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1
父亲拎着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走进院子,好像前来投宿的旅客。他身材瘦高,穿着蓝色中山装,还没走近便朝着祖母叫了声“娘”,表情谨慎而局促。
我家居住的城市大杂院里栽了株爬山虎,藤身足有碗口粗。邻居田经理用竹篙纵横搭起的天棚上,任凭爬山虎枝蔓恣意生长,于是天棚变成天网,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正是烈日当空的时候,普天阳光透过爬山虎枝叶投下细碎光影,弄得父亲好像穿着花斑的衣裳,那样子看着特别迷乱。我牢牢记住了父亲这副形象。
祖母坐在我家门前埋头择菜,她有时耳聋,有时不聋,就这么交替地生活着。父亲只得迈步凑近,又叫声“娘”。
祖母终于抬头望着满身斑驳的父亲,渐渐眯起双眼说,俊生你又回来啦?常年单身在外工作,可真不让娘省心啊。
父亲略显紧迫地解释说有组织管理的。这时祖母听力变差,只是眯缝着眼睛盯着儿子说话的嘴。我则属于小学五年级观众。
父亲名叫俊生,他是铁路设计院的测绘员,常年跟随勘查队伍迁移工地,就像草原牧民转场似的,只是不骑马而已。我从不转场,只固守寸地,也就跟父亲生疏了。
我不能總做现场观众,在祖母指挥下叫了声“爸”,以此确认父子关系。回想上次我叫“爸”,一年多了。
这次父亲参加“大港铁路”工程建设,跟随队伍回来了。去年大港那边发现油田,代号“六四·一”,就是1964年1月钻出石油的意思。大港那边我没去过,说是离海边不远。
母亲下放到外县农村教书,我跟祖母过日子。母亲不常回家,赶上放假回家住不上几天就走,使我觉得她很像电影里的母亲,只要电影散场角色就结束了。
母亲下放农村是响应“四个面向”的号召:面向基层,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因此弄得祖母经常唠叨,我老婆子也是四个面向,面向灶台,面向水缸,面向油盐柴米葱蒜姜,面向过日子最需要的地方。
这时父亲不再像投宿的旅客,他打开人造革旅行包,翻出几块水果糖递过来,有“黄油球”和“酸梅”,偏偏没有我爱吃的“小人儿酥”,我还是说了声谢谢。
祖母突然抬头对父亲说,俊生啊,我有儿子,你也有儿子,这样多好啊!她老人家说话唐突,不像收音机里袁阔成说的《平原枪声》评书,花开花落,事出有因。
听祖母这样评论,我暗暗计算着:父亲是祖母的儿子,我是父亲的儿子,全家做加法总共两个儿子。没错。
祖母再次眯缝起眼睛说,想当初若不是我催促结婚成家,你能有今天光景吗?她老人家说话突放音量,震得父亲后退半步。
大杂院的邻居田经理说过,耳聋的人说话声音都大。我感觉有些滑稽。
祖母准备下厨做饭,高声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悄声说金豆捞饭。祖母惊诧地望着自己儿子,大声反问,你怎么还想着金豆捞饭呢?
我不知道金豆捞饭是什么饭食,只觉得父亲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没了本埠口音,这就很像是个没有来历的人。
听说我父亲回家来了,大杂院邻居们跑来围观,好像遇到不用花钱买票的演出。我的同学小酉和小卯也来凑热闹,他俩偷偷观察着我父亲。
小酉是邻家田经理的小儿子。我祖母不愿让我跟小酉同桌,参加期末家长会就要求给我调动座位,而且强调给我换个女生同桌,这样男孩子就遵守纪律了。班主任柴老师表示女生少男生多,这学期拆兑不开。
据说田经理也不愿小酉跟我同桌。家长会就这样散了,我跟小酉继续同桌。
这时小酉悄悄凑近我评论道,五官端正,细眉大眼,身条顺溜,这就是你爸爸?我的天啊,你妈妈下放农村教书不回家,你爸爸反而回来了。他说着把食指吮在嘴里,仿佛要咬断地雷的导火索。
小卯有张磨盘脸,由于留级跟我同班,他倚仗年龄大,经常批评小酉心思太重。不过小卯没有对我父亲发表评论,只是呵呵笑了。
父亲将我家那间常年闲置的屋子拾掇干净,独自住进去。小卯妈妈跑来参观说,你把自己安顿好啦?这间屋子就是当年你结婚的洞房啊。
父亲望着泛黄的墙壁微微点头,表示没有忘记洞房花烛夜。小卯妈妈故意打量着我父亲,然后伸手戳了戳我脑门说,没毛病!这父子俩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既然大杂院邻居这样认为,小酉仍然对着我耳朵低声问道,你妈妈究竟什么时候回家来呢?
小酉的疑虑触动了我的心思,当晚给妈妈写信报告爸爸回家了,清早上学路上投进大街边绿色邮筒。
小酉盯着绿色邮筒好像盯着绿色碉堡说,我哥哥经常给武诚写信,他也是投进这只邮筒的。
我告诉他这是邮政局公共邮筒,谁都可以投寄的。小酉还是思索着,仿佛邮筒里藏着秘密。小酉的哥哥是田家大儿子,名叫文信,去年技校毕业进了北大关汽水厂。那个武诚是文信的技校同学,毕业分配去了新立乐器厂,整天跟洋鼓洋号打交道。文信的北大关汽水厂在西城,武诚的新立乐器厂在东郊,两人只好通过绿色邮筒联系了。
父亲工作的大港铁路筹建处在八里台,地处市区边缘比较偏辟。每天起早父亲外出上班,祖母必然送他到大杂院门外,身材高瘦的儿子连声劝说身形矮小的母亲不要送了,她老人家坚决摇头执意要送。就这样,你谦我让总要持续几个回合。然后祖母倚着大门望着胡同里儿子的背影拐上大街,好像仍然不放心。
这便成了我们大杂院清晨的独特风景,每天就跟送子参军似的。邻居们好像并不感到惊奇,我悄悄询问形成这种习惯的历史原因。小卯妈妈偷偷给我解释说,所以你爸爸结婚很早嘛!才二十岁。
父亲二十岁结婚。我不懂小卯妈妈说话的用意,只觉得父亲好像怀有心思,有时目光炯炯,有时淡然委顿,属于好静不好动的男子,所以他才做了测绘员吧。
农历五月初八是父亲生日,全家三人吃长寿面。菜码是祖母亲手焯水的豆芽菜,精细得跟我体形相仿。我猛然想起父亲说过的“金豆捞饭”,认为庆贺生日应该做父亲最喜欢吃的饭食,便向祖母提出建议。
祖母瞪起眼睛说,你怎么变成了小祸害?给我闭嘴!
我很想了解有关“金豆捞饭”的事情,想起祖母说我是小祸害,便没敢张嘴打听。
每逢清早父亲外出上班,祖母仍然坚持送到大杂院门外,继续保持送子上战场的状态。我不禁产生疑问,我清早上学祖母为什么不送呢?我毕竟是个孩子啊。
我想起父亲跟我说过,有些事情就是习以为常,但是习以为常便很难改变了。我不明白父亲说话的含义,只盼望自己快些长大。我的这个愿望令父亲苦笑了,说长大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2
星期天父亲照常上班。一大早祖母送走儿子,小步跑进厨房给我备好午饭,匆匆去南大道看望远房亲戚,把我扔在家里。
我突击完成两门作业,准备下午去吉祥里斗蛐蛐儿。我们大杂院的男孩子玩蛐蛐儿的热情,远远超过六一儿童节。
我从墙根儿抱出两只蛐蛐儿罐,想给那只蜕皮成虫的蛐蛐儿“虎头”换食,大杂院门口小酉扬手喊我,说你家来客了。
正逢阴天没太阳。我放下蛐蛐儿罐,起身迎接客人。
这是个干干净净的男人,身穿白色衬衣,腰间系着棕色皮帶,藏蓝色毛料裤的裤线笔直,锃亮的黑色皮鞋就跟新买的似的,步伐稳重走了过来。
我请客人进屋,又沏了杯花茶,主动告诉他我奶奶走亲戚不在家,我爸爸去单位上班了。
他有着宽阔的额头和明朗的神情,头发漆黑偏分发型,语调温和地说,你爸爸星期天也不休息啊。
我说大港铁路筹建处没有公休日。然后,我模仿大人的做派,左手捧着右手说,我还没有请问您贵姓呐。您有话儿就请留下,我会全篇转告家长,误不了您的事情。
你是个好孩子,真懂事啊。他面孔白净有双丹凤眼,嗓音明亮地对我说,我姓黄叫黄世龙,年长你父亲五岁呢。
我依照本埠习俗,叫了声“黄大大”,主动报出自己乳名。
你还叫鸬鹚没有改名啊?鸬鹚是水里的鱼鹰子哟。
我连忙解释“鸬鹚”是祖母给取的,说我木命缺水,以水生木,所以没用妈妈给我取的乳名。
黄世龙摇了摇头。我意识到他不赞同祖母的做法,他及时刹住话头转而解释道,听说你父亲从外地调回来了,我就顺路过来看看他。
我点头表示听得认真。黄世龙站起身来说,欢迎你跟你父亲到我家做客,我好几年没见他了。
我毕恭毕敬送客人到大杂院门外。黄世龙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显得文质彬彬,就像大街上宣传画里的人物。他骗腿跨上自行车回头问我,鸬鹚你喜欢玩蟋蟀是吧?
他把蛐蛐儿叫蟋蟀,这是文明人说话。我答道,前几天买了只蛐蛐儿秧子,昨天蜕皮成虫了,大脑袋宽身架,说是虎头呢。
你父亲以前也爱玩蟋蟀,这是后继有人呢。黄世龙竟然满意地笑了,双脚踏起自行车。
送走黄世龙回到家,我进厨房找到祖母给我备下的午饭:两个窝头,一碟腌白菜,还有暖瓶里的白开水。既然跟小伙伴约好去吉祥里斗蛐蛐儿,我急忙吃过午饭,找出细麻线绳捆好两只蛐蛐儿罐,站在院子里招呼小酉和小卯。
小酉家住大杂院深处,透过门窗传出小酉父亲的喊叫,可以用“咆哮”形容这种响动。
小酉父亲是宏达家具店的经理。不知为什么祖母坚持叫他“田掌柜”。田经理多次纠正,祖母充耳不闻,一如既往不改嘴。就这样,小酉的父亲走遍中国都是“田经理”,唯独在祖母嘴里身份依旧是“田掌柜”。
小酉在田经理的吼叫声中溜出家门,哭丧着脸低声说,我哥哥非要学唱歌不可,我爸爸就怒了。我哪儿还敢去斗蛐蛐儿。
我认为学唱歌不是坏事情。小酉满脸愁容告诉我,文信非要跟武诚搭伴报名参加合唱团。
我知道武诚是文信的好朋友,就推测田经理不待见武诚,所以反对文信和武诚共同报名学唱歌。
这时我罐里蛐蛐儿鸣叫起来。小酉仿佛听见防空警报,拉起我跑到小卯家门前,三人会师了。
咱们要抓好学习,还是把蛐蛐儿彻底处理掉吧。小酉突然说出这番话。
小卯百分之百不理解说,咱们把蛐蛐儿彻底处理掉?
小酉摇了摇头说,我爸三天两头跟我哥哥发火,搅得我没了任何兴趣。
小卯批评小酉说,你轻易受到家庭恶劣环境干扰,将来做不成革命事业接班人的。
我们散伙了。这时祖母走亲戚回来了,一进家门就问我,田掌柜发脾气了吧?文信这孩子真不让家长省心!
她老人家明明耳聋,此时却变成顺风耳,一听八丈远。
我汇报说上午家里来了客人,是爸爸的老朋友叫黄世龙。祖母好像又变聋了,扭身去厨房烧开水。我绕过水壶大声说,这个黄大大以为星期天爸爸公休在家,还说好几年没见面了。
这次祖母肯定听清了,压低嗓音阻止我说,你就不会小声说话?整天瞎嚷嚷什么!
她老人家大嗓门,反而说我整天瞎嚷嚷。我就说黄大大邀请我跟我爸去他家做客。祖母登时急了眼,鸬鹚你给我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我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脾气暴躁,完全不慈祥了。她老人家放下水壶思忖说,一听说你爸爸回家黄世龙就跑来了,他这是要唱二进宫啊。
我问二进宫是哪出戏。祖母目光好似突然变成两把小刀子,硬声硬气叮嘱说,你不要跟你爸爸说黄世龙到咱家来过,鸬鹚你听见没有!
我被吓住了,连连点头。祖母渐渐冷静下来,伸手抚摸着我头顶,徐徐眯缝起眼睛说,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听奶奶的话就是了。
祖母脸庞窄长,每逢眯起眼睛说话,容易让画家联想到守家护院的猎犬。不过祖母给我带来威慑的同时,也给我带来莫名的安全感。
父亲很晚才回家,说是单位加班了。我坚守承诺没有提及黄世龙来访。全家三口顺利吃过晚饭。父亲慢条斯理说从明天起就要睡工作室了,大港铁路筹建处每晚都要加班加点。
什么单位还要加班加点不回家?你这么大了还是不让我省心啊。祖母无法反对义务加班,只好给儿子拾掇铺盖去了。
小酉悄悄跑到我家门外,神色慌张地冲我招手。我跟随他跑到大杂院角落里,主动告诉他从明天起我爸不再住家了。他听了不管不顾说,你爸不住家就不住呗,可是我哥宣布绝食了!今天晚饭就没吃。
我想起从课外书里得到的知识,说人若不吃饭只能活七天。
我哥要是连水也不喝,根本活不到七天!小酉突然表情愤怒说,我爸整天就知道卖家具,丁点文艺细胞都没有,他宁死反对我哥跟武诚学唱歌!
其实大杂院邻居们都挺喜欢文信的,他的性格跟小酉不同,说话和声细语,文艺味儿特别浓厚。文信给我讲了不少古代故事,伯夷和叔齐,管仲和鲍叔牙,桃园结义刘关张……假如文信绝食死了,就没人给我普及历史知识了。
这样想着我慌张起来,跑回家去告诉父亲,说田家大儿子文信绝食了。父亲听罢紧皱眉头叹气说,这不单是田家父子的矛盾,这类误解应当引起社会广泛重视。
父亲说着起身走出他的房间。耳聋的祖母神奇地出现了,闪身挡在儿子面前说,我知道你要去田家说和。这种事情你出面说和,那只能是越描越黑,你给我屋里待着去!祖母说着伸手推搡自己的儿子,好像紧急躲避暗处射来的子弹。
父亲只得返回自己房间,自言自语说,这么多年了您还是这样对待我,这种成见何时能够消除呢?
父亲为什么抱怨祖母?我思索着转身望去,祖母已经奔到田家门前扯开嗓门响声说,田掌柜你不要着急,我来给你出个好主意!
屋里传出田经理的声音,请您叫我田经理好不好?
祖母继续大声说,田掌柜!你家遇到逆事就要顺办,我把当年的经验传授给你吧,只要文信够了结婚年龄立马给他成家,这辈子就彻底踏实啦。
从田家再次传出田经理说话,您站着说话不腰疼!文信今年刚满十八!我怎么扛过这两年光景?
我当然另有办法的。祖母得意地大笑说,我进门跟你细说!
我似乎听到父亲在自己房间里哭泣。这时蛐蛐儿也嘟嘟鸣叫起来。之后父亲扛起铺盖走出家门,踏着夜色去住单位了。我看到他满脸干爽没有泪痕,便怀疑听到的哭泣出自幻觉。
第二天清早上学走出大杂院,小酉略显乐观说,我哥不绝食了,这要感谢你奶奶给我爸出了好主意。
我问出了什么好主意,小酉说不出详细内容,只说文信早饭吃了两个窝头,就赶去北大关汽水厂上班了。
3
第二天吃过晚饭,祖母郑重下达任务说,你去八里台你爸单位,告诉他明天下班回家吃饭。
祖母递给我六分钱钢镚儿说,往返坐八路公共汽车,不用腿。我欣喜万分立即蹿出家门。
八路公共汽车是红旗车队,稳稳停站八里台。这站下车乘客特别多。我听见有女声打听去大港铁路筹建处怎么走,仔细观看竟然是小卯妈妈。我迅疾躲闪开了。
她下了八路公共汽车快速行走,身影被晚间路灯拉得又细又长,好像小人书里的变形巨人。
小卯妈妈去大港铁路筹建处做什么?我悄悄跟随着,她反而成了我的路标。
穿过广播电台路,周边愈发偏僻。一路摸黑行走,前面临街大院门外有了灯光。小卯妈妈走进大院传达室,我悄悄跟踪,听不清她的问话,只能看清她打着手势,询问着什么。
传达室值班员被她问得烦了,扭身不再搭理她。她顿顿脚攥攥拳,气哼哼走了,很快消融在黑暗里。
我快步凑近这座大院门口,灯光下看到挂着好多单位的牌子,中间有“大港铁路筹建处”字样。传达室值班员是个谢顶男子,我叫了声同志,向他说出父亲的名字,然后镇定情绪问道,刚才有个女的来找我父亲是吧?
值班员满脸惊讶的表情望着我说,那女的问这问那特别神秘,就跟电影里女特务似的,打听你爸每天加班加点的情况,了解你爸每天外出的时间,询问有没有朋友看望你爸,我还以为这是妻子跑来掌握丈夫情况呢,敢情根本不是两口子?
我连连摇头说不是。这位值班员好心告诉我说,你看亮灯房间就是407室,赶快上楼找你爸去吧。
我懵懵懂懂走进楼道,仿佛双脚踩着棉花垛。小卯妈妈又黑又长的身影缠绕着我,怎么也躲闪不开。是啊,传达室值班员说得对,通常是妻子疑心跑来监察丈夫,小卯妈妈出于什么动机呢?我父亲又不是她丈夫。
我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伸手轻轻叩响407房门。房间里传出父亲一字一顿“请进”的声音。我推门走进父亲的工作室。他抬头看到儿子来了,呼地挺身站起,表情略显慌张。
父亲身穿白色衬衣,腰间系棕色皮带,藏蓝色毛料裤的裤线笔直,黑色皮鞋擦得锃亮。让我想起百货大樓服装橱窗里的假人儿,同时觉得他大晚上穿戴这样齐整,好像准备外出。
几天不见父亲,他新理了发,留了偏分发型,看着蛮精神的。他问我吃过晚饭没有,然后拉开绘图桌抽屉拿了几块水果糖,唤着我乳名伸手递过来。他的指甲修剪得好像黄玉戒面,透着晶亮温润。我嗅到他白色衬衣散发着清香气息,好似茉莉花盛开的味道。
这几块水果糖仍然是“黄油球”和“酸梅”,没有我爱吃的“小人儿酥”。我接过糖果说明来意,父亲轻轻点头,淡淡地笑了。
我觉得父亲的笑容有些特别,往往不是出自欢喜而是由于感慨。
我再次说明来意强调着祖母的权威性。父亲听罢,反而向我询问文信的情况。我说祖母给田经理出主意,建议文信跟武诚结拜金兰,就是袁阔成评书里说的盟兄弟。
哦……父亲微微皱眉问道,那么田经理同意儿子结拜吗?
同意。田经理认为我奶奶出了好主意,还送了两个苹果表示感谢,苹果我吃了一个,另一个给您留着呢。
父亲听罢替我剥开糖纸,说酸梅糖生津止渴。我突然想起远在外县农村教书的母亲,问父亲是不是妈妈喜欢吃酸梅糖。
父亲又笑了,说你回家告诉奶奶,明天下了班我就回家去。他说着起身送我走出绘图工作室,鼓励我好好学习长大成才。
我们来到楼下,我终于忍不住告诉父亲,小卯妈妈偷偷跑来摸情况,弄得传达室值班员以为她是我妈妈。父亲停住脚步,无奈地摇头说,那座大杂院邻居真是无聊,这么多年丝毫没有改进。
说着父亲牵起我的手走近传达室,很有礼貌地请值班员打开角门,然后略显骄傲地说,这是我儿子,他学习成绩很好。
传达室值班员脑顶泛着光圈说,嘿嘿,一看就是模范父子。
我听说过劳动模范,没听说过父子模范,便觉得谢顶的值班员说法新颖。其实我觉得父亲挺棒的,应当是个模范男子。我迈腿钻出角门挥手跟父亲道别,迎着远处路灯跑去。我身后传来父亲大声叮嘱,鸬鹚小心路边有水沟。
我停住脚步回头望去,大院门外灯光下父亲显得很帅。我想自己长大成人后也能像父亲这样,那该多好。
乘坐八路末班车回到家里,我鹦鹉学舌般跟祖母交了差。她老人家听罢没说什么,我洗脸洗脚上床睡了。睡梦里我再次遇到小卯妈妈,她从又黑又瘦变成又白又胖的样子,好像从蒸馒头的大锅里钻出来,浑身冒着热气。我被大馒头吓醒了,不敢告诉祖母实情。
转天傍晚时分,父亲下班回家来了。他身穿白色衬衣浅驼色毛料西裤,脚下黑色皮鞋,一派干净利落。祖母当头发问说,你这不是可以不加班加点回家吃饭嘛。父亲习惯性地点点头,说大港铁路建设还是要争分夺秒跟时间赛跑的。
祖母不再言声,转身下厨房给儿子煮饺子。小酉好像闻见饺子味道,主动送来几瓣大蒜。父亲和蔼地摆摆手说从来不吃生蒜的。小酉有些失望说,这是我爸爸好心好意派我送来的。
父亲听了表情茫然,不明白田经理为何如此盛情。这时祖母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说,这个星期天文信跟武诚结拜金兰,田家要请你主持场面做证盟人呢。
父亲注视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说,您怎么没撺掇田经理给文信介绍对象结婚呢?
嘿嘿,这真让你给说着了。祖母眯缝起眼睛答道,文信太小不够结婚年龄,那就先结拜盟兄弟吧,这样走进社会彼此都有身份,也不怕别人嚼舌头说闲话。
嚼舌头说闲话?我抢过祖母话头说,文信跟武诚就算不结拜盟兄弟,他俩也是革命同志的。
你给我闭嘴!祖母没料到我参与进来,一时找不到准星了。父亲朝我点头说,如今社会生活比较正常,不必非要结拜盟兄弟的。
祖母将眼睛眯成缝隙,就像闭眼睡着了说,田家已然花钱筹备结拜仪式,你非要砸锅不可啊?
父亲忍不住问道,田家为什么选择我做证盟人呢?
祖母脆声答道,俊生啊!你成家立业娶妻得子,身体健康工作顺利,人家选择你才有说服力嘛。
父亲似乎明白了,埋头吃下已经变凉的饺子,起身跟祖母说了声星期天不见不散。我没想到父亲放下筷子就走,很像在饭馆吃饭的顾客。我起身代替祖母送父亲走出家门。这次她老人家也没有反对。
我追随父亲走出大杂院。胡同里灯光下小卯妈妈迎面走来,她低头不语擦肩而过,闪身拧腰走进大杂院去了。
父亲轻声细语对我说,下月农村学校放暑假,你妈妈就回家来了。
我想把事情弄明白,便扯住父亲衬衣袖口,问他有没有朋友叫黄世龙。父亲望着远处路灯说,那是多年老朋友了。
父亲似乎突然醒悟,猛地停住脚步说,好孩子,你是说黄世龙到咱家来过?
我说那天祖母外出不在家,后来祖母不许我说黄世龙到家里来过。父亲听了有些伤感,低声说黄兄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我告诉父亲黄世龙邀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父亲很是意外,站在路灯底下思考着。我趁热打铁说黄世龙是花鸟虫鱼市场的大名人,我很想找他讨要两只好蛐蛐儿。
是啊,黄兄对蟋蟀很有研究。父亲表情迟疑,低声轻语。
黄世龙还说好几年没见面,他很想念您的。我编造的谎言触动了父亲,他似乎给自己寻找理由说,已然好几年没见面,不知黄兄搬没搬家啊。
我模仿成年人口吻说,他这种人是不会随便搬家的。
父亲惊诧不已说,听口气你很了解黄世龙性格的。我为了讨得好蛐蛐儿,小声催促父亲现在就去黄家做客。
父亲默认了。一路上告诉我黄家住在早年张绍曾被刺杀的旅馆旁边的胡同里。我估计张绍曾跟蛐蛐儿没有多大关系,就不搭腔。跟随父亲拐进那条马路,父亲指着临街窗户泻出的灯光说,这就是黄兄家。
我以为到达了。殊不知接连穿过两条小巷才来到黄家小院门前。我便觉得黄家房子极大,院门开在小巷底,窗户却安在大街上。
这是座幽静的独门独院。父亲揿响门铃,很快有人开门。父亲迎面就说,久违了世龙兄,敢问别来无恙?我被父亲身躯挡住,只能听到黄世龙惊诧答道,无恙,无恙,我没有想到俊生贤弟光臨舍下。
走进小院灯光下,黄世龙跟我父亲对视,就这样彼此无声地微笑。
我打破寂静叫了声“黄大大”,一声唤醒两个人,他们相互礼让,走进厅堂。
黄家的厅堂宽敞豁亮,显出几分空旷。黄世龙身穿圆领汗衫齐膝短裤,递过两柄蒲扇请我们落座,快步走到里间屋去了。
我只扇了十几下蒲扇,主人便从卧室走出。他身穿白色衬衣,浅驼色毛料西裤,三截头式黑色皮鞋,一身正规待客的装束。
我猛然发现父亲也是白色衬衣、浅驼色毛料西裤、系带黑色皮鞋。今晚真是巧合,主人与客人的衣着撞个正着。
黄世龙给我们沏了茶,然后寻找话题说,大港铁路筹建工作还算顺利吧。父亲说争时间抢速度,全体义务加班取消公休日。
黄世龙表示理解说,我们好几年没有见面,彼此工作还都很努力的。父亲随即赞同说,我们好几年没有见面,你我都在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呢。
我觉得他俩说着大体相同的话,便想起作文老师批评的“段落重复”,于是主动问道,您二位肯定有着共同的爱好吧?
父亲笑了笑,这仍然是我所熟悉的那种笑容。世龙兄,不知你还拉不拉胡琴?
黄世龙望着挂在墙角的京胡说,是啊,当年咱俩跟阚梓良先生学琴,不论《夜深沉》还是《得胜令》,那曲牌都生疏许久了。
父亲离开胡琴改换话题,谈到铁路工程野外测绘,常年流动作业,四季居无定所,当年共同的爱好只得闲置起来。
黄世龙受到触动说,我生活在大城市还能够保持养虫的爱好,这与你野外艰苦生活相比,应该知足了。
我趁机接过蟋蟀话题说,黄大大!我想请您赏我两只好蛐蛐儿,这样我就能去吉祥里称王称霸了。
我的要求给沉闷的场面增添活力。黄世龙眨了眨丹凤眼,好像感觉有事情可做了。父亲同时站起身来说,小孩子争强好胜就喜欢斗蟋蟀。
咱俩当年同样争强好胜,你还记得坐火车去塘沽下圈吗?黄世龙起了说话兴致。
父亲低声告诉我下圈就是斗蟋蟀,等于替老朋友做了注解。我不禁想象两个小伙子乘坐火车前往塘沽的情景,一路上他们肯定很开心的。我這样想象着,同样感受到快乐和温馨。
黄世龙引领我们走进后院。蟋蟀兄弟们组成的大合唱扑面而来。此情此景引发父亲感慨说,这里还是老样子啊。黄世龙连连摇头道,是啊俊生贤弟,一切都很难改变了。
黄家后院里有间蟋蟀房,我进去便被震住了。一间大屋四面墙,有三面墙摆满类似小卖部的货架,一层层架格里摆满蛐蛐儿盆。一阵阵虫鸣充满房间,我想祖母来了也不会耳聋的。但是我断定祖母永远不会来到这里。
一旦想到祖母,我倏地跑了神儿,仿佛小偷想起警察那样。我极力收拢心思,伴随虫鸣很想听清黄世龙跟我父亲的谈话。
这两位老朋友轻松地聊天。谈论《二泉映月》《徐策跑城》,还有“梅尚程荀”什么的,我平时没有听过这些词语,突然想起“金豆捞饭”。
黄世龙也喜欢吃金豆捞饭吧?我正要插话询问,听到黄世龙对父亲说道,多年不得拜见,令慈大人身体康健吧?
这话令我想到祖母对金豆捞饭的敌对态度,便闭嘴不问了。
两人聊天蓦然陷入低谷,好像同时减了兴趣。黄世龙指着几只蟋蟀盆对我说,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苏盆,工艺精巧款式玲珑,它跟北方的京盆有所不同。
这种苏盆产自江苏陆墓,南派制作精美,苏盆不如京盆厚实,不过还是能够白露挡寒的。父亲再次代替主人讲解,使我确认他和黄世龙属于多年老朋友。
我期待黄世龙主动送我好虫。他好像没有这种打算。父亲翻腕看看手表,黄世龙仿佛是我父亲肚里蛔虫,随即心领神会,猫腰从架格下部取出苏制蟋蟀盆,恋恋不舍地说这只虫儿叫青头大刺。
父亲接在手里轻轻错开盆盖,然后快速合严缝隙说,鸬鹚啊,我看这条虫子,头隆牙硬,身宽腿粗,抱爪结实,触须灵活。
我不等父亲说完,立即把生米煮成熟饭说,谢谢黄大大送我青头大刺,我一定努力学习。
黄世龙温润地笑了,扭脸望着我父亲说,你儿子好生厉害哟,长大成人肯定超过咱们百倍。
父亲则重点强调说,这孩子期末考试全班第一,智力方面很像他母亲呢。
噢,我至今还没见过弟媳呢。黄世龙取出三寸长的竹筒,令我怀疑这是把笛子锯成几段的。父亲又当起老朋友的讲解员,告诉我用竹筒装载蟋蟀,不会挫伤触须的。
我看着黄世龙用细铜丝罩子将青头大刺从蟋蟀盆里导出,然后娴熟地引进竹筒里,取来透气软塞堵住竹筒,伸长胳膊递给我。我看到他手腕戴着大三针手表,也是全钢表壳棕色牛皮表带。
父亲望着我手里的竹筒说,蟋蟀在生物界上亿年了,我们人类不过三百万年而已。
是啊,蟋蟀属于昆虫,我们毕竟是人。黄世龙意犹未尽,转而对父亲说,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们有时好比坚守阵地孤军奋战,内心不需盼望援军到来的。
父亲听了有些伤感说,因为没有援军,所以不用盼望。说罢他跟老朋友握了握手,说了声世龙兄多多保重。
我们告辞走出黄家前院,主人并不远送,说,俊生贤弟和贤侄慢走。便立身暗处朝我们挥手道别。
走到十字路口,我们该分手了,父亲去住单位的工作室,我回大杂院家里睡觉。父亲问我怎样向祖母交代青头大刺的由来。我说半路捡到这只竹筒的。父亲认为人生在世很难不撒谎,只要尽量少说瞎话就是了。这样说罢,父亲形单影只地走了。
我怀揣竹筒走进家门。祖母已经睡下了。我喜出望外找来蛐蛐儿罐让青头大刺安家落户,不洗不漱就爬上小床,恨不得立即睡着。
黑暗里传来祖母说话,人生在世尽量不要挤对别人张嘴说瞎话。
我惊了,不知祖母是不是在说梦话,便想尝试着跟她对话,一时想不起说什么,便绞尽脑汁问道,邻居们说我爸结婚太早,这是您逼着他娶媳妇的吧?
祖母用黑暗里的鼾声回答我。我赶紧闭嘴,暗暗庆幸脱险了。
4
一大早儿醒了,看看挂钟四点五十分。大杂院里悄无声息。我蹑手蹑脚溜进厨房,急切探望我的青头大刺。
我轻轻错开蛐蛐儿罐的盖子,只见青头大刺伏身罐底,双腿伸直好像伸了个懒腰。我心里说大将军你好大架子,然后轻轻吹了口气,催促它行动起来。这只青头大刺傲慢无礼,就是不愿动弹。我倾斜蛐蛐儿罐形成斜坡地带,这个大将军身体翻滚亮出白色肚皮。
啊!我蒙了,不敢相信它已经死了。哇地哭了一声,连忙伸手堵住自己的嘴巴。我绝对不能惊动睡梦里的祖母,因为这件丧事跟黄世龙有关。
一夜之间青头大刺死了,难道它离开黄家主人就不肯活啦?我不禁想起文信讲过的几个历史故事:周朝时,有宁可被饿死的伯夷和叔齐;晋国时,有宁可被烧死的介子推母子;秦末时,有宁可拔剑自刎的田横……可这只青头大刺毕竟是个虫子,它哪里学得这种大将军气节,说死就死了呢?
我强忍悲伤故作镇定。几天后,我把它做成了标本,放在小玻璃瓶里。
这天,田经理带着几个小伙子走进院子,挥起胳膊指着布满爬山虎的天棚说,你们先把老藤锯断,然后砍光枝蔓拆掉天棚框架,一点影子不能留。
小伙子们奉命吆喝起来,有锯根藤的,有拆竹竿的,抄起家伙干活儿。
小卯妈妈从自家屋里走出,一声不吭观望着。她怎么没去学校开家长会呢?
田经理主动跟小卯妈妈搭话说,我知道你盯紧这件事儿呢,你知道我为什么砍伐爬山虎?它遮了大半个院子阳光,笼罩得我家阴气太重,这个星期天我家文信跟武诚摆香案换兰谱,我要阳光普照满地金,从此扫除你们嘴里的是是非非。
小卯妈妈写作文似的连连做出设问,你以为拆掉天棚你家就阴气扫光啦,你以为结拜了就万事大吉呢,你以为我不去学校开家长会是为了监视你吗?
我突然勇敢起来问道,那您守在家里要做什么呢?
小卯妈妈转身注视我,表情特别和蔼说,这种事情你回家问你奶奶好啦。
我灵机闪动,趁祖母不在家突击问道,您说我奶奶会做金豆捞饭吗?
鸬鹚,原来你也爱吃金豆捞饭?小卯妈妈眉头紧锁说,这么说金豆捞饭也有血统遗传吗?
我一句“金豆捞饭”把小卯妈妈问得满脸凝重。可是金豆捞饭究竟什么意思,我不便追问了。
小伙子們干活儿麻利,咔咔锯断老藤,咣咣砍光枝蔓,哗啦啦拆除天棚,然后收工走人。
临近中午,祖母踏着满地阳光走进大杂院,尽管她事先知道田家动工拆除天棚,还是对满院阳光不大适应。
到了黄道吉日星期天,田家摆开香案举行结拜仪式。武诚一大早就来了,挨家跟邻居打招呼,看着特有礼貌。他打招呼到我家门前,祖母眯缝起眼睛望着这个皮肤黝黑体格健壮的小伙子说,以后成家立业就不用爹妈操心了。武诚听了大幅度点头,表情诚恳地说谢谢奶奶教导。
上午时分父亲走进大杂院,拆除了天棚的遮挡,阳光普照没了遍地花影光斑。父亲似乎稍显意外,不由眨了眨眼睛。我想写作文可以用“眨了眨眼睛”表示人物心中的疑惑,他无形中成了我的观察对象。
父亲花格衬衣铁灰色西裤,浅驼色皮凉鞋,抬起手腕看了看大三针手表,走进家门叫了声“娘”,语气极为平淡地说,您给田家出了结拜异姓兄弟的主意,这顿饭我是吃不了也要兜着走的。
祖母不以为意说,田掌柜请你主持仪式,这是要给文信和武诚树立标杆,告诉他们到了结婚年龄就该娶妻生子过日子的。
父亲竟然成了那对盟兄弟的标杆?祖母说的话我听不明白,认为应该把“标杆”改为“榜样”,因为榜样比标杆生动有力。如果这样改动的话,父亲就成了那对盟兄弟的榜样。可是究竟成为什么榜样呢,难道就是二十岁马上结婚成家过日子?
田家将结拜香案摆放在院子里。即将订盟的文信和武诚,两人身穿相同的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垂手并肩,笔直站立,这种打扮好像今天就是五四青年节。
文信肤色白皙,武诚黢黑,容易令人想起赵云和张飞。我看过《三国演义》的小人书,常山赵子龙跟范阳张翼德没有正式结拜过,好像是刘备给后补的,称呼赵云四弟。
小卯妈妈走出家门操着京腔说,焚香换帖结成兄弟,这是田经理给文信摆屏风挂帷帐呢。
我听得出她满嘴京腔,但听不懂她满嘴京腔的话语含义,就凑过去看热闹。
上午十点钟。田经理身为家长坐在香案左侧,他光头剃得铁青,身穿月白色春绸大褂,很像小人书里的布袋和尚。然而香案右侧位置空着,这说明武诚家里没有来人。
大太阳当头照耀。文信跟武诚躬身敬香,目光相视交换兰谱,行的是新式握手礼,然后给家长三鞠躬。田经理乐得连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父亲操起普通话,高声为结盟祝辞。祖母带头拍手,这等于打断父亲的证盟祝辞,邻居们配合鼓掌,现场气氛热烈起来。文信和武诚频频鞠躬,向邻居们表示谢意。接近午饭时分,父亲主持的结拜仪式宣告结束。
父亲被田家邀请坐席,不用回家吃饭。田经理吆喝给大杂院邻居赠送喜面。酱色大肉卤配胡萝卜丝菜码,一家一碗,不偏不倚。
父亲从田家吃酒回来,满脸透红活像关公。看来他是个没有多少酒量的男人。
下午时分,父亲渐渐褪去满脸红霞,说了声“娘我回单位去了”,起身就走。我又提出代替祖母送送父亲,她老人家照旧没有反对。自从父亲住宿单位工作室,他好像成了放飞的鸽子。
追着父亲的脚印走上大街,我从衣兜里掏出小玻璃瓶给他看。父亲认出这是青头大刺,重重叹了口气。
我问父亲,青头大刺离开黄家就不愿活了。我的观点令父亲惊诧,他认为昆虫不会有感情。我说反正青头大刺离开黄家就死了。
明年我再带你跟黄大大讨只青头大刺。父亲说着把小玻璃瓶递还给我。这次轮到我惊诧了。我认为这世界只有一只青头大刺,它今年死了明年也不会再有了。
父亲稍显开朗地说,如果青头大刺投胎转世,明年照旧是青头大刺。我尝试着分析说,它明年投胎转世照旧是青头大刺,可是漫天遍野蛐蛐儿无数,明年它怎么能够还落到黄家呢?
父亲从开朗转为伤感说,你的忧虑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相信明年,你也要相信明年,而且还要相信将来。
我觉得父亲还有话要讲,可是他没讲就走了。望着越走越远的身影,我想父亲迟早会讲给我听的。
傍晚时分,身穿深绿制服的邮递员送来母亲寄给我的回信。祖母闭目养神并不深究儿媳来信的内容,使我觉得她老人家注意力全部投放在儿子身上。
母亲来信关心我的期末考试成绩,特别叮嘱巩固数学成绩。她整整写了两页信纸,颇为自豪地谈到初三毕业班有六个超龄同学报考了高中。读到末尾我失望地哭了,母亲说她被县里抽调批阅今年综合考卷,放暑假不能按时回家。
耳聋的祖母竟然听到我的抽泣,大声说你妈暑假要是不回来,我给你钱打车票去外县看她。
我没回应祖母,只觉得父亲跟母亲各自忙碌,我和祖母相依为命,这个家庭太零碎了。
5
这天大清早,小卯发现我的小玻璃瓶子,扬起磨盘脸追问来历。我提出以秘密交换秘密,要求他首先回答我的提问,而且保证实话实说。小卯好像没有任何顾虑,快速点头表示成交。
你知道这件事情吧,你妈妈黑灯瞎火偷偷跑到我爸单位调查……我没有勇气说出传达室值班员以为他妈跟我爸是夫妻。
小卯听了腾地红了脸,上门牙紧紧咬着下嘴唇,板着面孔不说话。我说你承诺实话实说的。他只好吭了声。
我有爸爸,你有妈妈。所以你不要认为我妈惦记你爸,我保证她没有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果我妈确实跑去调查你爸,那肯定是你奶奶花钱雇用的,我妈不光思想进步,她也喜欢钞票呢。
小卯妈妈手拎竹篮走出大杂院,我暗暗提防着。她减慢脚步对我说,昨天看见你在百货商店买了有机玻璃发卡,那玩意儿四毛八太贵了。
我得意地说四毛八不贵,转念担忧她怀疑我的钞票来路不正,便起身追赶她大声解释,说那五毛钱是我平日积攒的。
小卯妈妈罕见地笑了说,鸬鹚你不要心虚,我也没说你要把那只发卡送给女同学的。
听她话说我反而心虚了,尽力放松心情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阅读《十万个为什么》,终于读懂那两艘轮船意外相撞的物理原因,出于层流层的相互吸引力。我合起书本夹在腋下,跑出胡同走上大街。前方是长途汽车站,我迎着夕阳走上前去。
远远看见母亲走出长途汽车站,她留着短式发型,蓝褂子蓝裤子,完全是乡村女教师的打扮。她被农村大太阳晒黑了,走在大街上很容易被认为是农村人。
不知为什么,我停住脚步不朝前走了,怯怯地望着母亲。一旦母亲朝我走来,那个乳名鸬鹚的少年就有妈妈了。
一个满头大汗的小伙子给母亲提着藤条箱。母亲走近了,她黑色条绒布鞋沾着泥土。我快步扑上前去。母亲看见我就笑了,扭身对提箱子的小伙子说,范铁明你看啊,这就是我儿子。
我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我乳名,因为黄世龙说过鸬鹚是鱼鹰子。
范铁明张口说道,鸬鹚我跟你说,我特别感谢柯蓝老师,我已经超龄了,柯蓝老师坚持鼓励我报考农机学校,还教导我晚恋晚婚进修深造,一下指明了我的人生前途。
我接过箱子谢过范铁明。他恋恋不舍望着我母亲,然后举手行了个民间军礼,说了声“柯蓝老师您要早些回来啊”就匆匆返程了。我望着范铁明背影,为母亲感到高兴,她教出这么好的农村学生,生活肯定不会孤单的。
我右手提起箱子,左手牵着母亲的手,一起走回家去。拐进胡同遇到田经理,母亲抬手推了推鼻梁下滑的眼镜,表情热烈地祝贺说,我听电台广播文信成了全市先进青年典型,这是您教子有方啊。
田经理连连致谢说,感谢人民感谢党,感谢群众关怀感谢组织培养,感谢革命传统教育大发扬。
我觉得打从接受报社记者采访,田经理说话变得合辙押韵,听着特别流畅,就跟快板书似的。
我跟母亲走进大杂院,她遇到邻居便主动打招呼。小卯妈妈好像并不感到惊奇,小声说是媳妇总该回婆家的。
祖母没有眯缝起眼睛,而是展开满脸纹路说,瘦了,黑了,利索了,赶快进屋喝水洗脸换衣裳吧。
母亲遵命进屋拾掇杂物说,这屋子好久没人住过了。我说我爸住了几天就搬到单位睡工作室了。
祖母低声命令我去大港铁路筹建处招父亲回家,特意强调晚饭全家吃团圆面。我听了撒腿就跑,径直奔向同班女生王馨家。她家住在大罗天对面小洋楼里。
王馨妈妈见我突然登门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大声召唤女儿下楼来。王馨显然知道我的来意,下楼就把漂亮纸盒递给我。王馨是单亲家庭,平时特别乐于助人。
我低头接过漂亮纸盒说声谢谢,王馨笑眯眯不说话。我特别喜欢她笑眯眯的样子。
一路快跑来到大港铁路筹建处绘图工作室,兴冲冲说妈妈回来了。父亲哦了一声,随即着手收拾东西。他从文件柜里找出几件换洗衣裳和几本杂志,拉开抽屉取出刮脸刀、眼镜盒、茶叶筒,还有一只口琴,桩桩件件装进那只灰色人造革旅行包里,然后戴好大三针手表。
我看出父亲是个做事快捷的人,凡事不愿拖泥带水。爸爸您这是要去外地出差?我颇为不解地问。
父亲拎起鼓鼓囊囊的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说,我不到外地出差,我是跟你回家的。
我愈发不解说,你跟我奶奶说要加班加点睡在工作室的。
既然你妈妈放假回家,我就不加班加点不睡工作室了。
我听懂了,兴高采烈地把漂亮纸盒递给父亲,说这是请女同学王馨到百货商店帮助挑选的。
父亲打开漂亮纸盒,取出那只紫红色有机玻璃发卡,非常温和地笑了。
鸬鹚,这是你要我送给你妈妈的礼物吧?我点头承认这是我的谋划。然后背诵课文似的说,您是今天上午花四毛八分钱在红旗百货商店买了这只紫红色发卡。柜台前您付了五毛钱纸币,售货员找零二分钱钢镚儿。
父亲轻轻拥抱了我,说我的鸬鹚真的长大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父亲叫我乳名我并不抵触。儿子的乳名就是用来让父亲叫的,当然也包括母亲和祖母,还有大杂院里的那些好人。
一路父子牵手回家,我说起田家发生的事情。父亲说你奶奶把田经理弄得草木皆兵,大杂院邻居们也喜欢传播流言蜚语。
当年我奶奶没让您跟黄世龙结拜盟兄弟吗?我鼓起勇气发问。父亲放缓脚步打量我说,你真是个聪明透顶的孩子,我那时跟你相比,哪里懂得向家长提出这种问题呢。这真是时代的进步啊。
父亲走进街角小花园,抬头望着那棵大槐树说,你奶奶没让我跟黄世龙结拜盟兄弟,她请人说媒急忙操持婚事。其实我跟你母亲读中学就认识,也不算什么包办婚姻。
我费尽脑力理解着父亲讲的故事:当年祖母不愿儿子跟黄世龙交往,便赶早让儿子结婚成家,以此割断两个小伙子的联系。
当年两个小伙子交往有什么不好呢?如今文信跟武诚共同报名参加祖国大西北建设,而且被树为先进青年典型人物了。
父亲面对我的追问,终于谈起往事。早在父亲五岁时,我的祖父突然跑到了东北,一去便没了音信,后来祖母听说祖父在关外认了个大哥,从此不回来了。东北那边地旷人稀,谁也不知道他们躲在哪里生活,这就让祖母生生守了活寡。
我不能完全听懂这个故事,只觉得当年爷爷扔下孤儿寡母跑到东北,害得祖母饱受精神刺激,从此严格管制独生儿子,时至今日仍然把他当作大孩子看待。
我不禁想起大雜院的邻居们,好像他们不怕小伙子跟大姑娘交往,有了麻烦就领证结婚呗。反而担忧两个小伙子交谊深厚,似乎害怕他们成为死党。我不便说出这种想法,毕竟父亲跟黄世龙是老朋友。然而父亲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说黄世龙多年单身生活不结婚,这要承受很大舆论压力的。
我继续费尽脑力琢磨着父亲的观点:一个男人坚持单身生活不结婚,那么究竟要承受什么舆论压力呢?我不能完全领会父亲的说法,只是出于少年心理做出推测:父亲和黄世龙都喜欢吃金豆捞饭。
我们走进这座内容丰富的大杂院,父亲跨进家门见到妻子,两人都不声不响地笑了。父亲母亲满脸笑容却不发出笑声,这令我怀疑自己丧失听力,好像变得像祖母那样耳聋了。
父亲拿出精美纸盒递给母亲。母亲打开包装纸盒取出有机玻璃紫红色发卡说,谢谢俊生!我特别喜欢紫红色。她说着就佩戴了。我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她确实很漂亮的。
从厨房里传来祖母的说话声,她指派我拉出桌子摆好碗筷。父亲赠送母亲发卡的温馨场景,就这样给祖母搅了场,令我深感失望。然而,紫红色也会成为我所挚爱的颜色,记得王馨就喜欢穿紫红色衣裳。
一碗肉丝酱卤,一盆热面条,一盘黄瓜菜码,全家四口围坐桌前吃这顿团圆面。祖母看见儿媳妇的紫红色发卡说,你不是爱喝尜尜汤嘛,我明天给你做。
母亲停住筷子说,我在农民家里喝过尜尜汤,那家新媳妇下灶做的。农村家庭都希望男孩子提早结婚,我的学生范铁明今年十九岁,他爹认为多读书不如早成家,恨不得他明年就娶媳妇。
我趁机插嘴跟祖母说,范铁明明年就二十岁了,当初我爸就是二十岁结的婚。
母亲小声嗔怪我说,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你不要东拉西扯打比方,这样很不恰当的。
祖母反而给我撑腰,不紧不慢对儿媳妇说,你十九岁师范毕业就嫁过来了。如今看来还是提早结婚好吧?一晃你儿子鸬鹚快十二了,若是男人三十多岁还单着身,这辈子连孙子都耽误了。
我想起黄世龙三十多岁还单着身,怪不得祖母不待见他。
大杂院邻居们听说我母亲回来了,一拨拨前来问候。我知道他们是来看热闹的,畢竟我的父母聚少离多,今天团圆就成了大杂院的景观。宝赞嫂真心关怀我母亲,悄悄塞过小纸袋轻轻说了句话。母亲刷地红了脸,说了声谢谢。
晚间歇息,祖母亲手给团圆夫妻铺了床,还放了水盆和暖瓶,然后动手关好窗户,大声冲屋里说早睡早起好身体。
祖母进屋催促我洗脸睡觉,她从针线笸箩里找出碎棉花,快速捻成两个棉花球塞我耳朵里,笑着说这样睡得踏实。
耳朵里塞了棉球,我反而睡不着了。夜晚的大杂院静寂无声,即使祖母缝衣裳的细针掉落地上,我也能够听到。
这夜晚并没有细针掉落地上。我懵懵懂懂从细针想到铁箍顶针,想起祖母佩戴铁箍顶针纳鞋底的图景。
6
一大早醒来,父亲上班走了。祖母做好尜尜汤指派我叫母亲吃早饭。我推门走进母亲的房间,想起小卯妈妈说过,这间屋子是当年父母的新婚洞房。
母亲伏身桌前握笔疾书,侧身告诉我给学生写信呢。我说出了胡同大街上就有邮筒特别方便,母亲说鸬鹚真是个好孩子。
平时母亲并不爱笑,可是她有双一笑就弯的眼睛,笑起来特别好看。她伏身桌前给学生写信,竟然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睛。我猜想那肯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祖母不见母亲出屋吃早饭,主动端来大碗尜尜汤,呵呵笑着催促儿媳妇趁热喝了。祖母眼睛当然笑不弯,只能笑成缝隙。
我陪母亲吃过早饭,街委会主任来了,她说抽选居民代表去火车站,欢送文信和武诚奔赴甘肃生产建设兵团。
小酉跑来告诉街委会主任,他爸头昏脑涨四肢瘫软,不能参加欢送仪式。街委会主任急得拍响大腿说,这是上级布置的政治任务,田经理是先进青年典型的家长,据说市里领导要给他佩戴大红花的。
母亲尽管下放外县农村,但仍然是教师,她被街委会主任选中,我自然成为随员。小酉被批准成为田经理的护理员。祖母低声提醒小酉说,你放心,你爸没病,他就是不愿看见文信和武诚。
小卯妈妈被任命为领队,率领大杂院居民代表出发来到火车东站。只见站前小广场彩旗飘舞锣鼓喧天。五百名支边青年列队整齐,人人胸戴大红花。小卯妈妈催促田经理朝前挤去,说您赶快抓紧时间看文信最后一眼。
小酉气得掐住小卯妈妈胳膊说,你把我哥说成革命烈士啦!
我母亲语调平和告诫小卯妈妈,说话要站稳政治立场,这是欢送青年支援祖国边疆建设,并不是开赴前线战场生离死别。
小卯妈妈哑了口。这时人群缝隙里闪过熟悉的面孔,我猛然认出那双丹凤眼和花格子衬衫,他是父亲的老朋友黄世龙。小广场人潮涌动,恍惚间我看不到黄世龙的影子了,他随着人流荡远了。
我们没有看清文信和武诚的模样,那五百名支边青年便列队进站了。田经理被挤得身体虚脱,失去市领导亲手佩戴大红花的机会。天生悲观的小酉愈发悲观地哭了。
一路回家时,我问母亲吃过金豆捞饭没有。她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这种饭食。我说在送行人群里看见黄世龙了。母亲说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我说黄世龙是我爸的老朋友,后来我爸结了婚,他俩就不来往了。
为什么结了婚就不来往啦?母亲认为老朋友应当保持友谊。
我趁机把内心推断说成客观现实,告诉母亲,父亲和黄世龙都喜欢吃金豆捞饭,可惜他们好多年没有吃了。
母亲这时笑弯眼睛说,那就请你爸爸的老朋友来家里吃饭吧,我也想尝尝金豆捞饭呢。
我几乎不敢相信母亲如此表态,小心翼翼巩固成果说,咱家请客吃饭必须经过奶奶同意的。母亲非常乐观地说,既然你爸喜欢吃金豆捞饭,你奶奶不应该反对的。
我夸张地笑了笑,自我感觉还是笑不弯眼睛。难怪宝赞嫂说我长得不像母亲。
一连几天过去了,父亲白天外出上班,晚间下班归来,全家气氛融洽,平稳祥和。祖母也很少眯缝起眼睛说话,彻底展露出那双完整而狭长的眼睛。
母亲好像忘了金豆捞饭这码事情,整天闷在屋里写这写那,引来大杂院邻居纷纷夸赞,说这样认真负责的好老师,迟早会被调回城市教书的。
趁着天气不太热,祖母又起早去南大道看望远房亲戚。父亲上班走了,家里只有我和母亲。她很快写好两封信,分别装进信封贴好邮票,让我投到大街邮筒里去。
这两封信都是写给学生的,一封是静海县良王庄张志君收,一封是静海县独流镇范铁明收。
我把这两封信投进大街邮筒里,转身遇见小卯。他大模大样说,我看你爸你妈关系很好,大杂院邻居们没有什么流言蜚语。
我说我爸我妈是模范夫妻,当然没有什么流言蜚语。
小卯扭动磨盘脸说,我爸我妈就不是模范夫妻,在家里不断明争暗斗。前几天我妈又找到我爸单位,反映我爸在家喝大酒,说怪话。
一进大杂院,小酉说我家来了客人。我不由感到惊喜,自从黄世龙来访我家再没来过客人。
我还没跨进母亲房间,就听她说,鸬鹚你快看是谁来啦。我进屋看到是小伙子范铁明,他眉清目秀朝我笑着。我有些着急地说,我刚把妈妈寄你的信投进邮筒,前后只差十分钟。
范铁明有些羞涩地说,没关系,反正我回家会收到柯蓝老师的来信。
范铁明放下自家屋后种的玉米,就要回去。母亲拉住范铁明胳膊说,你别急着走,再喝杯凉白开。
学生遵命接过老师递来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个精光,说了声柯蓝老师我向您保证努力考上农机学校,就匆匆走了。
母亲瞅着这十几根玉米,轻轻叹了口气。她摇摇头转过目光望着我,表情有些伤感,抬手抿了抿乌黑短发,指着凳子让我坐下。我觉得这很像班主任跟学生谈话,有些不知所措。
母亲表情严肃地说,这个暑假快结束了,过几天妈妈就走了。
我抢过话头说,放寒假您还会回来的,寒假过后还会有暑假,我总能够盼望您回家来的。
母亲目光瞬间失神,之后倏地明亮起来,继续照耀着我。
好儿子,今天妈妈把你当作好朋友谈话,鸬鹚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扭脸望了望窗外。这时大杂院里出奇地安靜。
鸬鹚请你如实告诉我,当初你爸爸跟黄世龙的交往,是不是就像今天文信跟武诚这样?
我被母亲问蒙了,无法适应这种成年人的谈话,不由站起身来。母亲再次请我坐下说,你是个聪明透顶的孩子,年龄不大却能够理解父母的有些想法。
我认真回答母亲说,我不懂爸爸跟黄世龙属于什么关系,但是我知道奶奶对黄世龙的态度,即便爸爸跟妈妈结婚这么多年,她老人家仍然非常抵触黄世龙。
母亲点点头说,其实你爸爸挺正常的,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黄世龙这个人。
所以,所以您要请黄世龙来家里吃饭?我急忙求证。
母亲格外有力地说,你不是说你爸爸跟黄世龙都喜欢吃金豆捞饭吗?那就请他们放开肚皮吃吧。
临近正午时分祖母走亲戚回来了,怀里抱着个焦黄色的大倭瓜,说是在国营菜店八分钱买的处理品。她老人家走进厨房看见那堆玉米高兴得喊叫起来,说好多年没见新粮食了。
母亲爽快地配合说,看来还是我们农村好,你们大城市粮店多是陈年粮食。
我听到母亲把“农村”说成“我们农村”,好像她不是城市人了。母亲是个有立场的人,我认为她当然不会随便说话的。
祖母听力时强时弱,动手和面烙饼了。我学着母亲的口吻跟祖母说,你烙饼用的白面也是陈年粮食。
这次祖母听清楚了,小声说想吃新鲜粮食跟你妈妈去农村吧。她老人家居然学会小声说话,我推断祖母是不想跟母亲形成对立。
一只焦黄色倭瓜,十几只浅黄色玉米,就这样陈列在厨房里。
傍晚时分,父亲下班回家来了。他先跟祖母打招呼叫了声娘,然后朝母亲笑了笑。我迎着父亲叫了声爸。这是我家的基本规矩,彼此都要打招呼的。
我的任务是拉开饭桌摆出碗筷,形成全家团聚吃饭的格局。晚饭是粳米粥就八宝酱菜。这粥煮得很稠,自然省略了主食。
父亲的发型端庄周正,更像国家干部了。母亲伸出筷子给父亲夹了几粒酱花生,放大音量问道,俊生,你想吃金豆捞饭吧?
母亲平时很少高声说话,我猜测她故意说给祖母听的。
父亲仿佛遭遇伏击战的新兵,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祖母拉长面孔眯缝起眼睛,挤出目光望着她的儿子。
母亲继续大声问道,俊生,你记得做金豆捞饭要什么食材吗?
噢……父亲下意识地说,记得,玉米搓粒下锅沸煮,这是主粮。辅料一是鸡蛋摊成薄饼,薄饼叠成几层,下刀切成细丝;二是豆腐皮叠成几层,下刀切成细丝;三是倭瓜洗净切块,同样擦成细丝,这就叫三丝。玉米粒不能煮得过烂,要掌握火候把三丝投到锅里,小煮几分钟,表面撒满花生碎和芫荽叶,还要放几撮盐粒,金豆捞饭就做成了。
祖母拉长面孔眯起眼睛,依然目光定定望着她的儿子。
我趁热打铁问道,爸爸,为什么叫金豆捞饭呢?
父亲可能说得馋了,情不自禁咽了团口水说,三丝黄澄澄浮着,顶着湛青碧绿的芫荽叶,一粒粒玉米粒沉淀碗底,你伸出筷子捞着吃,就好像打捞颗颗金豆。
母亲目光刷地投向祖母,眼睛笑得弯弯说,娘啊,可巧农村送来新鲜玉米,刚好您老人家买来倭瓜,厨房里有鸡蛋有豆腐皮,这真是老天爷给凑齐了,明天咱家做金豆捞饭吃吧!
祖母眯了眯眼睛望着儿媳妇,询问她何时得知有金豆捞饭这宗饭食。母亲毫不避讳地说,据说您好多年不做这种饭食,那么我就来做给全家吃吧。
既然答非所问,祖母不再注视儿媳妇,转脸继续看着自己的儿子。父亲立即低头喝粥。
这时母亲再次放大音量问道,你究竟还想不想吃金豆捞饭呢?
我看见父亲缓缓抬起头来,轻轻说了声想吃。
母亲便不再理会祖母,啪地放下筷子说,就这样确定了,明天晚饭我下厨做金豆捞饭,让鸬鹚给我做帮手。
母亲目光坚毅,说话果断,既像女教师更像女教官,她刀枪不动便取代了祖母的尊长地位,俨然成了家庭领导者。
祖母又没了听力,低头喝粥了。我端起饭碗配合着,免得她老人家过于孤单。祖母抹了抹嘴角嘟哝着,嘴里还含着粥。
母亲反而感慨起来说,这真要感谢范铁明及时送来新鲜玉米,否则即使神仙也做不成金豆捞饭。
我听了连连点头,坚决认为范铁明属于雪中送炭的行为。父亲似乎意识到冒犯了祖母,主动缓和气氛说这些年吃单位食堂习惯了。母亲并不认同父亲的观点,说单位食堂肯定没有金豆捞饭。
我还是由衷敬佩母亲。她不光打破祖母多年戒律,还给无辜的金豆捞饭讨回公道。我觉得暑期生活收获不小,兴奋地期待明天晚饭的到来。
转天清早起床,祖母明显打蔫,吃过早饭找出针线笸箩,不声不响给自己补袜子,仿佛成了孤苦老人。这情景蓦然触动我,想到祖母守了大半辈子活寡,也挺可怜的。
上午父亲仍然外出上班。母亲在家里继续忙碌,一会儿写自己的日记,一会儿批改别人的作文,一会儿沉思片刻,一会儿奋笔疾书。
吃过午饭,祖母破例午睡了。我趁机补写暑假作业,班主任柴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我的祖父》,上次作文题目是《我的祖母》。小酉和小卯推测柴老师自幼寄在爷爷奶奶家,从小就没跟爸爸妈妈建立感情。
《我的祖父》这篇作文给我出了大难题,我无法想象那个永远消失的祖父究竟跟东北大哥怎样共同生活,他是在黑龙江边打鱼,还是在兴安岭森林伐木;他是在长白山打猎,还是在元宝沟淘金……渐渐我想明白了,这就等于我没有祖父。
傍晚母亲走进厨房,提早动手准备晚饭。她手握两只玉米棒互相搓动着,一颗颗玉米粒便金豆似的掉落大碗里,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
母亲的背影像个勤快的农妇,引发我想象她的农村生活。自从下放外县教书她从来不抱怨生活艰苦,反而像是去了美好幸福的地方。
我去厨房把遇到的作文难题讲给母亲听。她放下手里的玉米说,你就依照你奶奶的日常生活习惯,换个性别写成你爷爷就是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母亲的主张,于是稀里糊涂返回书桌前,突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有从城市下放农村教书的老师,才敢给学生做出这样惊人的指导。之后我悄悄推断,只有从城市下放农村的母亲,才敢于给全家做出这顿勇敢的金豆捞饭。
母亲继续搓着玉米粒,我则动笔尝试把奶奶修改成爷爷,写着写着我明白了,人到老年,面孔干瘪,头发稀疏,牙齿脱落,身体变形,已然难以分辨是老爷爷还是老奶奶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了。这么说只是年轻时有男有女,人到老年是男是女不重要了。
经过午睡的祖母接连打着哈欠,好像仍然想睡。我害怕她眨眼之间真的变成爷爷,便不敢抬头注视她老人家,一头扎进字里行间塑造着那个并不存在的祖父。
7
父亲提前下班走进家门,我想这是金豆捞饭的召唤吧。他走进厨房打量着母亲的背影,突然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母亲并未受到惊吓,坦然接受丈夫的爱抚。
俊生,你的老朋友也喜欢金豆捞饭,我派鸬鹚请他来咱家吃晚饭好吗?母亲转过身来望着父亲。
父亲好像遇到重大历史遗留问题,一时难以回答。我意识到这是母亲的预谋,大步跨进厨房抢答说,我认识黄大大家!我跑步十分钟就能到达。
母亲起身把玉米粒倒进钢精锅里说,派小孩子邀请长辈吃饭,这是有些失礼的,你们爷俩儿登门邀请吧。
父亲走出厨房跨进正屋大声告诉祖母说,我们要请黄世龙来家吃金豆撈饭!
祖母听得清清楚楚,同样大声回应说,你莫要忘记,他起初叫黄世凤!后来改名黄世龙的。
祖母是典型的答非所问。柴老师在作文课堂上讲过这个问题。
我跟随父亲走出大杂院,兴奋得又蹦又跳。我没料到祖母默许做金豆捞饭,更没料到祖母未能反对请黄世龙来家吃金豆捞饭。
跨过马路拐进小街,父亲有些妥协地说,事情过去多年了,你妈妈何必非要煮这锅金豆捞饭呢?
我觉得父亲同样感受到母亲的权威,却不愿打破祖母维护多年的尊严。我抓住时机询问父亲,其实您不愿意二十岁就结婚,因为结了婚您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啦。
你说我现在什么样子?父亲突然大脑停电,删尽前言抹除后语,一派空白地问我。
您现在什么样子……您现在去请黄世龙到咱家吃晚饭。从前您和他都爱吃金豆捞饭,后来你们就没得吃了。
父亲显然大脑恢复供电,伸手拍了拍我肩膀说,你真是个聪明透顶的孩子。
还是穿过那两条小巷,我们来到黄家小院门前。我抢先按响门铃,扭脸朝父亲做个鬼脸说,我想再向黄大大讨只蛐蛐儿。
父亲不置可否,我认为是默许,不由兴致高涨起来。这时有人开门,我看到是个面孔白净的男孩子,大我两三岁的样子。
这个男孩子同样感到惊诧,轻声询问我们找谁。父亲说出老朋友的名字。我看到这男孩子稍显犹豫,认为父亲也是来讨蛐蛐儿的,就告诉他黄大大送给过我青头大刺。
这男孩子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父亲伸手拉住我胳膊,似乎准备撤退。这时小院里响起女人的声音说,你们是找世龙吧?请进请进。
我扯着父亲的手迈进小院。天光依然明亮,只见说话的女人身穿淡蓝色布拉吉,脸庞白皙身材微胖,热情引领我们来到厅堂。
厅堂里有个大眼睛姑娘,操着普通话说了声客人请坐。我看到她小花褂胸前佩戴白底红字校徽,应当是个高中生。
大眼睛姑娘起身快步走向后院,脚下红色拖鞋啪啪作响。我知道后院是黄世龙供养蟋蟀的重地,闲人免进。
我印象里宽敞豁亮的厅堂,这时显得狭窄。原本单身独居的黄家,突然从天上掉下一家人,自然显出拥挤。
父亲表情窘迫,连声说打扰了。身穿淡蓝色布拉吉的女人执意请我们落座,然后操着家庭主妇口吻说,世龙去粮店买面条很快就回来。
父亲听了更加不敢落座,干巴巴站着。这时大眼睛姑娘端着茶盘返回厅堂,她沏了两杯香茶给我们,显得很有礼貌。
很快,小院里响起脚步声,黄世龙手提小竹篮走进厅堂。父亲总算盼来熟人,大声叫着黄兄,我跟随叫了声黄大大。
黄世龙登时愣住了,额头冒汗嘴角咧动,频频眨动着丹凤眼,这表情我写作文肯定无法形容。这时听到后院传来蛐蛐儿的鸣叫。
父亲趁机告辞说外出办事顺路经过,便贸然登门拜访了。
我没有讨得蛐蛐儿自然不甘心,接过父亲话头说,黄大大,我家做了金豆捞饭,我们是请您去吃晚饭的。
黄世龙将装满面条的小竹篮递给穿布拉吉的女人,腾出双手作揖行礼说,今天淑华十五周岁,我们晚饭吃庆生面呢。
淡蓝色布拉吉女人愈发热情,示意大眼睛姑娘说话。于是女高中生走过来说,今天是我生日,请你们赏光吃碗面吧。
我连忙冲小寿星说,祝你生日快乐!
父亲模仿黄世龙双手合十说,多谢全家盛情美意,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多有打扰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
父亲逃兵似的走出黄家小院,甚至忘记回应身后送客的老朋友。我代替父亲向黄大大挥了挥手,给这场意外事件画了句号。
一路上父亲思忖着说,如此看来黄兄是结婚了,可是这拖儿带女的局面,那女方肯定不是初婚啊。
黄大大单身多年,怎么不继续坚持了?我好奇地问父亲。
一个男人多年不婚,他最终扛不住舆论压力呗。父亲显然理解老朋友的苦衷,表情感伤沉郁。
好不容易有了这顿金豆捞饭,黄世龙却吃不到嘴里。我情绪低落跟随父亲返回大杂院。一群邻居聚集我家门前,胜过召集会议。
母亲分明新换了衣裳,白衬衫蓝裤子一派人民教师形象。她手里捏着玉米芯仿佛捏着粉笔,大声讲着话。这本来是正常的事情,偏偏给你们弄得不正常了。做饭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挺好的金豆捞饭不敢再吃,挺好的朋友不能相处。今晚我就请你们尝尝鲜,但是吃到肚里不要再变成流言蜚语啊。
宝赞嫂听着母亲演讲,连连点头。田经理满脸愁容不言不语。小卯妈妈面无表情站着,好像充气塑料人儿。小酉和小卯积极响应,手里举着空碗好像高级叫花子。
父亲侧身钻进祖母屋里,一声不响了。我跑进厨房协助母亲给邻居们分派金豆捞饭。母亲带着满脸兴奋的汗水说,鸬鹚啊,今天成了金豆捞饭宣传日!
一大锅金豆捞饭很快给邻居们分光吃净。母亲扎好围裙说再煮一锅自家吃。我趁机把黄家的巨大变化说给她听,母亲开心地笑了。
好啊!黄世龙结了婚,以后有妻子给他做金豆捞饭了。
全家人围坐饭桌前,等候第二锅金豆捞饭煮熟。耳聋的祖母听说黄世龙结婚了,重新抖擞精神啪啪拍打饭桌说,他单身扛了这么多年,末了怎么娶了个二婚头?拖油瓶挂铃铛,添了大儿大女。
她老人家转过目光对我说,幸亏你爸爸趁早结了婚,没弄得两头不靠岸。
母亲及时对满脸得意的祖母说,娘啊,其实只要是船就会靠岸的,您不是好多年也没吃到金豆捞饭嘛,今天也算靠岸了。
祖母被说得无言答对,只得闭目养神了。
我家的金豆捞饭煮熟了。我盛到碗里依次端给祖母、父亲,满桌饭香升腾起来,温润着我们的脸庞。
父亲端起饭碗突然涨红脸色,之后红色缓缓褪尽,重新变得白净。我看到父亲悄然泪下。那泪珠无声滴落手背,渗进竹筷与手指之间。竹筷显得坚硬,手指愈发柔软。
我手捧饭碗端给母亲,猛然觉得她跟父亲调换了角色。母亲刚毅果断的性格,给予男孩子成长的勇气。父亲则令我想起作文常用的詞语:和蔼,温和,柔软……这性格是祖母给塑造的吧。
祖母埋头吃着金豆捞饭,不时伸出筷子测量饭碗里的变化。母亲说得真对,祖母同样多年没有吃到金豆捞饭,今天她老人家重返昔日时光。
这顿值得纪念的晚饭,全家不声不响吃完了。我起身收拾碗筷,母亲抬手制止我,扭脸微笑叫了声娘。这语调不轻不重,祖母却听得清晰,仰起脖子望着儿媳妇。
娘啊,明天起早我就返校,提前回去给农村学生补课,让他们能够更好地成长,今后就把鸬鹚交给您老人家了。
好啊,你不要以为自己是老师就使劲教育人家,那样你更不容易调回城里来啊。祖母慢条斯理说着,眯了眯眼睛。
母亲居然开心地笑了,说调回城市不容易的,留在农村更不容易。
祖母听了这话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她老人家肯定没有听懂儿媳妇说话的含义。
父亲总算说话了。娘啊,大港铁路设计路线做出重大调整,暂停测绘等待论证。上级派调我们支援焦枝铁路建设,过几天就要出发去河南月山小站。
祖母听到了,轻轻点头不说话。我说,爸爸妈妈走了,我的生活又是原来的样子了。
你一天天长大成人,肯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父亲说着起身动手收拾碗筷。我知道拾掇了满桌碗筷,这顿全家福彻底结束了。
第二天起大早,我提着藤条箱送母亲去长途汽车站。这箱子里装满母亲带给学生们的课外书籍。
我要求母亲保证放寒假回家来。她当即答应却叮嘱我说,以后作文少用保证这类词语,因为我们有时很难保证什么。
走进长途汽车站,范铁明迎面跑来,大声招呼柯蓝老师,然后飞快从我手里接过藤条箱。母亲瞪大眼睛问她的学生,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返校的。
范铁明笑而不答,把提前买好的长途汽车票递给母亲。
开往静海的早班车很快出发了。母亲跟范铁明检票登车。我想起母亲返校就不属于我了,抹去眼泪使劲朝车里挥手。长途汽车突突吐出几股黑烟,快速驶去了。
一天中午小酉跑来告诉我说,甘肃生产建设兵团派人了解文信和武诚的情况,小卯妈妈被叫到街委会去了。
我认为这是甘肃派人了解文信和武诚的先进事迹。有关天津支边青年顺利抵达甘肃的消息,还是小酉看到本埠日报转告他父亲的。田经理盼望文信寄来平安家信,这么多天不见邮递员身影,几乎成了心病。田经理特别好面子,故作大度对大杂院邻居们说,当爹的把儿子培养成人,我把文信献给祖国大西北了。
当爹的把儿子献给祖国大西北了?小卯妈妈认为这句话很不吉利,曾经悄悄跑来跟我祖母切磋。祖母干脆数落她说,你在火车站催促田经理看文信最后一眼,那句话说得更不吉利。
小卯妈妈从街委会回来了。大杂院邻居呼啦形成包围圈,争先恐后打听情况。小酉紧紧抱住小卯妈妈胳膊说,您不要隐瞒实情,我哥是不是被武诚给害死啦?
人们被小酉的大胆推测吓住了,纷纷瞪大眼睛打量着他。宝赞嫂实在忍受不住说,小酉你发神经啊?文信跟武诚是盟兄弟!
田经理踉踉跄跄走出家门,急声打听儿子下落。小卯妈妈对田经理实话实说,文信和武诚被分配到甘肃柳园农场,一下车就提出火线入党申请,当场咬破食指写下血书,强烈要求分配到更艰苦更遥远的地方。
祖母顿时豪迈起来,啪啪拍手告诉田经理,既然文信写下血书要求火线入党,这是天大的好事情。
田经理听得两眼失神,突然放声大哭。小酉反而满脸绽开笑容说,我哥在甘肃要求火线入党,我升进中学就要求火线入团!
毕竟有了文信的消息,大杂院里总算平静下来了。
8
大港铁路果然暂停建设。父亲拎起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表情郑重向我们道别。祖母送儿子到大杂院门外说,你常年单身在外工作,还是不让娘省心啊。
父亲照旧回答说,有组织管理的。我觉得父亲像个背诵课文的大男生。这个大男生跟我握了握手,我知道这是成年人的礼仪。之后父亲赶往火车站跟随队伍开往河南月山小站了。
我跟祖母过日子,她老人家再度成为我的领导者。经过这段时间历练,我变得机警起来,成功地把小玻璃瓶标本藏在书包里,不时想象青头大刺发出阵阵虫鸣,唤我想起父亲的老朋友黄世龙。
天气转凉,过了秋分是寒露,蛐蛐儿们纷纷死去。这就是百日虫的寿命。我想象黄世龙家里没了虫鸣却添了人声,他应该不会感到寂寞。
终于放寒假了。中午时分母亲提着藤条箱走进家门,却没有见到学生相送。她说范铁明考进石家庄农机学校,成了全校著名“苦读生”,即便放假也不回家。
这几句话祖母听清楚了,大声抱怨不愿回家的范铁明说,这种人常年住校就等于出家当了和尚。
请您小声说话好不好?我们都听得清楚呢。母亲进门便向祖母提出合理化建议,说罢打开藤条箱,里面装满晾干的黄色玉米。
祖母看出苗头不好,哼哼叽叽出门去了。我明显感到母亲有着争强好胜的性格。一根根玉米好似一颗颗手榴弹。
我主动交出上半学期考试成绩单,母亲看了作文考试成绩,有了慈爱的目光。你的生活经历比其他同学丰富,写起作文内容扎实情感丰沛,祝贺鸬鹚大有进步。
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送来河南来信,收信人写的是母亲名字。看来父亲知道母亲寒假回家,夫妻之间挺默契的。
母亲告诉祖母这是平安家信,说俊生在外有组织管理,不用娘亲惦记。她老人家知趣,不再问这问那,又去厨房择菜了。
母亲把父亲来信的主要内容讲给我,说父亲同意母亲的选择,即使下放农村任务结束也不回到城市了,正式办理工作调动手续,留任外县农村中学教书。
我了解母亲的性格,她认定的事情不会更改。我只要求农村学校放假时妈妈回家团聚。她听罢淡淡笑了,似乎认为我的要求过低。
父亲信里给我附了半页纸,他仍然称呼我乳名说,鸬鹚处于成长期,将来总要独立生活的。即使结婚成家也可能面临独自生活的局面,多年以来爸爸不就是这样嘛。所以鸬鹚要锻炼自己,增加忍受孤独寂寞的能力。
我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嘱咐,但是要像父亲和母亲那样,做好常年自己管理自己的思想准备,至于如何忍受孤独寂寞,我还没有体会。
下午母亲让我用细绳将玉米棒串接起来,高高悬挂在自家房檐下。小酉跟我心有灵犀,也认为好像挂了串金色手榴弹。
小卯不关心玉米手榴弹,扬着磨盘脸找我借小玻璃瓶标本,说天冷蛐蛐儿们死了,只有这只青头大刺假装活着,它是咱们冬天里的好伙伴。不知为什么我听了想哭。小卯能说出冬天里青头大刺假装活着这句话,这让我觉得青头大刺根本没死。
星期天母亲给学生范铁明写信,寄往石家庄农机学校。我把贴着八分钱邮票的牛皮纸信封投进绿色邮筒,转身看见王馨远远走来,她是学校舞蹈队员,走路充满弹性。
我立即跑开了。自从上次请王馨帮我给母亲购买紫红发卡,不知出于哪种心理原因,只要跟她打交道我便不知所措。
我家午饭是祖母下厨做的尜尜汤。我再次见识母亲爱吃的这种汤食。母亲对祖母说了声您辛苦了,表示晚饭她要做金豆捞饭。
祖母没有表示反对。只要母亲放假回家,她老人家自然交出领导权,我自然成了新领导的助手。
母亲温和告诉祖母,鸬鹚他爸爸从河南来信说起金豆捞饭,总觉得没让老朋友吃到这顿饭很是遗憾,所以今晚我要派鸬鹚请黄世龙来咱家吃金豆捞饭,从此了却俊生的这桩心愿,也让他俩的事情正常起来。
听了母亲这番话,我认为这顿金豆捞饭很有意义。祖母则眯缝起眼睛说,柯蓝你讲得很好啊,这年月文信跟武诚都成了先进青年典型,还有啥正常不正常的呢。
我不顾祖母高兴不高兴,大声提示母亲说,您要请黄世龙吃晚饭,他全家四口人呢。母亲兴致愈发高涨,说欢迎他们全家光临,让大家共同感受正常生活。
下午时分,我被正常生活这句话鼓舞着,穿起小棉袄跑出大杂院奔向黄家。一路上我不断措辞就跟写作文构思似的。
我要郑重其事到黄家发出邀请,包括黄世龙的妻子和儿女。我要叫面孔白净的男孩子哥哥,还有大眼睛的姐姐,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羡慕相亲相爱的这家人。
快步跑进小巷按响黄家门铃,我听不到里面响起铃声,好像停电了。轻轻推门迈进小院,我叫了声黄大大。
沒人应答。我熟门熟路走向厅堂,准备说出反复构思的邀请辞。厅堂里光线不强,沙发空着,茶几空着,显得房间很大。我又叫了声黄大大。
终于从后院里传来应答,说请进。我知道后院是蟋蟀领地,便踮起脚尖走进去。后院里还是没人。
你怎么跑来啦鸬鹚?蛐蛐儿房里传出黄世龙问话。我走进蛐蛐儿房,看到一层层架格里仍然摆满蟋蟀盆。黄世龙手持鸡毛掸子,轻轻给蟋蟀盆拂去浮尘。我知道这是一只只空盆,冬天蛐蛐儿们都走了。
您不是结婚成家了吗,怎么没人呢黄大大?
是啊,可是我不习惯人多,只勉强维持了两个多月,实在无法忍受就让他们离开了。黄世龙轻描淡写地说,我确实习惯自己生活了。
既然您习惯了自己生活,怎么会突然结婚呢?我似乎听到几声虫鸣,便四处寻找着。
你问我为什么结婚?那要感谢人们多年关注呗,就连单位领导都找我谈话了。好像只要我结了婚,一切情况就正常了,我也就不属于个别人物了。
可是您这么快离了婚,这情况又不正常啦。我感觉蛐蛐儿房里很冷,就双手抱着胳膊。
黄世龙从容地苦笑说,那么多人分了手,这离婚也属于正常行为吧。我结了婚又离了婚,我他妈的就算正常人了。
我没想到如此文明清洁的男子,竟然骂了粗口。看来他内心多年的积怨终于发泄出来。
我提出请他到家吃晚饭的邀请,特意说母亲做了金豆捞饭。
他并没有料到我的来意,流露出几分意外神色,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说,那就请你代我谢谢你母亲,我患胃病多年,已然不适合吃金豆捞饭了。
我有些沮丧,毕竟乘兴而来,将要败兴而归。转念想到我母亲请他吃金豆捞饭就是要恢复正常生活。既然胃病难以消化金豆捞饭,他勉强接受邀请反而不正常了。
我似乎又听到几声虫鸣。冬天是蟋蟀的死期,这虫鸣肯定出自幻觉。这时黄世龙看出我有些扫兴,猫腰从低层架格里摸出一只深灰色蟋蟀盆,表示这是送给我的礼物。
其实你父亲比我精通蟋蟀门道,只是他早早结了婚,放弃了大宗爱好。黄世龙说话表情平淡,令人想起清水白菜。
我手捧珍贵的蟋蟀盆,表示要把青头大刺的标本饲养在这只盆里,它就永远活着了。说完我给黄世龙鞠了个躬,告诉他我父亲调到河南月山工作了。他颔首微笑说你父亲给我写过信,说当地人喜欢喝糊辣汤。
我就径直问道,当年您跟我父亲都喜欢吃金豆捞饭吧?
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那餐餐饭食承载着我们的青春啊。
我手捧蟋蟀盆离开黄家走进家门,母亲看见蟋蟀盆当即扭脸对祖母说,鸬鹚他爸爸跟我结婚就不玩蛐蛐儿了,不知道将来鸬鹚会是什么样子。
祖母好像不愿预测我的未来,急切向我打听黄世凤全家几点钟来家吃晚饭。
我说人家早就改名黄世龙了。母亲毫不留情对祖母说,您老人家这是故意忘记的,很不好嘛。
我讲了黄家的变故。母亲听了,默不作声。祖母却开了腔,说金豆捞饭有了,黄世龙倒没得胃口吃了。
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跑进厨房冲着那锅金豆捞饭尖声喊道,黄世龙按照自己想法活着,这哪有什么正常不正常的!您多年封闭金豆捞饭,生生把他熬得患了胃病吃不得!
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尝试着理解那些难以理解的事情,比如父亲和母亲,比如父亲和黄世龙,比如文信和武诚,比如我和王馨……
9
我二十八岁那年跟王馨结了婚,这是我前半生最大的成就。记得订婚那天我问送什么礼物给她,王馨异常坚决说紫红色有机玻璃发卡。我就觉得这肯定是个轮回。
我结婚那天,做了汽车修理工的小卯和做了煤气收费员的小酉,冒着漫天大雪赶来喝喜酒。小卯喝得满脸红透说,我早就断定你不会二十岁结婚,但是你不会再玩蛐蛐儿了。
小酉酒喝高了,连连说,我哥跟武诚要不是在大西北离得远,一定会回来参加你们婚礼的。
后来王馨告诉我,小卯和小酉是当晚婚宴最受欢迎的客人。
终于迎来改革开放大好时代,母亲跟父亲平静分手。领取离婚证那天,两人到照相馆补拍结婚照,使人觉得这是对老鸳鸯。
我不知母亲是否选择单身生活。她四十八岁依然扎根农村教书,这成了令人难以理解的个别人物。
春天里祖母病重在床,头脑异常清醒,而且听力完全恢复。她老人家叫着我乳名说饿了。我问她老人家想吃什么,祖母嘴里迸出四个字:金豆捞饭。
我恍然大悟,父亲爱吃金豆捞饭,那是自幼受到祖母饮食习惯的影响。父亲多年吃不得,祖母同样多年断绝这宗口福。这就像是与金豆捞饭同归于尽。
小巧玲珑的王馨连忙下厨煮饭,焦急地说缺了倭瓜。正逢没有倭瓜的季节,祖母讨得真不是时候。
父亲升任铁路设计院第三设计室主任,身体轻微发胖。他匆匆赶回家来。弥留之际的祖母睁亮眼睛朝儿子咧了咧嘴,安然过世了。
我认为这是祖母最后的微笑,她老人家毕竟临终坦言,承认自己也爱吃金豆捞饭。
黄世龙出席了我祖母的葬礼。他已经被选为本市蟋蟀学会会长,还是宽阔的额头和明亮的丹凤眼,依然独身生活。父亲向这个老朋友行过孝子礼,然后两人紧紧握了握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轮到我行贤孙礼,本市蟋蟀学会会长紧紧拥抱我说,鸬鹚啊,为了获得正常生活,我们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
我明白这话的意思,凡是属于自己的生活就是正常生活,譬如当年他结婚后离婚,毅然重返独身生活,譬如当年他谢绝邀请没去我家吃金豆捞饭,譬如他仍然饲养蟋蟀继续被人尊称蛐蛐姥姥。
时光就这样流淌着,令人不知不晓地沉浸其间,缓缓顺流而下来到中年河湾。我的中年河湾是九河文学杂志社,我和王馨都是文学编辑,她在我隔壁办公室负责北区诗歌,我编南区小说稿件。
那是深秋季节,我的编辑室收到一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原来是一部手写的诗集,署名文武。诗集里夹着一封信,是文信写来的。我欣喜若狂,这正是武诚和文信共同创作的诗集。在信中,文信说,时光如梭,他和武诚在大西北体验到不一样的青春时光,他们先后娶妻生子,日子安稳,两家人走动频繁,常常一起回忆青春时光,便写下了这部诗集。
我马上打开诗集,其中的一段吸引了我的眼球:
青春年代里/爱情曾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人到中年/爱情小河流水般梳妆/历经多少岁月沧桑/爱情竟然成了国家大事那样的重要/迎娶人老珠黄
王馨不光是好妻子,更是认真负责的好编辑,她看到信封落款是新疆和田地区民丰县,指着黑色邮戳印记说,这部书稿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哪。
我打开抽屉取出深灰色蟋蟀盆,动手掀开盆盖,看到那只青头大刺伏身盆底,仿佛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唱。这就是我的青春祭。
我极力平静情绪说,你还记得我家邻居田经理吗?我奶奶始终叫他田掌柜。王馨眨着大眼睛说,不就是小酉的父亲嘛,小酉的哥哥叫文信。
我说,这部诗集就是武诚和文信共同创作的。他们许多年不跟家里联系,现在,总算有了音信。明天,我们一定打电话,争取联系上他们。
临近下班时分,我办公桌响起电话铃声。电话里母亲告诉我,她下月十号结婚。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父亲也在筹备再婚,女方是资料室年轻的描图员,河南人氏,会做糊辣汤。
电话里母亲滔滔不绝。鸬鹚啊,我真不知道这家伙单身多年不谈恋爱,居然是在等我。今年得知我离了婚,立即从石家庄农机研究所赶来向我表白,他说暗恋老师多年。我说这太不正常了,我大你十二岁呢。他說就是企盼这种不正常的师生恋,要是正常了还觉得没意思呢。
母亲仿佛对知心朋友敞开心扉,一口气道出事情原委。虽然对这桩师生婚恋感到意外,我还是被打动了,由衷地敬佩那位名叫范铁明的男子。他勇敢投身这桩被认为不正常的婚姻里,令我想起那锅热气腾腾的金豆捞饭。
晚上,我告诉妻子我母亲下月十号结婚。王馨听了拍着小手说,好啊,咱们去婚礼现场祝贺。
妻子王馨又问道,你母亲结婚咱们送什么礼物呢?
当然要送特殊礼物啊。我没头没脑答道,心头仿佛冒出几簇戈壁滩的骆驼草。
责任编辑 苗秀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