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放学赶回家,一进门,屋里冷冷清清。我问妈妈:“爷爷奶奶呢?”
爷爷奶奶说好今天从乡下来。
妈妈板着脸,“问你爸去!”
我拨通爸爸手机,“爸,爷爷奶奶呢?”
爸爸半天不吭声。
“爸,爷爷奶奶不是说今天来吗?怎么没见人?”
爸爸这才说:“爷爷奶奶在酒店。”
“酒店?怎么在酒店?”
“……我正忙着呢。”爸爸烦躁地说。
“在哪个酒店?”
爸爸告诉了我酒店名和房间号。
我放下电话,拔腿就跑了出去。
酒店并不远,我们班同学薛薇过生日我们在那里聚过餐。薛薇的爸爸是酒店经理,那里可豪华了。
我爸爸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在广州一家国企工作。他和妈妈就是在那里经人介绍认识的。他俩那时要打拼,根本顾不上我,我一断奶就被爷爷奶奶抱回了老家。后来爸爸妈妈回到妈妈的老家杭州,爸爸进了一家私企。工资当然比国企高多了。妈妈去了舅舅所在的医院。过了几年,他们买了现在这套二居室。我上五年级时,他们把我从老家接了回来。寒假我要让爷爷奶奶来,妈妈说我得追赶当地的孩子,假期要补课;六年级又怕影响小升初。考完试后,妈妈又说夏天热不方便,国庆小长假人挤又买不到票,拖来拖去一直拖到现在。
到了酒店房间门口,刚要敲门,我停住手,捏着鼻子,贴在门缝,“周秦瀚、夏女娃,你们俩听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過,留下买路财。”
爷爷奶奶打开门,哈哈笑着,“就知道是你。”
“爷爷,奶奶。”我蹦起来搂着他俩脖子。
奶奶站不稳,身子一趔趄,拿手轻轻一拍我的屁股,“这猴孩子!”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爷爷眼圈也红红的。
“爷爷奶奶,你俩咋了?”
“没事没事。”他俩一人一边抬着我进了房间。
我让他俩站好,闭上眼睛,张开嘴巴。从兜里掏出两颗巧克力糖,一人一颗塞进他们嘴里。
“后天星期天,我领你们游西湖去。”
爷爷说:“甭乱花钱。”
“西湖不要钱。花港观鱼、柳浪闻莺、雷峰塔、断桥……好多景点呢。还有岳飞墓。”
奶奶忌讳地说:“墓有啥好看的。”
“有秦桧夫妇,两口子铸成铁人,跪在墓前头……”
爷爷问我:“念书咋样?到学校可要好好念,不要跟娃娃打架。人家打架,你离远点。”
“知道知道。哎,我就纳闷了,我外公外婆离你们那么远,你们说话怎么都一个口气。”
“哪个大人不为娃娃好。”爷爷打开大提兜,拿出炒的香酥豆、红薯泡、花生,还有红枣、杏干、柿饼。底下塞满了一袋袋绿豆、豇豆、小米、黄花菜。旁边还有一箱挂面。
我忍不住说他俩:“你俩开农博会来了?这么沉,路上也不嫌重。现在超市啥没有。”
奶奶揶揄说:“听人说这边面没咱们那边好吃,你爷爷还专门磨了一袋白面,可惜拿不动。”
“爷爷,你以后来啥都不要拿。你跟我奶奶年纪大了,栽倒了怎么办?”
爷爷不以为然,“没事,坐车呢,又不是自个儿背。”说着抓了把红薯泡塞我手里。
我郑重其事地说:“爷爷,你要听话。”我可不希望他俩路上有啥闪失。
“听话听话。以后啥也不拿了。赶紧吃,赶紧吃。”
我拿起一个红薯泡塞进嘴里嚼,爷爷奶奶目不转睛地瞧着。
我朝床上四仰八叉一躺,“真舒服!你小气的儿子头回这么大方。今晚我也睡这儿沾沾光。”
奶奶一推我,“哪有儿子这么说他爸的。”然后不安地对我说:“奶奶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你说。”
“你爸跟你妈好着吧?”
“好着呢。怎么啦?”
“好着就好,好着就好。”
看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说:“奶奶,你有啥话就直说吧。我是你孙子,又不是旁人。”
奶奶瞅着房间,说:“我刚才跟你爷爷问了,这房子一晚就五百!”奶奶说话那神气就像是被吓着了似的,伸直的五个手指半天收不回来。
“呵呵呵,我知道你俩啥意思了。没事儿,你儿子现在挣钱了,也该让你俩享受享受。”
爷爷把我拉起,“这孩子,跟你说正经的呢。”
“爷爷,你和我奶奶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也尝尝这高级酒店啥滋味。”
“啥滋味,还不一样地睡觉。”
奶奶心疼地说:“一会儿天就亮了,这才多大工夫就五百!两天就一千。一晚上顶农村种两亩地。”
“奶奶,还有一晚几千几万的呢。”
“那都是傻子!”
爷爷说奶奶:“你管人家干吗?”
奶奶说:“我连自个都管不到头,还管人家。不兴跟我孙子说说话儿?”转头问我:“未未,这跟前有没有便宜的小旅馆啥的?”
“住旅馆还不如住我家呢。”
“住你家?你老姨不是要来么?”
“我老姨来?我咋没听说。你听谁说的?”
“你爸说的。”
“啥时来?”
“说是今晚就来。”
不对呀,我老姨每次来都住外公家。我给妈妈打电话:“妈。”
“咋啦?”妈妈还在气头上。
“我老姨要来家?”
“你老姨来家?谁说的?你外婆……”
“我知道啦。”我放下电话,对爷爷奶奶说,“是我爸骗你们的。噢,我明白了。我爸是为了让你俩安心在这儿住才编的谎话。还真是孝顺呀。爷爷奶奶,这可就是你儿子的不对了。我昨天下午放学回家,在门外听见我爸跟我妈在屋里争执。我爸说不但要住酒店,还要住最好的酒店。我妈一听能不心疼,能不生气吗?”
爷爷奶奶急了,“他俩还争执了?”
“是呀,我爸的话我听得真真的。”
爷爷就埋怨道:“你爸也真是。我说这是自家父母,又不是外人,不住家住外面,像啥话!”
“就是。”我说,“你俩要是不愿在这儿住,那就住家去吧。你俩住我的房间,我睡沙发。要不我跟你俩睡,我打地铺。”
爷爷望着奶奶。奶奶拿不定主意,就说:“瞅我干啥,你说啥就啥。”
“那就走呗。”
我从床上下来,帮忙收拾东西。爷爷说:“不用你管。你去跟你爸打电话,看能不能把房钱退了。”
“不住当然得退了。”我一想,不能跟爸爸说,爸爸知道了肯定不让。
我出去找到薛薇的爸爸,退了房,和爷爷奶奶拿着行李出来。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可爷爷奶奶就是不坐。说一会儿就走到了。
走着就走着。身子虽然累点,可心里舒服。这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俩啥都舍不得花钱,对他俩我可是再了解不过了。有一回放寒假,爷爷送我去爸妈那里。为省路费,搭村里送红薯的大卡车到了火车站。因为来得早了,在火车站硬生生地坐了一晚上。爷爷本打算把我一放下就回去,过段时间再让爸爸把我送回来。可我哭闹着死活不愿跟爸妈待一起,爷爷只好留下陪我。我们只待了三天。这三天可把爷爷憋坏了。爸妈当时在广州租住的是一间半的小屋子,做饭睡觉都在里头。按爷爷的话说,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爷爷一回来就跟奶奶把城里说得一无是处。啥都要钱,哪比得了农村,棉花秆拔回家就够做饭烧一年的。还不说黄河滩里种的那些萝卜、白菜、莲藕,大的拉走了,小的不要,捡回来搁菜窖里就能吃一冬。我经常跟着爷爷奶奶刨人家地里剩下的花生、土豆、红薯。有时刨到大的,高兴得就跟捡着宝似的。到了杭州后,我把同学坏了不要的铅笔盒修修继续用。油笔破了折了,可笔芯还好着。找截窟窿眼粗细相当的竹子穿进去,照样写字。裤子扯了个口子,妈妈要扔,我死活不让。妈妈气得说我是捡破烂的,一点城里人的样子都没有。
到家了,我敲开门,显摆地对妈妈说:“看!谁来了?”
妈妈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开心。她极不自然地叫了声爸妈,声细得我都怀疑奶奶听没听见,不然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忙对奶奶说:“奶奶,我妈叫你呢。”“噢,噢,噢。你看奶奶这耳朵……”奶奶忙不迭地说。
爷爷对妈妈说:“你,你今天没上班?”
“没,休年假。”
我们刚要进去,妈妈急忙拦住。进去拿了她和爸爸的旧拖鞋出来,要爷爷奶奶换上。
我帮爷爷奶奶换上,进去。
“爷爷,奶奶,你俩坐沙发上。”我拿了两盒酸奶,把管子插好,一人一盒塞在他们手里,“你俩喝。”
我把爷爷的大提兜打开,“妈,看爷爷拿了啥东西。”我一包一包往外拿让妈妈看。她却恼了,说:“我刚把茶几抹干净。拿厨房去。”我只好放了回去。
爷爷奶奶把酸奶放在茶几上。
我催他俩,“你俩喝呀,可好喝了。”
“不渴不渴。”爷爷奶奶拘谨地说。
妈妈说:“都打开了。”
爷爷奶奶这才又拿了回去。
我急忙跑到厨房,拿了个小盆子,倒了半盆热水,出来把酸奶搁里头。爷爷奶奶不能喝凉的,咳嗽。
妈妈进房间去了。我给爷爷奶奶打开电视,调到戏曲台让他俩看。
我推门进了妈妈房间,她脸朝里躺在床上。我过去扳着她的肩膀,“妈,妈,我找的薛薇她爸,住宿费一分没扣全退了。”
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妈,你别跟爸生气了。他回来我跟他说,是爷爷奶奶要回來的。不关你事。”
妈妈还是不理不睬,我就挠她胳肢窝。妈妈最怕挠胳肢窝了。没料想妈妈并没像平时那样笑得向我求饶,反而把我一推,“去!就你多事!”
大门响了,爸爸下班回来了,我跑了出去。
爸爸对爷爷奶奶说:“我去宾馆,说你们退房了。”
爷爷不快地说:“有地方住住那儿干啥?一晚上四五百!”
奶奶拿指头一指他,用极低的声音埋怨说:“就你事多!”
爸爸问我:“你妈呢?”
“在房间呢。”我赶忙说,“是我爷爷奶奶要回来的,不关我妈的事。”
爸爸去了厨房,一看冰锅冷灶,出来对爷爷奶奶说:“走,吃饭去。”
爷爷问他:“去哪儿?”
“去外面。”
“去啥去!就搁家里。”
我上前一拉爷爷,“走吧爷爷,我爸给你接风呢。你也尝尝杭州的小吃。小笼包、定胜糕、西湖醋鱼……我知道一个地方,好吃又不贵。”
爸爸说:“说好了,今晚在外面吃。”
奶奶就小声对我说:“叫你妈去。”
我朝奶奶一抱拳,“得令。”我跑进妈妈房间,“妈,我爸今天请客。你不是最爱吃钱塘人家的醋鱼嘛,咱们就去那儿。”
“我头疼,不去。”
“爷爷奶奶刚才都说我爸了,你也该消消气了。快点,走吧,我都饿了。”
“你饿你去。”
“妈,爷爷奶奶头一回来,你就看在我爷爷奶奶和你儿子的薄面上,甭跟我爸计较了。”我搂着她的脖子,“唐新华小主赏光,咱家侍候您起驾吧……”
我使出浑身解数,妈妈就是无动于衷。我知道她的大小姐脾气又上来了,跑去对爸爸说:“你哄哄你媳妇去。”
爸爸拿起车钥匙,“走,咱吃咱的。”
“吃啥吃?这咋还吃得下!”奶奶压低嗓音说爸爸,“你说你爸你妈头一回来,就惹得媳妇不高兴……”
“妈,你想多了。”
“哪儿都不去。就搁家,我跟你爸开水泡馍。”
爸爸没法,只好找妈妈。一进去就把门关死。我蹑手蹑脚过去,耳朵刚贴到门上,就被爷爷拽了回来。
他俩总算出来了,我们一块儿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他俩也很少说话。我顾不上他俩,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给爷爷奶奶夹菜。
吃完饭回到家,妈妈径直回了她的房间,我在客厅写作业,爸爸跟爷爷奶奶说话。唠了会儿家常,说了些村子里的事,之后爷爷就关上了房门。
我竖起耳朵,就听爷爷说,过日子不能大手大脚,男人要有肚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斤斤计较,跟媳妇要搁好,家和万事兴之类的话。爸爸只说了句“你不知道事儿”,便再也不言语。
爸爸出来,疲惫地往沙发上一躺,对我说:“今晚你跟你妈睡去。”
我说他:“爸,遇到问题要积极面对,不能逃避。你就不能给我妈认个错?男人要有肚量……”
“去去去。”他跟我商量,“要不把钢丝床支起,你睡你爷爷奶奶屋里。”
“爸,我爷爷奶奶远道而来,你俩,尤其是你,就不能忍一忍?”
他一推我的脑袋,“忍什么忍?你跟你爷爷胡说啥了?”
爷爷出来,说爸爸:“我说了一晚的话都白说了?”
爷爷站在那里,眼瞅着爸爸进了妈妈的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早早起来,在厨房进进出出,摸摸索索。我问她找啥,她悄声说:“你睡你的。”
早上,妈妈买了豆浆、油条、葱包烩、小笼包。吃完饭,奶奶就抢着收拾。说妈妈好不容易歇个假,多歇息歇息。奶奶说她一早到厨房看了,也不知怎么生火。说饭她来做。时间长了,这么多人,老买也不是个事儿。妈妈面无表情地说:“不用。”
我和爸爸上学上班去了。
中午回到家,妈妈没在,爸爸中午单位回不来。爷爷奶奶坐在客厅里。
“妈妈呢?”
“你妈说她有事出去了。”
“啥事?”
“没说。”
“你俩咋不看电视?”
“不看,太吵了。”
我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她跟朋友在外面有事不回来了,叫奶奶给我下挂面。我隐隐约约听见搓麻将的声音。我放下电话,“奶奶,我们吃面条。”
我在锅里添上水,搁在电磁炉上,打开开关。又从冰箱拿出火腿。发现有块牛肉,也拿了出来。
奶奶把菜择好了,边淘边问我:“你在家经常做饭?”
“嗯。他俩经常加班,我就自个给自个做。”
“奶奶问你个话,你可得老老实实跟奶奶说。”
“啥事?”
“你,你妈跟你爸好吧?”
“你咋又问?好着呢。”
“那,你妈给你爸做饭吗?”
“做呀。你儿子那甩手掌柜,啥也不会,还不如我呢。”
“哦。”
“咋啦奶奶?”
“没事没事,奶奶随便问问。”
吃完饭,奶奶问我平时拿啥熬稀饭。我说,你不用管,一会儿我搁电饭煲把米放好,你到时插上电就行了。
第二天星期五,中午放学回来,发现爷爷奶奶孤零零地坐在小区的石凳上。我悄悄过去,想吓他们一跳。到了跟前,就听奶奶说:“农村没文化媳妇这样,城里有文化媳妇也这样。唉!要不咱俩早点回吧。”
爷爷说:“你这早回去,村里人说远远地看儿子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人家肯定会说闲话……”
我拿去口罩,“呔!”爷爷奶奶果然吓了一跳。
“你俩咋坐这儿?天这么冷,雾霾这么大。”
爷爷笑着说:“我跟你奶奶出来转转看看。”
“我听奶奶说要回去?咋啦?”
爷爷赶忙说:“没有没有,刚来走啥走。”
“就是。我不準你俩回去!听见没?”
“不回不回。”
我拉着爷爷奶奶的手回到家,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妈妈起来,一声不吭,到厨房端饭去了。
下午放学我一进门就唱:“周末了,周末了,领爷爷奶奶玩去了!”
妈妈说:“月考了玩啥玩!在家好好复习功课。”
“不,我都答应爷爷奶奶了。”
“有霾,不许出去。”
“我都看天气预报了,明天就散了。”
爷爷奶奶忙说:“听你妈的。好好念书,念书要紧。”
我拖着哭腔朝爸爸喊了声:“爸——”
“去去,读那么多书有啥用!”爸爸话里有话地说。
妈妈嗵地把菜碟往桌上一放,眼睛瞪着爸爸。我连忙跟妈妈说:“星期六,就星期六一天。星期天我学,行了吧?”
妈妈刚坐下,爸爸紧接着说:“星期天我带你爷爷奶奶去乌镇。”
奶奶说:“不去,我哪都不去!”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出发了。爸爸把我们送到门外,给我手机破天荒地发了一千元红包,叮嘱我去哪个哪个景点。还特别告诉我,午饭晚饭都在外面吃,吃好点。
我们在站台等开往西湖的公交时,爸爸手机响了,“我这就过去……行,行……”
“爸,你干啥去?”
“我,单位加班。”爸爸闪烁其词。
“加啥班呢?我都听见了不醉不归。爸,你不在家陪妈了?”
爸爸周末可是都陪着妈妈的。再说,他平时也不喝酒呀。
爷爷说他:“喝啥酒呀,伤身。歇个假跑啥跑!”
“你别听未未胡说,是单位加班。”
公交来了,我和爷爷奶奶上去。只见爸爸转回身,朝家相反的方向走了。
手机响了,是外公打来的,叫我晌午跟爸妈过去吃饭。
“外公,我今天领我爷爷奶奶去西湖玩。”
“你爷爷奶奶来了?啥时来的?”
“大前天。”
“大前天?”
“嗯。”
“那,那你领上你爷爷奶奶好好玩玩。我和你外婆明天看你爷爷奶奶去。”
“好。外公再见!”
到了西湖,我们先上了断桥。我给他俩讲许仙白娘子的故事。爷爷奶奶看过戏曲《白蛇传》。奶奶张大嘴巴,环顾四周,“还真有这事呀。”
奶奶指着保俶塔问我:“那是法海住的地方?”
“不是。法海不住这儿。法海的金山寺在江苏镇江。这是浙江杭州,不在一个省。”
“不在一个省?那他咋跑这么老远管人家的闲事?”
“他云游到这儿,碰上了。”
“游你就好好地游,管人家闲事干啥?”
爷爷笑她:“你还说人家。法海又关你啥事。”
“就是说说么。”
花港、雷峰塔、灵隐寺、岳飞墓、钱塘桥……天黑赶到家,我的腿累得都抬不起来了。
没多久,爸爸一身酒气地回来了。他径直推开妈妈房门,啪的一声关上,“唐新华,我告诉你。你踩我红线了。我说过,我能容忍你所有缺点,唯独对我的家人……”
“我对你家人怎么了?你说!你说!”
“你心里明白,我也心里明白。今天我不想跟你吵,你最好也别惹我!”
“你把话说清!我是没让你爸妈吃,还是没让你爸妈住?”
“我都说了。我爸我妈来不图吃你穿你,唯一就是图你个笑脸。跟旁人都能有说有笑,见我爸妈就不行?就没话了?”
爷爷奶奶从房间出来。我急忙跑去推开爸妈房门,不快地说:“你俩别吵了!我爷爷奶奶在外面听着呢。”
爸爸从柜子里拿出被褥,铺在地板上,倒头就睡。
第二天吃完早饭,爸爸和爷爷奶奶正准备出门,外公外婆来了。爷爷奶奶说啥都不去了。外公说:“去吧去吧。咱有的是时间聊。过年就不回去了,这边暖和。”
“不不,后天就回去。”
“后天?”我和爸爸异口同声。
爷爷对外公说:“说好的一星期。家里没人照看。再是地里还有些活儿。”
爸爸问:“冬天还有啥活?”
“不冬灌了?”
“有我姐跟姐夫呢。”
“你姐冬天砖窑厂给人家干活,哪走得开。”
“不行!不回去,坚决不回去!”我紧紧拉着爷爷奶奶的手。
外公对爷爷说:“这事不说了,今天先游玩,回来了我跟苑清给您和嫂子接风,让我们也尽尽地主之谊。”宋苑清是外婆的名字。
爸爸他们走了,我在房间写作业。
外公问妈妈:“你公公婆婆来了,你咋不说一声?叫人家以为咱们不懂礼数。”
妈妈没吭声。就听外公继续说道:“你是不是又和遂明闹别扭了?你呀你,你叫我咋说你。”
“爸,我的事你别管。”
“你这孩子能不能懂事点?能不能懂点人情世故?”
“是我不懂人情世故还是他周遂明不懂人情世故?遂明说他爸妈要来,我说来了住到咱隔壁小旅馆。白天在家吃饭,晚上搁那儿休息。遂明立马跟我翻脸,非要叫住到屋里。我说咱家地方小,又不是人家楼上楼下,谁不影响谁。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谁都休息不好。我还不是为他爸他妈着想。我把钱花上,还落不下好。”
“遂明叫住到屋你就叫住到屋。嫌挤叫未未住我那边。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还不是嫌弃人家爸妈。”
“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习惯屋里住生人。尤其一想那马桶……还咋坐呀!”
“那你不会给马桶多准备个垫子?”
“不光是马桶垫子。关键是那,那味儿……”
就听外婆说:“老唐呀,叫我说,农村和城里生活习惯还是有区别的。遂明还是有些太保守。现在哪家来亲戚不是住宾馆?”
妈妈说:“遂明不但要叫家里住,一天三顿饭做上,还要叫我陪着说话,笑脸相迎。你说我跟那老头老太太有啥话说呀?没笑总不能装笑呀,我也不是那会装的人。”
外公说:“你就是不想说话,没话说,坐到旁边陪陪,倒个水,递个瓜子、水果总会吧?老两口来不会待长,几天工夫你都应付不下来?咱心里就是再不爱,面子总要过得去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他俩面,总得看遂明、看未未的面吧。你这样嫌弃人家父母,人家就不嫌弃你父母?不嫌弃你?夫妻间的裂隙往往都是因这些小事产生的……”
马桶?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正在那儿琢磨,就听外公说:“明天叫你公婆都到家来,在咱家吃顿饭。”
妈妈说:“你是不是又让妈妈做?在外面吃顿得了。”外婆腰间盘突出。
外婆说:“听你爸的吧。”
外公外婆走了,我赶忙回到桌上。妈妈推门进来,看我趴那儿写作业,拉上门走了。
马桶,马桶……
傍晚,爸爸一回来,我就把他拉到厕所,“爸,爸,我知道妈妈是啥原因了。我都想好了,一是把咱家马桶换了,换成那种蹲式的;要不就装两个马桶,爷爷奶奶咱们一个,妈妈专门一个,问题不就解决了?”
“你咋知道的?”
“你们走后,外公跟妈妈说话我都听见了。”
爸爸不以为然地说:“你知道什么呀。回去写你作业去,大人的事不要你管。”
星期一下午放學,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在学校门口等着我。我们一起开车去外公家。
外婆做了一大桌的菜。
大家围桌坐定。酒过三巡,外公给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端起酒杯,对爷爷奶奶说:“爸,妈,我敬你们二老一杯!”爷爷奶奶慌忙端起酒杯,跟着妈妈一起喝下。
外公拿起酒壶,爷爷一捂酒杯,“亲家,我不会喝酒,不敢再喝了。”
“我知道你不能喝,所以才开的红酒。红酒软化血管,祛风驱寒,喝点对身体有益。”
“亲家,真的不能喝了。”
“那好,最后一杯,最后一杯。”
外公端起酒杯,“二位亲家,十里乡俗九不同。有啥招待不周的,孩子有啥地方做得不对的,还请见谅!”
爷爷忙不迭地说:“没啥不周的。我这次来,看了他们三口,再见到二位亲家,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外公说:“亲家,咱有啥说啥,我也不掖着藏着。现在城里这孩子都过独了。你看我这么大的房子,楼上楼下。就这,儿子儿媳结婚宁愿掏钱在外面租房,都不愿一块儿住。”
爷爷说:“甭说城里,农村都一样。结婚得给另辟院子,另盖房子,一天都不跟老人在一起过。”
外婆给奶奶夹了块鱼,“老嫂子,说心里话,甭说她不愿跟咱待一块,我还不愿跟她待一块呢。”
奶奶说:“不待就不待,只要娃娃过得好就行了。”
“就是就是……”
末了,外公对爸妈说:“你俩也一起喝一杯吧。”我连忙站起,过去拿起酒壶,“我倒我倒。”
晚上,睡到半夜,奶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爸爸从房间出来,进去问奶奶怎么啦。爷爷叫爸爸倒了杯热水先叫奶奶喝了口,然后拿出小药瓶倒出三粒甘草片,又拿出一板阿莫西林胶囊抠出两粒,叫奶奶服下。爸爸要去医院,爷爷说不是去医院的事。
奶奶好多了,叫我和爸爸去睡。
妈妈站在门口,看我和爸爸出来了,回了房间。
奶奶咳嗽了几声就不咳了,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回来,不见了爷爷奶奶。我床上被罩床单枕套都揭了。妈妈正在卫生间哼着越剧《十八相送》的调子,洗衣机在嗵嗵嗵地响。我过去问她:“爷爷奶奶呢?”
“回去了。”
“回去了?我不信!”
“不信我也没办法。”妈妈把马桶垫取下来扔在洗衣机跟前。
我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说奶奶有气管炎,受不了这潮湿阴冷的天气;爷爷的嗓子也不适……
“咋不等我回来?”
“怕你胡搅蛮缠。”
放下电话,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妈妈一戳我脑门,“你个没良心的,连妈妈的话也不信了!赶紧写作业去,这几天你都玩疯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里。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爷爷奶奶,我心里一阵难受……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发明了一种马桶,上面安装了好多马桶圈儿。妈妈、爸爸,爷爷、奶奶,一人一个……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