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冠龙,周 循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创造社的文学史形象既是标新立异的,又有一种狂飙突进的凌厉之势。这两方面在创造社的批评话语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往往呈现出一种“打架”的态势。“创造社屡屡在新文坛挑起‘打架’,他们几乎‘打’遍了新文坛,而且尤以名人为对手”[1]。综观创造社发展历程可见,他们不仅与其他社团和作家“打架”。而且内部成员之间也经常“打架”,有学者试图将这种现象的发生归因于“流浪型知识分子”特有的精神追求。“作为流浪型知识分子,创造社同人注定要在现代文坛上搅起一股旋风,以一种骚动不安又无比凌厉的气势,建构起自身话语空间和文学活动阵地,……在创造社内部,流浪型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质始终都是自身新陈代谢的导火索”[2]。这是一种力求呈现创造社作家群在文学领域内独特的“流浪心态”,进而透视其批评话语的观点,具有一定的阐释力。然而应该注意的是,创造社作家群在文坛上的“打架”行为既有文学方面的因素。同时也包含一些非文学的因素。两种因素又经常缠绕在一起,导致其批评话语中的文学性并不是那么纯,只从文学追求层面上予以探究显然并不合适。
从他们的各类作品和文论文章中来看,非文学的因素大概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个人性格特征;二是在日常生活和文学道路上产生的生命体验。两种因素的缠绕并不是简单叠加,而是浑融一体,非文学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文学因素。因此,往往被作为辅助性材料的生活经历和性格特征等等,就成为需要认真讨论的内容,并可以作为切入创造社批评话语建构的重要角度。游民文化意识是这一角度中很重要的方面,“流浪型知识分子”形象在深层次上也是由这种意识塑造的,从这一方面进入创造社批评话语,会看到他们并不是无比凌厉的狂飙突进,并没有表现得很强势,反而一直显出弱势的状态,用成仿吾的话说:“我们才是真的弱者。”[3]17
游民是个非常宽泛的群体范围。我们最为熟知的是无业游民,比如破产农民、失业工人、落魄文人、地痞、混混、乞丐、社会黑恶势力成员、土匪、袍哥,等等。此外,也包括从事不稳定职业的社会底层人物,比如走江湖的民间艺人、洋车夫、码头工人、战乱时代的普通士兵,等等。还包括从事不正当职业者,比如赌场工作者、妓女、鸦片烟馆工作者、杀手,等等。可以说,“凡是脱离当时社会秩序的约束与庇护,游荡于城镇之间,没有固定的谋生手段,迫于生计,以出卖体力或脑力为主,也有以不正当手段取得生活资料的人们,都可视为游民”[4]。自清末以至整个中华民国时期,由于战乱频仍,正常社会秩序的约束能力和庇护能力已经很弱,从而产生了大量游民,清末即有“士工商之外,无末业可治,散而游幕,去而僧道,隶为胥役,投为奴仆,流为地棍盐徒,每省不下二十馀万人。此皆游民耗于农者也”[5]的记述,到1926年,毛泽东对中国社会中游民数量的估算是“大概在二千万以上”[6],这一数字仅包含了兵、匪、盗、丐、娼妓五类人,远没有涵盖所有类型的游民。
如此庞大的群体引起了社会上的广泛关注,各大报纸、期刊不断刊载文章讨论游民问题和应对策略。各省、市乃至乡村纷纷设立游民劳动营、游民教养所、游民习艺所等机构,但均收效甚微。原因在于这些身处社会底层的人通过结成团体直接与社会上层发生密切的关系,参与甚至左右着各种重大事件,成为一股不容小视的力量。就一般情况而言,“过去之什么‘大亨’者流,不是受了游民的拥护而成的么?一旦没有游民,则大亨之流,就会不‘亨’了”[7]。就更高层面的情况而言,游民在中国革命和民国政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这种影响并不是靠一人之力或几人之力,而是通过各种游民组织——会党、帮会——产生的,比如从漕运粮船水手行帮发展而来的青帮,活跃于长江中下游的称为红帮的哥老会,由天地会和哥老会相互渗透与融合发展而来的洪门。有学者指出:“回首辛亥革命的整个过程,以孙中山、黄兴为首的革命党人前仆后继,屡败屡战,终将反清革命火种燃遍全国。其间,会党、帮会功不可没,而会党与革命党的恩怨情仇却也表现得格外纠结。从某个角度讲,如不能明了辛亥革命时期会党、帮会的历史地位和社会角色,就无法准确理解和把握20世纪上半叶叱咤风云的青红帮与国民政府微妙而复杂的关系,乃至无法全方位准确理解一个立体的、真实的民国。”[8]另一方面,从民国时代普通百姓的生活角度来看,游民也是随处可见的一类人,大街小巷的乞丐、洋车夫、相声曲艺艺人、算命卦摊、妓女等等每天都出现于人们的视线中,东北地区的胡子、西南地区的袍哥、天津的混混等等时常骚扰人们的生活。
游民的种类和数量虽然繁多,但是他们的行为方式有较为明显的共同特点。游民的“游”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游荡,处于飘泊的生活状态中,即使很多游民有相对稳定的居所,但是并没有安土重迁的意识,随时可以离开;二是游离,处于宗法社会秩序之外、正常社会分工之外、行业主流体系之外,成为边缘人甚至局外人。其中,“游荡”是游民的外在表现,而“游离”则是游民的本质。正是因为“游离”,所以他们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生活状况普遍是贫困的。他们的各种谋生手段都是为了满足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即温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深切感受到面对社会时的无助和孤独,从而产生强烈的游离感和被压迫感。这两种感受交织在一起,就使游民迫切希望改变现有社会秩序以使自己获得翻身,故而成为最不安定的社会因素。基于对主流社会秩序的敌视情绪,游民在各种斗争中最具有主动进击精神。然而,个人力量是微弱的,为了谋生,游民往往自觉选择结成团体共同奋斗,拉帮结派逐渐成了他们所热衷的事情,于是出现了秘密结社现象和各种帮会势力。这些团体对于游民来说是一种互助组织,但由于游民普遍具有的被压迫感,这些团体常常呈现出对抗主流社会秩序的面貌,进而发展为黑恶势力组织。无论是互助组织还是黑恶势力组织,这些团体给了游民归属感和对抗主流社会秩序的勇气,由此也决定了游民特别注意团体利益而不重视是非公理。最不能容忍的是他人对本团体成员的攻击和团体内部的分裂背叛,这也就形成了他们所推崇的“义气”“仗义”。毛泽东在《中国农民中各阶级的分析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一文中就已经注意到:“他们谋生的方法兵为‘打’,匪为‘抢’,盗为‘偷’,丐为‘讨’,妓娼为‘媚’各不相同,然谋生弄饭吃则一。他们乃人类中生活最不安定者。他们在各地都有秘密的组织:如闽粤的三合会,湘鄂黔蜀的哥老会,皖豫鲁等省的大刀会,直隶及东三省的在理会,上海等处的青帮,做了他们政治和经济争斗的互助机关。……这一批人很能勇敢奋斗,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种革命力量。”[6]
民国初年学者杜亚泉注意到游民“其势力在我国亦甚伟大。有时与过剩的智识阶级之一部分结合,……产生一种文化,可谓游民阶级的文化。带有游民的色彩,即尚游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治生计,嫉恶官吏,仇视富豪,为其特征”[9]。这种文化形成和传播的重要途径是民间艺人和落魄文人创作的艺术作品,尤其是各类通俗演义小说和相关的戏曲、评书、民间故事,其代表有《水浒传》《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等,作品的主人公几乎都是从底层游民起家,经过勇敢奋斗成为王侯将相,奋斗过程中的重要一环是结拜为异姓兄弟。这些完全符合现实生活中游民的理想,从而成为了晚清至民国游民的行为准则和行动指南,并通过各种方式将影响力延伸至游民以外的其他社会群体,最为典型的是“桃园三结义”故事的广泛传播和“关公崇拜”的普遍流行。“桃园三结义”故事所着力突出的刘、关、张三人生死不改的义气为中国社会各阶层所认同,关羽由于对结拜兄弟的赤胆忠心、生死相随、绝不背叛,成为中国人眼中“义气”的化身,产生了巨大影响力,以至于社会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关帝庙[10],由此可见游民文化在民国社会中的普遍性和渗透力。
在游民文化普遍渗透进社会生活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游民文化意识。它有别于以儒家道德规范为代表的正统社会观念,其核心是“义”,具体而言,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艰危与共、彼此关切。有代表性的表现形式首先是对自身弱势地位的自觉定位;其次是带有小团体主义色彩的自组织行为,这一行为的目的是抱团对抗社会或某一领域内的主流秩序;第三是对与自身处境相似者或更弱小者的同情与扶助。这种游民文化意识随着游民文化的普及与渗透而广泛存在于各类人群中,使其言行掺杂着本应属于游民的特点。当他们处于弱势或逆境时,这一意识则更为突出。
创造社成员不是游民,而是现代知识分子,但其骨干成员大多或出生在游民家庭中,或从小对所接触的社会游民表示钦佩。郭沫若出生时,家庭已经是当地的中等地主了,但是其祖上都或长或短的有过游民经历,先祖郭有元和祖父郭德明都是典型的游民。“先祖郭有元‘背着两个麻布’入蜀。从跟马帮到自办马帮,自凿盐井”[11],可见其生活贫穷与不稳定的程度,从福建游荡入蜀后,依然没有固定谋生手段,迫于生计,从事各种体力劳动。祖父“在外边讲江湖,和他的兄弟,我们的四叔祖,两人执掌过沙湾的码头。听说他在世的当时,铜、雅、府三河都是很有名的。他的绰号叫‘金脸大王’,……这样讲江湖的人是不顾家的,他不能不疏财仗义”,已然成为一位游民的首领,不仅在附近一带江湖上有影响力,而且对自己的后代也有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一方面是他的仗义疏财使“家业也就凋零了”,因此郭沫若的父亲“在年青的时候也吃了不少的苦头”,迫于生计,“在13岁的时候便不得不跟着三伯父在五通桥的王家,父亲的外祖家里的盐井上当学徒”,之后又没有固定谋生手段,“好像甚么生意都做过,酿酒、榨油、卖鸦片烟、兑换银钱、粜纳五谷,好象甚么都来。甚么都是由他一人一手一脚跑铜河,跑府河,跑雅河”,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游民生活,另一方面是使郭沫若的父亲与各地的游民首领多有交往,“仗着祖父的光威,他在各处当然也得了不少的方便,所以他的生意总是四处剩钱”[12]23-24。郭沫若的故乡沙湾镇,被当地人认为是“土匪的巢穴”,“原因是嘉定的土匪大多出自铜河……而铜河的土匪头领大多出在我们沙湾”,可见当地游民群体之活跃,更重要的是郭沫若与一些土匪头领还曾是童年的玩伴,他曾回忆道:“我们沙湾的土匪头领如徐大汉子、杨三和尚、徐三和尚、王二狗儿、杨三花脸,都比我大不上六七岁。有的我们小时候还一同玩耍过的。”[12]12甚至还深情地写道:“我们小时候总觉得杨三和尚是一位好朋友,他就好像《三国志》或者《水浒》里面的人物一样。……关于他,有不少的类似小说一样的传说。后来又听说他死了,但不知道他死在甚么时候,死在甚么地方。他在我的记忆中总永远是我们放风筝的时候,十五六岁的灵敏的少年。”[12]16这段话中以三国和水浒故事中的英雄好汉形容杨三和尚,而且关于他的记忆又是如此温暖活泼的画面,透露出郭沫若对这位游民首领的行为和思想观念的认同与崇敬,根据“他就好像《三国志》或者《水浒》里面的人物一样”这句话可以推测,郭沫若之所以觉得“杨三和尚是一位好朋友”,或许是因为这个人具有仗义和敢作敢为的性格特点。在这一方面,郭沫若与杨三和尚有相同的价值取向,而这种价值取向正是游民在思想和行为上的基本特点。
郁达夫回忆中的故乡富阳县城也是一个游民聚集的地方,“大多数的百姓,却还是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地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13]263。他的家庭没有固定的收入渠道,“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破落的书香门第”。“父亲去世后,郁达夫家里便几乎一贫如洗了”。他的母亲“为了支撑住自己一家的生活,光靠祖传的六亩薄田是不够的,于是她便在满州弄口摆设炒货摊,炒卖黄豆、蚕豆、花生、瓜子之类,赚些钱来以济家用。尽管如此,一家生活仍然是过得十分艰辛的”[14]。在这样一个家庭中成长的郁达夫,幼年时“所崇拜的英雄”阿千是一个典型的游民,其家庭也没有固定收入,是“一家砍砍柴,卖卖菜,人家死人或娶亲,去帮帮忙跑跑腿的人家”,一贫如洗。“他们的一族,男女老小的人数很多很多,而住的那一间屋,却只比牛栏马槽大了一点”。阿千自幼四处游逛,没有正经营生,“跟了他们屋里的大人,茶店酒馆日日去上,婚丧的人家,也老在进出;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他的嗓音很大,有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在绝叫着和大人谈天,若只他一个人的时候哩,总在噜苏地唱戏”。他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和大胆冒险的精神吸引了郁达夫,以至于阿千的死,让郁达夫感到“带去了我的梦,我的青春”[13]264、268。
张资平家境贫穷,“自祖父逝后,家计更不堪设想。除几间破旧的房子外,真是一贫如洗”,“家中所有完全典卖尽了。一天两顿的稀饭,差不多都难继续下去”[15]13。他的父亲虽然是秀才,然而迫于生计,“到最后,无可奈何,父亲决意往南洋了”,“为白种人裸露褴褛,以启山林”,“在南洋流转了半年余,所得的结果,除旅费外只带回银币两百余枚,尚不够为祖父治丧及安葬的用费”[15]11、13。张资平“就是因为这样地受着经济的压迫,想买一部书,缝一件长衫,都不可得”[15]17,为了糊口,“只好退让一步去抢那种少人争夺的新兵营里的喇叭手的饭碗了。……当喇叭手之有利,月薪六十毫,还有饭吃”[16],这也是一个游民的生活状态。
这种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必然对他们的思想意识和个人性格产生影响,并会在多种方面表现出来。比如时人多以《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比拟创造社的成员,郁达夫在星洲的时期,与日本宪兵周旋,“为华侨和印尼人干了许多好事”。“凭着郁达夫的掩护,我们在日本统治下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同仁社’”。在这些华侨心里,“我们同时都感到郁达夫的善良和友谊,在关键时刻表现得最为真挚动人,不啻是《水浒传》里舍着性命奔往东溪村晁盖庄园报讯的宋押司”[17]。又如成仿吾因其文学评论文章语言犀利尖锐,被当时文坛普遍称为“黑松林里跳出来的李逵”。对此,梁实秋说:“仿吾啊!李逵是一条好汉!是愈穷愈硬愈直的好汉!在现在国内这种乌烟瘴气的妖魔鬼怪的文艺界里,只有一个李逵,我还嫌少呢。要没有李逵出来舞一次板斧,‘雅典主义’恐怕永远是‘雅典主义’,‘手势战’恐怕永远还在‘开场’呢!”[18]从郁达夫被比作宋江、成仿吾被比作李逵来看,并非因为他们做了宋江、李逵那样江湖好汉替天行道惩奸除恶的事,而是其言行中透着讲义气和无畏的进击精神。这些都是本属于游民的普遍特征,而以《水浒传》中的好汉形象最为典型,将他二人比作宋江和李逵,表达了当时人们的一种感受。他们身上散发着游民文化气息,这成了创造社同人独特的精神状态。
从传记和自叙传文学作品中看,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在创造社成立前后具有很强的游民生活感受,《创造十年》中就多次述及。比如经常详细描述自己居住房间的简陋,“我所住的房间就是那‘质屋’的质库的楼上,面积只有一丈见方的光景,人立起来便可以抵着望板。只有东北两面各有一堵铁格窗,看来很像鸟笼,也很像监狱”[19]52,“新居是平屋,……我们本来是没有什么家具的,我的一些书籍又已经运回了上海,看起来真真是家徒四壁。这些不消说又是催人眼泪的资料了”[19]140。又如苦于没有稳定谋生手段,“住在日本的时候,就像要发狂的一样想跑回中国,就使有人聘去做中学校的国文教员也自誓可以心满意足的我,跑回上海来前后住了三四个月,就好像猴子落在了沙漠里的一样,又在烦躁着想离开中国了。……像我这样没有本领的人,要想在上海靠着文笔吃饭养家似乎是太僭分了的妄想。因此我又想到还是继续我的医学的安全些,世间有很多不怕死的病人,吃饭想来大约是不会成为问题的”[19]174-175。再如为了生活甘愿出卖体力,“我的老婆便成为了陈氏一门的家政妇,我便成为了听差。但我当时是怎样感激的呀!漂母的一饭原值得韩信的千金,况我和我的老婆是在出卖气力,我们是并没有什么羞耻的”[19]55。自叙传小说作品中的人物也承受着强烈的游离感,《沉沦》即为典型,开篇就写“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而且通篇都在诉说这一感受,甚至说“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他觉得在日本的生活体验如同“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伴随这种游离感而生的,是对几个中国同学和日本同学“起了一种复仇的心”[20]39、58、51、57。
就文学方面来说,创造社成员具有强烈的游离感,加之上述长期以来的游民生活状态,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群文坛上的游民,这在创造社成立前夕的状况中体现得非常明显。他们对创作是有热情的,但感觉自己游离于中国文坛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我们的发表欲都很强,也写了些文章,但无刊物可以发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经常通过内部交流和评论的方式获得满足,在各种回忆文章中,经常提及的相互邮寄自己的作品给对方评论就是一种表现。不仅如此,“我们三个人也常相约,把自己所写好了的文章都拿出来公评”。这也成为了他们打算创办同人刊物的主要动因。然而,为了办刊,他们交流多次,酝酿多年,且“我们三个人有一次在夜深风冷中站在日本皇城的外濠边为同人杂志的进行而相对叹息,此情此景真是不堪回首”,都说明办刊并非易事[21]230-232。对于国内的刊物,他们表现出的“不屑于看”,“谈起来也还是不断的叹气”,“没有一部可读的杂志”等态度[19]40-41,也并非真的瞧不起,这可以从两方面得到印证:一方面是他们不太清楚国内刊物和文坛的状况,经常表示类似“我是三年没有回国的人。又住在乡下,国内的新闻杂志少有机会看见”[19]40这样的意思;另一方面,当宗白华愿意刊发郭沫若的作品,“寄去了他无有不登,竟至学灯的半面也有整登着我的诗的时候”,郭沫若是非常兴奋的。“诗一有销路,诗的生产便愈加旺盛起来”,而当“宗白华到的过去了,学灯的编辑换了人”,郭沫若的“诗潮从此也就消涸了”[19]78-79。可见,之所以对国内的刊物“不屑于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试图在中国文学界展示自己的创作、从而占有一席之地的愿望受阻,无法得到文坛主流的认可。伴随着游离感而产生了压迫感,进而出现了一定的敌视态度。
新文学初兴起时社团林立,结社是常见的事,但像创造社这样特别针对文坛“垄断”、战斗感强烈,而不太注重共同的文学观念和追求,甚至公开标榜“没有划一的主义”[22]21的社团是罕见的。这种结社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改变处境、在文学界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主动联合进击。一人之力无法做到,他们便有意识地相互联合。从这一方面来看,创造社结社过程与前述游民的自组织行为非常相似。一个很重要的证据是,他们之间很多人一开始并不熟悉,甚至不认识,更谈不上对彼此的文学创作能力和观念有多少了解。郭沫若认为创造社的“受胎期”是他与张资平的一段谈话,在此谈话之前,彼此只是预科时的同学,“没有甚么往来”,只是“天天都在见面的”,预科毕业后,“足足分别了三年”[19]30。张资平在回忆中说,他与郁达夫“虽曾谈过几次话,说过几次笑,但也因为不同级,很少接触”,对于郭沫若,“还不知道名叫郭开贞的是哪一个人”[21]227。郭沫若与张资平谈起郁达夫“是会做诗的”,也总是“听说”,“听说他常常做旧诗到神州日报上去发表”,“听说他也在做小说呢”[19]43。其他人如田汉是由宗白华介绍与郭沫若通信交流的,郑伯奇又是田汉介绍与郭沫若通信交流的。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联合与文学观念无关,也很难说是基于共同的文学追求[19]42。从被他们排除在外的人选上也可以看出这一联合的特征,郭沫若与张资平最初谈话中提到的文范村和吴君毅被他们直接认定不能联合,原因是他俩“都在‘学艺’上发表小说的翻译”,“恐怕不肯和我们一道”,这也不是按照文学观念分歧来考虑的,其中透露着人际关系方面的派别意识。
他们联合起来的战斗最初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也不是为了宣传某一种文学观念,只是为了摆脱游离状态、进入文坛主流秩序之中所作的努力。这决定了他们必然成为文坛上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其文学批评很容易掺杂进一些非文学的东西。郁达夫所写的《创造》季刊的出版预告如同一篇挑战檄文,开篇指出“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显然这句话不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现象,而是在表达一种主观感受,包含了他们长期无法进入文坛的游离感以及迫切希望改变这一状况的冲动,并用富有反抗精神的话宣称“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大有招募四方草莽英雄揭竿而起、创造属于他们的新时代之感[23]20。然而,他们在反抗哪些“偶像”,似乎并不清楚,甚至没有考虑过。所以当馥泉公开认定这篇预告是针对文学研究会的时候,成仿吾觉得这是文学研究会“恶狠狠地要加我们以凶猛的打击”,并提出“我们的格言是‘沉默’与‘战胜’”[3]14-15。这种对文坛的批评几乎与文学无关,其中呈现出来的希望占据文学界主流的心态与他们长期游离无助的状态直接相连。
为了反抗,他们还以“并没有固定的组织,我们没有章程,没有机关,也没有划一的主义”自我标榜。郭沫若在《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编辑余谈的第一句话是耐人寻味的:“我们是最厌恶团体之组织的:因为一个团体便是一种暴力,依恃人多势众可以无怪不作。”“团体之组织”与“暴力”没有必然关系,结成团体也不一定就会“依恃人多势众”而“无怪不作”。这句话本身的逻辑是有问题的,但传达出很多心态方面的信息。与郁达夫所说“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表达了同样的对当时文坛状况的主观感受,所不同的是,郭沫若说得更加具体。他认为这种垄断的原因是“团体之组织”,从“暴力”“依恃人多势众”“无怪不作”三个关键词来看,郭沫若所说的“团体之组织”更像一个会党、帮会势力。前文已述,这是一种社会游民群体,并不是纯文学社团的样子,他以标榜“并没有固定的组织,我们没有章程,没有机关,也没有划一的主义”来反抗类似会党、帮会势力的“团体之组织”,很大程度上是游民文化意识带来的非文学因素造成的[22]21。
创造社成立后,他们仍然感到自己是游离的、被压迫的,在对当时文艺界的批评中,“党同伐异”“政客”“抹杀”“压迫”“被他们压下的天才”等词句出现频率很高。他们认为“我国的批评家——或许可以说是没有——也太无聊,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和卑鄙的政客者流不相上下,……要拿一种主义来整齐天下的作家,简直可以说是狂妄了”[24]17-18。当遇到胡适的批评时,他们就将“党同伐异的劣等精神”放在了胡适身上,并反复强调“他故意抹杀了他人的论旨,故意压迫了他人的言论”。讨论这些看法是否正确并没有意义,其中反映出的情绪非常重要。这种情绪实际是针对文坛主流秩序的,因为所有回击胡适的文章,几乎都放在整个评论界、整个学界的大背景下进行,慨叹的是“然而最不进步的,就是我们的学界。多少错误的译书,横行海内,莫之敢指,间或指出来,还要挨一顿骂”,只是把胡适作为一个代表,因为“胡先生是我们学界的名人”。“莫之敢指,间或指出来,还要挨一顿骂”则是创造社成员感受到的压迫[25]27。正如后来所言:“他们的目的不在新文学的建设而在像把持政权一般把持文学界的势力。”[26]2
面对这样的文坛环境,创造社成员的游离感和被压迫感在《创造月刊》创刊号中集中表达出来:“我们的苦泪,也同时不得不迸流出来。创造社自从受了书贾的虐待,同时代的文人的虐待,社会上的有地位的诸公的虐待之后,丛书停了、季刊停了、日刊停了、周报也停了。我们潜声息影,默默的只好任人唾骂嘲弄。几个人又为饥寒所迫,不得不散而之于四方,勉强保持着装聋作哑,若存若亡的态度。”[27]136一方面,他们无奈地诉说着“弱者”的感受,描绘着他们眼中“这一个煎熬的地狱”[28]1“恶魔的黄金时代”[29]4;另一方面,他们又没有消沉,没有放弃,认为“在这一个弱者处处被摧残的社会里,我们若能坚持到底,保持我们弱者的人格,或者也可为天下的无能力者被压迫者吐一口气”[29]4,于是他们在文章中坚持“反抗”。
“反抗”成为创造社批评话语中出现频率特别高的词,很多没有出现这一词语的文章,其回应他人批评的方式也充满了反抗意味。它不同于论辩、战斗、回应等词的方面在于强调自身的弱者状态和对抗主流秩序的决心,从而成为创造社批评话语的重要特点。综观他们的“反抗”言论,很多内容是为维护某一成员而回击,骂与诉苦是主要内容,并没有体现出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和言论方式。这在《批判意门湖译本及其他》《反响之反响》《学者的态度》《歧路》《讨论注释运动及其他》,等等大量文章中都表现得很明显,可以说是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结社前的状态,并将这种状态持续下去,逐渐由文学批评进入到革命话题的讨论与批评,认为“革命时期是容易产生悲剧的时候,被压迫阶级与压迫者反抗,在革命尚未成功之前,所有一切的反抗都是要归于失败的。阶级的反抗无论由个人所代表,或者是由团体的爆发,这种个人的失败史,或者团体的失败史,表现成为文章便是一篇悲剧。而悲剧在文学的作品上是有最高级的价值的,革命时期中容易产生悲剧。这也就是革命时期中自会有一个文学上的黄金时代的第二个原因了”[30]。
可以说,“弱者”的自我定位和组织起来“反抗”的意识成为创造社成员同情无产阶级、走上革命道路的心理基础之一。首先,他们在长期的游离感和被压迫感中接受了马克思主义。郭沫若就觉得自己“内部的要求与外部的条件不能一致”,“没有这样的幸运以求自我的完成”,“又未能寻出路径来为万人谋自由发展的幸运”,常常“烦闷”“倦怠”,并且“失却了路标”“陷于无为”。于是郭沫若说“我把我从前深带个人主义色彩的想念全盘改变了”,开始认定“马克斯主义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唯一的实筏”,“我现在成了个彻底的马克斯主义的信徒了”[31]129。其次,他们提出“艺术是弱者的同情者”[32],革命文艺则“是我们被压迫者的呼号”[31]138,甚至在文章中大声呼喊:“我们的精神为‘反抗’的烈火燃得透明。……我们的运动要在文学之中爆发出无产阶级的精神,赤裸裸的人性。我们的目的要以生命的炸弹来打破这毒龙的魔宫。”[33]15这些语言和相关内容虽然针对的并不是某些具体人物对他们的批评,但都是基于对自身游离与弱势状况的感受而发出的,因为在这些文章中,经常或多或少的提及自己的艰难,将自己呈现为“一个漂流着的人”[31]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