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政治经济学的视野及其意义

2020-03-16 08:25卓承芳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现代性速度

卓承芳

(南京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速度政治经济学是法国哲学家维希留提出的一种技术批判视角。尽管他本人并没有提供一种完整的框架,但这一思路不仅对于理解今日技术发展势态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而且实际开辟了一种文明理解的新视角。无论采用工具论还是实体论视角来理解技术,它都是作为人类生存基础的主客体关系的具体体现,维希留将速度定义为这种关系的品质,从而试图在根本上阐明人类生存环境的相对性本质、人类对这种相对性的改造及其文明后果。因此,速度政治经济学不仅揭示了财富和权力这两个社会维度与速度的关联,从而为我们理解今天经济和政治复杂表象及其矛盾提供了新的视角,而且指明了当代所谓文明危机和风险的实质。通过对维希留速度政治经济学构想的旨趣和语境澄清,对其有关文明和现代性的关键性论点进行梳理,本文试图阐明这一构想的理论特色及其贡献。

一、需要一种速度政治经济学来阐明当前的技术势态

维希留以其独创的“速度学”闻名,而其写作又被公认为是一种萨满师风格的启示录。因此,在理论界,关于维希留存在着广泛的争论,褒贬不一。在这一氛围中,以“速度政治经济学”作为澄清其有着重要论见的视角,存在着巨大的困难。其焦点之一便在于,尽管维希留确实不止一次谈论“速度政治经济学”,并强调这将是澄清现代社会基本矛盾的理论必要,但他毕竟没有直接提供一种完整的框架,这也让人有理由怀疑这种提法是不是他惯用的修辞之一。

我们认为,尽管维希留本人并没有将之理论化,但在以速度为中轴展开的现代性批判中,确实贯穿了政治经济学逻辑,并且正是因为这一点,其弥漫式写作形散而神不散。为澄清这一点,需要对其整个研究旨趣和提出速度政治经济学的语境进行简要的分析。

首先需要强调的是,严格意义上的“速度政治经济学”提法乃是20世纪90年代产生广泛影响之后,维希留与Philippe Petit以及John Armitage等人访谈中频繁出现的。例如,在与Philippe Petit访谈中,他清晰地指出:

你不必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就能够知道:政治的历史离不开财富和资本的历史。加速是财富和积累或者资本化的隐蔽维度:在过去,是海上运输的加速;在今天,是信息的加速。因此,速度政治学势在必行。当远程交流、因特网或互动自主化通过社会控制论威胁我们的时候,速度政治经济学就成为必要,就如关于财富和积累的政治经济学[1]60。

而在与John Armitage的一次访谈中,他强调:

关于速度的政治经济学的发展也是重要的,特别是考虑到21世纪的政治经济学不仅关涉到财富的积累,而且关涉到加速度。因此,加速度被置于了我们关注的最前沿,因为现在它处于城市财富积累的中心、知识积累的中心和所有我们生活的真正现实的中心,而我们社会生活正由持续不断的相互作用不断驱动着。今天我们正面对着一个重要的历史现象——例如马克思主义没有预言:加速度的政治经济学已经逐渐取代积累的经济学。因此,目前真正重要的是一种速度政治经济学的建构问题[2]。

这两个段落典型地反映了维希留速度政治经济学构想的基本旨趣:从政治经济学角度阐明今天的技术势态。值得注意的是,通过这两处强调,实际上,维希留也解释了自己长期从事速度研究所坚持的政治经济学视角及其原因。这便涉及政治经济学视角的独特性质以及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在维希留思考中的作用。

从一般文献看,维希留的著述与马克思主义并无直接的关系。不过,我们不应当忽视上述两个段落自我指证的联系,他试图把马克思主义聚焦于资本积累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推进到技术分析。正是这个暗示,让我们注意到,实际上,其1977年的《速度与政治》的开篇便说:

每一次革命,都存在一种吊诡的传播风格(paradoxical presence of circulation)。恩格斯在1848年6月评论道:“集会首先发生在大林荫道上,那是巴黎活力最强烈扩散的地方。”(1)维希留未注明出处,估计是来自是恩格斯关于巴黎六月革命的报告,最接近这段话的是这段文字:“林荫路(巴黎的主要命脉)首先成了群众聚集的场所”(参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31页)。为保留circulate的形式,我们对维希留的引文采取了硬译。不到百年,韦伯谈及罗莎·罗森堡和卡尔·李克卜内克之死(就好像他在谈论一场车祸的后果)时说,“他们被召唤到大街上,而大街杀死了他们。”大众并非人口、社会,而是路过的人群(the multitude of passersby)。革命军团不是在生产场所而是在大街上获得其理想形式,在大街上,刹那间,革命军团不再是技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而它自身变成一个马达(进攻的机器),换句话来说,速度的制造者[3]29。

在整个文本中,我们也清晰地看到,诸如无产阶级的问题,是维希留的重点关注点。在某种意义上,他从速度角度解释了欧洲为什么没有发生马克思主义预言的无产阶级革命。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再现方式,我们不得而知。虽然维希留的父亲是共产主义者,他因此熟悉相关的历史和理论,但他在访谈中也强调自己与共产主义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也看到,他并没有清晰而系统地阐明速度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框架。当然,另一方面,从其分析的逻辑看,速度只是其分析技术问题的入口,而在理解这个问题时,他确实沿袭了从政治经济条件审视技术的马克思主义思路,同时又直接提出了对其的超越。下述这个段落十分明显地体现了这个特征。他说:

在葡萄牙事件开始之际,总统科斯塔·戈麦斯(Costa Gomes)将军宣称:“革命跑得比人民快”。这如何可能?只是因为,在最后,西方所谓的革命绝不会由人民而总是由武力制度发动。经济自由主义已经成为渗透速度(speeds ofpenetration)秩序的唯一自由多元主义。对于沉重的资产阶级支支吾吾模式来说,对于马克思主义运动机器(Marxist mobil-machung)之唯一重量图式(表面上对物品、人和观念运动的计划控制)来讲,西方一直反对其逻辑的等级制之多元性,在汽车、旅行、电影、表演领域投资的国民财富乌托邦……已经成为喷气式和即时信息银行之一的资本主义,实际上整个就是屈从冷战战略的社会幻象。需要搞清下面这一点:无论是离经叛道者、跨掉的一代、汽车驾驶员、移民工作者、旅行者、奥林匹克冠军或还是旅行机构人员,军事-工业民主已经不加区分地将每一社会类别都变成了速度秩序的无名士兵[3]136。

维希留认为,技术的作用与资本主义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需要在技术批判中坚持对资本主义的总体研究。这正是卢卡奇—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核心特征。维希留说:“昨天是速度与政治,还有未来主义、法西斯主义和统一市场的涡轮推进式资本主义,而今后更多的是速度与大众文化,因为如果说‘时间就是金钱’,那么普遍存在的媒体光速便是感动被驯服大众的力量。”[4]4虽然最终维希留并没有以技术与资本主义关系来展开自己的全部论述,而是集中讨论新的技术对于人和社会的影响,但我们可以从其大量论述中清晰地看到其主张的速度政治经济学旨趣:从速度与社会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出发研究技术的后果及其未来前景。正是在这一点上,维希留许多关于技术后果的判断是十分深刻而富有启迪性的。例如,他强调,速度将替代财富和权力成为世界分裂的力量,将围绕绝对速度和相对速度形成两个不可能沟通的贫富对立集团[5],就如我们看到的全球移动的金融集团与困在当地的廉价劳动力之间的对立;再如,“如果个体自主性的获得与现实加速齐头并进,那么同步将变成市民自由的主要威胁,因为网络扩张完美地维持着可疑性,只要它的交互结构有点像那种秩序,它的运动必然同时联系在一起”[6]111,就如今天大量网络暴力例子所说明的那样。在这一意义上,他在整个现代性技术批判中显得卓尔不群,一方面,他摆脱了工具主义和实体论含蓄的技术决定论,更有说服力地阐明了技术后果与政治经济之间的关联;另一方面,他亦回避了社会建构论的唯意志论倾向,十分尖锐地强调了新技术之不受社会条件影响而对人的生存之决定性影响,如他反复讨论的技术对人的内向殖民所导致的感觉虚假化问题。在总体上,我们认为,维希留的分析明显存在辩证的协调,这是其内在坚持政治经济学批判使然。

二、任何社会形态都是建立在特定速度模式之上的

为进一步理解速度政治经济学视角的特色及其批判潜能,需要阐明其关于文明发展与速度关系的一般见解。在我们看来,这是维希留文明理解的独特之处。

在阐述文明问题时,任何理论都必须回答文明变迁的动力和机制问题,形成自己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理论。以马克思为例,他基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提出了被称为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学说。在这种学说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辩证作用形成的生产方式构成历史的基础,一部历史即生产方式及其决定的建立在其上的社会形态之变迁过程。有趣的是,正是参照马克思,维希留强调,与生产方式并行,存在着一种速度模式,决定着社会形态的性质。在维希留看来,财富和权力都与速度有关,甚至“财富乃是速度的一个面向”[7]57。简言之,速度与生产方式一样,乃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向度。每一个社会都是建立在一种速度关系上的,每个社会都是速度政权[7]57。

为说明这个观点,需要简要地阐明维希留关于速度本身的理解。在他那里,速度不只是物理学意义上的速率,而是以相对性为内涵的关系。他强调:

给速度下一个哲学定义,我们可以说它不是一个现象(phenomenon),而是现象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它是相对性本身(relativity)。我们甚至可以更进一步说,速度是一种环境(milieu)。它不仅包含了两个点之间的时间,还是工具(vehicle)激起的环境[1]14。

这样一来,速度与工具或者技术联系起来,成为人类生活的根本向度。维希留区分了两种工具,一种是以马为代表的新陈代谢性(metabolic)工具,另一种则是技术性(technical)工具,从船只到飞行器都是。在这里,我们发现,维希留与多数历史学家一样坚持了自然与社会的二分,只不过,他以工具作为这种区分的标志。这也意味着,归根结底,人类生存的环境相对性取决于人类自身的行动,亦即他们的工具使用。速度通过工具支配着社会。所以他说,马匹伴随着伟大的征服者影响了历史,而航海则打开了殖民历史[1]14。

维希留不属于系统哲学家,他总是在阐明自己的基本假设后便天马行空地展开经验分析。综观其全部论述,很难看到他对速度决定社会的详细机制说明。他只是强调,速度与财富和权力总是相伴而行,乃是文明的中心问题。因此,在维希留那里,并不存在严密的历史分期。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基于由工具决定的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邻近性(approximation),也即是相对性,即速度)区分出不同的历史类型,从而说明速度支配类型及其对生存的影响。首先是直接亲近性,如邻里之间关系;其次是马匹代表的代谢性邻近(metabolic proximity),即以自然作为中介工具的邻近性;再次则是由电梯、火车或者汽车等工具中介的“机械”邻近性;最后则是即时远程通信建构的电磁邻近性。关于这种分期方式的严谨当然可以进一步争论。不争的是,这是一种富有启发力的分期,从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邻近性关系为我们评价今天的技术进步提供了建设性思路。维希留进行这样的分期,其目的也在于对今天实时通讯的技术后果进行批评。

在他看来,电磁邻近性消灭了距离,从而改变了人与人相处的物理邻近性,改变了人类生活方式。维希留认为,这种破坏是有害的,在实质上乃是一种比环境污染更为深刻的污染,他将之称为“距离污染”。同时,针对性地提出了“灰色生态学”视角回应今天的环境以及更大范围技术带来的文明危机。关于距离污染和灰色生态学问题,已专门行文讨论[8],在此,我们引证其一个重要段落,以期强调从速度决定的邻近性角度观察技术进步和文明发展这一思路在今天的独特意义。在那个段落中,维希留问道:

生态学家们总是唠叨,组成我们的环境的物质(substance)被污染了,在这种污染之外,难道我们没能发现出乎意料的距离和时间长度污染,它正在降低我们栖息地的宽广性?我们一直为自然(nature)的污染忧心忡忡,难道就没有故意忽略了这种真实尺度的污染(pollution of life-size),而它则将地球的尺度和尺寸减少到零?当公民身份与礼貌不再如我们总是听到的那样取决于“血”与“土”,而且或许特别地取决于人类群体的邻近性和本质,提出一种不同的生态学,难道不恰当吗? 那是一种新的学科,它更多地关注城市之人工环境对于存在者之间、不同的社群之间的物理邻近性的破坏,而不是自然[9]58。

也正是在这个段落中,我们看到维希留与海德格尔等人相似的关切,他们都崇尚传统的自然生活的那种亲近性,并因此对现代技术造成的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疏远甚至对立关系持尖锐的批判立场。不同的是,维希留并没有简单地从价值上强调这种关系的疏远,而是从速度的角度强调“距离的消蚀”及其对环境以及人本身的破坏性后果。

三、速度革命终将使现代性遭受速度虚无主义的统治

无论是维希留还是其他试图以速度为中心的现代性批判理论,其中心问题都是对今天不断加速的社会变迁及其带来的不确定、风险和危机的回应。只是维希留在理论上更为深入和尖锐,在他看来,工业革命乃是一种速度革命,借此,“我们从制动器时代过渡到加速度器时代。换句话说,权力将被投资到加速之上。”[7]59维希留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了加速度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加速度取代了经济积累,人类最终将遭受速度虚无主义的统治。

从政治经济学视角看,速度技术的泛滥乃是由现代社会经济政治结构的内在逻辑决定的,同时,其后果亦受制于这种结构。在维希留的著述中,无论是《速度与政治》还是《战争与电影》,都有技术适应于现代社会竞争需要而研发和运用的例子,但在总体上,对于现代性加速逻辑之形成缺乏系统的分析,其理论建树主要落在后果之上。为弥补这种缺失,从而更充分地展示速度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潜能,我们在此提及马克思的一个核心观点,旨在强调现代性加速机制的形成与资本积累之间的关系。

马克思在其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非常明确地强调,技术选择及其实际作用方式都取决于生产关系,甚至他明确地强调,现代科学技术乃是资本主义生产的产物。例如,他非常深刻地指出:“可以写出整整一部历史,说明1830年以来的许多发明,都只是作为资本对付工人暴动的武器而出现的。”[10]由此推论,无论是新技术还是社会变迁的总体加速趋势,在归根结底意义上,都是资本积累推动的结果。维希留当然持有这一立场,只是他提醒我们,已经形成这样的势态,加速已经取代资本积累成为支配今日社会的主导原则。这个观点含蓄地与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阐明的那个著名论断一致:科学技术成为统治。

在直接的意义上,维希留的研究正是接着马尔库塞往下说的,他的核心观点可以概括为“速度即权力”,这也是速度在财富和权力积累过程中的独特作用所决定的事实。就此而言,维希留是以马克思关于现代社会运行逻辑的分析为前提的,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所强调的那样。不过,必须强调的是,维希留无意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也不想重复马克思的思路,而是试图多走一步。如果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聚焦于资本积累问题,那么维希留提出速度政治经济学正是要回答这个问题,通过资本积累所释放出来的技术魔力如何摆脱资本本身的控制而成为今天文明的首要威胁。其关于现代性与加速的讨论中心都集中于这一点。而这正是速度政治经济学的首要特点。同时,也必须注意维希留的另一个特殊性,速度政治经济学虽然是其解释技术演变的理论逻辑,但在新技术后果的考量上,他却是站在另一种理论框架之上的,那便是源自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简言之,速度政治经济学不是其理论运行的唯一逻辑,要完整地理解维希留的分析,还需要充分地观照身体现象学维度。

在某种意义上,维希留也可称为用“信息炸弹”轰炸生存经验的哲学家。因为,基于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观念分析当代技术对人类感性的扭曲后果乃是他的中心问题之一。在这一方面,可以说,在麦克卢汉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和自我截除这个观点之后,他是媒介导致的人类感性扭曲问题(他称之为“内殖民”)最为深刻的分析家。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在其他地方做过一些分析,故不赘言。需要指出的是,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说,试图从感性扭曲角度揭示片面追求速度的文明发展悖论,正是其速度政治经济学的特色。这一点也集中体现在其《战争与电影》这一重要代表作中。在这一文献中,维希留分析了20世纪电影技术在战争中的系统运用。他认为,在军事中,影像的补给等同于弹药一类军需品的补给。因此,影像的补给乃是“军事感知的后勤学”[11]。当然,军事,只是其“感知的后勤学”分析的一个领域,实际上,其整个速度学都在说明,后勤现代性在全部速度学中占据特殊地位。实际上,他把整个现代性理解为一场视为战争进行准备的后勤竞赛。所以,有研究者将其理论称为“后勤现代性”理论[3]7。从这一角度看,他的速度政治经济学乃是以速度为切入点的对现代技术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我们不仅经历着文明不断加速的事实,这种加速远非解放,相反,其主要后果是破坏性的,如公共领域的衰退、民主进程的侵蚀以及不断增长的军事复合体力量等等[12]。维希留的速度政治经济学为我们回应这个根本的问题又打开一种新的视角。

维希留认为,在现代性历史中,速度资本化和暴政化了,并因此成为生活本身[1]14。维希留的分析涉及许多方面。例如,他强调,在今天,公共空间也被公共图像代替了,公共性交往成为虚假。以淘宝购物经验为例,购物已经成为看图片(而非实物)和操作键盘那样的事情,人们在购物过程中那种感性经验全被剥夺了,市场之公共空间消失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为一幅公共图像。再如,在他看来,速度支配下的权力和财富追逐,使得“星星月亮都成为西方帝国主义幻象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在第三世界逐渐消失后,最终的帝国主义形式将会把征服宇宙作为目标[7]85。诸如消费竞赛及其生态后果,特别是城市在交通和通讯技术支配下发生的变化,都是他的关注点。在总体上,他的基本观点是,“速度暴力已经变成了位置和法则,世界的命运和目的”[3]161,不断的加速,“不仅以暴君方式超越我们,而且完全高高超越任何的客观评价,因此也就超越任何的理解力”[4]9。以另一种方式来说,是“速度虚无主义”成为终结的统治。关于速度虚无主义问题,笔者曾在其他地方做出分析[13],在此,侧重于从政治角度做两点拓展分析。

首先,在维希留看来,速度问题实际上就是民主化问题,而加速最终将成为暴政。维希留认为,古代社会仅仅实施相对速度,因此是民主的。然而,电磁波的绝对速度或者说是实时达到时,绝对速度民主化问题便出现了。他认为,由于绝对速度也是绝对权力,绝对的和实时的控制便几乎成为神圣的权力。所以,当我们的通讯速度达及光速,权力就获得了这三种神圣的属性: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直接性;无所不知以及无所不能。也因此,在今天的技术条件下,政治已不再是民主问题,而是暴政问题[1]16-17。这就是电影《黑客帝国》描述的状态。尽管在今天我们还不曾陷入这种境况,但是,无论是网络暴民,还是个人隐私的大量被侵,或者商业利用大数据对消费者的操纵,都已经从生活角度提出类似问题。可以说,维希留下述提醒值得我们深思。在他看来,核威慑出现后,人类历史进入新的势态。“我们不再有反思的时间。……民主不再掌握在人类手中,而在计算机化的工具、应答机等等手中。”[7]71在此问题上,他比提出科学技术成为统治意识形态的马尔库塞走得要远得多,后者只是强调科技成为统治手段,而他则认为工具将直接成为统治者。

其次,与绝对速度成绝对权力相对,人便丧失了自由,成为被运动专制囚禁的奴隶。在维希留看来,首要的自由乃是运动的自由。但是,他同时强调,这并不意味着是速度的自由。因为,当我们跑得过快,就整个交出了自身,完全变得异化了。那时,运动就成为专制[7]76。所以,他从感性经验角度反复强调,在今天,事实上,人们已经被“电磁波的积极光学”“剥夺了视线”[9]40-41。在总体上,随着不断加速,他认为:

隐藏在全球化背后的,是福柯在分析十八世纪时所称的“大禁闭”的发展。这种大禁闭就在我们眼前。它存在于地理空间的缺场中,而这种交流中的延迟缺席决定着人类的自由[1]56。

四、从速度政治经济学回到速度伦理学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人类踏上不断加速的征程,等待我们的似乎只有“全球风暴”。在维希留的速度批判中,他非常明确地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如何回应这种事态呢?

在这个问题上,无论是维希留,还是其他技术批判理论家,无论拉图尔的“政治生态学”,还是维希留的速度政治学,似乎都不能提出什么可行的方案。在这里,我们遭遇到西方学者的普遍政治困境:问题本身是社会制度造成的,但却缺乏真正改造这个问题的制度之力量。因此,浪漫主义或悲观主义成为普遍的选择。

维希留的论著亦不乏悲观主义色调,但他却强调自己不是悲观主义者,而是一名新技术的爱好者,也就是说,也不是一名仇恨新技术的卢德主义者。他说过“我相信,通过技术研究,我们不会找到答案,但会找到回答技术问题的可能性。这正是我如此关注战争机器的原因。荷尔德林的名句‘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救赎’对我非常重要”[7]119。他之所以提出“速度政治经济学”便是认为流行的“政治生态学”不足以回应当前的环境事态。在他看来,如果说政治经济学的目标是财富生产,那么速度政治经济学的目标便是控制速度。“过去的一个世纪,加速驱动着人类,在今天,它自上而下地动摇着知识的积累,伴随着我们不断加强的互动,同时亦导致时间距离的污染,这种污染压倒了构成我们环境的那些实体的污染。”[6]133在这里,我们看到,速度政治经济学最终在认识论批判和伦理学上的重建。

(1)权力与速度之间的关系是速度政治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可以说,维希留的分析以“速度即权力”这个判断深化了法兰克福学派由培根“知识即力量”这个口号入手阐明现代性批判的启蒙辩证法视角,从而进一步推动着我们对科学和技术的批判性反思。在这一点上,维希留甚至走向了极端。就像霍克海默的启蒙辩证法,维希留视今天的问题乃是科学成功之失败。不过,他不再将既有科学视为无辜的,而是认为其在根子上是反自然的。在他看来,沿着现代性早期确立的反自然路线前进的科学在今天已经陷入了“精神错乱”。例如,在谈及他对今天科学状况的看法时,维希留把霍金作为一个例子。霍金说过“当我们决定对其他星球投去一瞥时,我们的未来就有保证了”这样的话。在维希留看来,他的这句话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讲:我们的未来依赖于那些不可居住的星球。维希留认为,像霍金那样的科学家提出这种观点,充分说明,焦虑与幽闭恐惧症已经成为一个问题[14]30。同时,霍金的例子,“意味着天体物理学家是地理学家的代替”。在维希留看来:

这是一种精神错乱。是剥夺了哲学意识的科学之精神错乱,是成功的失败之精神错乱:进步的成功之失败。进步的失败是对抗世界有限性的成功之失败[14]30。

也正是这一原因,他似乎不再信任科学和哲学反思,而要求直接把灾难本身当成大学,发表了《灾难大学》,主张通过灾难来获得进步所需要的知识,而这前提是,“不是对这种或那种学科知识的可行性进行质疑,而是对整个人类知识体系的可行性进行质疑”[6]133。

(2)维希留将减缓速度作为政治经济学的目标,便是试图通过速度暴政后果的考量为引入伦理控制提供依据,这也为新的伦理打开了思考维度。他在不少地方谈到自己的伦理主张,例如,城市公共生活被公共图像的替代以及远程元城市问题,他强调,“失去城市,我们就失去了一切。恢复城市,我们就重新找回一切。今天,如果存在着解决方案,其便在于重新组织公共生活的地方”[1]52。再如,在提到航空航天技术时,他强调:

象征地再现世界之轴的战神(Kratos),地球母亲(gaia)的世界,它的自治和稳定只由地球在宇宙的中心位置提供担保。如果在今天我们遵循希伯莱人的记载,对巴别塔阴影投去一瞥,就会承认,在宇宙中,垂直的或航空的自由,不仅在技术上是不可能的,并且亦是被禁止的[9]144-145。

这两个例子,一个从正面主张,另一个从反面禁止,较为恰当地表达了维希留的基本立场:有所为,有所不为!

回头的路确实没有,但是并不意味着人类没有选择。如果既往的路是选择的结果,那么我们必须考虑今天的生活。重新检视我们的认识和提出伦理主张不是最终的道路,但它们确实是选择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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