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理工大学 管理学院,上海 200093)
改革开放40 年来,我国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和规模不断扩大备受世界瞩目。尤其是1994 年分税制改革以后,在纵向政治晋升和横向财政分权的双重激励下,地方政府致力于辖区内经济发展的动力增强,成为影响地区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要正确认识市场作用和政府作用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同时更好地发挥政府的作用。地方政府通过运用土地、融资和税收政策等多种方式扶持企业,其中财政补贴是地方政府干预经济、介入企业经营活动的主要形式,也是在转型经济中政府发挥“援助之手”的直接手段[1]。但是财政补贴的效果并不尽如人意,钢铁、水泥及煤炭等行业是财政补贴的重点行业,却成为产能过剩和僵尸企业的重灾区。相对于政府投资和土地资源对经济的推动作用,财政补贴的效益具有较大不确定性,政府在企业间分配财政补贴时不得不谨而慎之。
我国的地方政府治理被认为是经济高速增长的关键推动力量之一。在政治晋升的激励下,地方政府官员一般会在任期前期加大刺激经济增长的力度,希望在短期内取得较好的经济绩效,因此地方官员任期与当地经济增长之间会呈现倒“U 形”关系[2]。在推动经济增长的手段方面,一般来说官员变更当年辖区内地方投资扩张的概率大大提升[3],并且导致辖区内企业的投资支出增加[4]。除了投资,地方财政支出的扩张偏向也随着地方官员的任期增加而呈现下降趋势[5],说明官员上任前期财政支出扩张趋势更加明显。地方政府的土地出让行为也呈现周期性的特点,土地出让随省级党代会的召开时间而变化,在党代会召开前一年土地出让面积下降,而在党代会召开的后一年土地出让面积增加,说明官员一上任就有冲动大量出让土地[6]。但是目前尚未有文献证明,地方官员会在上任初期就有对辖区内企业提高财政补贴的倾向,这可能是因为财政补贴并不像投资、财政支出和土地资源等一样,投入下去能够产生立竿见影的经济增长效果,财政补贴的经济效益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财政补贴配置到生产率高的企业,能够推动企业的出口、研发投资和创新行为,进而为地区贡献经济绩效;财政补贴配置到生产率低的企业,只能起到“输血”而非“造血”的效果,会带来资源的浪费和错配,反而对地区经济的高质量增长无益。
基于上述内容,本文将试图回答两个问题:第一,地方官员在整个任期内如何安排财政补贴?是否如投资、财政支出和土地资源一样,在上任初期就加大对辖区内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第二,如果不是,那么造成地方官员变更前后企业补贴政策不确定性的因素是什么?基于我国地级市市委书记和上市公司的匹配数据,使用面板数据的固定效应模型对以上问题进行了研究,回归结果显示,在地方官员上任的初期,会暂时降低对辖区内企业的补贴力度,从第3 年开始增加对企业的财政补贴规模。这一关系主要表现在非本地晋升官员和晋升激励程度小的官员样本中。这是因为非本地晋升的官员在上任初期出于谨慎动机,先要了解当地企业的情况再作补贴决策。这一谨慎性还体现在民营上市公司和非重点补贴行业公司的样本中。
相比现有文献,本文的创新之处可能在于:第一,本研究发现地方政府对于财政补贴的使用,与投资、财政支出和土地资源不同,不是官员一上任就加大刺激力度,反而是上任初期减少了辖区内企业的财政补贴规模,从而造成了补贴政策的不确定性。第二,造成政策不确定性的原因在于财政补贴的经济效益不确定。地方官员在上任初期,出于谨慎动机不会贸然增加对企业的财政补贴规模,而是存在一个认知和学习的过程,选择合适的企业来进行补贴,这一谨慎动机主要体现在非本地晋升的官员。第三,目前的研究都是集中于官员变更引致政策不确定性的负面影响,本文的研究结果说明政策不确定性具有一定合理性,丰富了当前对于政策不确定性和政府补贴行为的理解。
与本文研究内容相关的文献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财政补贴的经济效应。补贴对企业生产经营具有正向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出口补贴提高了出口企业的出口额,促使潜在出口企业进入国际市场[7-8],还提高了被补贴部门在出口总额中所占的比重[9]。生产性补贴既促使潜在出口企业作出出口决策,也促使现有出口企业提升出口密集度[10]。除了出口效应之外,财政补贴也激励了企业的R&D 投资和创新行为。政府的R&D 补贴是企业内部研发投入的有效补充,是实现知识溢出的有效政策工具,同时有助于缓解市场中的信息不对称,帮助企业解决融资约束问题[11]。适度的补贴能够显著激励企业进行产品创新,政府对战略性新兴产业创新补贴的绩效是显著的,创新的外溢效应也是显著的[12-13]。
但是也有文献认为补贴对于提升企业生产率没有明显效果。因为中国企业能否获得补贴以及补贴的力度,往往与其和当地政府的政治关联有着密切关系,财政补贴资源的错配带来了效率的损失。国有企业与政府具有与生俱来的“天然血缘关系”,能得到政府更多政策上的倾斜和扶持,获得的财政补贴更多,政府更倾向于补贴亏损的国有企业[14-17]。与地方政府建立政治联系的民营企业能够获得更多的财政补贴,而且在制度环境越差的地区,政治联系的这种补贴获取效应越强[18]。补贴资源的不合理配置给补贴效果带来了负面影响。生产补贴虽具有一定的出口激励作用,但补贴的出口激励程度几乎呈现与补贴分配特征完全相反的结果,生产补贴存在典型的资源错置问题[19]。行业内企业间的补贴差异程度是造成中国制造业资源误置的重要原因之一[20]。而且由于地方政府对当地经济增长的追求,使得政府补贴扭曲了企业投资,导致企业热衷社会资本投资而不是研发创新投资[21]。财政补贴还可能会诱发企业的过度购买行为[22],甚至只吸引低效率企业的进入,特别是在欠发达地区[23]。
另一类文献是关于政府发展经济行为的周期性特征。对于地方政府官员来说,能够作出政绩获得晋升尤为重要,地方官员有着强烈的动机致力于本地区的经济发展,即“为增长而竞争”[24-25]。因为平均任期的缩短,使得地方官员对于自己的实际任职时间往往无法预测,因此在任期前期就会加大刺激经济增长的力度,希望在短期内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当任期过半接近尾声或者知道即将离任时,这种动力就减弱了[2-3]。就具体推动经济发展的措施而言:财政支出方面,在县级官员任期内,政府的财政支出呈现出倒“U”形趋势,并在任期第3 年或第4 年达到最高点,以便迎接第4 年至第5 年到来的政绩考核[26],地方财政支出的扩张偏向随着地方官员的任期增加而呈现下降趋势[5]。促进投资方面,市长变更后第1 年和第2 年的投资支出及其增长速度均高于变更当年,市长变更后第3 年及以后的投资指标均低于变更当年,投资峰值出现在变更后第2 年,并且官员任期与地方国企过度投资之间存在倒“U”形关系[4,27]。土地出让方面,土地出让随省级党代会的召开时间而变化。在党代会召开前一年,土地出让面积下降约8.7%;党代会召开的后一年,土地出让面积增加约10.1%,说明官员一上任就有冲动大量出让土地[6]。银行信贷方面,省级信贷投放与固定资产投资都随着省委书记和省长的任期呈现倒“U”形变化,转折点在第3 年到第4 年[28]。
第一类文献说明了政府对企业的财政补贴具有两面性。当补贴资源得到合理配置时,能够促进企业经营绩效的提升;而当补贴资源配置不合理时,会给经济效率带来不利影响。因此政府在配置财政补贴时需要对企业加以考察,进行合理补贴。第二类文献表明地方官员出于政治晋升的目的,在任期前期会大力刺激当地经济的发展,所以无论是经济增长的轨迹,还是地方政府刺激经济的行为,包括投资、财政支出、土地出让和银行信贷等方面,都与任期呈现倒“U”形的关系。基于以上两类文献可以推出,由于财政补贴与其他资源相比,在推动经济增长的效果上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地方政府在整个任期的周期内对于企业财政补贴的安排可能与其他资源不同。
假设企业的生产函数是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Y=AKαLβ,其中,A 代表技术进步,K 代表资本投入,L 代表劳动力投入,0<α<1,0<β<1,α、β 分别代表资本和劳动力在生产中所占的份额。
地方政府在进行财政补贴的过程中,需要对企业进行选择,将企业分为两类:一类是好企业,这类企业在获得了政府的财政补贴后,加快了技术进步,从而提升了生产率,这类企业的生产函数在获得政府财政补贴后变为Y=A(g)KαLβ。另一类企业是坏企业,这类企业获得政府的财政补贴后,并没有促进技术进步,生产率也没有得到提升,仅仅反映为账面上利润的增加(比如僵尸企业),这类企业获得政府财政补贴后生产函数变为Y=AKαLβ+g。
由于政府与企业之间的信息不对称,政府并不总是能够准确识别企业是好企业还是坏企业。假设地方政府官员能够找到好企业进行补贴的概率为p,那么对坏企业进行补贴的概率就是1-p,p 是关于时间t 的函数。因为地方官员上任以后,需要对本地的经济发展情况和当地企业进行了解,如果任期内有足够的时间对辖区内的企业进行观察,那么发现好企业进行补贴的概率就会提高。假设地方政府官员找到好企业的概率p=φ(t)。φ′(t)>0,说明对企业观察的时间越久,找到好企业的概率越大。φ″(t)<0,说明有了足够的观察时间以后,再增加时间对于提高寻找好企业概率的边际作用下降。
地方政府官员在上任以后,不会贸然对企业进行大规模补贴,而是出于谨慎性动机先对企业进行考察以发现好企业,但是在这期间会产生机会成本c(t),假设c′(t)>0,c″(t)>0,表明随时间增加,机会成本增长加快。
地方政府对辖区内企业进行财政补贴带来的经济效益可以表示为:
将p=φ(t)带入(1)中,可得:
将(2)式对t 进行求导,一阶条件为:
经济效益达到最大化的条件是φ′(t)[A(g)KαLβ-(AKαLβ+g)]=c′(t),即地方政府出于谨慎动机而对企业进行观察带来的经济效益等于这段时间没有采取补贴措施而造成的机会成本,假设经济效益达到最大的时间为t*。
那么当地方官员对本地企业进行考察的时间t<t* 时,t 的增加大大提高了政府找到好企业的概率,而此时机会成本较小,所以φ′(t)[A(g)KαLβ-(AKαLβ+g)]>c′(t)。
当地方官员进行观察的时间t>t*时,t 继续增加对于政府找到好企业概率的边际作用逐渐减小,而此时机会成本逐渐变大,所以φ′(t)[A(g)KαLβ-(AKαLβ+g)]<c′(t),t 对经济增长会带来负向影响,因此观察时间t≤t*。
由此可以得到理论假说:地方官员在上任初期,会暂时降低对当地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在中后期财政补贴力度逐渐增加。
理论假说在不同的官员身上会体现出异质性。对于本地晋升而来的官员来说,晋升之前就已经对当地企业的情况有了比较充足的了解,在上任以后不需要花费时间去重新考察企业,可以直接作出补贴决策。相反,对于异地晋升的官员来说,因为不了解当地企业的情况,就需要花费较多的时间去发现好企业。
推论1:相对于本地晋升官员,非本地晋升的官员会在上任初期,降低辖区内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
除了晋升来源不同之外,地方官员面临的晋升激励程度也不同。对那些晋升激励程度较大的官员来说,出于谨慎动机而花费时间去考察企业,这个时间造成的机会成本非常大,因为这些官员急于在任期的前期获得GDP 的高速增长。
推论2:相对于晋升激励程度大的官员,晋升激励程度小的官员会在上任初期,降低辖区内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
从企业角度来讲,因为国有企业与政府之间的天然联系,即使地方官员发生了变更,政府与国有企业之间的信任关系依然存在,地方官员上任以后主要的精力会放在发现好的民营企业上。同时对于国家政策重点支持行业的企业,地方政府会依照政策要求给予补贴。而对于那些非重点支持行业的企业,地方政府官员则需要花费时间去考察。
推论3:对于非国有企业和非重点补贴行业的企业,地方官员在上任初期,会减少对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
为了检验前文提出的两个研究假说,本文建立了基于面板数据的固定效应模型。固定效应模型能够较好地解决回归中遇到的遗漏变量问题,通过控制不随时间改变的不可观测的个体差异,有效地减少内生性问题带来的估计偏差。同时使用了Hausman检验,检验结果显示应该使用固定效应模型。
其中,yijt是被解释变量,表示位于地级市j 市的第i 家公司在t 年获得的财政补贴收入。为了克服补贴收入方差过大从而影响估计的一致性问题,对补贴收入取对数。考虑到有一部分公司没有获取财政补贴,即补贴收入为0,采用log(1+补贴收入)的形式来取对数。这样的好处是:当公司获得的补贴收入为0 时,取对数之后仍然为0;当公司获得的补贴收入非常大时,加1 取对数对结果造成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本文重点考察的是地方官员在任期内如何安排上市公司的财政补贴规模,因此关注的核心解释变量是官员任期。为了更加准确地刻画任期对企业补贴的影响,将地级市市委书记任期的一次项tenurejt和任期的平方tenure2jt同时加入计量模型中。β0和β1是需要重点估计的系数。如果β0显著,β1不显著,则说明市委书记的任期与上市公司获取的补贴之间呈现简单的线性关系;如果β0和β1同时显著,那么市委书记的任期与上市公司获取的补贴之间就不是简单的线性关系,而是随着任期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特征。β1显著为正的话,说明在市委书记上任的前期,对辖区内企业的财政补贴规模下降,到了任期的中后期,开始增加对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支持理论假说的内容。
其他控制变量方面,结合现有文献,选取了企业规模、企业年龄、资产负债率、资产报酬率等反映公司财务状况的指标。考虑到地方经济发展也会对财政补贴带来影响,在控制变量中加入了地级市层面的经济指标,如地级市的人均GDP 和财政收入状况。同时控制了上市公司的个体固定效应μi和年份固定效应νt。Eijt是随机扰动项。
本文使用了两套数据,分别是上市公司数据和地级市市委书记数据。关于上市公司的财政补贴数据和财务指标均来自CSMAR 数据库。以2008—2014年沪、深两市的所有A 股上市公司为原始样本,样本选择过程中剔除了:(1)所有金融类公司,因金融类公司会计报表的特殊性;(2)当年进行IPO 的公司年样本,避免IPO 对财务数据的影响;(3)注册地属于北京、上海、天津、重庆和西藏的公司。在上市公司中,得到政府补贴的比例非常高,高达94%的样本都得到过政府的财政补贴。本文使用的地级市市委书记的数据是作者手工收集所得,通过地方年鉴查阅、网络搜索等途径,收集了全国27 个省份的333个地级市市委书记的个人信息,包括年龄、性别、学历、上任时间、任期、晋升来源、专业等多个指标。将这两套数据进行匹配,建立了2008—2014 年的非平衡面板数据,最终得到1 万多个公司年样本观测值,涉及1 698 个上市公司和222 个城市。主要变量的统计性描述见表1。
表1 变量说明及描述性统计
表2 的第(1)列只将市委书记任期的一次项作为核心解释变量放入计量模型中,任期一次项系数为0.022,在1%的水平下显著,说明如果只考虑任期与公司取得的财政补贴是简单线性关系的话,随着市委书记任期的增加,上市公司得到的财政补贴也逐年增高。但是这一结果在加入了市委书记任期的平方项后就发生了变化,第(2)列显示市委书记任期一次项系数变成了负向显著,任期平方项系数为正向显著,这一结果意味着市委书记任期与上市公司获取的财政补贴间并非简单的线性关系,而是呈现出“U”形曲线的特征,也就是说上市公司得到的补贴规模随着官员任期的增加先减少后提高,这一结果符合理论假说。说明地方政府官员不是一上任就增加对上市公司的财政补贴来扶持企业,而是经历了两个发展过程。第一个过程是出于谨慎动机对当地企业进行考察的过程,因此新任地方官员上任的前两年,并没有急于对上市公司进行补贴,上市公司得到的补贴有一个下降的趋势。第二个过程是随着官员任期的增加,对当地的上市公司的情况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考察过程结束,在选取了好的企业之后,加大了对当地企业的财政补贴力度。第(3)列在第(2)列的基础上又加入了反映公司特征和财务数据的控制变量,加入控制变量后没有改变核心解释变量的符号,且核心解释变量系数的绝对值增大,显著性水平也有了提高。按照第(3)列的回归结果,市委书记任期的系数为-0.079,任期平方的系数为0.013,可以计算出“U”形曲线的底部约在任期为3年的地方,也就是说,市委书记在任期的前两年处于对当地企业的观察期,在第3 年时,观察期结束,开始增加对上市公司的财政补贴。在第(4)列中将反映地方经济发展的指标人均GDP 和财政收入占比加入模型中,市委书记任期和任期平方系数的符号、显著性水平都没有发生变化,说明考虑了宏观经济因素后,这一结果仍然是稳健的。
表2 官员任期与公司获取财政补贴
在控制变量方面,公司年龄与补贴规模为显著的正向关系,说明公司成立的时间越长,获得的财政补贴越多。公司规模与补贴规模之间也是显著的正向关系,说明公司规模越大,得到的政府补贴就越多。这两个指标的结果都反映出当地重点上市公司是地方政府重点补贴的对象。资产负债率与补贴规模之间无明显关系,资产报酬率对补贴规模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这一结果也可能是因为公司的利润包含了获得的财政补贴,补贴越多利润越高,从而资产报酬率也越高。人均GDP 和财政收入占比对补贴规模都是正向的显著影响,经济发展水平越高、财力越充足的地方,当地企业得到的财政补贴规模也越大。
1.本地晋升官员与非本地晋升官员。一般来说,新上任的市委书记有两种来源:一种是由本地官员直接晋升而来,比如市长升任为市委书记;另一种是非本地官员晋升,可能是从其他城市的市长或市委书记调任而来,也可能是从省级政府或中央政府的职能部门调任而来。如果市委书记是从本地晋升上来的,那么该市委书记在上任之前就已经对当地企业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新的市委书记上任后不需要花费时间重新去分辨企业的优劣,因此官员变更对于企业财政补贴影响程度较小。如果市委书记是从外地调任来的,那么对当地公司的情况是不了解的,需要重新对辖区内的企业进行考察,也需要对当地企业的发展情况进行了解和学习。表3 中的第(1)列和第(2)列分别汇报了市委书记是本地晋升和非分本地晋升两类样本的回归结果,这两类样本的结果截然相反。对于市委书记是本地晋升样本中的上市公司,获得的财政补贴规模与市委书记的任期是倒“U”形关系,即财政补贴随着官员任期的增加先上升而后下降。对于市委书记不是本地晋升样本中的上市公司,获得的财政补贴规模与市委书记的任期是“U”形关系。这与推论1 的内容一致,本地晋升的市委书记对于本地的经济发展情况非常了解,不需要出于谨慎动机的考虑慎重使用财政补贴这一政策工具,因此一上任就增加了对辖区内企业的财政补贴规模。
2.晋升激励程度大的官员与晋升激励程度小的官员。由于官员任期制的实施,存在着严格的退休制度,年龄是影响官员是否可以得到晋升的一个关键因素。对地方官员来讲,如果年龄超过一定界限,得到晋升的可能性就急剧降低。构建一个反映晋升激励程度的指标incentive=55-age,即市委书记的年龄与55 岁之间的差距。如果市委书记的年龄小于55 岁,那么这个指标大于0;如果市委书记的年龄大于55 岁,则这个指标小于0。根据激励程度指标是否大于0 可以将样本分为两类:小于0 的说明市委书记年纪偏大,基本上不具备进一步提拔的可能,可以视为晋升激励程度较小的一类;大于0 的说明具有进一步提拔的可能性较大,因此属于晋升激励程度较大的一类。从表3 中第(3)列和第(4)列的结果来看,如果市委书记的晋升激励程度较小,任期对公司获得补贴的影响与总样本一致,即随着市委书记任期的增加先下降而后提高。但是对于市委书记晋升激励程度较大的那些样本来说,任期和任期平方两个变量均不显著,说明官员任期与公司补贴之间没有明显关联。这可能是因为如果地方官员晋升激励较大,就会倾向于尽快在任期的前期获得GDP的快速增长,不会太过谨慎去考察企业,因为考察期的机会成本非常大,这些官员可能更加在意短时期内的经济增长,而不太在意这个增长仅是账面利润的增加还是由技术水平提高导致的,这也印证了推论2 的内容。
表3 官员晋升来源和晋升激励程度的影响
3.国有企业与民营企业。基于所有权和控制权关系,政府与国有企业之间存在着天然的联系,地方政府更加依赖当地国有企业在经济和就业方面的贡献,也将更多的财政资源投向国有企业。地方政府官员对当地的国有企业具有天然的信任,而且这种信任感不会因为官员变更而改变,因此新任官员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去对国有企业进行考察,而主要是把精力放在发现好的民营企业上。而且地方官员在发展本地经济时也更为倚重国有企业,对国有企业的补贴力度也远高于民营企业。表4 中的前两列是基于公司产权性质对上市公司做了分类,分为国有上市公司和民营上市公司。国有上市公司包含了中央国有企业和地方国有企业。第(1)列是样本为国有上市公司时的回归结果,市委书记任期和任期平方两个核心解释变量均不显著,说明地方官员对国有上市公司每年的补贴都较为稳定,新的地方官员上任以后,维持了国有上市公司原本的补贴规模。对比第(2)列民营上市公司样本,则呈现出与推论3 一致的结果,即市委书记上任初期,出于谨慎动机先对民营上市公司进行考察,暂时减少对民营上市公司的补贴规模,考察期结束后民营上市公司获得的财政补贴随着市委书记任期增加而提高。
表4 公司产权性质和所在行业的影响
国有上市公司与民营上市公司在获得的补贴规模上相距甚远。国有上市公司获得补贴的均值是3 690万元,民营上市公司获得补贴的均值仅为1 330 万元,相当于国有上市公司的1/3。不仅补贴规模差别较大,而且地方政府对于企业的补贴行为也显示出差异。对于国有企业,地方政府官员总是倾向于给予稳定的财政补贴,而缺乏对其使用补贴绩效的考察和评估,使得这些国有企业利用财政补贴提升企业生产率的效果较差,国有企业中僵尸企业的占比最高。对国有企业给与过多的财政补贴,就会减少对于民营企业的支持力度,造成资源的错配,不利于民营企业的发展。
4.重点补贴行业与非重点补贴行业。补贴是政府扶持某些特定产业发展的主要路径,反映了其产业政策的方向。对于给予这些需要重点扶持行业的财政补贴,地方官员自由裁量权行使的空间不大,因此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去专门进行考察。按照上市公司的行业分类,对各行业所有上市公司在样本期间内获得的财政补贴取均值,对均值处于较低的50%的行业认为是非重点补贴行业,对均值处于较高的50%的行业认为是政府重点补贴行业,包括石油和天然气开采业、航空运输业、电力热力生产和供应业、黑色冶炼加工业等11 个行业。政府在不同行业间的补贴力度是极不平衡的,处于重点补贴行业的上市公司得到的补贴规模很大,却只有266 家公司。表4 的后两列是基于公司所在行业进行的分样本研究,第(3)列是重点补贴行业中上市公司的回归结果,核心解释变量都不显著,说明对于这些重点补贴的行业在主政官员发生变更之后,获得的财政补贴规模是稳定的。处于非重点行业中的上市公司,获取的财政补贴规模在市委书记任期前期先下降而后期上升。对于这些不是国家政策重点扶持行业的企业来说,地方政府需要花时间、精力去考察行业里面企业的资质,选择好的企业进行财政补贴,这一结果与推论3 的内容一致。
长期以来,我国地方官员变更引起的政策不确定性被普遍认为对经济发展和稳定带来了负面影响[29-31]。但是本文基于地方官员任期与财政补贴的研究发现,官员变更造成的政策不确定性其实有其理性的一面。构建理论模型进行分析,并将我国地级市市委书记数据与A 股上市公司数据进行匹配,采用面板数据的固定效应模型,研究结果显示:地方官员任期的前期,会减少对辖区内企业的补贴力度,任期的中后期会增加财政补贴规模。这是因为地方官员上任初期,出于谨慎动机需要先了解当地企业的情况再作出补贴决策,因此会暂时降低财政补贴。这一谨慎性动机主要表现在非本地晋升和晋升激励程度小的官员样本中。从企业层面来看,主要降低的是民营企业和非重点补贴行业中的企业。
本研究发现,地方政府对于财政补贴政策工具的使用,与投资、财政支出和土地资源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与官员一上任就加大刺激力度相反的是,上任初期减少了当地企业的财政补贴规模。原因在于,财政补贴需要合理配置才能发挥最佳的经济效益,地方官员在上任初期,出于谨慎动机不会贸然增加对企业的财政补贴规模,而是存在一个认知和学习的过程,选择合适的企业来进行补贴。研究结果说明官员变更引致的政策不确定性具有一定合理性,丰富了当前对于政策不确定性和政府补贴行为的理解。
本研究对财政补贴制度和地方官员治理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第一,对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的财政补贴应该一视同仁,地方官员不仅需要对民营企业进行考察,也应该对国有企业使用财政补贴的绩效进行定期检查,并实行财政补贴的滚动发放,这样才能确保政府的财政补贴资源配置到需要的企业中,减少资源错配对民营企业的影响。第二,地方政府应该建立一套科学的企业补贴评估体系,包括企业是否需要补贴的依据、适度的补贴规模、合理的补贴方式、补贴后的绩效评价以及适时的补贴退出机制。财政补贴的分配过程要公开和透明,减少地方官员人为主观因素对企业获得财政补贴的影响,这也许是财政补贴政策能够发挥作用的长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