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时代

2020-03-26 11:06王哲珠
文学港 2020年4期
关键词:县城母亲学校

王哲珠,中国作协会员,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近两百万字,有小说被各种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老寨》《长河》《琉璃夏》《尘埃闪烁》《我的月亮》,中篇小说集《琴声落地》《什么都没发生》。2016年,长篇小说《长河》获得广东省有为奖——第二届“大沥杯”小说奖。

我半个小时前就应该上洗手间了。

我的房间门一开就是客厅,厅里有舅舅一群客人,如果我开门,他们的目光将集中在我身上。我是个陌生人,和县城人不一样,我一出现,舅舅得给客人解释。我不想让舅舅解释。

我还想喝水。水杯倾个底,两个水珠滴到舌尖,口里粘乎乎,含着怪怪的苦味。手机在客厅。

平时,我晚餐后接好水,进房前上洗手间,做完作业再喝下那杯水。今晚我做的一桌菜太难吃,没怎么动,我把事情弄乱了。

我第十次握住门把手,扭了半圈,第十次放开。

表妹喊我,又被什么题目卡住了。之前,我最讨厌她这样喊我,今晚我飞快地迎出去。不知客人的目光是怎样的,只感觉谈话似乎顿出一截空白。

给表妹讲解了数学题,以帮她做贺卡为条件,让她帮我倒杯水。重新回到房间,喉头滋润,身体里绷紧的弦缓了,我关了灯,暗色一层一层渗进胸口,胸口胀胀的。我开灯,拉出画架,架上画板。

画架画板是父亲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我从小喜欢画画,在作业本背面画,在挂历背面画,后来在电视里看见一个画家的画架,认定我也需要个画架。父亲干活时,我蹲在角落,寻找木头的边角料、铁钉,制作画架。父亲是个木匠,他的活是养家的,我没想过要他帮忙。父亲突然停下刨子,问我要什么。两天后,父亲给了我结实的画架和触感极好的画板。

我抚着画架,木的香气还在,将我带回父亲的工作间。老家的院子四间房,两间住人,一间是父亲干活的工作间,一间做饭兼放杂物,屋前篱笆围出一个长方院子。

我涂抹我家的院子:屋子、篱笆、篱笆上爬着牵牛、篱笆边的茉莉、万年青、百合,屋子一侧的竹林……离开老家后,这是我画笔下最主要的题材,但关于院子细节的记忆越来越含混,线条变得不确定。

这不是我家小院,我扔下画笔,比例不对?色彩不对?房子不对?篱笆不对?院里那个背影不对——姐姐不喜欢这个背影,说瘆人,说我乱画,在家里添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所有关于家乡院子的画幅中,都有这样一个背影,在院子角落,或立或蹲,灰蓝色或暗黄色。姐姐追问过,为什么画这个身影,是谁,我不知道。姐姐说看着让人难过。难过吗,好像有一点,但有时又会感到安慰。

我开始涂抹那个人影,沾了灰蓝、沾了暗黄、沾了深紫、沾了黑色,不确定用什么颜色,画笔胡乱拉了条线,手腕一转,又拉出一条线,再拉一条,越拉越多,院子在杂乱的线条下破碎,碎片凌乱,直到画面上成了一片蔓生的杂草,小院不在了。

我在院前呆立许久,母亲立在门边,身后是老旧的门框,背景是屋里的暗色,像褪色的画。这次姐姐不回来是对的,上个暑假,母亲、姐姐和弟弟回来了一趟,那时舅妈出门,我得留在舅舅家,失去回家的机会,整个暑假都愤愤不平。姐姐回城后,我无数次追问老家情况,她或耸耸肩不理我,或淡淡应一句,就那样。

篱笆不对,竹子歪了,篱笆边的花有的萎了,有的和草长到一块了;院子不对,草有膝盖那么高,那么多烂叶子;屋子不对,墙上有干掉的青苔,屋里是阴冷的黑,锅灶网着蛛丝。在邻居丽梅姑家吃午饭,丽梅姑给我夹菜,不再骂我瘦猴子,问我爱看什么电视,不再怕电视费电,也不再赶我回家。我固定在矮椅上,不好意思在丽梅姑屋里窜来窜去了。到寨里走,阿伯阿叔阿姆阿婶一路喊着,寨里的伙伴一路招呼着,我笑挂在脸上,眼睛鼻子扯得很累。我跑出寨子,伙伴们没一个跟着我,我跑到寨后山坡上,爬上大橄榄树,趴在树杈上哭。

回县城后,我把素描本盖进铁盒——盒里装着老家带来的东西,珠子、塑料发夹、小刀、绣花小布袋、连环画,本子封面写两个字:老家。画家里的屋子、院子、篱笆、屋侧的竹林、屋后的黄皮树、画寨里的巷子、寨子的老围墙、围墙边的石磨、寨东头的水井、寨后的田野山坡。这次回去我带了这本子,准备填充一些细节,进县城发现以前很多东西没好好看,回老家那些天,一笔也没填充。

素描本盖进铁盒后,我很多年没有打开铁盒子。

母亲的胃病拖了几年,那年实在拖不下去,舅舅让她进县城看医生。母亲到县城去了两次,回来就说了搬进县城的想法,舅舅提出的。

好处很多,县城里有那么多要装修的房子,都需要眠床柜子桌子椅子门窗,会有很多活等着父亲,那些活比乡下值钱得多;县城的学校才是好学校,我们姐弟几个上了好学校,会有好的将来;县城的医生会彻底治好母亲的病;我们会成为城里人,走不一樣的路……母亲将舅舅说的好处叙述给父亲听。

听到这消息,我立即想起那盒冰奶水。母亲用舅舅家的冰箱冻了一盒冰棍,包着毛巾,一路从县城捧回家。她神秘地打开盒子时,冰棍全化成了水,但那水甜、香、冰。母亲说城里人有能做冰棍的箱子,想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吃,想吃多少吃多少,那箱子叫冰箱。

冰箱让县城变得美好。

我和姐姐想象着将要去的县城,以镇子为模板。我们跟母亲去过镇子,那么热闹的街那么密的店面那么新奇的小楼,镇上人的日子和村里人很不一样。县城比镇子强好多倍吧,县城的人日子跟电影里一样吧,做着比镇上人大得多的生意吧,很多人像舅舅舅妈一样,干一种叫上班的活吧,他们干活不用锄头,不用父亲的锯子斧头,不用割猪草的铁镰,不用垒砖的灰瓦刀……

姐姐说,父亲母亲没法变成城里人,因为父亲干的是木匠活,母亲得去工厂做手工。弟弟问姐姐那去城里做什么,他不要去,他要到溪边钓鱼洗澡,要上山爬树摘果子,他问过母亲了,县城没有溪,县城里的树不让爬,只开花不结果子。姐姐说我们会学城里人过日子,过着过着就会有城里人的日子,等我们长大了,就成了城里人,父亲母亲搬到县城最要紧的是为我们。

我想象变成城里人后日子是什么样的,烧火割猪草摘菜这些活是不用干了,我会很闲吧,那时我就画画,会成为画家吧,像电影里的画家,画出一种叫“作品”的画,那很伟大吧。伟大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激动起来。

我们姐弟三个抱着各自的包,立在生长的屋子前,父亲往屋里搬工具箱,母亲清扫着墙角的蛛网和地上的尘。屋外有沥青纸和旧木板搭的棚子,矮,黑乎乎,我往里探了一眼,潮,有说不明白的味道,还有个媒炉。城里还要炉子吗?我问姐姐。

进门一个窄长的厅,堆着父亲的工具箱,父亲以后在这干活了。厅的角落有个柜子,放了媒气炉,母亲把油盐酱醋碗盘放进柜子抽屉。我问姐姐,这是灶间?姐姐说,城里人叫厨房。

两个窄窄的房间,一间放两层的床铺,床前空处安了矮桌,吃饭沏茶都用这桌,床铺是姐姐和弟弟的,另一间父亲母亲住着,除了床,还挤着衣柜堆了杂物。我不知把我的东西放在哪。

半天后,东西大概归位。东西这么少,在老家时,我觉得家里有那么多东西,感觉搬一个家像搬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盛着我从小到大熟悉的东西,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搬动了。

晚上,母亲把我带到舅舅家。很高的楼,每层楼有很大窗子,窗边水泥槽长着花花草草。上了四楼,亮锃锃的铁门,油光光的木门,我按母亲的指点脱了鞋,地板又滑又冰,我双腿绷得紧紧。屋里的东西好像都包着一层光,晃得我眼花。沙发坐着太软,我用力挺着腰背,一个女孩歪了头看我,她穿的裙子比我画的还好看,母亲说是表妹。

以后我住在这了,舅舅家需要帮忙做家务的,请过保姆,没一个满意的。大姐和我都是会干活的,大姐在家帮母亲,我被分到舅舅家。母亲走了,我跟到门边,她冲我摆摆手,让我干活用心点。

我在舅舅家住下。弟弟很羡慕,羡慕能做冰棍的冰箱,冰箱里永远装着好吃的,羡慕表弟巨大的玩具箱,有飞机大炮机器人,但他待了两天就不愿来了,他跟表弟打了一架,仍没法将那架蓝色飞机带走,他进门得洗手洗脚洗脸。

姐姐跟我说过,我住在这是有用的,不是白吃白住。

表妹又在喊我,我把那幅乱七八糟的画揉坏,撕了两小团,塞住耳朵。

表妹让我煮面。表妹几乎每天晚上都想吃夜宵,我问她以前吃不吃夜宵,谁给准备,表妹抿着嘴笑,表姐煮的面太好吃了。她撒娇地抱了我一下。

我得再次走出客厅。客人们聊得很起劲,如果不是得在他们的目光中走过,我很高兴听他们谈,他们讲的都很新奇,以前,我不知日子里还有这些东西,不知还有这样过日子的。我们在村里过的日子,他们知道吗?他们偶尔会聊到孩子,上什么学校,什么兴趣以后考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为什么工作做准备。我看见他们带着极丰富的东西,紧牵着孩子,边指点路线边给孩子提供需要的一切,孩子只要抬腿迈步,跟着走就成,不用操心有没有坑,有没有岔道。以后住哪大人也早早给安排好了吧,城里的孩子都是像表弟、表妹这样的吧?

走进客厅那片目光,那种感觉又把我抓住了,跟我走进教室,陷进同学那片目光中一样。天气很热,我戴着草帽,进教室前,对草帽拿在手里还是戴在头上犹豫了很久,最终扣在头上。我对帽子是有信心的,刚在镇上买的,新,款式好看。随老师进教室时,嗡嗡嗡的说话声刷地消失,我盯着脚背,不知多久,终于在窗边坐下,目光粘在书本某一页上,直到下课铃响。

同学们围过来,挤得密密的,但围出的圈很大,都离我一段距离。他们问我为什么戴帽子进教室,有人碰了碰,问我是不是戴这个下田,有男生背诵起《悯农》。我不抬眼皮,不知道帽子有什么错。

她听得懂吗?有同学问,用的是普通话,我看了她一眼。

县城人说的方言我听不懂,因此留了一级。但老师上课讲普通话,围着的同学讲普通话,后来才知道那天因为我,他们特地说了普通话,平時用的还是县城方言,有大半学期,这种方言绕着我,像雾一样抓不住看不清感觉不到。

有同学指着我的耳环,你戴这个,学校不许的。我摸耳环,我的耳朵也犯了错,村里所有的女孩都打了耳洞,戴着这么一双耳环。

下课时间怎么这样长,不是十分钟吗?

有人往我面前推过一个本子,两道应用题,一道很容易,一道是很难的奥数题。我有准备的,母亲之前不止一次警告我们,老家第一名,在县城学校有可能最后一名,特别是舅舅找的这重点学校,县城最厉害的孩子都在里面。整个暑假,我都在暗暗补课。

我很快做好那道难题,并讲解起来,用普通话。近一个月,为了练普通话,我嘴含小石子读书。讲题的过程,周围静极了,直到老师来上课,那种静还在,变成坚硬的一块,悬在教室半空。

放学,我在校门边立了很久,看着校门,如果写作文,我会给它这样的词:雄伟、漂亮。早上进这个门时,我脚下踩着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像走进另一个世界。我相信,从这个门能走进城市,父亲母亲舅舅应该都是这样想。现在,我已经走进这个口,可里面蒙蒙一片,很深很大,我不知往哪迈脚。

走过舅舅家所在的那片楼房,过了水沟上的小桥,楼一层一层矮下去,街道变成巷子,巷子越来越窄,拐过几个弯,就是那片屋子了,像县城里一块旧抹布,巷子绕高矮不平的屋子弯来扯去,像一把乱扔的绳子,我站了一下,想了想我家屋子的方向——姐姐带我走过好几次,我才认住。

有个傍晚,我回家待久了,返回舅舅家时天黑了,拐进一条巷子时,有条狗冲我叫,我转身绕巷子狂跑,狗叫声远了,可我找不到路了,陷在那些巷子里。半天后绕出来时,我挂着满脸又凉又咸的泪水,走回舅舅家那片楼群。

舅妈让我给家里带腊肉和干鱼片,我衣袋里还揣着巧克力和奶糖,表妹每分我一些,我就藏起一点,给姐姐和弟弟攒着,我可以吃到很多零食、水果,老觉得欠姐姐和弟弟什么。

父亲锯着木板,轰鸣声涨满屋子,我走进一片飞扬木屑。姐姐在屋里写作业,吵成这样能写吗?我没问出口。我掏出巧克力和奶糖,姐姐眼睛亮起来,剥了奶糖吃着,让我以后别从那边带东西——姐姐总把舅舅家称为那边。我扯高声调说,这是我的份。

弟弟呢?我喜欢看他吃巧克力的样子。

家里他哪待得住。姐姐说,去找他。

出门时,我脸往右偏,不看左侧那个棚子,但还是看到了,棚子更潮湿了,煮洗澡水的煤炉放在一角,另一角用砖块围出一圈,是洗澡的地方,对面有个桶,小便用的,这片屋子的公厕离家五十米。这房子是我的家,可我不想住这样的地方,我忍不住想起那四个字:忘恩负义。

我脚下一阵粘乎乎的冰凉,脚踩进水坑了,昨天下了大雨,巷子积了一坑坑的水。姐姐骂,你眼睛长头顶了,不会看路?一来到这,我总喜欢抬头,目光放在天上。

找到弟弟了,他挤在一群孩子中,蹲在地上打画片。那些孩子都住在这片屋子中,和这片屋子一样,又脏又潮湿,整天乱跑,还骂人。他们跟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他们的学校在这片屋附近,舅妈说,那学校的校风和成绩都很差。意思很明显,进了那学校的孩子,十有八九要变坏的。我不想弟弟跟他们玩,跟弟弟提过,弟弟瞪我,说就想跟他们玩,说我们那个学校的同学才讨厌。弟弟看我的眼神和那些孩子看我的眼神一样,好像我才是脏的,潮湿的。

姐姐把弟弟招过来,掏出巧克力和奶糖,弟弟一阵欢呼,往嘴里塞着,边捧着往那群孩子走去,他又要跟那些孩子分,我跟弟弟使眼色,他不睬我。我跟姐姐抱怨,我想让弟弟自己多吃些。姐姐笑笑,他愿意就好。

快到家时,姐姐让我直接回舅舅家,说父亲在干活,吵得很。我没应声,可我在巷口和姐姐分手了,往舅舅家那片楼的方向走。

在舅舅家楼下,我待了很久。这成了我的习惯,每天放学到这,我都得待一待,要用很大力气才有办法迈上水泥台阶。有一次,我待得入神,舅舅回来我没发现,他看我的目光很疑惑,我慌极。从那以后,我在楼下待着也紧张,老伸着脖子,留意有没有别人。

进了舅舅家,又宽又亮,又干净又安静,我的家变得很远,远得不真实。我想关进房间画画,但不能关,这不是晚上,没有客人,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会很奇怪。

舅舅这边好像连日子也是干净的。母亲喜欢这种日子,之前,她来这里住了十几天,回去后就一直讲县城,舅舅一提议搬到县城,母亲当下就点了头,回家跟父亲说。父亲是不想来县城的。母亲把舅舅列的好处讲了一遍又一遍,父亲没听动心,母亲骂起来,说父亲死脑筋,舅舅可以给父亲介绍很多活,大活。父亲说他原本活就没断过。父亲是个好木匠,在四乡八寨有名气,找他干活的人很多。

一直这样,提到母亲的娘家人,父亲母亲对话的口气就变差。母亲稍稍讲过,当年父亲到母亲家提亲,被外公赶了出来,母亲娘家家境好,父亲家是村里最穷的。小时候,父亲常对我们重复一些话,穷不怕,要有骨头。父亲严肃,我们不敢不听,但我们不懂。不知为什么,进县城后,我总不知不觉想起这话。

几个月后,关于搬到县城的讨论中,父亲和母亲对话的口气变成商量的了。好些年后,我才知道,其实那时四乡八寨很多人外出打工,父亲活越来越少了,像样的活很难接到了,多是些椅子凳子的小活。

搬到县城后,我记不起父亲到过舅舅家,母亲是常去的,她喜欢那种房子。如果是我的家,我也是喜欢的,可我现在的家呢,我胸口又不舒服了。

奶奶说过,什么都是天定的。我生在什么样的家里也是定的吗?毫无办法的吗?我又要想那件事了。如果那时我真被带走了,会在什么样的家里?那个家如果瞒着我,我不会知道现在的家,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就跟我没关系了?

那件事是母亲讲给我听的,我宁愿她不讲。

我出生后,父亲母亲紧张了,他们一直觉得我应该是个男孩。有姐姐和我两个,父亲母亲没资格再要一个男孩了。母亲记不清谁先起的念头:把我送人。一个远房亲戚介绍了一户人家,镇上的,家境好,夫妻多年没有孩子,不在意男女,抱孩子是去疼惜的,能进那家门的,是好命孩子。母亲说在这个家是受苦的命,给孩子选条好路吧。母亲说父亲不开口,只是抽烟,抽得满屋子灰蒙蒙,看不清他的脸。

亲戚带着那对夫妻来了,母亲背转身,任那对夫妻走近摇篮,听到那个女人抱起我,哄着我,夸我清秀。那个女人抱着我走出院子时,母亲号啕起来,朝女人扑过去。母亲说那一刻她突然软在地上,爬都爬不动。是父亲把我抱回来的。

我经常想象父亲抱着我的样子,我觉得父亲就抱过我那一次。

吃了几个月奶,计划生育风声严,我被奶奶带到山上泥屋。泥屋原是守山林人住的,后来废弃了,再后来常有老人带孩子去藏着养,当然是女孩,让家里的媳妇安心生男孩。每户去住的人家都修一修屋子,奶奶说等她带着我去时,泥屋已经修得很结实,有床有椅,泥屋搭的棚子是很像样的灶间。奶奶说那时是初秋,不冷不热,我躺在摇床里不吵不闹,她在摇床边织麻线。父亲送了米、菜、米粉,母亲还借钱买了麦乳精,姐姐从没吃过那东西。不管奶奶怎么说,我不喜欢那间泥屋。

我出生六年后,父亲母亲才等到弟弟。六年间,只要计划生育工作队检查,我就被奶奶带走,或藏在奶奶老屋,或和奶奶去走亲戚,或到外寨打猪草,直到母亲有了弟弟。

母亲的肚子显出来后,就四处躲避,怀孕八个月时,计划生育工作队到家里搬柜子,牵走了猪,母亲躲到远房亲戚家,父亲外出干活,姐姐照顾鸡鸭,奶奶再次把我带到泥屋。

那些天,我和奶奶几乎每顿喝粥吃蕃薯叶,姐姐偶尔买一点豆腐,带一点炒花生米上山。晚上,屋外的黑又密又硬,我总担心天不会再亮了,山风绕着泥屋跑,呼呼呼,像要把泥屋带走。白天,轮到我在山上跑了,跑累了坐在泥屋前看奶奶织黄麻线,奶奶的黄麻线好像日子,永远一个样,永远织不完。

就是在泥屋前,我画了第一张完整的家。我从小到处画,拿竹棍在沙地上画,拿铅笔在废木块上画,拿指甲在香蕉叶上画……那天,我画的屋子是平的,篱笆是歪的,屋侧的竹子是杂乱的,但奶奶很满意,承认跟我家的院子一模一样,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把院子画在半山腰,我也不明白。

等进了学校,有了美术课,我一头钻进去,看见什么画什么。最喜欢画一个孩子,看不出是男是女,只知是个流浪儿,我想象了孩子的身世,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没有家,走到哪算哪,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呆就怎么呆。有时为那个孩子流泪,有时自己成了那个孩子,往遠处一直走,翻过山,穿过镇子,走过大城市……

舅妈喊我,把我从呆想中拉出来,让我给表弟喂饭。表弟爱吃的是零食,让他吃饭成了大事,舅妈舅舅想尽办法,毫无效果,却发现我可以办成这件事。

我将老师和奶奶讲过的故事搬出来,趁表弟听得张大嘴巴,一匙饭送进去,一口又一口。老师和奶奶的故事几乎讲完,表弟也不像开始那样喜欢,我便自己编,没想到编故事那么好玩,想要什么样的故事,想让谁做主角,想让故事主角做什么,全由我拿主意。表弟喜欢我编的故事,主角可以是他,可以是他喜欢的小狗或机器人,故事可以吃饭也可以飞到天上去。我还让表弟站在镜子前,比划着让镜子里的他吃一口,镜子外的他吃一口。

多年之后,我总想起这些细节,在那些虚构的故事和游戏里,是表弟着迷,还是我自己着迷?我甚至认为,那时我下意识里就希望有另一个自己。

表弟吃了整整一碗饭,舅妈很高兴,这事只有我能做好,我像领了奖状,我不是白吃白住的。但又不知怎么的很难受。

我没想到自己会惹祸。

我被惊醒,舅舅和舅妈在客厅吵架,我缩起身子往被窝里藏。父亲母亲吵架时,我就想藏起来,好像我消失了,他们就不会再吵。听到舅舅大声问为什么锁门,我一下子坐直身子,脖子硬了。舅妈说门不是她锁的,用更高的声音质问舅舅,摔公文包推风扇是什么意思。

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声音越来越高,话越来越过份,好像声音高些说得狠些就能赢。

我用一只手用力抓另一只手,直到手发痛,我开了门。

门是我锁的。我说。

舅舅和舅妈的吵声把我的声音打碎了。

我走进客厅,但我的声音塞在喉咙,拼命咳。

回去睡觉。舅舅说。

关上门。舅妈说。

门是我锁的。我终于把话咳出口。

舅舅在外吃晚饭,舅妈休息得比平时早,完成作业后,我就摆出画架,一直画到挺晚,上洗手间回来时发现门没锁,顺手锁了。我以为舅舅回家了?我想过舅妈为什么没锁门吗?不知道,我的脑子肯定是坏掉了。

舅舅和舅妈稍顿了一下,同时把目光调开,继续吵。最后,舅妈尖叫一聲扑回房间,很快抱了包出来,她要走。舅舅挡住门,舅妈拼命去扭门锁。我脑子嗡嗡响,挤过去锁上门,钥匙抓在手里。舅舅说了很多无效话后吼了一声,舅妈最终抢到我钥匙,跑下了楼。

我追出去。

公路空荡荡,我往前跑,没看到舅妈,又往回跑,还是没看到。

我继续跑,要是能这么一直跑到尽头就好了,什么的尽头,县城的尽头?天的尽头?地的尽头?我脑子乱了,要是舅妈不见了,是我害的。

箱子画架放架子第二层,水桶脸盆放阳台,竹席铺上床,被子叠放床角,书和学习用品排进墙上两个长方形格子,还有一个背包。我躺下来,这是我的床,上铺,不受打扰,随我安排,学校是考上的,师范公费生,不用交学费。我像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想唱首歌。

我趴在床上,看舍友一个个到来,多是父亲或母亲带着,铺席铺被,絮絮交代,注意吃,注意穿,提水注意安全之类的,我觉得那些父亲母亲想多了,这么大了,吃吃穿穿还交代什么。多年后回想,感觉自己当年偏激了,上中师的孩子刚十五六岁,到远方独自生活。反倒是我,潇洒得不太正常。

我晕车晕得厉害,母亲怕我搭错车错过地,要送我上学,我各种恳求、拒绝,终于争得独自来学校权利。在车站,我抢过箱子,让母亲回家,立即,几乎变了脸,我极少这样任性的。母亲想交待什么,我不耐烦地挥挥手,看母亲离开车站,哼起小曲。

我几乎把所有的衣物书本都带上了,没留什么东西在舅舅家。画幅卷成一包拿回家,那只铁盒子原已拿回家,但家里没地方——我要的是隐蔽的地方——最后托给一个要好的同学,她家四个人,却有五个房间。她笑话铁盒丑,但我知道她会好好帮我保管的。不知什么时候可以把盒子取回来,放在我自己的地方。

安排好床铺,我去校园里绕走,这是我考上的学校。

之前的学校,学生绝大多数是县城人,我学会了县城的方言,他们认为我老家的口音很重,回老家时,老家的人又觉得我的家乡话带了县城口音,笑话我忘了本。现在,同学来自四面八方,有着各自的方言和口音,彼此间用普通话,每个人都一样。我喜欢这感觉,当时,我想不出叙说它的词语,好几年后,脑里浮现出一个词:心安理得。

师范学校不算大——听同学提过他们的哥哥姐姐上的大学,大得超出我的想象范围,我渴望那样的大学,可跟我没关系——图书馆足够大了,图书馆前面的草地和竹椅惹人喜欢,图书馆后的小树林很适合发呆、画画,我已经找好发呆和摆放画架的地方。有可以听着音乐散步的林荫小道、有像样的操场,我喜欢那些打篮球的、跑步的、跳绳的、耍双杠的……生机勃勃。

吃过晚饭又逛了一圈才回宿舍,舍友们都待在自己床上,或发呆,或整理,气氛闷闷——一个女孩啜泣起来,又有几个女孩抹着眼皮。我抽出画册读起来,以平复高昂的情绪,我咬住舌头,免得一不小心哼起歌。我想起自己画的那个流浪孩子,决定让那个孩子在某个地方给自己安排一个床铺,就是用草铺的也好。

周五的中午,宿舍乱哄哄的,同学们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个别太远的回不去也收拾,然后抱着行李包轻声哭。我仍抱着画册读,下铺的刘桂玲敲敲我的床板,你不回?

我摇摇头。我没告诉她,整个学期我都不打算回。

晚上,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母亲问,还记得家里呀,跟你姐一样,都没心没肺的。姐姐两年前考上技校,也极少回家,但技校离家很远,少回家是有理由的。母亲让我下周回去,说我生日,回家吃顿饭。我握电话的手抖了一下,我生日?表妹表弟每年是要吃生日蛋糕的,我跟着吃,没想过自己的生日。

母亲说回家就三个小时车程,路费也不贵,父亲近来接了两桩大活,家里松了很多,她也给我买个蛋糕……

我拒绝回家,脑里浮现那租来的房子,窄暗的房间,堆满木头和刨花的客厅,潮矮的棚子。我觉得对不起母亲,可我的脚步很轻松。几个没法回家的舍友忧伤地互相安慰,我很快上了自己床铺,不想和她们一起倾诉对家的思念,那一刻,我认定自己是个冷血的人。

坐在自己床上,感觉像守财奴坐拥自己的金币,我很想跟谁说说这种感觉,目光在宿舍里转了一圈,这个念头消失了。我将画板放在曲起的膝盖上,铺上素描纸,画起来。

我画一个奔跑的女孩,她跑得那么快,身影拉得模模糊糊,长发和衣裙飘起来。画完后自己吃了一惊,女孩脚下和近处全是草,她像在草原上奔跑,但远处全是楼房,楼极高,直触天上的云,楼极密,像错杂的蛛网。听初中老师讲过超级大城市,说那是人类的大海,人进去像水滴进了海,拥有了大海,又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自己。那时我不太懂,可那些话让我对超级大城市产生无数想象。画里还有片矮房,像老家的村子,又像县城那片抹布般的房屋,挤在角落。

整个晚上,我都在想这画的背景,把自己当成一个分析对象,为什么画下这样的东西,我想到无数原因,但所有的原因都被推翻,最终对自己疑惑不解。

周六,我很早出了校门,随意走,不去管向左向右。学校所在的这条街各种小餐馆、中低档服装店、生活用品店、文具店等,多是做学校学生的生意。走到街道尽头就势转弯,是公路,我猜是城市的主干道,比县城的路宽得多,车流来来往往,盯住看久了有些眼花。顺人行道走,我细看两边的楼,里面住着什么人?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走了很长一段,从一个路口拐进去,是条商业街,密集的店面,密集的人群。商业街都是步行的人,匆匆的、悠闲的,行走中或擦着某个的肩,或碰了某只手,又或与某双眼睛对视,都不在意,像是风飘过,那样近距离地挤在一起,但没人记下陌生人的脸。在人群里站了很长时间,好多人跟我擦肩而过,但没人注意我,多么安全,多么自由。我很高兴,这个城市是所有陌生人的,我还有那么一点难过,这点难过让我的胸口空空的。我走起来,走得跟城市人一样急,走进人群,把这点难过扔得干干净净。

看见那片矮房时我吃了一惊,离商业街很近的地方。这片矮房让我想起县城里那一片,但大得多,房子挤得多,人密得多,心情一下子坏掉了。我急急地跑,想快点离开这片杂乱的矮房,但越跑越绕进巷子深处,终于跑出来时,累极,但我没停,跑得远远的。

早上拐出学校那条街不久,我就迷路了,越走迷得越深,現在我陷在城市里了,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城市很奇怪,每走几步都有新鲜的东西,但很多片区又都差不多,楼、商店、路、车和人。

一整天,我让自己迷路,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待在一起,我喜欢上这种陌生,从那以后几乎每个周六都这样过。那时,我觉得那个城市真大,怎么走都走不到边缘,后来才知道那连二线城市都算不上。周日去公园写生,也成为基本固定的活动。我熟悉了公园,很怪,在熟悉的地方做熟悉的事,我也很喜欢。

迷路和写生都容易忘记时间,回学校经常很晚,但只要不超过学校规定时间,晃一晃学生证,大门便为我打开。铁门打开瞬间,我总有种说不出的过瘾,在这个城市,我心安理得地让一扇门为我打开,进去找属于自己的那张床。在床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仍在细细品味那种感觉。

多年后,我才意识那是一种病。

期末,紧张的复习里涌动着一股雀跃,暑假近了,我却害怕起来。

踉跄着扑下车时,母亲急急迎过来,笑着,我还没想好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接过我的箱子时,我仍在发呆,上个暑假我住舅舅家,舅舅和舅妈很忙,我留他们家帮忙。

这个暑假呢?

母亲先把我带回家。

我拿出给姐姐的围巾,给弟弟的小刀和糖果,拉上箱,箱子放在姐姐床前。母亲招待客人一样打开一小盒茶叶,说是好茶,说我长期在学校,很久没喝功夫茶了。姐姐笑着瞪我一眼,你是大人物,我前两天回来,妈可没开这茶。我挪了挪身子,为找不到合适的坐姿而烦恼,身子缩着,缩得肩膀发酸。

晚饭母亲备了很多菜,我和姐姐打下手,几个人挤在放煤气炉的柜子前,择菜、切肉、煮饭、炒菜,热气逼出了汗,油烟把汗变得粘乎乎。菜上桌时,我们三人满脸赤红,衣服湿嗒嗒地腻在身上。

饭后,母亲带我去舅舅家。我楼下立住了,腿发软,迈不上台阶。

我每天从箱子拿换洗衣物,洗干净的衣物直接叠进箱子,表妹很奇怪,问做什么这样,像住旅店——表妹有很多数学题问我,舅妈让我搬到表妹房间,我再不用烦恼上洗手间和喝水,但我没办法画画,只要拿起画笔,表妹不是盯着我,就是叨叨不停——我喃喃嘀咕,住旅店还好,旅店要交钱,我会是顾客。表妹没听清,追问,我不睬她。

我在考虑堂姐的建议。

暑假前几天,我和堂姐联系过。堂姐在镇上一家饼干厂包饼干,饼干厂近一段生意好,想招包饼干,像我这样暑假干两个月的最欢迎了。她开玩笑,桌上倒满饼干,甜的咸的夹心的苏打的奶油味的葱香的,饼干碎块任你吃。

堂姐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可和她待久了又害怕,我看到她一年一年地打工,直到……直到后来怎样我不愿想了,老家很多孩子长大后就是这样走着的。

晚上,舅舅应酬未回,舅妈在洗澡,我往堂姐家打了电话,说,我想去包饼干,明天就到。

第二天,我在舅舅舅妈起床前提了箱子回家,妈问是不是和表妹吵架了。

我去打暑假工,堂姐那家饼干厂。

母亲劝,舅舅家有的是事情做。

我搭九点的车,下午进饼干厂。我说。

果然满桌饼干,碎掉的饼干可以吃,但我失去了对饼干的美好想象,厂房里哗哗作响的大风扇把饼干的热气搅起来,工人们在热浪里扑腾,干燥的饼干给人以视觉冲击,让喉咙感觉更干,关于饼干或咸或甜或奶油味或葱香味的想象,让人涌起恶心感。

我很快掌握包装饼干的技巧,双手并用,学会极快拣拾整理。刚出炉的饼干微微发烫,粗糙干燥的质感,有些还沾层细砂糖,手指长时间地、快速地磨擦,几天后,指头的皮变得极薄,通红,触到饼干时有尖锐的刺痛感,那时我才知道饼干也会伤害人。

但我很高兴。

包饼干就是重复再重复,拣捡、进盒、装袋,我好像在重复里找到意义,这样重复着,只要足够快足够多,我有可能养活自己,有可能为下学期挣下生活费,会心安理得。就现在,我已能靠这份活安排自己。

我先跟堂姐借些钱,早上买面包豆浆,晚上到小食摊吃面或炒饭。中午在厂里吃,饭点的铃一打响,包饼工涌到檐下排队,一桶饭,一桶菜,一桶汤,还有一盆肉片,我让舀饭的阿姨多淋点肉汤,下饭,饭吃足了,就能补充上午的饥饿,保证下午的力气。堂姐她们说排队领这么差的饭,中午又出不了厂,像犯人。但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吃自己挣的饭。午饭后稍稍歇一歇又开始干活,没人逼你,工资是计件的,干得多拿得多,我觉得这再公平不过了。

我还住自己的,饼干厂有宿舍,长形的房间,双层的床铺,每间十四人,每层楼梯口两个洗澡间,两个卫生间,下班后楼梯口就排满人,洗澡的洗头的洗衣的方便的。住宿自由,想住的交住宿费,费用很便宜。七八月的天气,宿舍是个蒸笼,蚊子多,每张床挂了蚊帐,又是一层蒸笼,空气和地板都是潮湿的。堂姐让我住她家,她家去年在小镇镇郊砌了两层小楼,没什么装修,但干净,凉爽。但我愿意住在宿舍,我交了住宿费,宿舍里的女孩跟我一样,心安理得。

那段时间,心安理得这个词让我变得棱角分明。

我把画架带到宿舍,画有了不一樣的内容,画包饼工,画宿舍里那些女孩,发现画这些时,我的画里有热腾腾的生活气,这让我又新奇又欣喜。宿舍的女孩围在身边,触摸画架和颜料,盯着我的画。她们让我给她们画像,兴奋地坐在画架前,摆出自认为最好的姿势。

慢慢地,她们不让我画了,有的眼睛那么小,有的脸歪了,有的鼻子那么大,有的嘴那么夸张,有的表情怪怪的,总之,把人画丑了。她们不懂,我画的是神,神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要死板板的像得去拍照。这些话我没出口,出口她们会更讨厌我的。自从对我的画失望,一看到我摆出画架,她们就烦,嘲笑我装腔作势,我则认为她们没有理想。

多年后,我突然意识到,当时应该是我那份自以为是先伤了人,就像我面对县城的家,一面牵挂,一面羞耻。跟饼干厂那些女孩相处,我一会觉得轻松自在,一会自以为高出一等。这种纠缠又可笑又可悲,将我绊得踉踉跄跄。

假期结束,我领到了工钱,扣除饭钱住宿费,还了堂姐的钱,剩下的比想象的少得多。我提着行李,背着画架走下宿舍楼,这小楼再跟我无关了,我往前走,脑子里充满白茫茫的雾气,雾气跑到我眼睛里,我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要往哪个方向走。

回学校后,我变得更加独来独往,独自活动,独自呆着,独自走路,有同学背地里议论我,还有讽刺我为女梵高的,怀疑我有问题,我没有解释,我感觉很好。等我干了那份“工作”,在同学眼中就更怪了。

工作是我自己找的,到校门口李二小饭店洗碗,只洗晚餐一顿,晚餐时,生活费丰裕的学生到校外改善生活,小饭店需要我这样的临时工。

每天五点半到七点半。下课后我赶到小饭店,摆好桌椅,近六点陆续有人来吃饭,我端菜、送碗筷、收拾桌子、洗碗盘。顾客绝大多数是学校的学生,他们目光随着我,我冲他们微笑。会遇到同班同学,他们的惊讶掩饰不住,我笑说为你服务了。我很自在,他们倒很不好意思。干了一个月后,我就买下几本喜欢的画册和一套更多色彩的颜料。

七点半,我收拾好桌子洗完碗,领十二块钱,得到一份简单的饭菜,吃完跑回教室正好上晚自习。周末做到八点半,多挣几块钱。母亲给的生活费可以攒起一些,隔段时间,我便清点“财产”,这些财产让我有说不清的底气。

周末五点半赶回饭店之前,我或在城里迷路,或到公园写生,或到图书馆后小树林看书。后来,在公园写生时还遇到了罗健。

那段时间,我对公园一个景点着了迷,连续两个周末画那个景点,有一天,一个人影投在画幅上,我抬头,碰到一张微笑的脸,戴着红色志愿者帽,穿着红色的志愿者马甲。

美丽的景色那么多,干嘛画那个阴沉沉的暗堡。他问。

我画的景点在湖对面,一座石头建筑,依着两棵巨大的老树,古堡形状,暗灰色,中世纪风格,其实是一家卖纪念品的店面。我隔着湖看它,忘掉它是店面,想象它是个隐蔽的古堡,在某座山下,某个湖边,神秘、坚实、无人打扰,想象我是古堡的主人。

他有故意搭诎的嫌疑,问题也很幼稚,我在公园写生,类似的男生不止碰到一个。但我冲他笑了笑,回了话,我觉得这是最美的风景。大概因为他有张阳光的脸,后来我跟他承认,自己当时以色取人。

罗健是大学生,那座城唯一的大学。那天,他组织学生会成员搞志愿活动。他看了我半个小时,我仍未被他的目光打扰,终于忍不住上前显示自己的存在。

相遇像电视剧里的烂剧情,但我们很珍视,觉得很特别。当时,我师范三年级,他大我一岁,刚上大一。从对上话那天起,我们每个周末在公园见面,我画画,他在一边看书或摆弄吉它。后来,周六他陪我在城市里乱闯,开玩笑说我们的恋爱是真正的轧马路。

临近毕业,我提分手,我们之间不现实,他还有三年学得上,我们将分隔两地。罗健很生气,说我不把两人的关系当回事。我向他分析了现状,两人不可能。

你很着急吗?他质问我,你刚刚十九岁。

我需要房子。我直盯住他,只属于我自己的。

罗健看了我许久,说,我给你买座山,在山腰建房子——建古堡。

我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那时候起,我意识到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不会一直在,我会毕业,那时,这种日子将毫无悬念地断掉,我会再次悬空。

攒钱蓄起的底气消失了。

又要放假了,我又将被安排。

母亲在电话里交代了,放假去凤镇小姨家。我想说我要回家,想起租来的两间屋和屋外的棚子,出嘴的话成了这样:我不想去小姨家。母亲没回话,她知道我会去的。

小姨家有一栋三层小楼,我单独一个房间,我把箱子放在床头柜上,开箱关箱地拿东西,仍是住旅店的状态。

小姨夫在外地做生意,小姨将出差半个月,我的任务是照顾小姨的两个孩子二表妹和二表弟。我跟母亲说我想去包饼干,不想当保姆,二表妹只比我小一岁,二表弟比我小三岁,他们不能自己顾好自己吗。

二表妹没做过家务,她成绩好,要读书,要学电子琴。二表弟只要不闹事就帮了大忙。我的任务是买菜、做饭、拖地、洗衣、做伴,保证二表妹二表弟不饿着,家里不被垃圾堆满。

我要去包饼干。在小姨家第一个晚上,我给母亲电话,二表妹可以每天点快餐,饿不死人,可以不扫地不洗衣,只要受得了。

将要出门的小姨说了很多好话,她把一个钱包放在桌子上,说生活费准备得足足的,吃什么我安排。我无法摇头,她明天就要出发了。

送走小姨后,我在电子琴前坐下,碰触那些黑白琴键,听着它们叮叮铛铛的,我找到了留在这里的理由,这半个月,我相信能学会弹简单的曲子,琴桌边有很多相关的书。二表妹表情不对了,让我起身,她行云流水般弹了首曲子。沉迷之中,我听见二表妹交代,别碰琴,不懂,会弄坏的。我回过神,琴上盖了一条花布。我走开了。

三天后,我在小姨家附近找到一份活,捆电线,把一截带插头的电线捆成整齐的一抓。是一个手工作坊,只有几个工人,手工费很低,但很自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不管,做多少算多少。

十天后,母亲电话给我提了些建议,我太早起,做完飯自己去捆电线,二表妹二表弟起床时饭冷了;饭菜不合味,他们喜欢吃的我偏不买;菜太多,肉太少,小姨留的钱怎么用得那么快。

那天晚上,我只做了蛋炒饭。二表妹二表弟呆看着我,我晃着小姨留的钱包,说伙食费成了他们的冰淇淋钱,省一点。

第二天,我在二表妹二表弟睡醒前离开,结了捆电线的工钱,坐车去了隔县。那里有个不出名但很美的风景点,十来天的工钱,加上在学校攒下的洗碗钱,我很有底气。在一农户人家住下,整天背着画架去写生。

我在车站给家里挂电话,告诉母亲我去同学家,过年就回,别找我。母亲在电话里急喊,意思是我变坏了。

母亲错了,我没变坏。

第二年暑假,我很早就跟母亲说,我找到了暑假工。

暑假开始前几天我一直在想,假期我去哪。暑假前两个星期我就找暑假工了,没找到,连小饭店也不需要人手了。

说好到本市同学家里先待两天,我已报了一个绘画班,用完一个学期洗碗的钱。两天后打听到学校团委会要搞活动,一些师兄师姐留了下来,学校在食堂上面的宿舍楼给他们开放几间宿舍。一个师姐是本市的,回家住,床让给了我。

我白天学画,晚上回学校,周末发传单。这是我最理想的暑假生活,只要每个星期给家里一个电话,说打工很好。

理想生活太快了,两个多星期后,团委会的师兄师姐完成任务,宿舍管理处收回宿舍。师姐让我回家,不管学画的费用能不能退,我答应了,把师姐的席子枕头桶盆还她。

那天,我学完画仍回学校,提着箱子。很幸运,跟我猜想的一样,学校还住着很多老师,食堂仍开放一个窗口,食堂上的宿舍楼上得去。我摸黑回到之前住的宿舍,开了宿舍门,前段时间,师姐给了宿舍钥匙,我暗中打了一把。

我关上门,立在黑暗里想,这样算非法入住吗?被发现怎么办?

食堂以上的楼层已停电,有电也不敢开。水还有,洗澡时门半开着,借着淡淡的月光。冷水,我洗了一桶,再洗一桶,宿舍里风扇不转,外面的风不肯进去,我像裹着一层热膜睡觉。

我躺着,胡思乱想。我把地板拖干净,睡地板,希望能蹭点冷意,暑假要是不这么热就更完美了。我买了蜡烛,本想用报纸挡了窗户,点烛看看书,最终没敢,要是漏出一点光,我就会失去安身的地方。夜很长,我晚饭后就回宿舍了,怕晚一点会碰见食堂老师,碰到饭后散步的老师,门房会多问,总之,在这里守着箱子是最保险的,我有时对着窗外的月光发呆,有时想着画,有时就让脑子那么空着。一个星期后,我学会了极早入睡,极早醒来,夏天天亮得早,我在窗边画画,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看到食堂窗户的铁栏在油刷,我就感觉不对头了,问油刷师傅,是不是整座楼窗户都要刷新,师傅点头,不单窗,铁床也得刷。我假装不信这个消息,仍然去绘画班上课。傍晚回来时,三楼宿舍很多窗户已刷过,宿舍门都开了,一些宿舍里的床已经刷了新油漆,门换了新锁。我住五楼,明天,最多后天,门会被打开,我的箱子会被发现。

第二天提着箱子上课时,绘画老师盯了我半天。我准备好了,下课后厚脸皮求他,让我晚上先在工作室混一夜。

课间休息时,刘文俏拍拍我的箱子,笑着问我是不是打算私奔。刘文俏跟我同校同级,和我隔壁班,在绘画班认识,彼此很欣赏对方的画。我沉默了一会,把刘文俏拉到一边,将我偷偷住学校宿舍,现在又住不下去的事说了。刘文俏在市里有亲戚,她住亲戚家。她一手抓住我的肩,你不回家?

我要学画画。

你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晚上你要无处可去了。

我赌气地说,大不了露宿街头,或到学校图书馆后小树林藏一夜。

刘文俏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咬着嘴唇想了一会,让我先跟她到亲戚家混一夜。

我拼命摇头。我最不喜欢亲戚家。我想该把住工作室的想法跟刘文俏说的,但我发现没有勇气跟老师说。我起了疯狂的念头,真不成在街头过一夜试试,城市的路总是醒着的,我可以拉着箱子假装等车,假装找旅馆。

那晚,我拖着行李箱在城市走了半夜,最后找到路边草地上一丛矮树,借矮树丛的遮挡,靠着箱子,半坐半躺,眯到天亮。第二天刘文俏追问我有没有住旅馆,我点了头。

一个星期后,我和刘文俏住到一起了。我们走进那间屋子时,刘文俏冲我做了个鬼脸,说还得感谢我,要不是我逼的,不会碰上这间屋,她也不可能从亲戚家搬出来。亲戚家很好,但她不想再住下去。

我们的地盘。刘文俏在乱糟糟的屋子中转了一圈,举起双手,像参加什么比赛获了胜。

我这暑假够传奇的。我嘻嘻笑。

是刘文俏最初起的主意,她表姐是作家书店员工,先到她表姐宿舍挤一挤,她求过表姐了。按约定时间,我到了作家书店宿舍楼下,刘文俏的表姐下来接,边上楼边四下望,说这个时段进宿舍最好,书店员工换班后吃过晚饭,都待在宿舍里,休息或洗澡,不会有人看见我。如果其它员工知道,告诉主管宿舍住了生人,不单我住不了,刘文俏的表姐也得遭批。同宿舍其它三个人,刘文俏的表姐说过好话了。

我觉得对不住刘文俏的表姐,但我没有勇气往回走。我牢牢记住她的交代,早上等宿舍员工下班才出来,晚饭后再进宿舍,进了就不要出,在宿舍内尽量不要打扰其他三人。

几天后,刘文俏的表姐联系她一个同学,找到了现在这个屋子。她的同学原先在附近市场开冰室,请了一个员工,两人租了这屋子,一个月前,冰室搬地方,但这屋子是先付过半年租金的,还有一个月期限。电费两个月前停交了,已经断电,水还有。刘文俏的表姐借下这屋子。

从刘文俏的表姐手里接过钥匙时,我凝视着她,我会记住这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秀气的脸,长长的眼睛,白白的皮肤。我在她宿舍住的几天,她对舍友说好话陪笑脸,让我挤在她床上,还给我打早饭。

刘文俏跟上我,说要跟我同患难。

我和刘文俏每天晚上到市场找便宜的快餐,在屋里点蜡烛读画册,打闹,嘲笑对方身上的汗臭。我们手头的钱越来越少,两人把生活费合在一起。早上喝豆浆吃油饼,中午泡方便面,晚上吃快餐,开水用保温杯从绘画工作室带。

吃着泡面,我跟刘文俏开玩笑,我们的小日子挺滋润的。

暑假快结束了,我给家里挂电话,母亲告诉我,家里重新租房子了,她比左比右说了一个方位,我脑子绕晕了,想不清楚那个方位。

刘文俏睡深了,我走到窗边,窗外是另一幢楼的墙壁,坚硬的黑色,我盯着那片黑努力想象,我家新租的房子是怎么样的,在哪?

铁门关上了,老师和学生都走了,安静像朵巨大的云,从天而降,罩在学校上空。我立在二楼,看着铁门,它把我和外面隔开了。

这座小学四列两层的楼围成规整的长方形,中间围出操场,也围出长方形的天空。四列楼走廊相通,我顺走廊走过一间又一间教室,同样的桌椅,同样的黑板,同样的讲台。我下楼摸着铁门出神,打开铁门我就能出去,外面是我不认识的世界,我没有认识那个世界的兴趣,但那个世界的眼睛会成片地盯住我。

我走到操场中间,开始唱歌,歌声被四面的楼反弹回来,声音成了碎片,凌乱而怪异,我害怕了,匆匆跑上楼。

我的房间在二楼东头,厕所在楼西头,上洗手间得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一个又一个暗色窗口,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些窗,努力望向操场,操场有月光,教室沉默的黑暗里那些沉默的桌椅有些诡异。

到这学校报到后第一件事就提出住校,校长挑着眉头,一脸为难。

学校所在处是乡里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学生和教师都不算少,大都是本地的,除了我,最远的老师也就住镇上。校长说,学校从来没有安排教师住宿的。

我家在县城,两个多小时车程,邻近没有亲戚朋友,村里没人租房的,就算能在村里借到房,我也不会去住的。

校长让主任带着我绕学校走,楼下一圈,楼上一圈,意思是让我自己了解现实条件。每层有几间教师办公室,每间都有好几个教师办公。我在二楼东头的办公室停下,这里离我任教的班级近。

主任调走办公室一位老师,减少一张办公桌,其它办公桌往外挪,腾出里面半截给我搭床铺。负责后勤的老师想起大队室还有一个高柜子,给我放衣物。几个男老师把柜子搬来,将办公室隔成两半,挡住我的床,再拉上半截布帘,办公室里截就是我个人的空间了。

这截空间十来平米,放着我所有家当,除了那个寄放在同学家的铁盒子。柜子门上贴唯美的漫画,床对墙挂明亮的风景画,床旁边窗上挂风铃,床尾放一张四方高凳,置一个木头摆件,床上擺民俗布艺公仔,尽一切力量打扮属于我的十来平米。

我的房间——那几年,我这么称呼我的十来平米,那时,我错觉它会一直在。

唯一的不满是别人对这十来平米好奇,办公室的老师走进去,观察床头那个摆件,对那奇怪的形状困惑不已,连带对我也困惑起来;或评价床上的公仔不如潮流的布娃娃漂亮,怀疑我的审美能力;或摸摸我的床被,冬天太薄,怜悯我不会照顾自己。还有学生,来交作业或问问题,立在办公桌边,伸长脖子,努力想探看布帘后那个世界,我是唯一一个住校的老师,老师的生活他们觉得如此近又如此神秘。

工作一年,母亲还一直想把我弄走,她要给我找个靠谱的地方,到这个学校是我胡闹的结果。

毕业后,按理我该回老家学校的,那时我才意识自己的户口还在老家,也就是说这么多年在外面绕来绕去,我实际上没绕出村子。我不想回老家,在老家学校实习了几个月后,这念头愈加坚定。

在老家实习那段时间,我住三伯家。我家的屋子墙裂了,门烂了,住不得人。大伯搬到小镇了,二伯多年前独自出门,那肯定是极远的门,导致他至今未曾归家,只有三伯还在老家。三伯母给我准备新席新被,每天跑到隔乡市集买鱼肉,用心得我不自在。小时候我和堂哥在她屋里疯,偷吃所有拿得到的东西,她骂我,就像骂堂哥一样。跟三伯母说起这些,她摇头,现在怎么还能像以前那样。我胸口发闷。

刚到时,照母亲交待的到各家走走,熟识的阿伯阿叔阿姆阿婶被岁月网了皱纹,烟火日子在他们眼里累积了浓重的茫然,他们在人世沧桑里变得小心翼翼,给我端茶,借问我的工作,然后陷入沉默,我在沉默里绷着身子,绷着笑容,莫名地想告诉他们,我的户口还在村里,乡亲是看中户口的。可我不确定户口真正的意义,是母亲手里那个本子?或者是其它一些东西。

在寨里的巷子间穿行,老辈的面孔是熟悉的,但看到的全是陌生,孩子的面孔是陌生的,陌生的脸上有我熟悉的东西,我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但又不一样,他们家里几乎都没有沉默的父亲,没有整日唠叨的母亲,喊他们吃饭的是爷爷奶奶,他们眼里的迷茫让我惊心。儿时的伙伴长大了,成了鱼,各自游进城市的海,试图寻找适合的水域,我在寨里的行走成了怪异的存在,莫名地羞愧起来,像一个运动员,所有人都往前跑了,我仍蹲在原地。

寨子待不住,于是每个黄昏去田间散步。对田间散步,我仍保留着儿时的浪漫想象,关于劳作,关于日子期翼,关于世俗暖意,这种浪漫想象很快变得可笑。田野破了,活了千百年的田野在近些年老去,荒草地瘟疫般蔓延,长粮食的土地一天天收缩,忍受着荒草、鸟雀的围攻,有种坚守阵地的坚强与凄楚。我突然发现,寨里人脸上有一种和田地类似的荒芜。我想,如果没有人类,这种蔓长的荒草就是一种昌盛,人类让这种生机变成荒凉,真是奇怪的物种,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到底是生命还是荒凉。胡思乱想着,夜的黑一层层把我包围,闷得我喘不过气,不知往哪个方向迈步。

排除老家的学校,母亲是赞成的。

县城当然是最好的选择,环境好待遇好前景好,舅舅说得费很大力气,他会去走动,让我留在县城。我拒绝了这个建议,拒绝之干脆让母亲和舅舅难以置信,更让母亲无法接受的是,我讲不出理由。骂我、劝我、求我、冷战,皆无效之后,母亲认为我性子变了,我笑笑。

还有一个选择,就是我们镇子,镇上有大伯,镇子中心和小姨所在的镇中心不远,摩托车半小时内能到。

我不想待在镇上,选择了凤港乡,属于一个陌生的镇子,不靠老家的镇子,不靠小姨的镇子,离县城更远。

你就是要离家远远的。母亲揉着发红的鼻子说。

母亲终于说了一句对的话。

我把决定跟父亲说了,父亲没说什么,当我放弃老家时,父亲就随我了。

凤港乡属湖山镇。我抱着师范时获得的一堆奖状,提着打工的钱买下的茶叶,去找湖山镇教育组负责人,请湖山镇教育组收留我。

成为教师后第一个寒假,我住自己家,家里重租的房子还是潮湿暗淡,但有了足够的房间,大姐又进城打工了。

那个寒假,父亲母亲一直在吵,围绕着那件事。

有一套房子,在舅舅家所在的那片楼里——几年过去,城市又长壮了,那片楼不再是县城最高档的地区,原先的住户搬向更有活力的地方——房主准备搬新房,舅舅和房主认识,可以将价钱谈低点。母亲的意思,凑钱把房子买下,她看过房子了,地点合适,楼居合适,房子格局合适,装修还很新,房间数刚刚够一家人住。

父亲想回老家。

母亲一听到老家就跳起身,扬高声音。我想,老家这两个字肯定让她想起以前的日子,她曾这样总结那段日子:不是人过的。在县城的日子很好吗?我问过母亲,住着那样的租屋,干着那样的活。母亲不回答我,她谈起县城,关于日子,关于人,关于楼,关于未来,从县城谈到更大的城市,比如我念师范时的城市,甚至是姐姐打工的城市,母亲的希望在城市。

我死也不会回那个村子。母亲丢给父亲一句话。

儿时记忆里,父亲和母亲也吵,但父亲的话是有份量的,母亲总是随父亲的意思。进县城后,父亲越来越沉默,不得不跟人对话时,别别扭扭咬几句县城方言或普通话,总憋得额角发红。母亲话多了,父亲很少反驳。

父亲提到镇子,在县城买一套房,回镇子可以置一座两层小楼,楼下当他的工作间,楼上住人,他在镇子名气还在,可以揽到活的。

母亲冷笑,父亲活已经很少了。现在手艺没用了,家具厂出来的家具又漂亮又便宜,镇上县上工程队又那么多,父亲很难分到一杯羮。

在镇上开一家茶叶店也是好的。我不知道干了一辈子木匠活父亲怎么会提到这个,他对木匠活前景也失去了信心。

母亲给予更冷的笑意。

我们家有房子了,城里的房子。母亲在电话里嚷。

家里买下了那套二手房,向亲戚借了钱。

我不知怎么回答,也不知怎样整理情绪,我没高兴没失望没想法,就是有点迷茫,找不到真实感。

母亲让我下个星期三回家,入宅。

我入宅前一天傍晚回去,母亲扯着我走遍房子每个角落。房子装修没動,房主留下的家具和家用电器也都用着,母亲说装修还新潮得很,家具和家用电器比家里原先的好多了。弟弟顶她,那是我们没钱弄新的。

如母亲说的,房子很好,房间足够,我们姐弟几个每人一间,宽敞、明亮,有床有柜有书桌。

怎样,怎样,不错吧?母亲挥着手,紧盯着我的反应。

很好。我实事求是,但语调肯定不是母亲期待的,她拍了下我的胳膊,说我傻。

我不知怎样反应,还是不失望不高兴,这房子很陌生,我没法习惯这是我的家,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事实,我家有房子了,在县城。

新房子里的日子干净、清爽,父亲几乎收不到在家里干的活,他常被一些包工头喊去干活,房子很清静,母亲早上磨豆浆,午休后榨水果汁,晚上边看电视边沏茶,过起很雅致的日子,也许,母亲心目中,这样已经接近城里人的日子。

床很舒服,但我总是做梦。梦见一个人,是房子原先的主人,说我占了他的房间,分不清是男是女,看不明五官。我解释说房子已被我家买下,那人不管,只是强调,这是他家,我占了他房间。他重复着,语气执着又单调,直到我醒来。只要我进入睡眠,那个人影就再次出现,那句话就再次响起。

我不敢告诉母亲,这梦很简单,但很诡异,我怕吓着母亲。我永远不会明白,有多少年了,母亲怎样梦想过这样的房子。

我突然很想问问父亲,他会不会也做类似的梦。我感觉,在这房子里,父亲一直像在梦游。

明天开始放五一,罗健今晚要来,早上起我就特别拼,把作业改完,备好下周的课,这样,我们就有整整两天时间。

今晚我们会一起准备晚饭,光是这一点就让我兴奋。平时,学校食堂管中餐,早上我或泡面或买些早点,中午让食堂留一碗饭,晚上对付着吃。潦草的三餐总提醒着我某种不稳定感。

罗健来之前,我先去市场为晚餐采购。学校附近是乡里最大的市场,我到这学校后,母亲来过,高兴地说,想吃什么方便得很,别懒,放学后走几步就到了。我点头,但若不是罗健来,我不会去“逛”市场。当然,我不得不去买东西,先想好买什么,到最近的摊点,拿了便走,准确地应该说是逃。

我走进市场,目光扑过来了,小摊摊主的、面店店主的、买东西的,打招呼,老师。我答应着,后背发麻,那些目光探究着,又客气又好奇,一个外乡的老师很奇怪?一些女摊主称东西的同时告诉我菜该怎么做,一个人可以做些什么,劝我多给自己弄点好吃的。她们盯着我又小又黄的脸和瘦巴巴的胳膊,热心浓得四处漫流。在这种浓腻的关注里,我浑身燥热起来。从市场出来,我呼了一口气,在这里我是个奇葩,但也跟自己神经过敏有关。

烟火日子跟我无关,但我生活在烟火中。

学校被陈夏村半围着,隔着矮矮的围墙,就是村里的巷子。村里的日子从窗户涌起来,饭菜的香味,家畜的复杂味道,或干燥或潮湿的屋瓦味,村民们在谈天,吵架,议论世故人情,孩子们在奔跑,争抢某种玩具,沉迷于某种游戏,摩托车过去了,自行车铃声响了,某家有汽车了……

这烟火日子跟我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我在人群里,但被透明的膜裹着,我看着他们,他们看着我。

很孤独。

月升起的时候,我搬一张椅子坐在走廊,让孤独渗入皮肤肌肉,或望月胡思乱想,或大脑放空发呆,或借着月光在画纸上乱抹色彩。

我只怕天气不好。

天气不好时,我被困在房间里,窗外的烟火被风雨浇灭。

暴风雨的夜晚,房间飞进一群不知名的虫子,灰黑细小的身子,长长的翅膀,数量之多,显得诡异。我退在房间一角,缩成一团,头脸埋在胳膊圈里,告诉自己,虫子只是进来躲雨躲风,希望我们能和平共处,但我忍不住抬眼看它们,它们停在墙壁上,柜子上,办公桌上,在半空绕着飞,慢慢侵近我所在的角落。

我大吼,希望吓走虫子,吼得喉咙发痛后我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捂住脸,把鼻子眼睛捂得发酸发痛。孤独终于伤了我,我想念罗健。

那样的天气里,我极想跟罗健通个电话。

我披上雨衣,撑上雨伞打开铁门,往大路边的公共电话亭走。电话那头管理宿舍的老师大喊罗健听电话,我等着。罗健终于来了,气喘吁吁。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忍住鼻头的酸痛,扯了两句闲话,结束通话,顶着风雨回学校。

我工作后,罗健只要学校没活动,周末就来找我。

他来了,整个学校是我和他的。也出去玩,附近有罗健喜欢的村巷、田野和竹林,但我无法想象我们怎么穿过学校外面那片目光,怎样接受那些脸的检阅,那些脸和目光都是熟悉里最陌生的。我们骑自行车到镇上,在镇子街道和人群中穿行,我感觉又安全又自由。

罗健爱谈我们的未来,做了种种计划。我不爱谈未来,说没有安全感,没有安生之地,他的家在离城市很远的农村,他哥哥有了自己的事业,安身于大城市,他还不知毕业后何处安生,而我在这。

罗健让我等。

我不喜欢等待,跟罗健谈恋爱很多时候在等待。每天晚上守着BP机等罗健的留言,看到留言我就出校门,骑车到村外大路边电话亭给罗健打电话,罗健在宿舍楼传达室等我的电话,有时其他学生正好在打电话,我就一次一次拨打。

周末等罗健来,他事先告诉我,一得到消息我就开始等。周五放学后,学校静了,我等待铁门被敲响。罗健一般下午四点出发,用十五分钟的时间到车站,坐两个小时的车到镇上,再坐三十分钟三轮车,顺利的话,可以在七点前赶到。七点前,我做着自己的事情,很淡定。七点一过,铁门没有响,我开始在走廊站立、穿行,一次次走到铁门前听动静。

罗健今天晚下课?等车时间太久?车不准点?被什么活动拖住了?BP机很安静,没有留言。他出什么事了?不会的。他改主意不来?不可能。

余晖一寸一寸退出学校,夜色一层一层落进操场,压抑的暗色一点一点渗入我的胸口,搅成一团,塞得我喘不过气。我抱怨起罗健,为什么不准时?被什么事绊住?有事情可以告诉我,不来,我不会等。月已经升到那棵凤凰树树梢,我骂起罗健,骂他没心没肺,骂他说话不算数。我抱着走廊的柱子哭起来。我很快擦干眼泪,讨厌这样的自己。

后来,我们都有了手机,刚有手机时,我们以为从此天涯咫尺。罗健在上课,不能通话,罗健在活动,不能通话,罗健在晚自习,没法通话。我带着手机,像带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将罗健的信息导过来,又遥远又亲近,似是而非,但将我缚得紧紧的。我和罗健的尽头是什么,我从未清晰过。

很累。

八点半,铁门响起,我立在铁门边,耳朵贴着铁门,尖锐的铁声将我的耳朵震得发痛,我仍然听到了罗健急促的喘气声。我飞快地跑上二楼,立在走廊听着铁门咣当响,甚至感觉到铁门在罗健的拳头下发抖。

罗健手机打过来了,我手机调成震动状态。为了保险,我跑进房间才接通了电话。

我告诉罗健我在隔镇同学家,这个周末我住同学家了。我让罗健回城去,下个星期也别过来,学校派我下周末去学习,后个周末我想去写生……

罗健截断我的话,我去找你。

我在同学家,你来不方便。

告诉我你在哪个镇,我们在你同学家门口见。

我让罗健回去。

罗健劝我、求我、吼我,我只让他回去。手机里和学校门外同时响起他愤怒又伤心的吼声。我知道,学校门外有一片耳朵听着他,有无数张嘴巴猜着他和我的事情,我不管了。

罗健说他脚受伤了,走得很慢很慢,所以迟了。我心疼他,但不是因为他今晚迟到,真的不只是这样。罗健听不进去。

我关了手机。

半个小时后,铁门外没声音了。我捂住嘴巴,把号啕捂在喉咙里。

我站在操场中央,浸入月光里,四周的树哗哗啦啦响起来,树们突然抖动起枝叶,树梢弯向我,跟我招呼,向我发出某种邀请。

我伸展双手,仰起脖子,我的双手微微发痒,手指冒出芽状的东西,银白色,芽慢慢长成叶子,成了发亮的绿色。接着,手臂、肩膀、脖子都开始冒芽、长叶,身体、腿上长出枝条,枝条和叶子一层一层长出,我长成一棵树,亮绿色的枝叶,在月光里招招摇摇,月光成为我的营养,四周的树剧烈地抖动枝叶,为我庆贺。

那棵最大的凤凰树动了,片刻间到了我跟前,它动作很奇怪,又像移动又像飘,它让我跟着走。我还没有回声,身子一轻,飄到了半空,几棵树围着我,都变成了半透明,它们伸出的枝叶缠成架子,架着我。我听见一棵玉兰说,她这个人身是个拖累。我往下看了一眼,那些树的身体还站在操场四周,黑得发沉发硬,就像蝉留下的壳。

到过去逛逛吧。不知哪棵树提议。

我感觉到急速的旋转。凤凰树让我闭上眼睛,我想看看怎么回事,但风极大,我睁不开眼。风停时睁眼,世界变得陌生,没有灯没有楼没有路没有车也看不到人!月很亮,我看到巨大的树林,壮硕的植物,狂奔的野兽,接着看到了人,披着兽皮,握着石块木棍,在奔跑。某个返古公园?

真正的过去。凤凰树说,那时,人类走得到的地方就待得住,没有房子,但所有地方都是他们的。

这些历史我都知道。我说,但他们需要洞,需要棚子,后来就需要房子了。

凤凰,她还是不明白。玉兰树鄙夷地说。

看她自己造化吧。凤凰树悠悠说,往前走看不清,往远处走一走。

又是一阵旋转,再平静下来时,周围没有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不是黑暗,是空,无边无际地空,我在恶梦里吗?拼命张望,除了身边几棵树和遥远的星星,什么也没有。我脑子现出电影里的神秘空间,瑟瑟发抖,追问这是哪。

玉兰树说它也不知道,反正是太空某个地方。

我尖叫,我要回去。

回哪里?

回地球。我歇斯底里。

她这次提的倒是地球了,够大的。我模模糊糊听见玉兰树说。

再次陷入旋转里。

我们重新悬在学校上空,我定了定神,对凤凰树说,能不能去未来看看?关于我的,关于这个世界的。

凤凰树摇着树梢,未来,我们没底,泥土被很多东西盖住了,谁知以后有没有我们的泥土。凤凰树的语调里有忍不住的忧伤。我正想说什么,它们把我往地上扔。

我大喊,喊声在学校里久久回荡,满操场的月光,四周的树静默着,微风拂过,我额头起了层冷汗,跌坐在地,脑子晕晕乎乎。

后来,我画下自己长成一棵树的样子,题目:人树。

学期将结束时,学校宣布了一個大好消息,乡里几个在外发展的企业家准备重建学校,两层的教学楼将变成四层——学校教学工作得继续,楼推一栋建一栋,操场搭几间临时的木板房,安排一些学生,教师则都挤进剩下的办公室。

晚上,我在走廊坐了半夜,开始收拾东西。和两年前刚进学校工作时相比,东西多了些,需要两个箱子。两个箱子提回家,除了几套换洗衣服,一直没把东西拿出来,母亲意见很大,说像随时要走。

我真的要走了。

我辞了公职,提着箱子去大姐所在的那座城市,她看到一家私立学校的招聘信息,我准备去试试。母亲还在床上躺着,我交待弟弟照顾好她,对我辞掉公职的事,我不敢奢望她会原谅我。

我跟罗健说要去一个最陌生的地方,可能寸步难行,也可能海阔天空。罗健说我又冲动了。我说,人树只需要一点泥土和一点月光。罗健说他不懂,他越来越不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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