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米
小霖放了学,就喜欢躲在院子里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小姑娘还文静。
假期里,爸爸妈妈也曾送他去过兴趣班,什么画画啦、弹琴啦、下棋之类的,因为不喜欢,他总也学不好。之后父母也不难为他了,就随他待在家里修身养性。
有人劝小霖的父母说:“现在什么年代了啊,不学点本事以后会吃亏的。多一点技能,上大学都能加分呢!”
他們回答说:“现在的孩子,只要不吵着玩手机和电脑,我们就谢天谢地了,随他去吧。”
于是小霖悠闲地在自家院子里做起了土皇帝——这里的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不管植物、动物还是人,都没有违抗他的。比如他让爸爸把迎春花种在角落,爸爸就照办了,因为爸爸没学过园林绿化,自己都犯愁该种在哪儿呢。比如他规定妈妈在草坪返青之前不许踩,妈妈也不会不听,因为她自己是在草坪上晒太阳最勤的那个人。至于小动物们,蜗牛、蝴蝶、麻雀、刺猬,看了他就躲,唯一不怕他的是水池里的小鱼,但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玩,都得听他的,反正鱼也不能跳出水池来抗议。谁叫它们进化这么慢呢,几亿年了都没学会说话。
小霖有点孤僻,但他也不想做个静观天地的老道,他也喜欢有人陪他玩。就算“人”由鱼儿来扮演也可以,所以在他的国度里,鱼是最高等的臣民,土皇帝对它们宠爱有加,照顾得无微不至。
水池在院子的一角,是扇形的,一米多深,底下填着肥厚的塘泥。池子里本来养着睡莲,到了盛夏,睡莲在清晨就张开了花瓣,到晚上又合起来,美美地睡一觉,明天再次开放。在太阳底下,花朵就像一盏盏造型雅致的鹅黄色水晶灯,花瓣嫩得像要融化在眼睛里,让人看一整天也不觉着累。可惜好景不长,由于爸爸偷懒,从来不给睡莲施肥,过了三年,睡莲不开花了,只有光秃秃的叶子漂在水面上,张着豁嘴,好像在嚷嚷着“我要吃、我要吃”,很像是吃豆游戏中的小精灵,可惜水池里没有豆子给它们吃,只有一个自来水管粗的简陋喷泉,无意义地喷着泡沫。
爸爸干脆就懒到底了,说那就养鱼吧。买了许多红色的草金,也就是锦鲫,最大的只有手指头长,一股脑扔进了池子里。不得不说这真是个懒办法,别人家养鱼又要换水又要充氧,可他家不用。因为池子大,氧气足够了。水也不用换,池底的淤泥把鱼的粪便和食物残渣都吸收了。等到水位降低后,就灌点自来水,要是碰到下雨,连这个也省了。甚至好多天不喂食都饿不死鱼儿,因为池子里有丰富的微生物,爸爸说是什么“天然硝化系统”。
这下爸爸尝到甜头了,又买了十条锦鲤放进去。锦鲤有金色的、红的、五彩的、黑斑的,无比靓丽。但这次水池不给面子了,不知道什么缘故,锦鲤接二连三地翻肚皮。草金一条没死,锦鲤就只剩两条了,还是最丑的两条,一条是灰的,另一条也是灰的。
“小家小户的,养不了富贵鱼。”爸爸哀叹了一句就撒手不管了,把照顾小鱼的重任甩给了小霖。小霖求之不得,因为它们实在太好“说话”了,一点也不挑剔。每天喂一顿可以,喂两顿也行,逢了周末他去外公家,两天没喂,它们一样活蹦乱跳。那两条娇贵的锦鲤竟受了感染,变得跟草金一样豪放了,没病没灾地活了下来。
三十六条锦鲫,两条锦鲤,一条没死,两年过去了,从鱼苗长成了小鱼,这是小霖的功劳。他用实力提高了自己的威望,这个小院,还得他说了算——爸爸养死了八条鱼,而他养活了三十八条,这是有目共睹的。
为了保住胜利成果,小霖更加仔细了,每天喂鱼时都要过一过数才安心,生怕一疏忽爸爸又把大权夺回去——就算小霖愿意,池子里的鱼也不愿意呀,它们可不想再牺牲了。
所以发现鱼少了一条时,小霖还以为自己数错了,为了验证,他又抓了一点鱼粮撒下去。这是他数鱼的诀窍。鱼儿平时游来游去,肯定数不清楚,但这两年里他摸索出经验来了,发现这群鱼会分成三批。第一批是又性急又胆大的,只要他一走过去,它们就浮上水面开始乱窜,不管他是撒了鱼粮,还是只把脚丫子浸到水里,它们都急急地凑过来,生怕晚一点就没饭吃似的,这一批是八条。然后是一群普普通通的,见到勇士们安然无恙,它们才跟在后面捡便宜,这一批有二十三条。最后是五条草金和两条锦鲤,要等到风平浪静水面一丝波纹都没有时,才敢游上来拣点残羹剩饭。小霖只要站在岸边一跺脚,或是脚在水里一晃,它们马上就会钻到水底躲起来。
小霖又数了一遍,胆大的还是只有七条。怕弄错了,他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数来数去,就是少一条。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连忙去问爸爸:“爸爸,小鱼是不是死了一条?”
爸爸说:“没有吧,天这么凉快,鱼不会无缘无故死的。”
他又问妈妈:“妈妈,你有没有从水池里面捞死鱼?”
妈妈说:“没有啊,我这么忙,哪有你那些闲工夫去捞鱼哟。”
“可是鱼儿少了一条。”
他们都说是他数错了。怎么可能嘛,他已经四年级了,数学成绩不好也不坏,不至于数数都不会。肯定就是少了一条,它到底去哪儿了呢?
他一晚上都在想这个问题,想得觉都没睡好。第二天到了学校也无精打采的,有同学问他怎么了,他说鱼丢了一条。人家不理解,说:“那有什么大不了的?再买一条不就好了。”唉,别人哪知道他和小鱼的感情呢,那可是他从拇指那么大,一点一点养到今天的呀。
放学一回家,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数鱼,结果胆大的又少了一条。这就不可能是数错了。他向爸爸妈妈汇报这个紧急情况,但他们无动于衷,一个说他疑神疑鬼,一个说他要是太闲了,就多写点作业。他感觉自从自己接管小院以后,他们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好像那里发生的一切跟他们无关似的。
他上学时就愈发没有精神,不过再没人来问他了。小霖平时就沉默寡言,不大跟人交谈,现在垂头丧气的,更没人来招惹他了。他也无所谓,一心盼着放学,好回家看看自己的鱼儿怎么样了。
好在今天没有少,还是三十六条鱼。小霖心情好了许多,脱了鞋袜,把腿泡在水池里,跟鱼儿嬉戏起来。天气有些热,浸在凉凉的池水里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这是他独享的游戏,他曾经想拉妈妈下水,她竟然说池子里有泥巴,很脏。真是不可理喻,他们吃的菜不都是泥巴里长的吗?他们还不是吃得挺欢。
胆大的先游过来,围着他转圈,时不时用小嘴碰碰他的腿,弄得他浑身都痒痒的。他把手伸进水里,它们也要啃一下,发现并不是吃的,这才悻悻地游开。他最喜欢这几条胆子大的小鱼了,可惜只剩下六条了。那两条去哪了呢?
鱼要是死了,一定会漂起来,不可能自己埋在泥巴里面。会不会是躲起来了?他努力瞅着水池,底下是黑黢黢的塘泥,长了一些水草,水也不很清澈,看不清楚。它们是故意跟他躲猫猫吗?
“你们什么时候学会躲猫猫的?”他用脚踢着水,水花四溅,鱼群分散开来,躲开了他的脚。他一停下,鱼群就游了回来,追逐着他刚刚造出来的浪花。他们每天都这么玩,但这不是躲猫猫。躲猫猫的意思是……
“喵——”忽然传来了一声猫叫。
这是怎么回事?他愣住了,是自己想象的吗?但是鱼儿也呆住了,个个都漂在水面上,中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像是小时候玩的钓鱼玩具,颜色艳丽,但毫无生机。
“喵。”又叫了一声。这回他听清了,扭过头去看,在邻居家的屋顶上,赫然站着一只花猫,黄毛夹杂着黑纹,还有点点白色的花斑。
那只猫不算大,但也不是小猫,至少不是那种刚刚满月,让人一见就想抱在怀里的小可爱。那家伙正紧紧盯着他,蓝灰色的大眼睛中间,褐色的瞳仁眯成了一条线。它面无表情地站在屋瓦上,尾巴半翘不翘,不动声色,显得很冷酷。
天哪!他觉得脑袋像被敲了一下的钟,“嗡”地响了一声。他急忙抬腿转身,水“哗啦”一声脆响,鱼群“哧溜”就钻进了水底,它们大概也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他腿上还滴着水,脚没踩稳就奔跑起来,在草地上滑了一跤。他也顾不得痛,爬起来就往屋里跑,大叫:“不好了!”
爸爸妈妈都慌慌张张跑了出来。
“猫!有猫!”他指着屋顶上的花猫。
“猫怎么了?”
“肯定是它偷的鱼!”
妈妈笑了,“这只猫这么小,能抓到鱼?”
爸爸说:“你知道猫不会游泳的吧?它怎么能抓到池子里的鱼呢?”
花猫见他们都盯着它,觉得受到了威胁,扭头慢腾腾地走掉了,消失在房子的另一边。
肯定是它偷的鱼。现在水池很满,站在边上,只要一伸爪子就能捞到鱼了。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忽然来了一只猫,鱼儿就丢了,这根本就是一回事。小霖对这一点很确定,但他没办法说服爸爸妈妈,他要怎么证明自己没看到的一件事呢?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第二天,鱼又少了。现在胆大的只剩五条了。小霖看着向他游过来的鱼,感到一阵恐惧。他用力拍打水面,一边高喊着:“回去!回去!别再上来了,都躲好!”
他有点后悔自己训练鱼儿不怕生了,他现在巴不得它们永远藏在水底下不要露面,即使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也比让它们丢了性命要好。
他去求爸爸抓住那只猫。爸爸也觉得连丢几条鱼不对劲,但他说:“这大概是只野猫,没人管它,过几天自己会走的。”
“要是不走呢?”
“那我们再抓它。”
结果,他们又付出了一条鱼的代价。现在没有胆大的鱼了。小霖站在水池边,三十四条鱼默默地沉在水底,只隐隐约约看到背鳍。它们全都一动不动,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当然了,每天被一只恶魔的爪子掳走同伴,谁没有心理阴影呢?
爸爸再也没有借口了。他问了邻居,并不是谁家养的猫,第二天他借了一个捕猫笼来,清蒸了一条鱼放进去,就抓住了那只花猫。
那只猫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没有人喂,肯定饿坏了。小霖在窗户里看见,爸爸刚把笼子放在草地上不久,花猫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笼子,一下就踩到了踏板,笼子门咔一声落下,把它关在了里面。花猫反应过来,回头想跑出去,当然已经晚了。
小霖跑进院子查看,爸爸拦住他说:“它可能带有狂犬病毒,千万不能碰!”
他就隔了几步远,观望着,怕猫跑出来。
花猫跑不出来。那个笼子很结实,钢丝很粗,多大的猫都能关住,而这只猫不过几个月大,自然无计可施。它发现自己已经身陷囹圄,放着跟前的清蒸鲫鱼不碰,开始撞笼子。
它以为能把门撞开吗?这也太笨了吧,跟它偷鱼的本事简直太不相称了。但是小霖看了一会,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撞了十几下,花猫的鼻子破了,渗出血来,染红了它的鼻尖和嘴,但它还在撞。小霖明白了,它不是想撞开笼子,它是在表达气愤。他听说有的人气疯了会用头撞墙,现在他算是见识了。
“你别撞了行吗?”他轻言细语地劝道。花猫不理他,不依不饶地撞着铁笼子,哐哐作响。它一定是恨自己太馋嘴了,以致落进了阴险的陷阱。他不忍心再看,进屋问爸爸:“我们拿它怎么办呢?”
“我还没想好。”爸爸说,“明天问问有没有人想养猫。”
小霖想了想,觉得没有人愿意养野猫。现在宠物猫都嫌太多,好多人把自己家养的都扔了,所以流浪猫越来越多。“要是没有人要它呢?”他问。
“那就找个很远的地方把它放了。”妈妈说。
“它就回不来了吗?”小霖问。
“肯定回不来,没听说猫会认路。”爸爸说。
那就行了,只要它别来偷鱼,他们也不想伤害它。小霖又去看花猫,它还在撞笼子,眼眶都撞破了皮,他怎么劝它也不肯停下。小霖只好躲进屋里,看它的脾气,好像自己越劝,它就越生气。随它去吧,等明天放了它,它就知道他們并没有恶意了。
但笼子时不时地哐当响一声,让他一晚上都心神不宁。他忽然想起以前看的动物节目,说是把小动物放到陌生环境里,它们很难活下来,因为每个地方的原生动物都有排外情绪。更别说这只小小的猫咪,也许除了鱼,还不会捕食别的。
他去问爸爸,爸爸说他不知道,但他们也管不了,弱肉强食,本来就是大自然的规律。小霖感到心忽然沉到了海底。他一心想着抓住偷鱼的坏蛋,解决自己小院的危机,没想到却迎来了更大的危机——这个坏蛋,因为他们,很可能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