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鸦片的输入及两次鸦片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苦难,给中国社会带来了深刻的变化。但是,即便是辛亥革命之后,即便是国民党政府全面收回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之后,鸦片也没有相应被废除。尽管从近代到现代,仁人志士几度竭力禁绝,仍是几度泛滥成灾,无异于另一场鸦片战争。真正扫除鸦片之祸害,彻底结束对于鸦片之“战争”,是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新生的人民政府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之力,始竟其功,始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真正起点。有见于此,仅就近来阅读现代史料所及,缕述一二,以咨大方。
鸦片战争之后,鸦片输入合法化,清朝廷本应深以为耻,率国人以百倍抵制洋货之力抵制鸦片,孰料却是以利不外溢为由而放任国内合法种植,[1]至清同治九年(1870)即产量超过进口量,并逐渐开始从云南向中南半岛出口。同时,因为进口关税和厘金等原因,输入鸦片渐渐变得无利可图,以及迫于国内议会和民众舆论的压力,英国政府表现出放弃鸦片贸易的意向;[2]国内的主禁派也一直砥砺前行,遂中英再启谈判,先是于1906年12月签订《禁烟条约》六条,后又于1911年5月签订《禁烟条件》十条,规定本国生产和外国进口的鸦片在1917年底完全停止。据当时主持其事的外务部左丞颜惠庆说:
宣统三年(1911),我在外务部的重要工作,为与英国代表谈判关于印度输华鸦片案件。谈判结果,总算局部完成先君决心禁烟的遗志〔参阅“童年回忆”一章〕。由于读到当时我国严厉而诚挚地禁吸和禁种鸦片的堂皇报告书,英国舆论颇为感动。人民群起要求印度政府,停止对华鸦片贸易。惟印度不愿放弃此项“既得利益”。我方因提出逐年减运办法,使英国经营鸦片商人的利益,不致立即消逝,而印度政费,亦可从容筹措抵补。经过谈判后,宣统三年四月初十日(1911年5月8日),由外务部尚书邹嘉来与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签立《禁烟条件》十条。[3]
后来英国是履约了,渐渐停止输华,可是中国有停止种植吗?不但没有,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海上名医陈存仁说,上海著名潮州籍导演郑正秋家族一位久于此道的郑芬熙曾告诉他晚清民国上海鸦片的来源以及全国的主产区情况:“从前上海吃的烟土,是从四方八面运来的,大宗是由长江而来的‘川土’,次之是从暹罗运来的‘云土’,再次之是由热河运来的‘红土'。自开战之后,长江水路已断,云土久已没有货到,靠的是热河土,热河土的牌子,印上一个硬印‘一三八’三个字。但是上海的瘾君子们吃热河土(“产量最丰”),认为最起码,高等人家是不吃的。”并说日本侵华,以及军阀混战,从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说是“鸦片战争”:“老实说日本人这一次打仗,一方面是要侵吞中国,一方面也是鸦片烟的争战。……军阀各得一方,大家打来打去,争夺地盘……实际上仍是争夺推销鸦片的地盘。”因为“一切的政权,当督军,当总司令,当省主席,是一件事,政务的收人,最多占到一半,而很大的收入,却是鸦片。所以百年前对外的鸦片战争虽已结束,而百年来对内的鸦片争夺战,始终还存在着。”[4]顺便一提,上海滩另一潮州籍富室陈蒙庵家族,也是经营烟土,因此忙乎。陈蒙庵为晚清四大词家之一的况周颐入室弟,兼擅书法,名为教授,却一直因此被人所轻。
云南鸦片有名,云南头号军阀龙云家族自然染指,连外国人都有记录,且堪称标准的丑闻:“有一次,龙三公子沿滇缅公路用卡车运鸦片回昆明,半路遭到国民党警察的伏击。谣言说,这些警察也干贩卖鸦片的勾当,他们是想‘黑吃黑’。龙三公子当即命令司机和卫兵向警察回击,并派人回昆明求援。激战半日之后,龙三公子亲自回到昆明,准备调动云南地方军的大炮参战。幸亏龙云当时不希望和国民党中央发生严重冲突,这才下令停战。”[5]军阀陷于丑闻,官员更陷于丑闻:“前半月孔院长赴成都,本院参事谭光随行,归来私带鸦片二百两,此事可谓言之丑也。”[6]曾任安徽大学校长的著名学者刘文典,就因嗜好云南鸦片——“云土”,在抗战胜利后不随西南联大复员而留在云南大学;当然他能这样公然嗜好云土,是仰仗他的老资格,但影响毕竟不好!著名经济学家刘节则说:其时,“云南人早上起来甚晚,晚上睡得甚早,人性懒惰,大半吸鸦片。”又说贵州当时亦复如是:“黔人十之九食鸦片。人奇拙,不知稼穑。早起多女人外出做工,男人大半懒惰,亦西南落伍民族之一也。”[7]更是可怖!
中英《禁烟条件》中,中英双方为了各自的利益,曾规定两大鸦片销售中心上海和广州是最后禁绝之地,孰料却一直维持着销售中心的地位。上海已略如前述,广州则更是“触目惊心”。《申报》记者味荔1934年1月29日的报道《如此广州》说:“跨过海珠桥到河南去看看,那是另一个世界!再其次谈到鸦片。鸦片是公开的秘密,每条小巷里面总有几家‘高等戒烟室’,听说在河南这叫做‘谈话处’。”其实就是公开吸食鸦片之处。
《人间世》1935年第38期朱洋的《广东的鸦片》不仅有更详细的介绍,并具道其因由:
大概都是北伐筹款,政府遂弛禁洋烟。专卖鸦片取官督商办的原则,成立一个广东禁烟局,各县遍设禁烟分局,表面上似由政府派人负责办理,但暗中仍有富商出饷承办。其任务有二:一为专卖洋烟,一为严禁私烟。如果吸食洋烟的道友,不懂他的规矩,那末禁烟局的老虎,便加你以私卖鸦片,或私设灯局的罪,拘你科罚,毫不客气的。
闻说广东富商霍某,每月向政府纳饷一百万元,准他专利。霍某便在广东各县分设分局,暗中委派亲戚朋友们之当局长。各按县份之大小肥瘦,认饷若干。各乡村的道友们,也集起资来向县禁烟局纳烟专卖。这许多卖烟的老板们,便挂起政府专卖洋烟的旗帜,便横行于农村了。因为广东的烟民,除了那正饷负担外,还免不了他们的科罚,所以在禁烟局的职员,外水多过薪水二三倍,至为县的禁烟局长,经过一年半载,尽可起洋房,安乐过活。那末广东民众负担烟饷,每月起码约二三百万,说起来广东的政治,真可痛心;广东的民众,冤枉已极了……。
名记徐铸成说,广州如此,作为国民政府所在地(宁汉分治时期)的武汉更甚呢:“(1932年)我以前在广州,曾乘轮赴对江(那时海珠桥尚未架成),看到那个特区(李福林防区)鸦片公开销售,吸烟馆门前以玻璃灯为市招,叹为观止。岂知到汉口以后,霓虹灯市招更为辉煌,闻商人每在此‘戒烟所’谈生意,甚至可在一榻横陈之余,开条子、摆酒席宴客。当时汉口公开设有两湖特税处,一年收入上亿。‘剿匪’经费均赖此挹注。而特税处长为汉口最大的肥缺,即特商组织之‘特业公会’亦烜赫冠于各业云。”[8]完全是广州的升级版。
以上所举,如果基本属于地方军阀或者权势者的作为,那危害还不至于最烈,亦如朱东润先生回忆他当年和陈柱尊在梧州中学任教,颇看不惯西江上的风月烟毒,当地人也开导陈柱尊说:“你这是为什么?你总应当知道你们梧州中学的经费的来源:一是花捐,二是烟税。要是人人都按照你的章程办事,梧州中学还办得成吗?”但回忆作为国立武汉大学,“知道那座高等学府靠的全是禁烟总局的接济当然,在蒋介石的词汇里,禁烟就等于卖烟。”便深觉“1949年以前,有些学校是靠着在沉痛的苦海里呻吟的苦姊妹和在混浊的黑海里呼吸的苦兄弟支持的,多么令人伤感的事”。[9]或许也是令人绝望的事;一个几乎完成大一统的合法的全国性政权,靠这种坑害“子民”遗祸子孙的勾当来支撑,其能久乎?!宜其迅速分崩裂析。
而郑应时先生更以亲身经历,揭露国民党政权,从基本政权到割据军阀以至蒋介石本人亲自参与鸦片交易的情形。如蒋亲自下令成立的各级禁烟督察处,不过是与原来各地的鸦片烟商合作(或者利用),把鸦片烟用自己的政治权力垄断起来,形成全国的鸦片专卖。如上海禁烟督察处还规定各个土膏店、售吸所,每承销一两鸦片,必须向“行、店”缴回“烟屎”四钱。这就很形象地表露出,所谓禁烟督察处是一个刻毒老辣的鸦片烟商大集团。作为早年上海滩潮籍鸦片烟巨商的后代(郑子加的儿子),郑应时也像其他潮籍鸦片烟商一样参与了蒋介石反动政权的“禁烟”活动。1936年被全国禁烟总处派到广东整顿禁烟机构,1937年春出任汕头土膏(鸦片)行经理。广州沦陷后,又与上海滩首席流氓大亨一道亲赴重庆处理国民党政权扣押的四川军阀的鸦片销售变现事宜。“生意”谈妥之后,由孔祥熙亲自报蒋介石批准;押运过程中,相关人员一律扮作军警,沿途由王大川出示蒋介石手令,作为军火运输,任何军警,均不准检查;离开中央军防区后,也有地方军阀如余汉谋等负责押运保护。[10]
仅据上述史料,那些新军阀旧政府藉鸦片以维持他们的权力和利益,岂异于饮鸠止渴,焉能“革命成功”,造福民众,复兴中华?
新生人民政府一建立即禁绝鸦片,由此想到今日之禁毒,也可谓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一环,也可谓对两次鸦片战争的世纪回响。通今宜鉴古,鉴古以资治。如果再回顾一下与中国有关的禁毒史,对人们会更有启迪:1729年雍正颁布中国第一个同时也是世界第一个禁烟法令;1839年林则徐广州禁毒之后是两次鸦片战争;1906年中国禁烟运动再度兴起,1909年第一次国际禁毒大会在中国上海召开,形成九条协议,首次把鸦片贸易视为非人道的毒品交易;1910年代三次海牙国际禁毒会议;1920-1930年代三次日内瓦国际禁毒会议。1912年《海牙禁烟公约》有关中国禁烟问题五条,包括各国不能做生意向中国贩运和走私毒品,同时也明确规定了中国应当承担的禁毒义务。如第15条规定:“缔约各国与中国有条约者,应会同中国政府设立必需之办法,以阻止在中国地方及各国之远东殖民地、各国在中国之租借地将生熟鸦片、吗啡、高根及其化合质料,并本约第14条所指各物私运进口。”至1949年,中国罂粟种植面积仍达2000万亩,吸毒者仍有2000万人。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发布《关于严禁鸦片烟毒的通令》,新中国仅用三年时间就成为“无毒国”。[11]
随着改革开放,就像打开窗户会飞进苍蝇,久已荡绝扫净的毒品,又渐渐渗入神州大地。广东作为开放改革的先行地和前沿地,也可谓率先受其害。但是,广东打击毒品犯罪也一直走在全国前列,特别是前些年对陆丰甲子镇的全面成功治理,更是堪为典型。可以说,在新的“鸦片战争”——禁毒战争中,广东还是可圈可点的。
但是,随着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迅速推进,港澳不同体制特别是不同的司法体制,对毒品走私的防范打击同时应加以重视。因此,考虑到毒品的严重危害性,以及认识的统一性,将对毒品犯罪的防范打击措施纳入或已经实施的国安法中,应该是可以讨论可以实行的。诚如此,则大有助确保取得新世纪新型“鸦片战争”的胜利,也有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出新的更大贡献。
注释:
[1] 如颜惠庆所说:“染有烟癖的人民广布全国(此种罪业,悉由自召),于是栽种鸦片有税,贩卖鸦片有税,吸食鸦片有税。税源既如此其多,税额复相当富厚。虽极正派之官吏,〔极革命之政府,〕岂能无动于衷!除对外须付巨额赔款外,无论中央,或地方政府,各项军政开支,均日益增巨。理财当局,遂不惜灭绝天理,饮鸩止渴,尽情开辟此项税源。凡事一成惯例,再想推翻,费力极矣。尤以赋税之施行,最为彰著。鸦片之产、销,其数量既然增加,对于此项产、运、销所征之税,美其名曰‘禁税’。官方便引‘寓禁于征’的成语,而掩盖其饮鸩和搜括之丑行,强使其合理化。被税的农民,商贩,瘾民,既公认为系一种罚,不独不敢抗缴,对于税率,随时自动提高自亦毫无异言。外商输入烟土的进口税,虽系依照协定征收,但中国政府由于多年所积经验,时用尝试手段,提高税率〔基于寓禁于征的理由〕,固亦取得国际间的谅解。”《颜惠庆自传》,中华书局,第91-92、94页,2015。
[2] 颜惠庆又说:“印度政府对华鸦片贸易,当时每年计值二百万英镑,数目细微。然而我国与之交涉,浪费时间不少,且予种种让步,始将此一最不名誉的商业廓清。禁烟之举,英廷本非所愿,徒以内迫于议院,外制于邻邦,公论人道,难以违拒,不得已乃始为此逐渐减少之议。盖印度政费,半赖是出,且以几次战争辛苦所得之利,一旦放弃,其情自亦不甘也。”《颜惠庆自传》,第94页。
[3] 《颜惠庆自传》,第91页。
[4] 陈存仁:《抗战时代生活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154-156页,2007。
[5] [美]格兰姆·贝克:《战时中国》下。成都天地出版社,第115页,2020。
[6] 《陈克文日记》“1943年6月13日”,社科文献出版社,第725页,2014。
[7] 《刘节日记》“1939年1月18、29日”,大象出版社,第15、21页,2009。
[8] 《徐铸成回忆录》(修订版),三联书店,第65页,2018。
[9] 《朱东润自传》,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第93页,2019。
[10] 《潮籍鸦片烟商在上海的活动及其与蒋介石政权的关系》,《广东文史资料》第21辑,广东省政协1965年印行。
[11]秦岭:《禁毒与贩毒:中日之间的鸦片战争》。《群言》2020年第9期,第10-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