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列巴：我童年的圣诞果

唐飙

头一回吃秋林大列巴，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祸”得来的口福。

那年六一儿童节，县教委要举办每年一度的中小学生运动会，我的母校很在意这次运动会，五月中旬就开始半天上课，半天练广播体操，检阅队伍的队形和选拔各个比赛项目的运动员了。天生爱运动的我，一下报了好几项，一百米短跑、四百米接力跳高、跳远等。在练习百米冲刺时，我不慎跌倒，摔伤左肘部。到附近的骨科诊所就治，一个中年大夫用手摸了几下，说没啥大事，上了竹板连子，敷点红伤药，吃些舒筋活血的药，几天就好了。

几天过去了，我的左肘疼痛虽然消失，却不能回弯了。爸爸是一所中学的校长，他们学校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运动会，为了我，他放下了手头工作，领着我登上了开往哈尔滨的闷罐列车。

他领我去了道外靖宇街陈氏骨科医院，给我诊治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据说是陈氏骨科第五代传人，老大夫慈祥得像武侠小说里的得道仙人。他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肘部，和颜悦色地说：“小伙子，别怕，啥事没有，聚筋了，加强锻炼很快就好，连药都不用吃，省下钱来，让你爸领去买秋林大列巴吃吧！”老大夫真是能掐会算的仙人，他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仿佛头一次来哈尔滨不是治病，而是为秋林列巴而来。

思绪未了，老大夫猛然把我已经七八天不能回弯的左肘揻了三下，第一下揻向左肩，直到手指摸到肩头;第二下撼到右肩，手掌摸到肩头;第三下揻向后脖梗子，手指够到“争嘴窝处”。撼第一下肘，我疼得七荤八素，“妈呀！”一声从椅上跳起来，老大夫一改和蔼可亲的样子，面沉似水，目光如炬，威严地命令道：“别叫！坐下，要不想残疾的话，你就挺住。”老大夫的话如泰山之重，压得我再也不敢吭声，任凭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着，又乖乖地坐下。

揻过三下之后，我几乎疼得晕过去，老大夫已是气喘吁吁，说：“无大碍了，聚在一起的筋已拉开，回去后加强功能锻炼，别怕疼，不断回弯，由轻入重拎东西，吊单杠，一定能恢复如初，小伙子有点钢，挺听话的。”爸爸千恩万谢，临行前老大夫还幽默地叮嘱：“可别忘了买秋林大列巴呀！”一句话，我们都乐了。

从陈氏骨科出来，爸爸领着我坐上摩勒嘎车，过了几站地，又走了几百米远，便到了我魂牵梦绕的卖秋林列巴的地方——松花江百货大楼（当时的名称）。一座暗绿色四层高楼赫然屹立在我面前，高大的橱窗，明亮的玻璃，琳琅满目的商品，熙来攘往的人群，让我目不暇接。

我们走进楼内宽敞整洁的大厅，径直走到卖大列巴的柜台，盼望已久的愿望即将实现，我不知兴奋还是紧张，心快速地跳个不停，脸上有点发热。可惜柜台一个黑牌让我大失所望，只见“面包已卖完”五个不规整的粉笔字已经有些模糊，还差点流出泪来。爸爸看着我怅然若失的样子，就向一个面无表情的服务员打听了几句，那服务员不冷不热地说，秋林列巴一天只出两炉三百六十个，卖完为止，要想买到刚出炉的列巴，必须起早排队等候，商店八点钟开门，你五点钟排队兴许能赶上头几号。爸爸点点头，然后对我说：“那咱们明天起早来买，好不容易来一回。”听了爸爸的话，我的沮丧一扫而光。爸爸又说：“你也头一回来哈尔滨，如果不是摔了胳膊，说不定啥时候有机会！天还早，我再领你看看新鲜。”

我们爷俩到火车站附近看了一座桥，这桥风格独特，桥两端，方身尖顶的塔形桥头桩巍然耸立，使桥显得庄严沉稳，在镂空镶花铁栏中点缀着带翼飞轮，纤巧美妙，桥栏中间有四根金属铸造的五盏花灯柱，远远看去秀丽玲珑，俯视桥下，是一排排的铁轨。桥体是由两个巨大钢筋水泥墩子支撑起来的。恰在此时，一辆蒸汽机车从站台驶到桥下，吟啸不止，喷气如烟，霎时云雾缭绕，白气茫茫，人和桥都笼罩在烟雾之中，虚幻缥缈，朦朦胧胧，有羽化登仙之感，瞬间烟消雾散，景物如初。我蓦然从爸爸督促我背诵的唐诗中想起了“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诗句。爸爸听我念出诗句后，赞许地说：“看来，我大儿子不光是惦记着秋林列巴呀！杜牧的《阿房宫赋》还记着吗？”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因为从四五岁时，爸爸就教我背诵唐诗，老生常谈的就是：熟记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可惜我小时偷懒贪玩，虽然背了许多诗，却未成为诗人。然后，爸爸领我到桥头，见桥头赫然写着“霁虹桥”三个大字，多么有意境的名字呀！

爸爸又带我看了一些欧式建筑，讲了许多哈尔滨开埠的事，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了。那天傍晚，爸爸带我在一个国营饭店，吃了个大碗面，然后，在离秋林公司较近的地方找了一个小旅店住下，准备明天起早买秋林列巴，房间里一共四张床，早已住进了三个人，我是小孩儿收半费给我加了一张钢丝床。夜里听爸爸与两个外地口音的伯伯唠嗑中得知，一个是上海人，来北大荒看望下乡的女儿;一个是北京人，来哈尔滨出差，都是为明早买秋林列巴而住下的。

那一夜，聽着他们询问爸爸哈尔滨的事，南腔北调的，好玩极了，在他们谈兴正浓时我香香地睡去，蒙眬中就听旅店打更的老爷爷在走廊喊道：“买秋林列巴的！赶紧起来排队去，晚了就买不着了！”我一骨碌爬起来，见爸爸和两位外地人已经收拾利索，瞅着我笑呢！

来到商店门口，已有十多个人在那排队了，爸爸让上海、北京的伯伯站在前面，耐心等待商店开门。排在前边的几个爷爷、奶奶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他们说，秋林列巴之所以好吃，和面时是用液体啤酒花酵母三次发酵的，再放在烤炉里用桦木样子烤制而成，我听得似懂非懂。

说说笑笑中，商店开门了，买秋林列巴的人鱼贯而入，有秩序地在柜台买着9角5分钱一个的大列巴，轮到我和爸爸时，我交上1元9角钱，服务员却说一人只卖给一个，爸爸示意我们是俩人，才如愿以偿地买了两个。列巴香味早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未等出门，我便抠了一块，狼吞虎咽起来，回到家，那个列巴被吃掉大半个。弟弟、妹妹们争先恐后地分享着，过后我才理解了秋林列巴的外壳焦酥香脆，内瓤松软可口。

开运动会那天，我特意带了爸爸切好的四片列巴，分给和我一起参加接力赛的三个伙伴，也许是列巴的作用，我们一举拿下了第一名。

如今想来，秋林列巴犹如镶嵌在我记忆里的一块块玛瑙——童年的圣诞果。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