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
这是一个最难参透的字。
“我”,它的本义是一种长柄和三齿的刀锋相背的武器,从甲骨文字形上看,类似《三国演义》中吕布用的方天画戟。这种武器非常威猛,对人对己都有很强的杀伤力,对使用者的要求极高,因而较少用于实战,通常是作为一种仪仗礼器,显示自己的强大以威慑别人。
作为仪仗礼器用的武器“我”怎么转变为表示“自己”的“我”的呢?
仪仗礼器只有王公贵族才可拥有,他们管理政务的重要方式之一是祭祀。《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是重大节日的祭祖仪式,戎是出征前的祭社仪式。祭祀少不了仪仗礼器,“我”是很重要的一种,于是“我”逐渐成了王公贵族的代称和自称,渐渐地,“我”成了第一人称代词,其字形也由甲骨文的独体字向“禾”“戈”合一的合体字转变。这时的“我”就不是威慑功能的武器了,而是为了粮食而争斗的人。
婴儿出生时,双手都是握拳的,且大拇指握在手心。禅宗称之为密宗护身拳。这说明人的天性就会用拳头保护自我的。这时的“我”是自然的我——“本我”。儒家试图通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化,使自然的我成为自觉的我——“自我”,使“禾”“戈”合体的“我”,成为既能使大众温饱又能保家卫国的人。
要成为自觉的我,是很苦很累的。孔子的学生曾子,写《大学》的曾参,临终前对他的弟子和儿子说:“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他让弟子们把他的脚放好,手摆好,再告诫他们,我做人一辈子,常常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有一个疏忽,到现在,我才敢说,我再不会犯错了!你们年轻人要留意啊!
几千年的文明传承,人们都希望体现“自我”价值。于是乎,挑战自我,把“我”当成敌人,铁戟对着自己杀戮,杀得遍体鳞伤;突破自我,把“我”当成阻挠自己前进的城墙,左突右冲,撞了南墙撞北墙,撞了东墙撞西墙,撞得头破血流。结局只有两种——成功或失败。成功了,获得凤凰涅藥般重生,飞黄腾达。失败了,则元气大伤,再无东山再起之力,成为平庸的“我”。
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会失败。因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人往往最不了解“我”。明明那块生态环境不适合自己,偏要挤进去,与人争夺、推攘、挤压。既没有根基供给养料,又不愿攀附大树庇护,即便耗精费力,也无法将根深扎下去,自然開不了花,结不了果。说不定哪天风吹雨打电闪雷劈,就落得个断枝残丫或连根拔起。
或许,你幸运地成功了,但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在成功的同时,你失去了很多。当你觉得自己事业成功时,却发现人家的孩子更优秀、老公更体贴。你职位高,人家比你有钱。你赚钱多,人家比你有闲。你黄汗淌白汗流一年干到头多收了几颗果,人家轻松松慢悠悠赏了四季的花,外加比你显年轻很多的容颜。
某一天,你办公室的同事退休了,那满壁橱曾视若至宝的典籍、满抽屉加班熬夜奋战出的资料一样没带,那把电脑内存占得满当当、几十年累积的宝贵经验一件未拷,只带走了一只喝水的杯子。你便发现,曾经最在乎最得意的,恰恰是人生最不重要的,因为那都是过眼云烟。而被你忽略的,却是最重要的,比如亲情,比如友谊,比如快乐……你付出的是生命,收获的是荒凉。
这时,你进退维谷。放弃一切回到原点,心有不甘,重新再来却再无精力。你前念过往,后念将来,念念不断。患得患失中,蓦然惊觉,你的人生已过了一大半。在你跟自己斗、跟他人斗时,有个对手在不知不觉中拿走了你一大半的生命。你输了,输给了时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个试图把天下道理都讲遍的孔圣,在面对巨大而模糊的时间对手时,也有他不知所措的悸动,发出那声喟然长叹。圣人也好,凡人也罢,最终,全都输给了时间。
常看见老人坐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晒太阳。想起小时候,外公坐在太阳底下两手拢进袖筒打瞌睡,头点一下,再点一下。我用狗尾巴草挠他的耳朵,他挥挥手,继续晒。问外公,要晒多久?他说,等到晒透。晒透?像晒萝卜干、山芋干那样吗?可它们也没晒透,就被收进了坛坛罐罐呀。我很困惑。后来,我明白了。人到老了,已感觉到自己正走向黑暗、潮湿、阴冷的死亡世界。他需要阳光,但这时候阳光已很难进入到人内心,人的身体和心灵间的路早已坑坑洼洼,世界来来回回经过身体到达心灵时,一些通道已堵死。于是要朝着太阳,把骨头里的寒气晒出来,把头脑中的潮湿蒸发掉,在身体里蓄满阳光。
当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衰老时,你或许就会与“我”握手言和,开始接受“我”的无能为力,接受“我”的不完美。你发现,道家提倡无为而治,顺应自然是至理;你发现,做个自在的我,随遇而安是幸福。你便决定不再委屈自己,不再束缚自己,不再为难自己,开始悦纳自我。过往,无论对错;将来,无问西东,要成为一个自在的我——“超我”。
自在,是一种无拘无束、安闲自得、通达无碍的状态。它并不是为所欲为,而是和自然大道融为一体的自然而然的状态。成为自在的我,需要足够阅历,更需要足够睿智。
武则天,年轻时很想表示自己的伟大卓越,用普照万物的太阳形容自己,不够。加上皎洁的月亮,还不够。干脆加上浩瀚无垠的天空,造了一个“罌”。但到了临终,她嘱人留下无字碑。以她当时身为太后的身份,还会没有当朝文人谀墓吗?但她放弃了。她已不需要任何羽毛来装点自己,无需半点赘词来送终,只要简简单单地死去,还世界一个赤裸而来的“我”。她赢了,因为不在乎。
从自然的我,到自觉的我,再到自在的我,完成了“本我”“自我”“超我”的蜕变。“我”的一生结束了,又一个“我”诞生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