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
初见易安,是在他们夫妇举办的一次家宴上,彼时,我七岁。
那是大宋王朝的仲秋之夜,不管一墙之隔的天空如何彤云密布,风雨欲来,在我的眼里,墙内的每一缕空气都是清甜的,在易安出现之前,这丝丝缕缕的清甜混合着黄花的药香,百合的幽深,连同小桥流水汩汩的氤氲之气,让这处青州城一隅的园林情景如画。但是,一旦易安在场,那弥漫于园林的馥郁之气便悄然散去了。
每个人都有专属于他的气息,如同他的身体发肤,与生俱来的使他的肉体和灵魂成为天地之间的独一无二,所不同的只是,气息与气息之间,存乎微妙,异乎微妙。易安就是这样,当她一袭青衣缓步而来时,最先袭人我眼里的,便是她的气息。如果说,一般人的气息是可以鼻嗅捕捉的,那么,易安的气息便是扑面而来的、具象的,是伸出手能摸得到的。好比三月杏花雨,飘飘洒洒,落满我的肩头;好比六月柳絮飞,轻轻柔柔,触摸我的鼻翼;好比九月落叶黄,纷纷扬扬,抚弄我的发梢。好比月色,好比箫音,好比扁舟,好比初雪,好比世间一切大美小美的总和。然而,在这总和里,隐隐流动着清寒之气、凛冽之气、肃杀之气,它们瞬间覆盖了之前种种的鸟语花香,所有的楼台亭榭、石阶回廊便都笼罩在易安的气息里。我敬畏这气息。
母亲似乎并未对这气息感到不适,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看到这气息?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母亲的娘家与易安的娘家是世交,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嫁人,算来已是将近三十年的往来了,所以,从我记事起就经常听母亲说起易安。但是,今天见到的易安,似乎和母亲嘴里的易安大不一样。
母亲叙述中的易安,就是她的邻家姊妹,快乐,顽皮,青春,可爱,当我带着这样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初见易安时,我有些困惑了。在往来宾客的寒暄言笑中,易安的安静显得如此特别。这倒不是说她不苟言笑,相反,她和所有生活安逸富足的大家闺秀一样,她的落座,起身,颔首,颦笑,都是落落大方,无可挑剔的。但是,种种规范的礼仪所规范着的,不过是她的身体,即使我站在与她相距数十米的廊外,仍然能感觉到她的游离,另外一个她,已经穿越当下,去了她自己的世界。
母亲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易安面前,易安含笑盈盈,把我搂到她怀里,她的身体温暖而单薄。我仰起脸看她,她的颈子修长白皙,她有一个线条柔和的下巴,她的嘴唇似乎有些失血,因为我看得出她涂了淡淡的朱色。她的鼻翼小巧精致,当我的视线上移到她的眼睛时,她也正低头看我,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和母亲一样的东西。她剥了一瓣橘子送到我嘴边,我含了橘子,同时,看见她的手。她的手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并且和她的身体一样单薄,看得见薄而细腻的皮肤下细细的血管。我伸出一只手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她笑了,反手捂盖了我的手背。她的手凉凉的,我猜她应该是怕冷的,不然,她也不会在旁人都着单衫的季节外罩一袭长衫。
我注意到,她和我的交流始终是无声的,她搂着我,并不说话。事实上,除了必须有的礼数之外,她一直很少说话,奇怪的是,在她悄无声息的怀抱中,我并未感到局促,反而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教我读背易安词,我想,我生性应该是敏感的,所以,对于易安词的喜爱乃至迷恋,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暮春时分,弥望满园荼蘼,我常常暗自猜想易安的样子,也无数次缠着母亲要她带我去易安家里,但母亲总是嫌我太小,怕扰了易安的清净。我很纳闷,母亲不是说易安就像她的邻家姊妹吗,那当然应该是很家常很平易的了,但母亲就是不肯轻易带我去。今夜,真正嗅到易安身体上散发出的气息,我才明白,母亲自有她的道理。
她眼波盈盈,然而眼底忧伤;她嘴角含笑,然而神色清冷;她应酬自如,然而独在高处;她身临盛宴,然而灵魂疏离,她和身边所有的人不同。即便是面对她的丈夫赵明诚,我仍然能捕捉到她的疏离。
问题是,我对这样的易安感到亲切,在她怀里,我甚至能感受到母亲所不能给予我的。母亲的怀抱温暖安全,易安的怀抱却让我似乎找到了灵魂的同一体,她们亲密无间,彼此依偎,这种感觉让我怀念了三十年。
隔着三十年的光阴,我凝视着面前这个妇人,努力寻找着三十年前那个月圆之夜的气息,显然,她也在努力地从回忆中打捞我的面孔,这样的努力让她有些沮丧,我不忍看她眼神里流露出的茫然,报出了母亲的名讳,她的眼底跳出一簇小火苗,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簇,也足以让她的脸颊笼上一层暖色。
算来此时的易安年已花甲,三十年的流光已然把她雕刻成与一般人无二的一位老人,她发髻散乱,两鬓如霜,那曾经游离天外的神志似乎已经低入尘埃,但是,她周身散发出的清冷之气似乎比三十年前更见浓重,以凛冽的姿态形成一副铠甲,寒光低回。如果,这寒光能顺其本性气冲斗牛,我想,她会因此而畅快些,可是,她分明在以隐忍决绝抑制这寒光的进发,于是,她在这隐忍里显出几分悲壮。
这是公元1144年的隆冬,南宋绍兴十四年,这一年,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并不安宁。“四月,秦桧以私史害正道,禁绝野史,同时,命其子焙以秘书少监领国史,皆颂桧功德。自桧再相,凡前罢相以来诏书章疏稍及桧者,皆更易焚弃。是后记录皆出熺笔,无复有公论是非。五六月间,江、浙、福建皆遭水灾。建州(今福建建瓯)水冒城而入,公私房舍尽坏,溺死者达数千人。严州(今浙江桐庐)水暴至,没城。通判州事洪光祖集舟以援民,终无溺者。衢州(今浙江衢县)、信州(今江西上饶)、处州(今浙江丽水)、婺州(今浙江金华)等地民溺死者甚多。秦桧隐而不尽奏。”
所有这些身外事无一例外令她眉梢再添一抹忧伤。此时的她,笔锋尚还强健,笔底气息却是大异从前了。“金环半后礼,钩弋比昭阳。春生百子帐,喜人万年觞。”这首于立春前撰写的《贵妃阁春帖子词》,是献给后宫吴贵妃的应酬之作,四月,吴贵妃被册封为皇后。以易安之清高,低眉奉此媚词,她心底的不得已只有自己知道。“日月尧天大,璇玑舜历长。側闻行殿帐,多集上书囊。”此作显然是为高宗歌功颂德,其迷醉暖风与临安之湖光山色倒是相得益彰,只是不知道是否与端午节中易安之心境相契?
仍然是在这一年,易安表上赵明诚《金石录》于朝。这是倾注易安夫妇毕生心血的巨著,三十卷,是继欧阳修《集古录》之后规模更大、更有价值的研究金石之学的专著,著录所藏金石拓本,上起夏、商、周三代,下及隋唐五代,共两千种。赵明诚上前作序,易安为之作后序时,夫亡已六载。“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此中曲折,经易安笔端,字字泣血,百感交集。现在当易安再次将《金石录》奉上时,夫亡十四载。花甲易安,在我未得亲见的三十年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不能回避的是易安的爱情历程。无疑,她和赵明诚的婚姻里肯定有爱情的成分,这在当时是极奢侈极幸运的。除了二人年貌相当、门户相当之外,更重要的是,比之易安的少年天才,赵明诚也不逊色。作为宋徽宗崇宁年间宰相赵挺之的三公子,赵明诚在家学深厚的人文环境里成长为年轻的金石学家、文物收藏鉴赏大家及古文字研究家。21岁,他尚在太学读书时,就迎娶了18岁的易安,共同的艺术情趣和文化素养使两个人“夫妇擅朋友之胜”。他们一同研究金石书画,一起切磋诗词创作,称得上一对佳偶。为了倾资遍收天下古物,他们“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每月初一和十五,他们都要相伴去汴京相国寺集市寻访金石书画,倾囊而购。在两人的合力经营下,书斋“归来堂”所藏仅钟鼎碑碣之文书就达两千多卷。
“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除了在记忆力上不及易安,赵明诚的诗词创作也大输于易安,年轻的妻子亦经常以此优势捉弄她的专家丈夫,赵明诚亦心悦诚服,享受于败给妻子的情趣。1127年,金兵攻破汴京,高宗南逃,易安夫妇随难民流落江南,从此,易安的不幸接踵而至。
是年八月,赵明诚起知江宁府,兼江东经制副使。是年冬,易安“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江宁)”。在一次城中叛乱时,赵明诚缒城逃跑,可以说,这件事对二人的爱情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以易安的天纵才气,以易安的凛冽个性,英雄情结必然是她从小就有的,偏偏丈夫在紧急关头做了逃兵,这让孤高倔犟的易安情何以堪?而赵明诚也从此在易安面前再也挺不起腰来,很快便郁郁而终。此间,数十年搜集的金石字画在战乱中丧失殆尽,爱情破灭,寄托无存,易安还能是从前那个易安吗?彼时,易安46岁。
在她49岁的这一年,易安又做了一件饱受诟病的事情:再嫁张汝舟,不到百天旋又离异,其间,易安还有九天的牢狱之灾。
“假如李清照靠卖词为生,她的《漱玉词》怕是换不到三碗绿豆汤。而赵明诚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功,就是养活了一位女词人。”这是林语堂的惊人之语,听起来有些不着调,细一想,还有些道理。但易安之再嫁,找一张长期饭票绝非主要因素,归根结底,这是诗人特立独行的性格使然。
但凡有才气的人必然有个性,而且多半固执。以易安的资质,注定她骨子里的骄傲和自信,很多事情,她只听从心灵的声音,外界聒噪于她而言,不过是挥一挥衣袖,她有一颗强大的、自由的灵魂,不会屈从于任何来自尘世的指令。所以,我相信,易安之再嫁,当是她主动思考的结果,当时之所以对她产生颇多非议,更多的是因为她的闪电离异,而且,易安是通过告发张汝舟这种极端的方式走出第二次婚姻的。“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狙狯之下材。”易安性格中的决绝可见一斑。她是一个可以断臂自救的人,是一个是非分明绝不迁就的人。
今夜,这样一个阅尽世事誉满天下、谤满天下的人就坐在我的对面,她的沉默一如三十年前,但我没有感受到压力。她的沉默似乎契合了我的寡言,我们彼此安静,彼此欢喜,是的,她是欢喜于这份安静的,从她的气息里,我读出了她的欢喜。
这是她独居的院落,冬雪卧檐,瑞脑暗香。“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当年那清灵温雅的香气里,散逸着无限希望,因那远游的丈夫终会有回来的一刻。今夜,我在这迷离中益发安心,益发想要睡去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