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组诗）

方其军

祖 父

作为家族的门面

祖父的语调、手势及步子

就是我血脉奔涌的弧度

那年，与祖父在风中相遇

他探出舌头，就像屋檐上的巢窠

跌滑一只暮年的燕子：

“我病了。”

作为我的书页上

记录迁徙与传承的首要证人

我翻阅着他的身影

在杂货铺大火过后的废墟

在四个儿子陆续的灶房

在村委会的大礼堂

在去镇上拐弯时必经的老树

终究写在野草枯荣不息的黄土地

需要我跪下来，看得仔细

并且，记得住

小舅公

有一年，估计我七岁

雪片簌簌地落在我的棉袄上

我冻得发红的小手紧攥着枣包

踩着雪地去五里地外拜年

满心欢喜

在小舅公家

刚刚赋闲的他

对在灶坁煨着小桔子的孙女

说：你们姐弟俩一起吃。

昨天，父亲打来电话，声音低沉

说：你小舅公没了，今年九十。

祖母、祖父在二十年前陆续走了

二舅公在八年前走了

……

像树木一茬一茬地倒，一茬一茬地长

在父亲的前辈人里

小舅公是最后一棵临风的树

却也倒了

父亲的声音低沉

就像在森林外围突然面对了沙漠

有点陌生、感伤，甚至胆怯

将小桔子煨烫分我食用的小女孩

如今在哪里

我突然很想她

在袁马听的笃戏

此时的大地像一张烧得焦黄的纸

纸上行走的字，被烤得黑瘦黑瘦

残墨喂养：蕃薯、芋艿、腌苋菜梗

臭冬瓜、米皮糠……

需要拦一道防火的流水：才子佳人的曲调蜿蜒

勾勒领地，像护城河守住城堡

所以，那一时辰的情景得到记忆的装订

风雨飘摇中，竟还有心思赏两只蝴蝶的蹁跹

那种柔软不同于诸葛亮在城头抚琴

也不同于悬崖边的鹿回头

而是游离于刀光剑影的金丝软甲

遇柔则柔，遇刚则刚

我真想考证，谁是那天的梁山伯或祝英台

那十八里相送，途经一程程杀伐之气

一程程子弹的滚烫呼啸，一程程炮声隆隆

然而，笃板上的敲击仍旧清脆

似玉珠落盘时骤时疏的雨滴

依着某颗雨水滴落光线的那一声“梁兄——”

照见一张张笑脸

照见与延安、重庆、南京

甚至东京、莫斯科、华盛顿的平民

同样的笑脸

落雪的凌晨，赶一趟城际

早班列車

年过六十的母亲

做了一个微创手术

日渐严重困扰她的鼻腔息肉

终于被掏去了

仿佛尘埃，是渐渐累积的

我估摸着，母亲流一次泪

息肉就会被喂养而增大

二三十年了，终究影响生活——

总有感冒似的鼻塞

我需要检讨，没有能力阻止

时间的暗流一次次伤及她

我需要检讨，我有时竟是

暗流中锋利的砂砾

手术那天的凌晨，落着雪

我去赶第一班城际列车

要赶在母亲被送进手术室前

就陪着她，告诉她：

我就在门口守着

旷阔的雪地犹如一张欠条

我一脚迈出，试图敲下罪讫的印章

雨 后

儿子入睡后，我对老婆说：雨后清新

我想去走走

老婆说：夜深了，不安全。

我说没事，兴许路上遇到尼采、但丁、奥威尔

至少，会遇到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影子

谁能拗得过一个有病的人呢

老婆放行，塞给我三截桃树的细条

民俗的指南里，如果碰着闲得发慌的鬼

那么，一截是棍一截是刀一截是剑

我却这么起名

一截是芒种，一截是寒露，一截是惊蛰

我搓在手心

像能搓出三十根须，六百嫩芽，九千桃花

鬼与路灯相映红

致醴陵

惊蛰之夜。我赏一尊釉下五彩瓷

似乎掀开春风的薄膜

在余姚就能掏出潇湘的流水与火焰

我扳着手指，历数她的五个侍从

黑的是眼眸，看守星空的账簿

蓝的是静脉，封锁水乡的粮饷

红的是嘴唇，噙着一部梦的规章

褐的是胎记，自屋檐拓印乡愁的邮戳

绿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一株桃树的嫩芽

只等雷鸣

想起望石坑

蝴蝶的集中营，关押春天的花香

从集镇骑自行车上班的管教

代表苍穹的权力，部署采蜜的工序

溪流喧哗孔子败露的秘方

岩石默记牛顿误寄的家书

作业本垒砌日复一日的蜂巢

三角尺测量一寸寸生疼和窃笑

黑板是充满诱惑的星夜

一个巨大的天窗

接纳目光，想必同样接纳飞翔

破茧而出的毕业证书像起义的旗帜

穿越封锁

管教放下教鞭，就像放下瞄准的步枪

而奔跑的后脑勺总觉灼痛

蓦然回首，记忆的营区已然荒废

草丛散落苍黄的工资条

与无奇坐在青藤书屋的后院

坐在石凳上，喝一壶黄酒

剥一盘茴香豆，时光

仿佛寻访而来的巷子那么悠长

聊到了一个相识的人

那人养成每天一早听广播写时评的习惯

七点半前向各家媒体投稿

能攒些贴补家用的零花

我们哂笑，表示坚持不了

点了烟，每一口烟吐出

就像时评渐渐散在历史的空气

我们低头看青石板

觉得可以分岔一条又一条小径

任凭选择，都会遇见一个浙江巡抚

我们

误将明朝落魄的墨线当作二维码

举着手机扫描

怎么也扫不出想要的提示

我从你们面前走过

我的对面是一群处于毕业季的学生

我知道他们会雀跃一会儿

又会哭一会儿

年老的夫妇俩，从我与学生之间

互相搀扶着路经

阳光从东首晒过来

老人踩着自己的身影蹒跚

像踩着历年掉落的青春和忧愁

毕业生们在树荫下

还没开始俯看旧日子

景 象

经过一个临街的老小区

楼梯口空空荡荡

我记得那里平常坐着一个老伯

看一沓沓报纸，或与人闲聊

这会儿不在，他去哪儿了

再一思索，他可不是死了嘛

出殡那天，他的儿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印象深刻

可在流水的光阴里，有些记忆如卵石光滑

总觉得他还在

而这样的在，与不在一样

路人，都那么匆忙

登孤山谒汉三老碑

我经过胭脂与汗味的人群

我經过被4G流量封锁的岳庙

雷峰塔和灵隐寺

我听见，满街的珠光宝气正在贩卖

我听见，秦桧的膝盖跪裂的脆响

白蛇遁形，香火依然鼎盛

但我无暇旁顾，步履匆匆

我只想登临孤独而繁华的头颅

探视一个异地发落的越狱者

吴昌硕终究以众筹的银两

而取保候审的污点证人

……在晚清的余姚

目不识丁的客星山遭遇一次劳作

山民意外掘到的平整石料

心想可用作自己的墓碑

一个守风迎雨的奴仆

可是已然有字，表明另有主人：

佛陀遗落的一片趾甲

被用作东汉初年的信笺

镌刻人类的宪章

试解罗廪《茶解》

河姆渡遗址被照亮的罗江公社

在四百年前

就走着一个阔绰的隐士

右手墨香左掌茶味。晚明的风

无法问候他脚下的远古迷宫

住着更多的隐士：善于春秋的信物

听见唐朝捎来口信“野者上，园者次”

隐士提取了地火：恐不然。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在车厩

隐士一垄垄豢养口吐绿色妙语的瘦沙弥

可随时遣往京城，向皇帝说经清心

他用春风系紧忘年的友谊

他用三千雨露见证处世的哲学：

……无论腥秽及有气之物，不得与之近

……惟桂、梅、辛夷、玉兰、苍松、翠竹

之类

间植

亦足以蔽覆霜雪，掩映秋阳

我翻着苍黄的书页，闻到踱步的清香

无关篱笆内外：“久服能令升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