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故事的事

2020-03-24 12:36周静
少年文艺 2020年4期
关键词:炉灶石磨糯米

买菜籽

外公会留菜籽,但有些菜籽他要去种子店买。

“这种大叶菠菜叶子很嫩,试试吧。”

“鸡毛菜也不错,比小白菜甜。”

“要不,选奶油小白菜也行,新品种。”

“油叶大香菜呢?”

种子店的木柜台前,光线总是很暗。

田老板蹲在柜台下,一边说,一边把一包一包的种子丢了出来。

外公戴着老花镜,侧着身体,借着从屋外照进来的光,看着袋子上那大大小小的字,嘴里还声音不大不小地念出来。

“奶油小白菜不要。”外公说。

我眼巴巴地看着这包种子被扔到了一边。

“鸡毛菜……”外公顿了一下,也扔到了一边,“感觉吃一嘴鸡毛。”

“油叶大香菜——嗯,算了,长得太大就不够香。”

又一包種子被扔到了一边。

田老板一包一包扔出来的种子,又一包一包地被扔到了一边。

“哎哟,这些都是新品种啊!”田老板瞪着外公,说。

“新品种——”外公抬起头来,从眼镜后面看着田老板,拖长了声音说,“我是个旧人,不习惯新品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的字还是我写的呢。

“白菜、莴笋、葱……”

他说一样,田老板就拿出巴掌大的小秤从柜台后的小篓子里称一样,用纸包起来。

外公的单子念完了,他要的种子也包好了。

“辣椒种子不要吗?有甜椒有彩椒,吃起来不辣。”他冲我笑笑,“丫丫肯定喜欢吃。”

外公看看我,慢悠悠地说:“不辣叫什么辣椒啊。”

我站累了,早就在旁边的小竹凳上坐了下来。

每季买种子的时候,他们说的话大概都跟这差不多。

新货,田老板一定会再推销一遍,外公一定一包都不会要。

“这不跟去年一样吗?”田老板看着柜台上的种子,不满地说,“也让你的菜园新一新嘛!”

“照着去年过,日子准不错。”外公笑眯眯地把田老板拿出来的种子,一包一包排好放进他的黑提袋里,“算算吧。”

“跟去年差不多,一共涨了两毛钱。”田老板说。

“每年涨两毛,正好一两酒。”外公笑着说。他说的是壶子酒,等会我们就要去隔壁第三家酒坊里打酒。

“那好,今年就涨一毛八算了。”田老板说着笑了起来。我们都笑了。

韭菜冒出头

第一茬韭菜冒出来了。

外婆带着菜刀、挎着篮子去了菜园,割回来几兜韭菜。

韭菜好难择,一根一根都得掐掉黄了的尖尖,剥掉最外层的一片叶子。

水嫩嫩的韭菜在井水里过了两遍,就能切短炒着吃了。

我喜欢吃韭菜,但不喜欢吃炒韭菜。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切短了的韭菜,吃的时候,总是能吃到几根很长的叶子,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弄得很难受。

每次做韭菜,外婆都会打个鸡蛋,给我做成韭菜煎蛋。

我去鸡笼里找鸡蛋,手一摸,没摸到蛋,摸了一手鸡粪。

“哇哇哇——臭死了!”

我甩着手哇哇大叫。

外婆一边笑一边舀水给我洗手。

洗了三遍,我闻了又闻,手上满满都是香皂的薄荷味儿。

外婆拿着手电筒,探头在鸡笼里看来看去,看了个仔细,也没找到鸡蛋。

“这只芦花鸡,野到哪儿去下蛋了?”外婆嘀咕了一句,跟我说,“去姚阿婆家借个鸡蛋去。”

可是姚阿婆不在家,关着门。

怎么办呢?

外婆说:“给你做韭菜粑粑吃吧。”

韭菜粑粑?

我没法想象,韭菜里放糖是什么味道。坐在灶台下,没精打采地看着外婆把韭菜细细切碎,放进蓝边大碗里,倒入面粉和水,用筷子搅成面糊。

外婆没有像平时煎饼那样放白糖,而是撒了盐。

火旺了,铁锅热了,猪油香了。

小勺把面糊一小勺一小勺地舀进锅里,嗞嗞响过,韭菜香味浓郁起来,还有面糊的香味。小勺小勺的面糊成了小个儿小个儿的煎饼。

我吞了口口水,眼巴巴地看着外婆。

外婆递给我筷子:“尝尝。”

尝了,咸香味儿的韭菜粑粑原来这么香!

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乖啊,慢慢吃,别烫着。”

豆酱

小小的炉灶里,火焰在木柴上燃烧。

炒菜的铁锅上,盖着木盖,水汽冲得木盖噗噗响。

我坐在炉灶前的矮凳上,暖得犯困了。矮凳是去年舅舅伐树打柜子剩下的一小截木头,很沉,没什么用,就当成木凳放在这儿了。坐下来,正好看着炉火。

“少一点火。”外婆说。她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是刚拔的一把葱。

“嗯。”我拿起火钳,从炉灶里夹出一根柴火,塞进炉灶旁满是灰烬的陶盆里。陶盆里已经有三根这样的柴火了。这些柴火被火烘过、烧过,一点就着,是最好的引火柴。

哗——外婆从水缸里舀一竹筒水淋在木盆里,窸窸窣窣地洗葱。

葱洗好了,又叮叮当当切成末。

外婆伸手掀开锅盖,哇——小小的厨房立马被白蒸汽塞满了。豆酱的香味瞬间钻进我的鼻子里,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三月在田垄边种下的豆子,发了芽,长出叶,开出小小的花,结成鼓鼓的豆荚。趁着盛夏的烈日,割回豆秆,用竹棒敲打出豆子,晒干了收进布袋里。下过霜,到冬天了,把晒干的豆子用井水泡得鼓鼓的,上锅煮熟,凉透了一层层铺到床头小木柜的抽屉里,等着它长出厚厚的白霉。用勺子舀出来,拌上盐、姜丝,再浇几勺白酒,灌进小坛里,盖上盖,在坛沿加点水,密封起来。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外婆就会开坛,舀几勺豆酱放进陶钵里,上锅蒸煮,蒸出这会儿的满屋子酱香味。

厨房的窗户撑开了一条缝,透过窗户缝,看到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盖住了田野,盖住了树冠,我知道,一定也盖住了我们这个小小厨房的屋顶。

在一片白雪中,烟囱在冒着烟。

我正等着热腾腾的米饭上,外婆给我盖一勺豆酱。

推石磨

我想吃糯米粑粑,外公用推车借来了一组石磨。

你见过石磨吗?

上下两块圆石垛在一起,上面这块有个小洞,下面那块有一道一道的小沟。上面的原石边上竖了一个小小的手柄,摇动手柄转动石磨,把泡发的糯米小把小把放进小洞,米浆就从石磨中间的小道里流下来,流进放在石磨架下的木盆里。

糯米已经泡发了。

下午,外婆转动石磨,我往里面填糯米粒。

一把一把的糯米放进去,一道一道的米浆流出来。

没多久,外婆就停下来。

“歇会儿。”她说。

她站起来,拨了拨火盆,打开门把猫放出去,然后又将中午剩下的饭倒进屋外的旧盆里。静悄悄的屋场里,母鸡们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推推搡搡地啄饭粒。

我试着摇动手柄,好沉啊,得两只手一起抓住,用力推,才能推得转起来。

外婆揉揉胳膊,看着我笑:“乖啊,来——”

我赶紧让开,外婆坐下来,转动石磨。我来灌米。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磨着,到吃晚饭的时候,木盆里也有半盆米浆了。

外公帮忙把米浆倒进那块大土布里,裹着,挂在高处,有水滴滴答答地漏出来,滴在下面的木桶里。

第二天的时候,水滴得很慢了。

到第三天,米浆已经变成米粉面团了。

外婆扯了一团面团,揉来揉去,搓成条,揪成小剂子,搓成团,压一压,压成小小圆圆的糯米粑粑。

油烧热了,把糯米粑粑炸一炸,撒芝麻和白糖,喷水,盖锅盖。

等到锅里的水烧干了,揭开盖,铲出来。

外婆总是把第一锅糯米粑粑装进我的小碗里。

她说第一锅是最香的,最香的糯米粑粑给最香的丫丫吃。

舅妈每次看到我,都说我这里那里没洗干净。可外婆说我是最香的。

只要外婆觉得我是最香的丫丫,那就好了。

炉灶下

初二,外婆家最热闹的一天。

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姨妈、姨父、大表姐、二表姐、大表妹、二表妹,还有所有的表哥、表弟们都来了。

屋子里闹哄哄的,屋子外也闹哄哄的。

男孩子们在放花炮,一会儿一声响一会儿一声响。我不敢出去。

大人们在堂屋里喝酒、烤火,大声说笑。女孩们在里屋围着炉火嗑瓜子,大表姐在给二表妹梳辫子。

大表姐很会梳辫子,她自己就编了一根大麻花辫,辫梢扎着一朵巴掌大的紅蝴蝶结。我羡慕地看了一会儿,很想让她也给我编辫子。

我摸摸自己的头发。我的头发长长了,长到脖子根了,要是今年夏天爸爸同意我留长发,到过年的时候,应该也能编辫子了。

爸爸会同意吗?

我突然有点生气,又有点难受起来。

“外婆。”我跑到厨房里找外婆。

外婆穿着浆洗干净的围裙,正将瓦罐从炉灶里端出来,揭开盖。

鸡汤的香味一下子就把我的情绪给盖住了。

姨妈在切大白菜梆子,菜刀落下去,咔咔脆响。

“莉啊,递个碗来。”外婆说。

姨妈笑眯眯地放下菜刀,从敞开着的碗橱里拿了个碗递给外婆,转头跟我说:“丫丫,压岁钱藏好了没?”

我摸摸口袋。口袋里有好听的沙沙声。

外婆舀了一碗汤,从案台上装着各种配菜的碟子里抓了点葱花撒在碗里。

“来,丫丫,帮外婆尝尝味。”

我端着碗,坐在炉灶下,慢慢喝着汤。外婆和姨妈继续说着家常——大表姐、二表姐、裁缝店、新收的棉花、粮站里的新媳妇、丢失的金戒指……

锅碗瓢盆碰碰撞撞不断发出声响,锅子里不断冒出鲜美的香味。

炉火熊熊燃烧。大猫悄悄过来,喵呜一声,在我脚边躺了下来。

结语:

后来,我长大了。

长大了,我喜欢闲逛。一个明亮的清晨,我来到一个老村落。

村子里有两棵大树,树冠连到了一起,树荫团团如华盖,在阳光里笼出一大片荫凉。

树下有个早集市。

围着头巾的大婶子、老太太坐在两边,带着她们清晨摘下来的菜蔬、果子,也有晒干的蘑菇。

这些东西都装在长的、圆的大竹篮里,水灵灵的,看着就欢喜。

白菜、菜薹、萝卜之类的,逛过去的时候,光看看就感觉亲切。

西红柿圆溜溜、红艳艳的,堆放在一起,还留着碧绿的叶托。要是买上几个,切瓣,拌上白糖吃,带着酸味的果肉和白糖沙沙的口感一起嚼,最后再喝化成了糖水的西红柿汁——我口水流出来了。

一种紫红色的浆果装在竹篮里,底下铺着一层叶子。浆果一颗颗都是胀鼓鼓的,有一层光泽。

梨子满是麻点,不好看。可卖梨子的老太太说,这种梨子最甜了,煮梨子酱都不用放糖。

李子呢,也不好看,大大小小不齐整,表皮还有疤。不过,那李子青中透着黄,黄中透出来的红晕,散发着浓郁的李子香。

一溜走,一溜看。

从这棵大树走到那棵大树下,慢慢地,又走过那棵大树。

太阳照上来了,人群正在散去。

在集市的一头,我看到黑黑的花盘,大的有脸盆那么大。

向日葵那结了实的花盘,黑黑的葵花籽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我蹲下来,选一个花盘。

“姑娘,这个好。”卖花盘的老婆婆递给我一个花盘,冲我笑。

她穿着深蓝色的大褂,包着头巾,满脸皱纹。

她跟我外婆一点都不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笑容里,我的眼泪突然纷纷如雨下。

天空那么蓝,阳光那么亮,没有一朵白云飘过。

外婆,是你吗?

你和外公还好吗?

发稿/赵菱

去外公家,常常会见到他拿着衣服,从田间或菜园里乐呵呵地回来。外公的一生,和大地紧密相连。外公的菜园,被汗水和阳光浇灌,物产丰富。一个一个又一个,总是有搬不完的南瓜;一罐一罐又一罐,吃不完的剁辣椒,还有那香喷喷的酸菜、刀豆丝和干豆角。

外公种了个小小的橘子园。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有事没事,他常常会去转转,捉捉虫子,修修枝条。橘子花开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清香。外公的笑容里有着对丰收的渴望。橘子丰收了,他放飞的“候鸟”都将会“回巢”。

外婆性情温和。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外婆把家里也收拾得清爽干净。外婆做东西很好吃。韭菜饼、蒸豆酱……小小的厨房里,小锅小灶把这些做得精精致致,好吃又好瞧。

外公收拾的菜园,就像外婆收拾的厨房,总是香喷喷的,丰富又漂亮。他们喂了一只猫,一只漂亮的猫。

外公的屋子里有个老柜子,柜门上写着我们的出生年月日。每次打开柜门,外公都会说:“这些都是我的亲人……”

外公外婆养育了我的童年,教会我如何与大地紧密相连。我写下的这些成了故事的事情,是我一生中最温暖的回忆。

——周静

周静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她喜欢笑,笑起来仿佛春天般明媚、温暖。这种甜美也流淌到了她的作品中,使她的作品像溪水一般清澈、甘甜。

周静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在《少年文艺》上发表过很多文章。不管是小说还是童话,她的作品中都充溢着优美的风俗人情,从中能感受到灿烂的阳光、碧绿的田野、生机勃勃的菜园,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美食。

听周静这么一说,我们才知道,原来她有勤劳能干的外公和心灵手巧的外婆,他们对她的成长有很重要的影响,生活中甘美、醇厚的点点滴滴被周静写在作品中,成为对外公外婆最深沉的爱的表达。

这种深深的爱意,透过字里行间,扑面而来,让我们也感受到那份浓浓的情感和温暖。

——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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