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梦瑶
“弥陀”二字常会勾人遥想。青灯古佛或许是寺中常态,但不尽然是寂寥,人间烟火、人事长情自古都熙攘于晨钟暮鼓声中。你看那苦命女子赵五娘,身背琵琶徘徊在寺前,不多时便被和尚唤了进去。抬头可见匾额上题“弥陀寺”三字。且跟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
请原谅我不谈考据,只做演绎。据《琵琶记》所述,赵五娘所上的京城是洛阳,目前全国各处名唤“弥陀”的寺庙不下数十间,洛阳附近有两处,分别位于南阳和鄢陵。我不曾探究高明笔下的弥陀寺是真实存在还是随手拈来,也不曾寻访洛阳城中弥陀寺的蛛丝马迹,只为把时空的羁绊触发,将这两者中的某一间弥陀寺投影在我们剧中人面前,然后依随他们的行动变换我的取景框。
我喜欢演绎这些故事,但仅限于我自己的想象之中,随意且不讲究章法,因为我也并不懂得南戏应有的程式。况且还有谁能窥见我脑海中的小剧场呢?
也有那么一群人,他们薪火相传,一丝不苟地演绎着这些故事,以严谨的戏剧形式,让这故事饱满地站立在观众面前。
1926 年3 月,《琵琶记·陀寺》(即《弥陀寺》)由昆剧传习所“传”字辈演员们在上海笑舞台首演,沈传芷饰赵五娘,邵传镛饰大骗,周传沧饰小骗,华传铨饰老和尚。当时在《琵琶记》中饰演二公子的吕传洪才刚入所学艺不过两月,后师承陆寿卿,又向师兄华传浩等学丑行,在后来公演的《弥陀》中饰演小骗。1953 年至1970 年期间,吕传洪先后在部队多个军区的歌舞团、文工团任舞蹈教师。退休返回苏州后,定居十梓街东小桥弄。
每逢佳节,华传浩的徒弟朱继勇都会到吕传洪的住所探望这位师叔。吕传洪便常常对朱继勇说起“传”字辈的情况。《弥陀寺》是“传”字辈演出时的“开路戏”,这是行话,主要起到调节热场的作用。骗吃骗喝的两个小混混,听赵五娘唱诉自己的遭遇,感动得把身上衣物尽数捐赠。情节简单,过程幽默,主题积极,吕传洪十分希望能把这出冷门戏传承下去。
朱继勇回去便与“继”字辈同门商量,大家一拍即合,复排《弥陀寺》成为“继”字辈当年最主要的任务。彼时已是2010 年,“继”字辈演员离开剧团已近二十个春秋,大多过了古稀之年。尹继梅当时正在某社区的文化班兼职教授昆曲,社区听闻老戏抢救面临诸多困难,随即表示愿意提供场地。接下来的数月,如同时光倒流,“继”字辈老艺术家们像是回归到按时上下班的生活,日复一日与《弥陀寺》耳鬓厮磨。
吕传洪当时已年逾九十,思路清晰,精神尚佳,但为其身体考虑,家人只对朱继勇开放了“绿色通道”,可随时上门拜访。手握“特权”的朱继勇,肩上承担了更重的义务。从最初对词拍曲,到后来身段推敲,每一次排练完,朱继勇都要来到吕传洪家中,一五一十地汇报排练情况,吕传洪再根据实际问题作出具体的指导。一般而言,吕传洪多用语言来描述某处的身段或唱念,他对“继”字辈的艺术能力充分信任,他说,“都是成熟的老演员,我稍微讲讲你们都能领会”。令朱继勇印象深刻的是结尾处赵五娘匆忙逃跑的身段,那是吕传洪唯一一次亲身示范。吕传洪如此重视这一身段,和他对整部戏和人物的理解密切相关。《弥陀寺》是整部《琵琶记》的转折点,之后的《书馆》《廊会》则开启了赵五娘的认亲之路,因而《弥陀寺》中赵五娘最后的身影,便是她受苦的终结。
“继”字辈的《弥陀寺》首演于苏州博物馆忠王府。由于地处景区,平日游客往来如梭,当天却吸引众多游人驻足台前直至谢幕。不久后,《弥陀寺》受邀在昆曲博物馆进行了第二次演出。钱缨观后大为赞赏,她与“继”字辈演员们都深切意识到,“传”字辈老师身上还有太多需要抓紧时间挖掘、继承的无价之宝。
《弥陀寺》排练期间,吕传洪总说想去现场看看,朱继勇因担心出现哪怕一丁点闪失,迟迟不敢满足师叔的愿望。忠王府演出顺利结束后,朱继勇第一时间带着录像来到吕传洪家中,得到了师叔“蛮好,蛮好”的连声肯定。
2017 年,《弥陀寺》与同样由“传”字辈老艺人传习的、几十年来极少演出的《双思凡》《卖兴》一起,入选苏州文广新局“首期传统戏目抢救计划”,柳继雁、周继康、朱继勇、张继霖等“继”字辈老艺术家再次扛起了传承的大旗,给年轻后辈说戏排戏,并留下影像资料。为更加凸显其戏剧特性,几位艺术家在原来的基础上适当增添了一些艺术创造:一是大小混混的出场,由简单的上场改为一个合盘身段,以显示二人身穿刚骗来的贵公子服饰时难以掩饰的窃喜;二是新增下场诗句,既增强结尾感,又点明主题,相得益彰。
《弥陀寺》最初的复排也好,后来的抢救也好,分工宣传上都把朱继勇作为导演。他本人对此不以为然,他说道:传统昆剧其实不存在导演,重要的是对先生所教一招一式的还原,就《弥陀寺》而言,只能通过帮助吕传洪老师回忆起当初老先生教的戏,然后经“继”字辈的再创造,努力让这出戏的角色和内容更加丰富。
老艺术家对濒危剧目的演绎,就像考古人员面对脆弱的文物那样小心翼翼。据说,如今颐和园中供亿万游客观赏的5 吨重观音铜像,曾经供奉在北京鼓楼西大街的万寿弥陀寺内,历经动乱,于1988 年由颐和园三百余名职工徒手迁出大悲殿,移入佛香阁。我透过舞台侧幕,静静看两代昆剧人的演绎,时而清晰可辨,时而叠影重重。与迁移佛像的众人一样,他们用尽全力,轻轻捧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