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着冬
孙建军得了一个奖。
他得的是官坝镇设立的奖。这个奖设立十年,表彰了三个人。第一个,是来官坝镇套竹鸡的外乡人。他孤军奋战,扑灭了一场由祭祖引发的山火。第二个,是到寨子里借宿的照相师傅。他魁梧有力,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一个进寨抢劫留守老人的流窜犯给逮住了。第三个,是孙建军。
孙建军是寻羊坪的厨子。他不是寻羊坪的人,老家在梭米坝。单看名字,人们以为梭米坝是个好地方。其实不是,梭米坝简陋得像只斑鸠窝,穷得连老鼠也只剩皮包骨。孙建军家上溯三代,无论父系还是母系,都找不出一个富人,所以他家的亲戚基本上都是穷人。
穷亲戚多,相互之间不能依靠,如同一群过河的泥菩萨,自顾不暇,根本没精力管别人。生活像一把锉刀,从早到晚锉着孙建军的神经,慢慢养成了他独来独往,既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别人占自己便宜的性格。
孙建军读了两年初中,略通文墨,肄业后,十五岁那年,跟一个远房姨父到乌江上当了一名水手。孙建军的姨父是个好高骛远之徒,当着孙建军的面拈花惹草,在各个码头惹下不少麻烦,常常被揍得鼻青脸肿。水手们以为,他姨父挨揍,孙建军肯定要帮忙。其实不然,他不仅不帮忙,有时还打冷锤,从背后踹他姨父几脚。
孙建军的姨父对他有些忌惮。尤其是三年后,孙建军练就了一身好水性,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他姨父就更不敢惹他了。為了躲开他老婆的这个远房侄儿,孙建军的姨父背井离乡,去了外地。孙建军又在船上干了两年,才回到梭米坝。孙建军回梭米坝的原因,不是他不想当水手了,而是乌江上修了几座水电站,没人开船了。停航后,孙建军背着一卷草席和一床破絮回到了梭米坝的土墙房子里。他的外形已经不像个农民了。身材魁梧,举止得体,如果仔细看,还是会看出他的气质仍然跟农民一样——目光低垂,厚道中夹着胆怯和狡猾,即使穿上西装,也能看出他是个农民。
孙建军的父亲对他回家十分不解。他父亲农闲时在官坝场上卖豆腐脑,见多识广,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梭米坝的年轻人全部到城市打工去了,过年时,他们穿着西装、皮鞋回到梭米坝,攀比智能手机的功能。在他眼里,只有憨头憨脑的年轻人才会留在家里混日子。他父亲说,你水手当得好好的,为啥突然不当了?
孙建军说,不想当了。
他父亲说,你今后准备干啥呢?
孙建军说,当厨子。
他父亲听说孙建军要当厨子,不学他的豆腐脑手艺,失望地转过身,趿拉着鞋子往前走了几步。他长得又瘦又小,仿佛只有一把骨头,根本不像一个大个子的父亲。经过时间的打磨,他的骨头也变老了,往前走动时,身上会响起竹子被大雪压断的咔咔声。
孙建军没说谎,他确实想当厨子。他当厨子的天赋,是自己发现的。孙建军的姨父每到一个码头,就下去跟女人们吃吃喝喝,他以为,是女人们先留住了姨父的胃,才留住了他的两条腿。于是孙建军想弄些可口饮食,把他姨父留在船上。
孙建军没煮过饭,也不知道自己能够煮饭,他抱着学习的态度进入了船尾的厨房。十天后,船上的厨子被船长从厨房里撵出来,到甲板上去撑篙竿。孙建军则留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孙建军无师自通,玩得忘乎所以,早把留住他姨父胃口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后面那两年,孙建军是在船尾的厨房度过的。他成天把自己关在那间铁皮房子里,用心研究几样简单的蔬菜,以期用不同的方式把它们做出来。水手们渐渐发现,孙建军除了极具煮饭天赋,还是一个专注的人,他一旦沉浸于某件事情,会对其他事情充耳不闻。
柴油发电机机舱在船尾下面,与厨房隔一层薄薄的铁板。以前厨子在里面待上半小时,会像烟鬼子得定时抽根烟一样,要蹿出来透口气。自从孙建军成了船上的掌勺,他再也不出来了,任由马达声嘶力竭的轰鸣声在他耳畔响彻。直到回到梭米坝,孙建军才发现,他的听力受到了影响,如果隔得太远或者声音太小,容易把事情听岔。
回到梭米坝,孙建军决定以厨子为业。有了这番决心,他像仗剑走江湖的侠客,四处外出吃酒席。到了酒宴上,他不像别的年轻人那样忙着上桌捞菜,而是蹲在厨房,看大厨掌勺,暗地里替人盘算客人多少,肉多少,菜多少,佐料多少。如果周围寨子里没有酒席,他就跟着卖豆腐脑的父亲来到官坝场上,坐在饭馆里看厨师们下料,在心里悄悄替他们掌握火候。三年后,他学成了,急需一个场合来展示他的成果。
孙建军父亲比他本人还急,如同喂食的老鸟比吃食的小鸟还急一样。他背着装豆腐脑的铝桶,四处宣传他儿子能够胜任所有红白喜事的大厨,如果不是热爱家乡,早到北京当大厨去了。
尽管他父亲到处虚张声势,还是没人敢把一场酒宴交给一个没经过实践检验的厨子。他父亲背着铝桶跑了两天,最后不得不把目光放到亲戚身上。孙家的亲戚都是穷人,穷人一般不太愿意办酒席。经过一番游说,孙建军的一个远房表叔站了出来,说要为自己五十岁生日办一场酒宴。他表叔像故作镇定的负心郎那样,使劲拍着瘦弱的肩膀对孙建军父亲说,表哥,你放心,我来办一场,让我表侄儿亮亮相。
他父亲说,表弟,还是你仗义。
他表叔说,表哥,我们说好,表侄儿的两百元钱和五块豆腐我就不给了。
他父亲说,不给,就当他交了实习费。
孙建军表叔说的五块豆腐,是厨子的报酬之一。在官坝镇,外出当一次掌勺大厨,报酬除了两百元钱外,还有五块豆腐。他父亲的这个承诺没有难倒孙建军。生日宴会结束后,除了两百元钱没办法,他活生生地从客人的菜里省出五块豆腐,心安理得地带回了家。
从那以后,孙建军获得了两个名声。第一个,人们知道,他是个不愿意吃亏的人,即使亲戚,也别想占他便宜。第二个,孙建军前世是个吃货,只有吃货转世,才能把一道家常菜搞得那么好吃。
孙建军的厨子声誉日隆,接着他又抛出杀手锏——连环灶。连环灶是孙建军在船上当厨子时,自己琢磨出来的。他在船上当厨子那些年,时常遇到船坏了,靠在荒野滩涂,前不靠村后不靠店。船长派人去城里买配件把船修好,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两个月。那时,船上没有燃料煮饭,孙建军就得把厨房搬到河滩上,用卵石做灶,就近拾干柴当燃料。为了节省,他一次次琢磨,琢磨出了连环灶这个前所未有的东西。顾名思义,连环灶就是顺着一道斜坡,如同做一条粗大的笛子,依次做出七孔灶眼。灶头烧火,火势后走,一把柴能烧开七口锅。自从孙建军抛出这个东西,连环灶如同民间故事里的某个神话传说,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凡见过孙建军做连环灶的人,喜欢拿这件事吹牛。吹牛的人说,我怀疑他妈的前世是个御厨,凡人怎么可能?一把柴,烧七口锅?
听吹的人说,他一个人忙得过来?
吹牛的人说,忙得过来。七口锅从灶头开始,依次按照火力大小,爆炒,蒸菜,煲汤。那狗日的像跳锅边舞,扭扭屁股扭扭腿,就把一场宴会办了。
孙建军的厨子威名被人们越传越远,生意越来越好。其他厨子不服气,出门帮厨也做连环灶,有的蠢货好高骛远,为了盖住孙建军,直接做九孔灶。结果不用猜想,他们的连环灶不是倒灌烟,就是不走火,客人被饿得嗷嗷叫,厨子连水都没烧开。
用了一年时间,孙建军的厨子身份在官坝镇家喻户晓。那些嫌贫爱富的媒人也袖着手,到梭米坝的土墙房子里走动。孙建军家穷,他刚当上厨子,除了名声,手上没钱,拿不出彩礼,也修不了新房,只能招驸马。招驸马,俗称倒插门。经过讨价还价,孙建军在他二十四岁那年春天,招驸马到了寻羊坪,给钟二花当了上门女婿。
钟二花家没兄弟,只有两姊妹,钟大花,钟二花。钟二花原本也想跟她姐姐一样,通过自由恋爱嫁到外地,但钟大花捷足先登,跟来镇上做生意的一个外地人好上了,嫁到了黑龙江。后来,钟二花听说她姐姐嫁的是一个屙尿都能冻成冰棍的地方,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虽然守在寻羊坪招驸马,像一只被拴在树上的羊,但孙建军五大三粗,有一门厨子手藝,前途不可限量。关键是寻羊坪不太冷,不用担心晚上起床挨冻。
孙建军没结过婚,也没过过夫妻生活,一个月下来,他对自己的婚姻比较满意。钟二花除了眼睛斜,没别的毛病。严格地讲,眼睛斜不算啥毛病。钟二花爱笑,眼神带着一脸笑意斜斜地看过来,目光很能勾人。孙建军甚至觉得,他和钟二花相遇,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爱情。
孙建军得的这个奖,除了跟钟二花有关,还跟一条河有关。那条河在寨子前面,跟孙建军家隔一道山梁。初夏,山梁上长满茂密的慈竹,走出竹林,能看见脚下的河和河上的漫水桥。所谓漫水桥,就是在堤上修一道水泥桥,桥身低矮。枯水时,露出水面;丰水时,则淹没在水中。人们靠桥面两侧翻滚的波浪,能判明桥身的位置,不影响行人,也不影响行车。孙建军春末招驸马到了寻羊坪,一个月后,刚出蜜月,桃花水发了,漫水桥被淹了。
那天孙建军办厨回来,走到河边,看见一辆农用车从漫水桥上翻下来,像慢镜头一样落到了堤下。农用车上本来有几个人,他们像变魔术,一下子沉入水里,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几个脑袋浮出水面,他们手脚乱蹬,像几只受惊的鸭子,看不出哪个会游泳。孙建军站在漫水桥下游,眼睛盯着水面,脚却一步也没迈动。孙建军事后承认,他当时并没准备下河救人,他不想占便宜,也不想吃亏。他站在那里,是想看人们怎么挣扎上岸,他没想到会死人。
这时,有人沿着河岸,追着落水的人往下游跑。寨子里除了孙建军,只有一些留守老人,他们一边追着水里的人跑,一边往河里丢木柴、盆子和其他漂浮物,希望水里的人能自救。老人的喊声惊动了桥头麻将馆里的人。麻将馆里既有寨里的老人,也有外地等车的过路人。过路人中有几个年轻人,看他们的姿势,似乎想跳进水里救人。水流太急了,等他们冲出房间,水里的人已经被冲出很远,他们怎么跑也够不上。
事后镇政府在调查这件事情时,大家的回忆七零八落。因为人们所处角度不同,看到的场景也不一样。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场面确实混乱。站在孙建军的位置,他耳朵里只有河水的咆哮,人们的喊叫。眼里的景象模糊而虚幻。有人被河水冲到了岸边,也有人在河水里挣扎。据人们回忆,当时,有个老人认出了站在下游的厨子孙建军,他喊了一句,孙建军,抓住他。其他老年人也跟着乱哄哄地喊,孙建军,抓住他。
孙建军听力不好,远处传来的声音淹没在河水的咆哮声里,不太真切。他本来没准备下河救人,但喊他的声音很急迫,也很凌乱,如同无数手掌把他往河里猛推。至关重要的那一巴掌,是他隐隐约约听见人们在喊钟二花。他耳朵不好,听岔了,人们喊的是抓住他。
在听到钟二花那一瞬间,仿佛烙铁烫了脚背,孙建军丢下厨子用具,一纵身子,在空中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抢在落水的人漂下来之前,跳进了奔腾的河水。孙建军在水里睃巡了一圈,看见有人已经挣扎上岸,没有上岸的两个人影迎着他漂过来,脑袋在水里时隐时现。孙建军看清了,里面没有钟二花。事情往往这样,孙建军原来没准备下水,一旦跳下水,就身不由己了。他看了看眼下的形势,想凭借自己当水手时练出的好水性,把两个陌生人救上岸。漂下来的两个人影,一个靠近右岸,离他近一些;另一个靠近左岸,离他远一些。他准备先救远的那个,再救近的这个。当他扬起手臂往远端划去时,他身后响起凌乱的喊声,很快又被河水淹没了。
孙建军的天赋是当厨子,不是当水手。事实很快证明,他对水里的情形判断有误。当他游到远端,从后面抓住那个陌生男人的衣领,回过头,发现原来靠他更近的那个男人被一股浊浪卷下陡滩,一下子不见了。孙建军知道,那个被河水卷走的男人已经没救了。
孙建军花了半支烟的工夫,才把手里的男人拖回到岸边。几个候在河岸上的年轻人冲下来,把那个人接了过去。年轻人后面,老人们跟过来,他们漏掉孙建军,把被救的人围在中间,看年轻人从他嘴里倒黄水。
孙建军来到人圈外,找到厨子用具,提着往上游走。到了麻将馆,他看见围在一起的人群慢慢散开。过了漫水桥,又看见有人去架那个被救的人。等他登上山梁,进入竹林,他回过头,看见几个年轻人把被救的人送进了路边的一辆小车。孙建军看了一眼,开始下山。身后的景象一下子被山脊隔开,空中传来布谷鸟悠远的啼鸣。
孙建军知道自己救了个强奸犯,是第二天村主任告诉他的。村主任是个退伍军人,喜欢穿旧军装。他身上的迷彩服全是从官坝场上买回来的仿制品。仿制品不仅质量不好,还爱缩水,洗过两三次,衣服就比刚买时小两个号。为了尽量与身材相当,村主任只得敞着怀,从来不扣衣扣。他见到孙建军时,衣服就这样敞着。
村主任说,孙建军,你一个厨子,又是上门女婿,没想到,你还蛮勇敢。
孙建军说,我以为是钟二花掉水里了。
村主任说,那倒没关系,可惜的是,你救的是一个强奸犯。
孙建军说,啥强奸犯?
村主任说,你救的那个家伙冒充石匠,在官坝镇闲逛,不仅跟几个留守妇女通奸,还强奸了两个。派出所的警察盯他很久了,昨天有线索说,他要坐农用车出逃,警察埋伏在麻将馆里,准备等农用车过了漫水桥再抓人。
孙建军说,然后呢?
村主任说,然后你不都知道了嘛,你救了那个强奸犯。镇长说了,虽然你救的是强奸犯,但不影响你做好事的行为。说实话,你真不该救那家伙,你该救王老师。
孙建军说,哪个王老师?
村主任说,就是昨天淹死的那个人啊。王老师原来是村小的民办老师,刚转成公办,高高兴兴去镇上办手续,没想到车翻了。在寻羊坪,三十岁以下的,无论男女,都是王老师的学生。有人说王老师当时离你最近,你没救他,却救了远处的强奸犯。
孙建军说,我不认识他们。
村主任说,也是,这事不能怪你。
农用车翻下漫水桥不久,寻羊坪的槐花开了。槐树开花前,寻羊坪操办了王老师的葬礼。办葬礼时,孙建军自告奋勇当主厨,按照他的性格,原本是要收工钱和豆腐的。钟二花跟他打了一架,在他脸上抓了两爪,留下两道枫叶似的抓痕,他才答应免费出任王老师葬礼的主厨。
办完王老师的葬礼不久,官坝镇政府大张旗鼓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惩处了违规载人的农用车司机;第二件,就是召开表彰大会,授予孙建军见义勇为称号,发奖金和证书。在研究孙建军符不符合救人英雄时,镇长拍板说,怎么不符合?未必你要见义勇为者跳水前先搞搞清楚,落水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镇长一锤定音,孙建军成为官坝镇第三个见义勇为的英雄。镇上召开表彰会那天,村主任受镇长之命,带孙建军到镇上赴会。途中,孙建军几次想半途而废,回去当厨子,让村主任给拉住了。
受完表彰回到寻羊坪,孙建军发现,生活还像过去那样风平浪静。他的厨子生意越来越好,仿佛一切都过去了,再也没人谈论那场事故,也没人质疑他救人的事迹。孙建军起早贪黑,在寻羊坪进进出出,快忘了自己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
打破生活平静的,是一条从外面传进来的消息。这条消息不是某个人带回来的,而是作为社会新闻,由手机、广播、电视在寻羊坪传播开的。新闻说,孙建军救的强奸犯宣判了,被判了十五年。这条消息一出现,麻将馆里打麻将的人就炸开了锅。有人拍着麻将桌大声说,妈的,判得太轻了,应该判死刑。有人站出来反对说,现在强奸很少判死刑了,判十五年还比较合理,关键是老天爷已经判了强奸犯死刑,硬让孙建军活生生给救回来了。
人们附和说,是的,孙建军不下水屁事没有。
对寻羊坪的议论,孙建军没听见。他早出晚归,一心一意当厨子。官坝镇在外面打工的人挣了钱,喜欢铺张在建新房上。他们春节动工,到了夏天,办新房落成酒席的人家比较集中。为了请到孙建军,人们老早就带着烟酒来到寻羊坪,小心翼翼地请他赏光。孙建军不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他没借机涨价,一天主厨的报酬还是两百元钱和五块豆腐。有人主动给他涨了两块豆腐,他谢绝了。
当玉米苗蹿到半人高矮,人们的议论终于传到孙建军耳朵里。在他亲耳听到议论前,先感觉到了人们看他的眼光变了。过去,他跟寻羊坪的人不熟,人们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身上,里面满是热情,甚至暗含着关心的问询。现在,他跟寻羊坪的人熟悉了,他们的眼神却油滑了,目光在空中相遇,那些眼神像橡皮筋被突然斩断了一样,猛地从他身上抽走,弹回到主人的眼眶里。孫建军为此困惑不已,他问钟二花,钟二花又扯到救人的事上。
钟二花说,你该救王老师,不该救那个该死的家伙。
孙建军说,我不认识他们啊。
钟二花说,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本来谁都不想救,是因为听错了,以为我在水里,才跳到水里的。
自打孙建军从钟二花嘴里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他就不去琢磨人们眼神的变化了,反正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空时,他会回想自己救人的过程,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在水里的决定是对的,可为什么结果会错这么远呢?孙建军想不明白。
让孙建军想放弃镇政府奖励的,是王老师的父亲。王老师被淹死后,他父亲常常像野地里的一株植物,拄着拐杖,老态龙钟地站在地头,向远处的公路眺望。孙建军知道,他眺望的地方,正好是王老师即将赴任的官坝镇公办小学的方向。
以前,孙建军出门当厨子,也能看见王老师的父亲站在旷野地头,但他没往深处想。现在不一样了,连孙建军自己都感觉到有些内疚,他就不能装作看不见了。从外面当厨子回来,按照孙建军回家的路线,他过了漫水桥,应该从坡地进入竹林,跟王老师的父亲不打照面。这次,他改变了线路,从漫水桥头爬上一道斜坡,来到王老师父亲面前。孙建军过去只从远处看过王老师父亲站在地头的景象,没啥感受。当他走近一看,发现王老师父亲脸上挂满了无心淌出的眼泪,像一株漆树被人割开了伤口,身上满是从伤口上流出的液体。
王老师父亲的无声哭泣刺激了孙建军,他回到家,坐在屋檐下发呆。除了当厨子,孙建军不是一个爱花费脑筋的人。老婆钟二花见他像一只树篼一动不动,奇怪地说,到家了不进屋,在外面发呆,当厨子放错盐巴啦?
孙建军说,不是,我看见王老师的父亲哭了。
钟二花说,谁都知道他一天到晚哭啊。
孙建军说,我觉得自己真救错人了,镇里的表扬我不能要,一想起我心里就发慌。
第二天,孙建军推掉一个宴席,拿着证书和奖金,来到村主任家里。村主任家在漫水桥对岸,过麻将馆,再过一片柑橘林,有一栋小砖楼,那就是村主任的家。孙建军在路上想好了,跟套竹鸡的人和照相师傅比起来,自己这个英雄当得有些理亏。他不想占便宜,救人的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
孙建军找到村主任时,村主任正披着迷彩服,指挥老婆给自己点眼药水。村主任老婆胆小,看着村主任翻开的红眼皮,捏着瓶子的手忍不住乱抖,搞得村主任脸上到处都是眼药水。孙建军把眼药水接过来,顺利地给村主任点上了。村主任很满意,他闭着眼睛,像个面带笑容的盲人说,你这个厨子手脚就是利索,点个眼药水都不抖一下。有事?
孙建军说,我想把这些东西退了。
村主任睁开眼睛,看见孙建军手里的证书和装奖金的信封,他脸上的皱纹抖了一下说,你啥意思?
孙建军说,我救错了人,不能要这个东西。
村主任说,你不要听大家瞎说,政府这样做自然有政府的道理。
孙建军说,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觉得救错了人。
村主任说,我给你反映一下。说完,他把迷彩服披正,掏出手机,拨打了镇长的电话。村主任满面笑容地重复了一遍孙建军的意思,孙建军听不见镇长怎么说,但他看见村主任脸上的笑容像蜕下的蛇皮,一点点僵硬。村主任似乎怕担责任,嘴里不断地说,对,是厨子一个人的意思,我肯定,就是厨子一个人的意思。村主任说完,放下电话舒了口气。
孙建军说,镇长怎么说?
村主任说,你真想听吗?镇长说,是你的意思还是厨子的意思?你狗日的听清楚,镇政府表彰谁是慎重的,不是过家家。你告诉厨子,救了人就是救了人,没有对错,这个奖他必须得。看这样子,你非当不可了。
孙建军说,我真不想当。
村主任说,那我没办法,又不是我让你当的,你只有去找镇长。
孙建军对村主任让他去找镇长的提议感到为难。他没跟领导打过交道,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他从村主任家出来,抱着证书过漫水桥,回家放好。现在有时间了,他想把推掉的宴席生意接过来,打电话过去,对方告诉他,已经有别的厨子在帮忙操办了。
失去的宴席仿佛某种信号,宣布孙建军的厨子生意开始走下坡路。以前,其他厨子很清闲,孙建军忙得脚不沾地;现在掉过来了,孙建军很清闲,其他厨子忙得脚不沾地。孙建军以为其他厨子学会了连环灶,出门观察了两次,发现他们还是用的老办法。为什么人们不找他了呢?老婆钟二花一语中的,她说,你救错人了。
在救人前,孙建军生意不断。他救人被表彰后,生意一落千丈,再没人请他当厨子了。不仅寻羊坪的人不请他,别的地方也不请他了。整个官坝镇仿佛串通一气,只要他一出现,办酒席的人就像老鼠见到猫,一闪不见了。
孙建军没了厨子生意,整天闲在家,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名堂。村主任看不下去了,动员他出门打工,顺便给他讲了一通道理。村主任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假石匠祸害的不光是寻羊坪,他祸害了官坝镇好多人。受害者那么多的三亲六戚,都不去吃你办的酒席,你说,谁还敢请你办酒席?你出门打工算了,等大家过了这道坎,再回来当厨子。
孙建军说,可我就喜欢当厨子。
村主任说,没人请你啊,怎么办?
孙建军说,如果政府下个文件,开个大会,宣布我救错了人,把奖金和证书收回去,我就跟过去一样,还能继续当厨子。
村主任说,亏你想得出来。
孙建军说,不信你试试。
村主任说,我怎么试?要试也得你自己试。
孙建军决定试一试。到玉米挂须时,他来到镇政府,希望领导收回荣誉,让他再当普通人。孙建军的本意是找镇长,可镇长早从村主任的电话里知道他要来,借机看望贫困户,天不亮就躲到村里去了。孙建军在镇政府转了一圈,见了几个年轻人,他们轮番上阵,异口同声地劝他不要谦虚。他们说,受表扬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也不是谁想不当就能不当的。
孙建军一心想见镇长,一天不行就再跑一天,反正当不成厨子了,有的是时间。没来镇政府前,他有些心虚,觉得政府的大门不好进。跑了两次后,他像酒鬼上瘾去酒馆,天一亮就跑到鎮政府找镇长。镇长也会得到情报,让人把他安排到接待室喝茶,好言相劝,自己则跑出去忙别的事。
如果说镇长只是为了躲避孙建军,也不太公平。他躲孙建军不是躲孙建军这个人,而是躲他提出的要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孙建军的行为都该受到表扬,镇政府没有收回称号的道理。更麻烦的地方还在于,那个厨子不仅要求镇政府收回称号,还想当然地要求镇政府下个文件,证明他救错了人。为什么要出这个证明呢?孙建军给接待他的工作人员讲得很清楚,他可以凭借这张证明,继续回去当厨子。
除了孙建军,没人明白证明他救错人和当厨子之间有什么关系。镇政府的工作人员更想不明白。孙建军跑的次数多了,有人觉得他脑子有问题;有人不这样看,觉得他脑子倒没问题,只是谦虚过了头,有些矫情。每当看见他进入镇政府大门,就有人悄悄给镇长打电话,报告他寻羊坪的厨子又来矫情了。
断断续续跑了一个月,寻羊坪的玉米快黄熟了,得挖间种的洋芋。孙建军一门心思到镇政府找人,比当厨子还花时间,根本顾不上家里,地里只有钟二花一个人忙碌。钟二花虽有点斜眼,长得也秀气。不要以为秀气的女人脾气好,钟二花性子急,喜欢动手。只要动手,就用爪子挠人。从小到大,她先挠钟大花,后挠孙建军。她爱挠人,不是说她像疯子,见人就挠。钟二花只有被惹急了才挠人。现在她就被惹急了。
孙建军不出门当厨子,也不下地干活,钟二花以为他借口到镇里是躲清闲,就忍不住想挠他。孙建军长得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又当过水手,钟二花白天挠他,基本不可能,只能打晚上的主意。等孙建军睡着了,她突然发癫,伸出猫爪子一样的手指,在他身上刨上一道。孙建军惊醒过来,她没事人似的,假装熟睡,扯起细微的鼾声。孙建军心知肚明,知道老婆找他出气,可他太喜欢当厨子了,如果不把这件事情搞下来,他觉得整个人生都没奔头。孙建军忍辱负重,天天带着挠痕到镇政府,让人很同情。
僵持局面出现转机,村主任功不可没。那天孙建军从镇上回来,没回家,而是提着一瓶酒到了村主任家。他边走边喝,等他见到村主任,已经醉得差不多了,还没说上话,孙建军像个受了委屈的娃儿,放开嗓子哭了起来。
村主任被孙建军哭动心了,答应帮他找镇长说说情。第二天,孙建军没忘喝醉酒时村主任的承诺,他跑到村主任家,看着主任披着迷彩服出门,才回来帮钟二花挖洋芋。钟二花奇怪孙建军为啥不出门,听了他的解释,她认为村主任骗他,说不定躲到什么地方打牌去了。孙建军不同意钟二花的看法,他认为村主任一定找镇长去了。村主任确实找镇长去了。镇长见披着迷彩服的村主任气呼呼的,他说,你气呼呼的给谁看?
村主任说,你把厨子的称号取消算了,那个狗日的说不把事情搞清楚,他不仅干不了厨子,连打工的心情都没有。
镇长说,怎么搞清楚?
村主任说,你开个大会,宣布厨子救错了人,假装把他的证书和奖金收了。要不然,官坝镇明年能多一户贫困户,你自己看着办。
镇长说,行不行啊?
村主任说,你不试怎么知道?
寻羊坪的群众大会是收完玉米后召开的。为了不影响秋收,镇政府把时间往后拖了大半个月,消息很早就放出来了,地点在麻将馆外面的河滩上。收到开会通知,孙建军不再去镇里了,尽管还没人请他当厨子,但他准备进城打工,到城市的餐馆当厨子。
开会那天,天气炎热,孙建军四处张罗,主动到麻将馆借桌椅板凳,吆喝人们到河滩开会。在家的留守老人全被喊来了,老人们不是很积极,一部分人躲在麻将馆里,另一部分人躲在远处的树荫下。邻近会场的桌子前,只有孙建军和村主任两个人。钟二花先去桌子下面坐了一会儿,发现天气实在太热了,她也退到了树荫里。
镇长看人差不多了,站到用作主席台的桌子后面,讲了一大通话。他从农用车翻下漫水桥那场事故说起,肯定了寻羊坪人的见义勇为。又说到孙建军很谦虚,他跳到水里,一心想救一個好人,但他招驸马时间太短,对寻羊坪的人不熟悉,无意中救了一个坏人,于是他提出来,不愿意接受表扬。经镇政府慎重研究决定,按照孙建军本人意愿,收回对他的表彰和奖金,为这场事故彻底画上句号,今后谁也不许追究。
镇长站在太阳下讲得不短,他没明说孙建军救错了人,意思是那个意思。镇长讲完,镇政府工作人员把孙建军带到桌子后面,很慎重地收走了他手里的证书和奖金。如果桌子后面算主席台,这是孙建军第二次上主席台。由于他对这件事情盼了很久,上台时脚步急迫多了。
收走了荣誉和奖金,孙建军被人们冷落的命运并没有好转,村主任把它归结为人们还没缓过气来。在村主任动员下,孙建军不再坚持待在寻羊坪了,他收拾起行李,准备进城打工。临行前的晚上,吃过晚饭,钟二花坐在椅子上,像个布娃娃。她说,我给你说个事。
孙建军说,啥事?
钟二花说,我说了你不要反悔。
孙建军说,我不反悔。
钟二花说,镇政府把你的证书收走了,为啥大家还是不喊你去当厨子?
孙建军说,他们没缓过劲来。
钟二花说,不是他们没缓过劲来,是他们根本没想缓过来。大家知道镇政府收证书是假的,专门做给你看的。证书和奖金还在村主任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
孙建军说,你怎么知道?
钟二花说,村主任说的。
第二天,初秋的太阳升上山岗,锋利如矛的光线迅速刺入树林的肋间,在阴影处留下一条条颤抖的白光。孙建军说话算数,没有反悔,坚持进城打工。他走出家门,翻过山岗,穿过竹林,从漫水桥上过了小河。秋天河水消退,漫水桥露出桥身,奔腾的河水从行人脚下的桥孔里呼啸而过,像一匹匹纵起身子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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