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婆母之前,我只知道枸杞。
母亲出身中医世家,家里的餐饮常出现一些滋补类的中药材,特别是她喜欢给父亲泡药酒。一支老山参泡了不知道多久,其他的蛤蚧、海龙、杜仲也都能泡,各有不同的功效。这些我都不稀罕,因为它们样子要么古怪,要么不起眼,唯有枸杞让我喜欢。鲜红的小小长粒干果,有着略带酸味的甜。泡在酒里会渐渐饱满,酒色也渐渐红润,特别漂亮。我想着,它怕是像我家院子里葡萄一样结出来的吧。
父亲去世后,没人喝酒了,这一应事物都消失了。
我毕业后分配到南京,这座大气雍容的江南古城,多雨温润。这里的人们也很热情,特别热爱生活。他们的饮食习惯遵从着四季的更迭,特别钟情于大自然的植物。这和我的喜爱不谋而合。我母亲随我迁到南京定居后,对这一点也印象深刻。她说,南京人都和你一样,属兔子的,爱吃草。
这些“草”,除了人们种植的家常蔬菜,还有原先野生后来因人们爱吃而种植的,比如芦蒿、水芹、菊花脑、马兰头……但人们更偏爱野生的,而有些特别具有季节性的“草”,也只有野生的,比如枸杞头。
我和先生谈恋爱时,最开心的是到他家玩。
先生家在近郊,属于农村,虽然土地不多,但有小桃园、菜地。房屋后的小山上,树木蓊郁,植物繁多。每次去,我都跟着婆母去田里,春天看桃花,夏天吃桃子,也采摘当天要吃的蔬菜。特别是春天,老人家会带我去挖野菜;荠菜、蒲公英、小野蒜、马兰头……我记得有一次,因为讲课太多,我的嗓子有些哑,婆母说春天人的火气大,要带我去采点枸杞头败败火。
她带我到后山,找到一丛刚发了嫩芽的灌木丛。灌木半人高,枝干不粗,枝条柔软。因是早春,刚刚生发的绿叶嫩生生的,春天的阳光柔和地照着,有通体透明的感觉。这些叶片小而狭长,几片就是一小枝,新生的枝嫩嫩的,绿得发亮。这样的新枝嫩叶,一根枝条上有很多簇。我学着婆母,躲避着枝条上的那些老刺,细心地掐下嫩枝芽,不一会就采了小半筐。
午餐时,婆母用枸杞头做了两道菜。一道是开水焯过,用细盐和麻油清拌,一盘子青绿;另一道是水开后放入洗净的枸杞头,再迅速打入一个鸡蛋,放一点盐和明油,翠绿的枸杞头、明黄的鸡蛋花,碧莹莹的汤,鲜明可爱。在婆母的招呼下,我一一品尝,或许是枝芽太嫩了,兩种做法口感都很软糯,清凉中带着点微微的苦意,都是草木的清香。不同的是,凉拌的更有质感,麻油的清香冲淡了不易察觉的苦涩。而那道汤清凉的感觉更浓,真可以说是沁人心脾了。
我离开时,婆母装了一袋洗好的枸杞头让我带上。我回到家给母亲看,她说:“这是枸杞呀。这儿有枸杞树吗?夏秋时可以摘点果子泡酒呢。”我这才知道,婆母说的枸杞头,就是枸杞的新芽。南京人喜欢吃野菜,也喜欢把新生的嫩芽叫做头,比如香椿头、马兰头、豌豆头,甚至把苜蓿头叫成了母鸡头。
他们还把新生的婴儿叫做小毛头。是啊,新生就是开头。这一个“头”字,代表了南京人对新生命、新事物的喜爱。或许正是这种性格,使得他们很容易接纳新人和新事物,也使得这座城市更富有包容性。众多像我这样的外来者,感觉到南京人的善意和接纳,从而在这座城里找到了归属感。
时间流逝,我结婚生子。那两年,每年春天我都会跟婆母或先生去采野菜。很忙时,婆母也会采了野菜送来。
那年深秋,婆母胃癌复发,卧床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们。那是一个极冷的寒冬,继父亲之后,我又失去了一个疼爱我的人。
来年清明,一家人给婆母上坟。大家除草,烧纸,挖个大大的“坟帽”扣在坟头上,再插上“仙仙”。“仙仙”是细细树枝上扎了两条白纸带。南京人讲究“有儿有女坟头白”,这“白”就是指这“仙仙”,是对地下亲人的安慰,也是对现世人间的一种昭告。我注意到,坟旁的枸杞长得格外茂盛,新生的芽叶特别多也特别肥厚。婆母的音容笑貌突然就浮现在我的眼前,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我细心地一枝一枝采着,耳边好像又听到婆母爽朗的笑声,叮嘱我莫让刺扎了手……
那以后,坟地旁的枸杞头总是长得特别好。先生说:“这是妈给你留的。”
我信。
王霞: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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