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元
2019 年3 月24 日,正是苏州姹紫嫣红时节,我在西园寺,也就是戒幢律寺西花园的茶室里,在宋昌鸿先生陪同下见到了该寺监院善择法师。
善择法师有甚深学问,但我们没有聊佛学的事,而是谈起了此寺在太平天国后的复兴往事。在苏州几乎成废墟,又是国穷民困之际,广慧大师应苏州士绅和居士之请,前来恢复一座大佛刹,那是多么不易。善择法师把西园戒幢律寺恢复往事和广慧大师生平娓娓道来。法师所言多为我所未闻的百多年前的一些秘辛,我钦佩他的学识,更惊讶他对广慧大师的了解,他微微一笑说,他的论文就是研究广慧大师的。
他特意让我看大雄宝殿外东面斋堂前挂着的一块铁的云板。斋堂前走廊上靠外一侧廊梁上挂着一条约两米长的彩绘木鱼,应是当年原物,旁边外侧挂着一个古代锁片形的铁铸件,正面朝外(也就是朝西)有几行阳文竖写的正楷字。
当中一行是“勅建西园归元戒幢禅寺”,右边一行小字是“光绪丙申吉月榖旦”,这年是1896 年。左边一行字是“护法信女张门夏氏法名智果敬助”,最左是“住持荣通监院广慧募”。云板最右一行字是“无锡南塘许瑞记造”。
顺便说一下中国传统书写规则,右为上手位置,所谓无出其右,就是最好的意思。古人写信、写便签,对方姓名在右上,自己姓名在左下,或者看对联,赠送对象名在右上,写对联者在左下。这块云板上无锡铸造商号的字体大小,居然比捐助者姓名甚至“住持荣通监院广慧”等字体略大。本来是因寺院信任而接到一笔业务,谁知这家企业在人家定做的商品上还做了一些小动作,想来是借这机会宣传自己吧,倒也留下了一段无锡工商业的实物史料。
这块云板里藏有许多历史信息。最大的信息是此寺名原来有“归元”两字。善择法师介绍了元代一个叫陈旅的人,写了一篇《平江路归元兴国禅寺记》的文章,说一位苏州富商,和妻子、两个儿子在虎丘寺出家后,因受排挤,到这里来建了归元寺。这是关于该寺最早的记录。
我根据这一线索,在陈旅《安雅堂集》卷九里,查到了这篇文章(本文所引陈旅此文,据明祁淡生堂抄本和四库全书本对校过)。因是影印,此文旁有个别小字,不知是旁注、补充还是旁加、旁校,暂时算在正文内理解。全文甚详,这里只能大概说一下此文内容,开头文字为:“姑苏人曹聚,因予友俞伯康见余而言曰:吾世居长洲县之武丘乡,曰‘归元兴国禅寺’者,吾家所创也。吾父讳如理,母张氏,皆俭勤以治生,赀殖日殷,而皆向慕佛乘。吾父以至元十八年,为杜多礼文殊五台,有奇应,遂游京师。会世祖皇帝度僧,得赐僧牒以归。乃入虎丘云岩禅寺,从云梦南禅师为弟子,吾母亦去为比丘尼。”
他的父亲叫曹如理,母亲张氏,俭勤以治(好像是做生意致巨富,也有很大的田产),家产殷富。这人家有三个儿子(有没有女儿没有提到),全家都虔诚地信仰佛教。曹如理在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 年,这一年文天祥作《正气歌》,两年前崖山海战消灭南宋,江南一带社会渐趋稳定),以“杜多”(梵文Dhūta 的译音,亦译作“头陀”。谓除去衣、食、住三种贪欲。也用以称行脚乞食的僧人)身份去山西五台山“礼”(朝拜、进香)佛。此次朝佛,他本就是以头陀身份而去的(《水浒传》中武松就是假扮头陀以避祸,他和鲁智深的和尚身份并不相同),但因为看到了“奇应”事,导致了他正式出家的念头。
元初五台山大建佛寺,是应吐蕃高僧胆巴的建议,释念常《佛祖历代通载》卷二二、暨《胆巴传》中有这样的记载:“帝(元世祖)于五台运工建寺,有涧无水。兴工之日,段、张沿涧觅水,突然涌出,给济不乏。”又赵孟頫1316 年所撰的《帝师胆巴碑》中说:“至元七年,与帝师巴思八俱至中国。帝师者,乃圣师(指胆巴)之昆弟子也。帝师告归西蕃,以教门之事属之於师,始於五台山建立道场,行秘密咒法,作诸佛事,祠祭摩诃伽剌。持戒甚严,昼夜不懈,屡彰神异,赫然流闻。自是德业隆盛,人天归敬。武宗皇帝、皇伯晋王及今皇帝、皇太后皆从受戒法,下至诸王将相贵人,委重宝为施身,执弟子礼,不可胜纪。”
陈旅文中所记曹聚介绍震撼他父亲的五台山“奇应”事,不知是否指涧中突然有水,还是胆巴大和尚在五台山“屡彰神异”的事。反正曹如理此次五台山之行后,有意正式出家。他下了五台山,就直接去了北京城。正好世祖皇帝忽必烈在做度人为僧的功德活动,就是发放僧人执照。他因此领了一张僧牒,成了皇帝亲自所度的和尚。回到苏州后,他进了当时苏州最有名的虎丘云岩寺,曹家世居虎(武)丘乡,他虽出家,但没有离开熟悉的家乡。
曹如理出家后,依虎丘云岩寺里的云梦南禅师为弟子,其妻出家为比丘尼,长子法珙随父剃发出家,次子出家依竹房开法师。曹聚作为第三子,原先也出家了,但考虑到曹家不能断后,他又“还为民”。曹如理好像富有家产,他在云岩寺以个人财产为寺院增建了佛殿、千佛阁、御书阁、宝塔藏殿、库堂、浴院等,当然许多人肯定他的贡献,但也“有不悦而嫉之者”。看来做了好事,有了成绩,被人贬损攻击的事,不仅在社会有之,佛门中也有,让人一声叹息。
但好像曹如理受到的攻击排挤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于是他决定离开虎丘云岩寺,“事吾佛于吾之地”,就是在自家的土地上建造佛寺。他出虎丘寺后,说干就干,在他家的“梅林故居”,就是今天西园戒幢律寺的地方,“攻石累土为大殿,夹以长庑,蔽以重门,法堂、佛阁,高广雅称,兰栭藻井,金碧相错”,“库廪庖湢”(湢是浴室)皆备。居住用房有前资、老宿、退居等名号多幢,从名字来看,这些僧舍有等级区别。还建有“与役者之舍”,大概是勤杂人的宿舍。他又给此寺置良田三千余亩,作为寺里的不动产。
见寺院建得差不多了,曹如理又提出:“地非人不重,闻中峰海禅师,实禅林所宗,为寺初祖则地至重矣。”他自己虽是皇帝所度之僧,但他很谦虚,打算请一佛门禅宗高德大僧来作开山之祖,他的目标是中峰海禅师,他这样考虑显然是想为苏州建一名刹。
但曹如理不久就圆寂了,这个愿望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他三个儿子商量后,还是在寺院里专门建了方丈室,以父亲遗言的名义,真的去请来了中峰海禅师。元延祐三年(1316),元朝第四位皇帝仁宗专门“降玺书护持”,大概是印章、任命书之类吧?因为皇帝关注和寺院建造规模宏大的缘故,此寺成为“中吴巨刹”。在两个兄长去世后,曹聚大概还有较为雄厚的财力,为寺里建了钟楼、藏殿、观音殿、后阁、照堂、东西方丈众寮、行堂、宾馆、且过寮及其他房屋等,在城中建了廨院,凡其他寺有的,此寺都有,捐了两千亩地作为寺院的财产,以确保寺院有稳定的经济来源。
明嘉靖(1522-1566)之末,太仆寺卿徐泰时构筑东园(今留园)时,把已经衰落的归元寺改建为宅园,名西园。徐泰时故世后,其子徐溶舍园为寺,取名复古归元寺,并于崇祯八年(1635),延请报国禅寺茂林律师任住持,改名戒幢律寺,经茂林律师及尔后数代住持的努力,西园寺成为名扬僧俗两界的律宗道场。
太平天国时,战火东来,阊门外烧作白地,光绪二十二年(1896),吴郡士绅决心恢复古刹,邀请西园寺附近、上津桥畔紫竹禅林的广慧和尚前来主持修复。估计是因为延续这里的法脉,广慧法师在其所铸造的云板上,还是有“归元”两字,并且定位为禅寺。
广慧法师又考虑到自己的师傅荣通大师为普陀山紫竹林庵(此寺潮音洞、不肯去观音院非常有名)方丈,德高望重,所以特请他来做住持。据善择法师说,他曾去普陀山紫竹林考察,关于荣通大和尚的信息,留下甚少。荣通大师在西园寺时间并不长,可能还是以自己紫竹林的本寺为主要驻锡地。
1903 年,也就是铸造了这块铁云板后七年,广慧大和尚50 岁,他亲赴北京恭请《龙藏》(当时刊印的《大藏经》)一部,光绪皇帝敕赐“紫衣沙门,震国戒幢”。寺门外面对上塘河有一御赐牌楼,牌楼的中门横额上写着“敕赐西园戒幢律寺”。也许是律宗原就是该寺法脉,也许是律宗是当时社会匡正道风需要,反正寺名是皇帝所定,此寺原来的归元、禅寺等,由于皇帝钦定寺名和佛家宗派的原因而走进了历史烟云,今天游人只有在这块云板上,还能看到一点历史印痕,让人钦敬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