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评弹结缘
——张克勤口述实录(一)

2020-03-16 07:34张克勤口述王之石整理
苏州杂志 2020年1期
关键词:常州苏州新疆

张克勤 口述 王之石 整理

☉ 张克勤

我叫张克勤,1947 年7 月1 号出生,到今年呢,虚年龄七十三。我出生在上海,祖籍是常州,在上海出生在上海读书。读到中学的辰光,1962 年左右,那时候学堂里同学们都响应毛主席号召,要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上海的人大多数是去云南去新疆,我这个区里面的人呢,全部都是到新疆去的,所以我的大多数同学都在新疆。当时我也蛮愿意去的,我是独子,家里面算是小老板,所以条件比较好,父母舍不得。怎么办呢?那时候学校里老师都要宣传新疆的,新疆怎么怎么好,新疆姑娘多漂亮,新疆地方多好,还有哈密瓜、葡萄等等,总之就是讲了很多新疆好的地方。

说到底那时我年纪轻,虚年龄也才16岁,觉得新疆蛮好,回家和爸爸妈妈讲我要到新疆去。我的爸爸妈妈也是很幽默的,说:哦,新疆好啊,新疆小姑娘漂亮,新疆有得吃,葡萄干、哈密瓜,晓得了,蛮好。从第二天开始,家里没饭吃了,专门吃葡萄干、哈密瓜。第一顿吃吃,蛮好吃,今天早上点心没有,就吃这个;我中午回去,又是葡萄干哈密瓜:咦,怎么又是这些?吃吃还是蛮好吃的;到晚上再来么,吃不消了,肚皮饿了。然后爹妈就讲,你不是说新疆蛮好,有葡萄干哈密瓜吃嘛?才反应过来,哦,他们是用这个方法教育我,人是要好好吃饭的,哪能到那种地方去呢?那么我又讲,新疆小姑娘漂亮,老师给我们看过照片。上海小姑娘两条辫子,一条辫子的,新疆小姑娘头上十几条辫子。噢, 辫子多就是好看啊?头发分分开,上海小姑娘也能扎很多条辫子,那是新疆的风俗习惯。然后我就说,实际上新疆不远呀,你地图打开来看看呢,也就只有手“一跨”的距离,火车乘乘就到了。那个地图很小,看着上海新疆离得不远,因为不了解比例的问题,地图上看着不远,坐火车要多久,一打听要几天几夜,还要坐汽车一两天才到农场。总的意思就是父母不舍得我去,他们用这种幽默的方式教育我。

那不去新疆怎么安排呢?也不能不去,大家都要报名的,不然居委会和派出所天天来家里做工作,要响应国家号召,再加上一批同学们来劝。后来有个办法,回祖籍,有这一条政策,反正就是不能留在上海。那时因为老师和居委会主任都是祖籍常州的同乡,自己人总是帮自己人的。老师说你不能待到毕业,到毕业你走不掉的,所有的毕业生的名单户口一报上去,全部必须要上山下乡,就走不了了。所以还没毕业我就走了,去常州了。到了常州也不在常州城里,是乡下,种地也不行的,父母也心疼的。我有个常州的娘舅是说书的,不是很有名气,混口饭吃的,放到现在来讲就是普通艺人,吃开口饭的。他就建议我去考常州的评弹团,你去考评弹,那是条活路,不用上山下乡,也不用种田。你就先混混看,混得好说书,混不好起码能解决吃饭问题,再说家里条件还是不错的,也算是小开啊,实在不行以后再做打算。

就这样选了这条路。在我人生中,16 岁,1962 年3 月1 号,正式进入常州市评弹团,也考过上海人民评弹团、上海长征评弹团,他们的体制比较正规,要经过复试,老师再来调查,一道道工序,一拖又要几个月。居委会又说不宜拖,人待在上海容易出问题,所以胆小怕事,老早离开上海了。毕业要7 月,3 月份就离开了,去常州那边报到。

到常州市评弹团,有几个好处,第一有娘舅介绍,第二我脑子比较活,小滑头,老师比较喜欢,第三这个地方没有很繁琐的东西,比如组织科人事档案之类,就口头答应来不来,我们要你了,文化局来个局长看一看,留下来吧。这样一来,我一进去就是正式编制,发20块生活费一个月,那时候已经很值钱了,一般人工资也就30 多块。所以我从16 岁开始就赚钱了。

进团之后碰到一个特别大的问题,我是上海人,但是说书必须要用苏州话,不用是绝对不行的。因此老师提出了要求,必须把苏州话学会。但是有时间限制,三个月,100 天,所以以前说书先生叫“百日黄”,意思就是100天你跟着先生,先生看下来你能出山了。这个出山不是上海人学会讲苏州话,苏州人学也同样是100 天。第一,就是看你方言学好了没;第二,100 天下来你的脑子聪不聪明,能不能记得住。一个月说一遍书,三遍下来大致能记得多少。第三,就是评弹里的基本功,马蹄声、打仗的喇叭声、舞枪声、“哇呀呀”升堂的声音……总之口技以及起角色的基本功。一开始舌头像打结一样,所以天天练,终于慢慢练出来了。

关键难点还是苏州话,上海话与苏州话有很多不同,要好好学习区分,好好下功夫。不过领导蛮喜欢我,让我拜个老师,跟先生,两个目的,学苏州话和学会说一本书。我的启蒙老师,常州评弹团的高翔飞,家住苏州景德路,人是无锡人。三个月当中,跟师学苏州话,师母苏州人,师妹苏州人,平常就讲苏州话。因为我是公家收的正规学生,领导生怕我的苏州话学得不够地道,给了我一个半月时间住在苏州,在开明大戏院对过的招待所安排了一个房间,吃饭有食堂,钱不够,离上海比较近,家里也能帮助得到。学习苏州话,天天就是在开明门前的小公园。那时这里热闹非凡,能和各式各样的人说话聊天,卖香烟的、卖侨汇券的、互相买卖票券的,还有各种小工。当时一有空就去,在苏州待了一个多月。不是我自夸,三个月的时间,我的苏州话基本上已经可以了。

领导方面这才正式批准我留在常州评弹团,这是我离开上海的第一步,这一步也决定了我今后是吃文艺饭。没去新疆,也没下农村,这是我跨出的极其艰难又极其幸运的一步。这样一来有什么好处呢?我的户口就永远留在了上海。我是到了60 岁过后才把户口迁到苏州的。我户口一直在上海也是有道理的,因为走得早,人不见了,也就没人来关心户口问题了。

☉ 张克勤(左二,16 岁)学艺时和高先生(右二)合影

学艺之后,老师台上说书,你要听书,还要还课。晚上听了书,第二天早上还课,完全靠自觉。一早上起来吊嗓子,吊好嗓子吃点心,吃好了开始服侍先生:先生的点心,先生的擦脸水,弄好后,给先生泡好茶;先生喝茶,我去还课。一般是在9 点多钟10 点钟,书场里没人的,昨天先生在台上说的书我来说一遍。刚开始的时候,先生说一个小时,我只能还出半个小时;到第二遍可以说到四十五分钟左右,漏掉的就不多了。所以三个月下来老师很满意,这个小鬼蛮聪明,基本两遍下来不忘记了。老师教育我,你跟我学,定心点,学会两本书你将来就饿不死了,有饭吃了,你又是正式编制,现在讲起来是正式事业单位,生活是很太平的。

这番话对我很触动的,到现在也一直触动的。我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钻研?家里条件好,我可以不用去钻研,笃定捣捣糨糊,等上山下乡风头一过,回家接班好了。还是源于我老师灌输得好。

我记得老师带我到杭州,出去吃面,响爆鳝,就是黄鳝和虾仁的双浇面,老师请我吃一碗,问,响爆鳝好吃吗?我说好吃的。响爆鳝还是很贵的,那时阳春面只要七八分钱,我平常就吃阳春面,虽然家里条件好,但是也要省着用钱,在先生面前也不能太夸张。先生难得吃一碗,你个小赤佬天天吃,这也不对的。老师就说,你今后想不想经常吃这个?我说想的,最好一个礼拜吃个两三次。小赤佬你要想长期吃虾仁面、响爆鳝面、炒鳝糊面、焖肉面、熏鱼面么,你一定要学会“大”字下面的“十”字,那就是个本事、本领的“本”字。没有这个“十”字,你阳春面都吃勿连牵!

☉ 苏州市滑稽剧团的《顾家姆妈》,张克勤饰江南雨

我们小的时候看得多了,小孩读书时候不像现在条件这么好,一个礼拜家里能吃上一回大饼油条,这家人家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都是泡粥吃,买三分钱酱菜一家门吃的,买块腐乳一分半,全家吃,只能沾沾味道,这样的情况很平常。我条件比较好,小时候进口奶粉吃得不要吃了,趁爸妈看不见就倒掉。先生的话让我明白,要生活得好就要学本事,所以我很用功。是这个很简单的道理促使我用功,那时候想法很简单,很朴素:学本事吃饭。

我在评弹团时间不长,1962 年3 月去的,两年半后就爆发运动了,我才18 岁左右。这么一来就没有评弹了,没人听了,都要革命了,都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种的。评弹没了,怎么办?我那时很太平,什么运动都不参加。做点什么呢?学说书,学说唱,表演小品、话剧、歌舞,没法评弹了,整个常州京剧沪剧滑稽评弹那些团里年纪轻的、听话的、艺术上有点发展前途的,都留下了,成立了一个文工团。这时候眼睛一眨,我都要快30 岁了,就开始练功,歌舞团要跳舞的,要练功,人家8点开始,我6 点就起来开始练了,练到7 点多吃早饭,8 点钟我开始练第二遍了,所以我跳舞也跳得蛮好。《白毛女》里我跳穆仁智,就是黄世仁边上一个拎灯笼的;《红色娘子军》里我跳小庞,洪常青边上指路的通信员,有名字的。我不是专业舞蹈演员,跳舞跳到有名字的不是很容易的,一般的都是跳群众。我在艺术上一直都是这样:到了这座山上就要捉这个柴。学说书,我就练好基本功;不好说了,要跳舞了,那我就把舞跳好,练功就当是锻炼身体了。所以说,我一是机遇比较好,二是人比较努力,三是不去瞎七搭八惹事。年轻时,不犯错误,不闯祸,不瞎七搭八,不赌博,恋爱都不谈的,把握得都比较好,应该算是乖乖小孩。虽然是上海人,蛮滑头蛮聪明,但是不出格不越轨,所以打好了基础。跳舞的身段,现在滑稽戏里都用得上,表演都用得上的,因为艺术是互通的。所以我的起步就比较稳、比较正规,遇到一位好的启蒙老师高翔飞,再一个在整个大环境里我比较拎得清。

在这当中,老师对我很好,高翔飞老师相当开通,现在说叫有胸怀,集百家之长。以前的跟老师,老师承认你是学生,你是老师的私人财产,你只能跟着我,服侍我,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可以到外面这个老师那跑跑那边去看看。但是我的高老师不是这样的,他觉得你听我的书,学我的东西,太狭隘,我就这点东西,你听我的书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今后你出去说书了觉得要补,回来我这里补,因为你是我的学生,但是你有机会要多听别人的书,要学习别人的东西。这个不容易的,老先生不容易的,他说我的东西狭隘,说大书说得比我好的,金声伯,他给我引荐金声伯。机会也很好,金声伯生病在浒墅关书场。书场老板是老师娘舅,因为浒墅关离开苏州近,浒墅关总归是农村空气好,浒墅关的鱼腥虾蟹多,我先生在书场演出,金声伯正好在这里休养,机会很好。高老师说我学生你教教他,一个月下来,金老师不要太喜欢我噢。因为当时评话演员年纪轻的能拜到他是很光荣的事情,不容易的事情。我虽然没有拜他,但是他很喜欢我,后来他晚年七八十岁电视书场带我一起去说书。高老师叫我寻师访友,去听别人的书:多听外头的,我的书我开码头的时候你跟我走,就又能听到了。

所以老师从小教育我要博采众长,要多听多看多学习,所以我从小书听得多,戏看得多文艺上的东西我接触得多,给我现在的表演打好了基础。除此之外,也碰上了名师指点,受到了金声伯老师等很多老前辈老艺人的影响。我记忆力好,人也讨喜,去后台打招呼,老师说蛮好你听吧,以前听书不打招呼不给你听;也不用买票了,还省下了钱。

说到学习,我一定要讲一个事情。我头子活络,经济基础好,但我也很节约的。比方说,碰到上海有名家汇演,唐耿良、张鸿声、吴子安三档大书一起演出,5 角钱一张票,刚好演出了十几天,我回上海休息两天,一看这蛮好。我去花1 块钱买两天的票,第一天我三档书都听了,第二天我觉得第三档还想听,我就把5 角的票打折卖给别人2 角5 分,买的人进去看前两档,我再进去换他看第三档。我把这个故事在评弹团讲给盛小云她们听,说你真的聪明头子活。这样的事情我经常做,尽量少花钱多听书,好的东西我是不肯放的,但也不想浪费钱。所以我的学艺途中是蛮刻苦,也很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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