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流水物语

2020-03-26 11:06璧人
文学港 2020年4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

璧人

电铁开到宇治,就是终点了,乘客寥寥无几。从站内出来,迎面就是一道低缓青翠的山脉,起伏错落的屋宇从山脚下层层蔓延开来,暮色中,一个清雅宁谧的小城就这样呈现在了眼前。

我在规划这次旅行行程的时候,偶然在自助游手册中看到一张摄于宇治的紫式部像照片,那张照片吸引了我。几年前,我第一次读到《源氏物语》,那优雅靡丽的叙述、细腻感伤的情怀令人玩味不已。书中最后十帖的故事就发生在宇治,被称为“宇治十帖”。手册上介绍,这里位于大阪和京都之间,交通方便,我随即决定去瞻仰一下紫式部像,顺便也领略一番一个日本小城的风貌。

车站旁,一条宽阔的河流从那道山脉汤汤奔来,水清流疾,把小城一分为二,河边木牌上写着:宇治川。在“宇治十帖”中,宇治川喧哗的水声一再出现,渲染着落魄的八亲王家三个女儿大君、中君、浮舟和薰、匂宫二人的情感纠葛,以及无助女子的凄凉处境。也许是受那书的影响,我就觉得汩汩不断的水声,不仅果然喧噪,还尤其平添了一些流水无情的感觉。

宇治桥就在前面,人车往来、川流不息。站在桥顶瞭望,一个依山临水的小城格局更显明晰。这座桥由来已久,也是书中一个经常出现的场景——雾气迷蒙中,薰和匂宫悄然渡桥而来,探访隐居在此的情人,不过那个世界的宇治桥可是清冷寂寥的呢。

过了桥,冲着一个高大的鸟居信步而去,不期然走进一条干净的小街。街上人并不多,两侧的店铺风貌古朴,意趣盎然,琳琅纷陈的商品、轻言细语的店员,处处体现着日本式的精致、和婉。我边逛边寻找出国前在网上预订的那家旅馆,在一个高挑帅气的邮递员小伙指点下,我拐了一个弯,又回到了宇治川边。沿河而行,左侧流水淙淙,右侧参差排列着传统日式小楼,郁郁庭木错落其间,清静优雅,令人脚步也慢下来。

我所预定的旅馆是那排小楼中的一家,还兼营着鲶鱼料理,一楼的店堂并不大,清爽而井然,店内两位女士穿着朴素的和式家常服,似乎是母女或婆媳两个。年轻的那位引我到二楼房间,是套里外两间的和式房,一道纸门隔开客厅和卧室,长窗正对着滔滔不息的宇治川,河中心一个狭长的小绿洲充满了诱惑。

我铺开从小街上一个旅游咨询点取得的宇治地图,研究了一会,才知道河的那一边还有一个源氏物语博物馆,更让人高兴的是,正对长窗的小绿洲竟是橘岛。《源氏物语》“浮舟”一贴中:雪夜,匂宫与情人浮舟乘船从对面渡来此岸的一处别墅幽会,经过橘岛,见岛上橘树仍然青葱。匂宫对树咏歌赠与浮舟:

雖经年兮情不变,橘之小岛为证明,心契此崎兮众所见。

情深款款。然而浮舟的和歌却是:

树色青兮或不改,唯此浮舟荡何方,前途茫茫兮可期待。

彼时的浮舟,处在和身为皇子的匂宫以及与世家子弟、也是朝廷重臣的薰的情感纠葛中,对这两段感情的前途和自己的未来充满忧虑,歌中所吟正表现出她的无奈、痛苦和茫然。

然而当我走出旅馆,兴冲冲来到那座通往橘岛的木桥时,却发现桥头已被粗绳封拦,旁边的告示牌上写着,因为正值汛期,为游客安全考虑,近期禁止登岛——怎一个遗憾了得!我徒然看着那岛,在河边的小路上徜徉。岛一分为二,由一座橘红色小桥连着,东端还矗着座石塔。但是并没有看到橘树,松树倒是不少,郁郁葱葱。想来寒冬之际的枯水期,水势应该没有这样迅疾吧,否则暗夜之中,一叶小舟渡川而过,也太惊心动魄,哪里还有心情咏歌调情呢。

晚饭后,出门闲逛,除了两个遛狗的本地人,其他行人几乎不见,到处静悄悄的。与宇治桥直通的主街上,也不过零星几家商店还在营业。桥上站一会,夜风顺着河道迎面扑来,倒有了些凉意。某处,一辆摩托车正在进行着风一般的飞驰,爆裂般的马达轰鸣声远远传来,暴露了它的行迹和速度。

折身往回走,不期然发现了吸引我成此一行的紫式部塑像。原来她一直静静地坐在宇治桥头,隐在一棵婉转优美的小松下和几块青石旁边。一定是粗笨的桥栏杆挡住了我的视线,是旁边高大的鸟居和那些精心布置的橱窗过多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是所有那些白昼的嘈杂屏蔽了我的敏感,以致几个小时前我经过此地时,忽略了她的存在。然而看见她的那一刻,我又马上十分庆幸是在此时这个清寂的夜中,独自与她相遇了。塑像呈现着石材的灰白本色,质朴、素雅——她小小的身子恬然坐着,衣裾逶地,秀发披肩,手捧长卷,垂首凝思。身侧小松婷婷,基座旁绿草溶溶,一切都统一在柔和的路灯光下。刹那间,这位优雅的先贤向我诠释了我所置身于的这个空间、这个夜的一切意义。

黑暗中躺在旅馆的榻榻米上,脑中还留存着紫式部像的形影,聒聒水声也比日间更显清晰,而我明天将要往访、距此不远的平等院,也与紫式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切把一个《源氏物语》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拉近到了我的面前。作为全书收尾的“宇治十帖”中的人与事完全不同于前面四十四帖,那位魅力无穷的光源氏已经度过了他跌宕奢华浪漫的一生,他的养子薰和外孙匂宫虽然也是一时风流,然而到底不及他的大气。他们把故事从热闹的京城引到了清冷的宇治,用他们过于颓丧、放任的性情,和柔弱的大君、浮舟们一起,演绎了几段令人怜惜的哀情。此十帖之冷与前四十四帖之热形成俨然对比,冷峻的反差利刃一般划开了浮华的虚伪面皮,把紫式部对世事无常、人生虚茫的体悟深刻地揭示了出来。

次晨,沿河向上游走了一会,进入山区,两岸葱茏的山林下不时显出几处人家。一所小木屋突兀地矗在岸边,四面围栏,旁边木牌上写着“源氏物语,宇治十帖(五),宿木”以及那帖内容的简介。这样附会的古迹,虽然牵强,但对于了解这部名著的游客来说,必会增添不少旅行的乐趣。一位身材匀称的年轻跑者大汗淋漓地跑过,向我微笑示意,束在腰间的小水壶随着他的步履有节奏地颠动着。我羡慕地看着他,同样作为一个跑步爱好者,我能感受到那份奔跑在青山绿水中的快乐,如果他还能领略一些《源氏物语》的妙处的话,这条路线就堪称完美了。

回到旅馆退房,步行约十分钟,进入一条树木蓊郁的小道,平等院就在眼前了。

因为环境清幽,距离京都又近,宇治古来就是皇室贵族度假之地。平等院所在就先后历经几代天皇筑墅,后为权臣藤原道长所得重建。当时的藤原氏权倾朝野,道长的女儿彰子时为皇后,彰子的高级侍女之一就是紫式部,她的主要任务是教授彰子汉学。这位伟大作家的宫廷生活积累,成就了《源氏物语》中对平安期贵族生活、政治权争、朝堂仪轨的生动描述。那座很可能留下了紫式部足迹的藤原别墅,也被她信手拈来,成为书中光源氏的儿子夕雾所建别墅的原型。在藤原道长的儿子藤原赖通的手里,别墅被改建成佛修之地,就是现在的平等院。

走进院门,穿过花叶扶疏的小径,迎面一个清波盈盈的水池,池边就是平等院的主建筑凤凰堂。凤凰堂三面临水,建筑形式颇似我国唐时风格,只是格局稍小,当中主楼高耸,两侧长廊展开,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展翅欲飞的大鸟。主楼屋脊的两端头各立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铜凤,更增添了整个建筑轻灵曼妙的风姿,称之为凤凰堂确乎名副其实。据说设计者的理念来自于人们对极乐净土的想往。这美妙的建筑与一池净水相映相称,也确实令人心悦神怡。

整个平等院围绕着这个水池排布展开,我先做绕池游。在文物陈列馆内看到一尊复制的云中供养菩萨像,菩萨袒胸赤臂趺坐云中,垂目凝神,衣带翩飞,持铙作击打状,造型生动、色彩艳丽。各处屋院多是佛堂,院落中散布着几处石碑石塔。我随意拍了几张照片。回来整理照片时,竟发现意外拍到了供养平安末期武士源赖政的一座宝箧印塔。

其实在藤原赖通执政后期,武士阶层迅速崛起,藤原家已逐渐被边缘化,原本与藤原家关系甚密的源家却成长为一股强大的武士势力,与另一武士集團平家同为朝廷新贵。之后,平、源两家明争暗斗。就在平等院建成约百年后,这位源赖政策动造反,被拥护天皇的平家击退,败出京都。双方在宇治桥头恶战,源赖政败退平等院,剖腹而亡,死前咏歌:

此生如埋木,未尝看花开。今将长辞去,绵绵有余哀。

抒其壮志未酬之恨,其实那时他已七十七岁高龄,此生也算值了。

两年后,源家的另一名武士木曾义仲率军攻入京都,平家西窜。但是不久,木曾却与源家首领源赖朝发生内讧。又是在宇治川两岸,展开了一场血战。源赖朝所部先锋就是通过昨日我欲登未果的橘岛,渡过了宇治川。木曾败亡,时年仅三十一岁。又经八年,源家取得最终胜利,开启幕府时代。

我后来在另一本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平家物语》中,读到关于这段历史的精彩描述。《平家物语》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仅次于《源氏物语》,两作风格一刚一柔,差别很大,但主题都深受佛家影响。《平家物语》的开篇诗:

祗园精舍之钟声,有诸行无常之响,沙罗双树之花色,显盛者必衰之理……

与《源氏物语》对人世无常的悲叹,相呼相应。

参观凤凰堂需要另购门票,分批进入。游客们在讲解员的引领下跨过一座小桥,就算是进入极乐净土了。主楼内的阿弥陀佛高大威严,虽已金漆凋零、晦黯无华,然而弧度圆柔,比例适当,神容恬适,而这竟是用一块块木头拼接起来的,日本人对事物细节的追求真是自古已然。围绕着阿弥陀佛,四壁顶端安置了一些云中供养菩萨像,或轻舞、或奏乐、或飞翔,姿态各异,小巧精妙,不过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文物陈列馆中的那个菩萨像就是依据这其中之一复制的,想象一下,如果个个还是那样的色泽艳丽,如此纷纭拥凑,看去该是何等喜人。四壁的底端和门扉上绘有“九品来迎图”,因为损毁严重,大部分被木板保护性遮掩了,所看到门扉上的一小部分,也是临摹复原的,——慈祥的观音大士驾着白云带着一帮神仙正浩浩荡荡往某处赶去。据此脑补,那被遮蔽的某处定画有一个濒死之人含着一口气在苦等着菩萨的降临。

从堂内出来,看到檐前一根石灯柱默立于水池边,天地似乎一下子清净了不少。然而现在想想,当年宇治川两岸的厮杀呐喊声必定让彼时在佛堂内修行的人们听得胆战心惊,白发苍然的源赖政挺刀自剖、血染席地的情景又该是多么惊悚,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怨与情又牵绊了多少来往于此地的男女们,这佛门净地又何曾清净过呢?

离开平等院,转进那条小街,在一家人气颇旺的茶叶店买了一包宇治玉露。宇治茶是当地名产,在日本颇受欢迎。素雅的包装纸上印着这款茶别致的名字“宿木”,与我早上在河边遇到的附会古迹源出《源氏物语》同一帖。在这帖中,因为大君的亡故而心灰意冷的薰,偶遇大君失散多年的异母妹浮舟,浮舟的相貌极似大君,薰的内心又泛起了涟漪。从日本回来后,那包茶叶经一路颠压,已碎得不成样子,但汤色柔媚,香气淡雅,入口微苦含甘。这就是那帖中忧伤、暧昧、心动相融的味道吗?

日光下的宇治桥头又重陷嘈杂之中,紫式部像看上去比昨夜更显寂寥。几只白鹭在她背后的宇治川上御风翩跹。我过桥,去寻源氏物语博物馆。

博物馆占地不大,只约两层楼高,建筑风格也颇低调,灰白色墙面,波形屋顶,半隐在绿林之中,不留意的话,几乎会错过。

馆内展品多是书中写到的车轿、服饰、家具等的仿造品,也有抚琴、梳妆、手谈等场景模拟,对于了解平安时期贵族生活、器物礼仪颇有帮助。那辆牛车,据说是按照1:1的比例做出来的,车厢彩饰斑斓,倒是漂亮,但实在小了点,难怪书中风流哥儿们冒雨乘车出去幽会的时候,结果经常会是水淋淋地出现在女子们面前。

《源氏物语》的中心人物光源氏,俊美聪慧、风流儒雅,又大气含宏、深谙权谋,从为人排挤的皇室庶出,成长为威势赫赫的一代权臣,堪称日本人心目中的完美男人。馆中有个沙盘模型,就是根据光源氏在他鼎盛时期建造的六条院制作的。六条院共分四处,依春夏秋冬四季不同主题设景布庭,分别住着光源氏最钟情的四个女人。站在这个沙盘前,我发现院落格局之严谨、规模之恢宏远超自己读书时的想象,光源氏的熏天权势和奢华无度被这个沙盘诠释得更加鲜明。

在一间光线阴暗的小厅,巨大的显示屏交替播放着书中所描绘古宇治不同时节的想象图。那时的宇治只是个小镇,不过大致格局依稀可辨,通往夕雾别墅的黄土路无疑就是现在那条小街的前身。夕雾别墅与平等院位置重合,规模却大了许多,然而那很可能也就是古代平等院应有的气派吧。八亲王家就在河边,与夕雾别墅隔河相对。以我昨夜熟听宇治川流水声的经验来看,八亲王逝后,孤寂的住在那里的两姐妹屡屡被流水声所扰,实在不奇怪,看来紫式部对宇治居住生活的体会确实够真切的。但是橘岛上面光秃秃的,并没有树木,不知道是不是被制作者忽略了。

一位工作人员从展厅内轻轻走过,向参观者展示手持的一块牌子,上面的文字提醒参观者影音厅即将开映影片。

影音厅不大,设计却别致,观众从银幕旁边的入口进来后,需踏过架在银幕前面一道枯山水流水上面的短桥,方能进入观众席,这套无疑模拟于宇治川和宇治桥的装置及过桥的体验行为,率先巧妙地把观众的心理导入“宇治十帖”的情境之中。片子约莫三十分钟,典型的和风动漫,表现的是浮舟为情所困、无奈自沉的一段情节,流水下的浮舟依然神色茫然、凄苦,长发丝丝浮动,令人叹惋。

馆内有间阅览室,陈列着各种版本及译本的《源氏物語》,参观者可以自由取阅。中译《源氏物语》只有一本,版本和译者从未听说过,翻开读了两句,十分古怪,印装也粗糙。我之前读的是林文月译本,韵味悠长,丰子恺的译本虽然那时还未读过,但以丰老的造诣,想来定不会差(后来读了,丰译叙述明爽,与林译都堪称佳品),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选了那么个莫名的译本放在里面,若被懂行的外国人看到,以为那就是日本古典文学的中译水准,岂不尴尬?我十分想向他们建议一下,可以把林、丰二位的译本加到书架上,或至少也让他们知道还有更好的中译。然而环视一周,却没看到工作人员,我还要赶路,只好罢了。

从另一道门出来,才发现原来博物馆建在一座小山下,沿着山脚幽静的小路走去,又看到两处“宇治十帖”的附会古迹,只是两块木牌子而已。一块黑色大理石碑,阴刻着女作家与谢野晶子为“早蕨”“椎本”“宿木”几贴写的短歌。与谢野晶子是第一位把古文《源氏物语》译成现代日文的作家,丰子恺先生就是读了这个译本,才对《源氏物语》产生了兴趣。

行到一个岔路口,我向右转,那里通往车站。后来了解到,如果当时向左转,就会一直走到宇治川边,在通向橘岛的朝雾桥头遇到一尊塑像,表现的就是匂宫与浮舟夜渡的情景。而隔水远眺,说不定还能看到岛上的宇治川先阵之碑,这碑就是为纪念在与木曾义仲的对阵中,率先渡河的源赖朝部先驱而立。军将争渡的情景在《平家物语》中有着绘声绘色的描述。两大名著中的经典场景呈现于一地,想想就令人神往,却被我如此错过了。

我在桥头登上一辆公交车,前往另一处电铁车站,准备去向京都。汩汩不息的宇治川渐渐从视野中逝去。回国后不久,我在《万叶集》中读到一首和歌:

荷戈八十氏,氏河水荡荡,洄漩当鱼簖,逝莫知所往。

氏河就是宇治川。如此,古宇治川风光,也可想见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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