。而在这个大循环的内外又生出大大小小的循环圈来,使《红楼梦》比其他几部小说的意蕴更丰富,更具文化意味。

一、“循环圈”的特征

《红楼梦》在“天人合一”时空观的观照下,写神界时间以“几世几劫”为单位,写尘世时间以“日”为单位。它以一个个日子构成一个个集合元,以一个个集合元构成春夏秋冬的四季循环,以春夏秋冬四季的循环构成“编年体”,而在“编年体”之上,还有宏观的“循环圈”关照着。

《红楼梦》时间与空间的设置都以大荒山为起点,亦为终点。曹雪芹把石头安放在女娲补天的创世纪时期的大荒山下,让它通灵,然后让它在仙境和尘世了走了一遭,最后又让它回到了原来的起点。这个循环圈“以终为始,以终为始”的特征,表现出中国文化特有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趋向。

在中华文化中,表现出“循环”思想的,最早可追溯到《周易》。《周易》认为,“一阴一阳,谓之道”,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由矛盾着的双方对立、转化的结果。它以阴、阳两种元素的对立统一去描述世间万物的变化,认为世界是在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下衍生着、发展着、变化着。而阴阳相互依存、互相转化是一个动态过程,这一动态过程伴随事物终身,并决定着事物的发展进程。《周易》以阴阳彼此转化、融合的过程,架构起了一个“生气”勃勃的宇宙;生命彼此“互化”,呈现出生生不息的运演节律,同时为自然天地提供了多样、繁复、循环及演化的可能。至老子,他将《易经》的思想精华融入《道德经》,构造了一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万物起源图式,提出了“有无”这对重要的基本概念。“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两者相反相成,就是“道”,而“道”就是对立面的矛盾、统一与超越。“道”从无至有地创生万物,万物又从有而复归于无。任何事物都要经由“无—有—无”和“有—无—有”这个对立、统一且得到升华的运动循环过程。

此外,曹雪芹还借用“转世”这一形式,构成时间循环的结构。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就有转世的思想。释家讲因果报应。因果是循环的、往复的,是贯穿过去、现在和未來的。今世果乃前世因,今世因造来世果。正是业因的不同,于是众生在六道轮回中生生死死、来去往复,犹如车轮的回旋,在这六道中周而复始、无有出期。道教则认为,人应修性守道、清静寡欲,才能返朴归真、与道同体。

《红楼梦》中循环圈“以始为终,以终为始”的特点,深层反映的正是《周易》《道德经》中多样统一、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创生思想,老子“以无为有”“有无相生”的思想,以及释道两家的轮回转世说。

《红楼梦》时间上的这种循环圈,在神界与尘世两个不同的空间中展开,这是“循环圈”的第二个特征。

从叙事文本来看,开篇的“女蜗氏补天之时”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是个共时性的结构,它们在时间上超越了历史,在空间上超脱出尘世。作者在此便交代了整个故事的缘起与归宿,但同时又由石头上的记录回溯到故事最开始、故事本身的演绎。如此,小说呈现出的时间循环,是个首尾相衔的圆圈。从故事的整体来看,石头在尘世的一番历劫,则集中表现在贾府兴衰轮回之中。也就是说,神界中的轮回包融着尘世的轮回,红楼故事的循环圈在神界与尘世两个不同空间中各自展开又相互交汇。虽然曹雪芹写神界与尘世的轻重、疏密、详略有别,但二者之间并没有偏废。尘世叙事为故事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亦是小说最动人的部分;而神界叙事又为现实叙事锦上添花、画龙点睛,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神话与现实、写意与写实并置共生,经验世界与外部世界彼此呼应。

这种安排暗合“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的内在秩序。石头下凡历劫,从无材补天的一块顽石演化为“神”(神瑛侍者),“神”托身入世,又演化出“人”(贾宝玉)和“玉”(通灵宝玉)。曹雪芹所要表达的就是“物”进化为“神”,“神”进化为“人”,“人”进化为一个力图摆脱一切外在束缚以求获得精神超越、独立、自由,以成为一个真正的意义上的“人”的故事。①

石头不但进入大循环,它还在不同的循环圈中流转,在循环圈之间互动着。这是《红楼梦》循环圈的第三个特点。在贾府最热闹的时候,石头曾想起自己在大荒山受苦之时;在贾宝玉试才题匾额时,曾想起自己见过的“洞天福地”;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在他人生刚刚起步之时,就以梦幻的形式与他还无法领悟的人生终局打了一个照面,“形成人与天、人与情欲、后代与祖先、现实与命运的多重对话”②,呈现出天、地、人之间生动奇妙的互动和连通。

二、“循环圈”的结构方式

循环圈作为小说重要的时间意象,反复、多次地受到不同层面、不同角度的渲染,形成大大小小、互相印证的循环圈。从石头循环的本身来看,它经历不知“几世几劫”之后又回到了原处,这个循环圈因强调的重点不同,也就形成了种种复合的意象,多了种种言外之意。如,强调石头从大荒山下凡历劫后又回归大荒山,强调石头离开青埂峰又回归青埂峰,强调石头出于太虚又回归太虚,因侧重点不同,人们就对这些循环圈有了不同的释义和解读。

首尾照应的强化,是实现《红楼梦》循环圈的又一运行方式。正如一僧一道所告诫的那样:“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竞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③与石头最后的回归相照应,而这种照应在故事的首尾不断得到强化。在第116回中,贾宝玉又重游太虚幻境,再次看到身边众人物命运的判词,与第一次神游幻境亦形成照应,从“不悟”到“悟”。这种照应在《红楼梦》中,不断通过各种艺术方式得到强化,使得“循环圈”的文化意蕴也不断得到突显和强调。

如此,循环圈形成了环环相套的嵌套结构。所谓嵌套结构,指的是一环套一环的复杂的叙事结构。浩浩茫茫的大荒山既是红楼故事的起源与开始,也是最后的归宿与结束。有学者认为,“在元故事层面,我们所感受到的不仅是大荒山、无稽崖这地老天荒的‘无限空间,同时也感受到了循环往复、永劫永世的‘永恒时间”,“它的叙述‘时序是非线性的、反复周旋的——既是完全的‘倒叙,又是全面的‘预叙,更是循环往复、彻头彻尾的‘顺叙。”④确是如此,它是“全天候”的,又是“无时间”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在叙述的过程中不断回旋、往复,一个个循环圈圈里套圈、圈外有圈、圈圈相套,赋予了红楼故事不尽的意味。

《红楼梦》最重要的循环圈,就是作者构想了由神降世为人,又由人复归为神的生命历程。在这个循环圈里,既有顽石被僧道携着到红尘世界经历一番,又在“几世几劫”之后回到了原点;也有随神瑛侍者下凡的这一干情鬼,按警幻仙子的安排走完红尘。她们来自“太虚幻境”,在红尘历劫之后又复归“太虚幻境”;还有绛珠仙草为了神瑛侍者而下凡报恩,最后泪尽而逝。这一个个循环圈相互共存。以上这些循环圈又都镶嵌在贾府“树倒瑚孙散”这个现实层面的循环圈里,镶嵌贾府“成”“住”“毁”“坏”的大循环中,镶嵌在流动的四季循环结构中,镶嵌在《红楼梦》的编年纪事里。

三、“循环圈”的文化内涵

《红楼梦》的这些循环圈承载着不同的文化内涵,因而也就构成循环圈的多重意蕴。

《红楼梦》叙事采取“循环圈”的形式,这本身也隐含着对人生、生命的伤怀。循环圈自身作为时间意象,在组织庞大的人物、情节时,也就寄寓着种种情怀。“‘四时循环所引发的节候感应,进一步将古代小说叙事‘悲天悯时情怀突显出来;宿命化的‘时运观,也形成了定向性与突转性的意态化叙事构架。”①这里的“四时循环”与“宿命化的‘时运观”实质上就是本文所说的众多循环圈之一。

曹雪芹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的熏陶,他借循环圈寄寓着他关于自己一生经历的体验与感悟,写出他对人的存在的终极关怀。作者以一个超验的空间作人生的本源,又以复归这个超验空间为人生的归宿。作者把对“在生”的体味建立在超越于“在生”的基础之上,将生命流程置于“形而上”的观照中,消解了单一的时间链,因此对红楼故事的解读就带有“头即是尾,尾即是头”的感观。

但《红楼梦》呈现出来的循环圈并不是一种“虚无主义”的思想,石头入世前和入世后是不一样的:“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圆觉”②。作者通过循环的时间意识表现出循环的无穷性与生命的一次性的矛盾,从而消解了时间的虚无。就宇宙时空来说,时间的循环是一定的、必然的,它无始无终、无穷无尽、周而复始;但作为个体的生命,却是一次性的。《红楼梦》一开始就揭示了其悲剧的结局,时刻提醒着个体生命的一次性,并且随着这种有限时间的流逝,也就越来越逼近那个悲剧的结局。正是如此,在不得不走向那个悲剧结局时,充溢在《红楼梦》的字里行间的是无穷的眷恋和无奈。贾宝玉希望这种在大观园内与众女孩们的美好的生活能一直持续下去,但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宝玉在贾府,也只生活了19年。现时的欢乐和幸福随着时间的演进而消逝,时光却仍处在不断的周流循环中。在无始无终的线性流动中,作为个体的生命,无论真的、假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是无可挽回的、一次性的。

《红楼梦》的整体悲剧性,也就来自于此,就像人一生下来就要奔向死。但曹雪芹并没有把“最终的死”和“最初的生”简单等同起来,他希望能站在一个高度来重新认识生命的過程。这也就是空空道人所说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也就是曹雪芹所说的“味”。

在红楼故事中,曹雪芹不仅仅给予了“色空”以自己的体悟,还在“色空”之间加入了一个“情”字。“情”作为“色”“空”转化的中介,是极其重要的。可以说,石头的故事蕴含的最具价值的人生哲理,就在于其对于“情”的命题的引入。《红楼梦》开篇说到此书的来历有一个人物不可忽视——“情僧”。按一般理解,佛教是无情哲学,根本否定自我情感,但曹雪芹却特意设置了一个“情僧”。这看起来异常矛盾的称呼,体现了作者的“情”观。《红楼梦》中曾提到南宗六祖慧能。六祖惠提出了“无情无佛种”的新佛性本体论,强调“心地含情种,法雨即花生,自吾(悟)花情种,菩提果自成”。这就说明,“佛种”亦可含“情种”,“情种”也可证得菩提。这种以本心至高无上以及大胆的怀疑精神和鲜明的自我解放,意图打破一切形式的束缚,正是曹雪芹一生的追求。所以,在作者眼里“情僧”也是宝玉情感成长脚步的终点。

受到这种佛家色空观念的影响,曹雪芹仍将生命的流向一语道尽:“万境归空”。佛教认为,万事万物不断的运动、变化,经历着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最终都会消融殆尽,随之又重新开始,周而复始,无限循环。经历了这个过程后,这个“空”已经饱含了人生或生命的存在与价值。正是如此,石头即使在明知道“万境归空”的宿命,但还是想去到凡尘经历一番;回归之后,石头将其所见所闻记在身上。这里不是终结,而且新循环的开始——石头的故事最后由曹雪芹整理成册,还通过小说的多重书名和书后题诗,对无数读者表达了他对下一轮“循环”的期望——解得其中味。刘再复先生在谈到《红楼梦》的“空”时提出,悟“空”产生力量。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读《红楼梦》不仅不会消沉,反而会积极面对当下的人生,从中获得力量。

人们意识到或者谈到《红楼梦》时间叙事的循环时,一般认为,这是由于曹雪芹还不可能正确解释整个历史的发展规律、看不到社会出路的缘故。或许会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从中国古代小说的时间叙事传统来看,时间不仅仅是一种自然时序的现象,而且还承载着厚重的文化意味,形成中国特有的“有意味的形式”。《红楼梦》的循环圈像一个盘旋而上的宝塔,它下端紧贴现实,上端高居空中。因紧贴现实而被誉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有意于终极关怀则被有人尊之为“中国的《存在与时间》”。

〔责任编辑:杨 赫〕

猜你喜欢
循环时间叙事
PDCA循环在持续改进领导教育质量中的应用
浅析英语词汇记忆策略
论晚清史词的“词史”特质
东方奇幻与眼球审美:对中国魔幻电影的解读
分层、过滤、循环教学法初探*
时间消灭空间?
“时间”面前人人平等
《猩球崛起2:黎明之战》中的隐喻探究
汤姆?提克威影片的审美特征
物质能量循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