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东启
大光明电影院终于暗场,等待已久的影片开始了。随着一阵激昂的乐曲渐渐响起,银幕上几个小黑点朝观众快速推近,最后定格为《第六届上海之春音乐会》。开场第一个节目是规模宏大、气势磅礴的交响乐《红旗颂》。当小提琴群以宽广的长弓奏出优美激越的主题时,我顿时热血沸腾,全身像起了鸡皮疙瘩似地发麻。上海音乐学院女子小提琴齐奏《山区公路通车了》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时,我竟忘乎所以地站起来拼命地鼓掌,黑暗中引来一片“嘘”声。旁边人拉拉我的衣服示意我坐下。
这是我第一次领略到小提琴的风采和魅力,彻底被震撼了!
电影散场,小小少年的我,走在1965年初春的苏州街巷,丝毫没感到寒意,反而内衣有湿湿的汗液,兴奋不已地攥着拳头对自己说:“一定要学小提琴!”
以后的几天中,小提琴群的气势和那一排穿着漂亮连衫裙姑娘拉琴的画面反复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更坚定了我的决心。但当时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明摆着,我怎敢提出要买一把小提琴?怎么办?幸亏在苏州越剧团工作的大嫂有个汪姓同事,他家里有一把不用的小提琴,经大嫂努力动员,同事最后终于答应暂时借给我先学起来。
几个月后,妈妈通过苏州西乐器厂观前门市部的一个熟人,给我买了一把6 块钱的处理品小提琴,我万分欣喜,终于有了自己的爱琴。
当时,苏州仅有一位专业小提琴老师,叫杨天雪。经朋友介绍,我正式成为杨老师第38 个小提琴学生。
上课时间为每周三上午9 点半,学费每月2 元钱。
当时从我家走到老师家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每次上课我都提前到老师家,这样可以休息一会,擦擦汗、定定神,同时也好听听别人上课。记得有个同学老是拉不准音,我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上去搬动他的手指头!
第一次课上,杨老师简单地给我介绍了一些小提琴的基本知识后,就开始教我持琴和持弓。并要求我尽快掌握好这些基本的动作要领,同时还特别强调必须尽快熟悉五线谱。
“钢琴是音乐的皇冠,小提琴则是音乐皇冠上的一颗宝石,她是乐器中最绚丽多彩也是最难掌握的一种弦乐器。”杨老师继续打比方说,“假如有10 个人学自行车,这10 个人一定都能学会。而让10 个人学小提琴的话,真正能学出来的不会超过3 个人。”回家后,我急匆匆地到在苏昆剧团工作的邻居程老师家,请他帮忙找一位教五线谱的老师。
第二天,他就带了一个中年男子来我家,介绍说这位老师姓范,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作曲系。我看着眼前这位一头乱发一副眼镜,瘦骨嶙峋的高个子,心想艺术家大概都这德性吧。范老师听说我会看简谱拉二胡,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说干就干!当晚,范老师吃力地夹着一大捆空白总谱纸和一本又大又厚的《红色娘子军》总谱,伸着头弓着背来给我上课了。他翻开总谱,跟我讲了一些抄谱的方法和要求,随后竟叫我把这本总谱全部抄下来!
“把它抄完了你自然就学会了”。话一说完,便丢下总谱纸、总谱,一把铅笔、一把长尺和几块橡皮扬长而去,先后不到半小时。
天哪!浩大的工程!
接下来,我每天上午练琴下午抄谱。从开始时的几天抄一页慢慢变成一天抄几页、十几页。
三个月后终于全部抄完。范老师没骗我,抄到后来我对五线谱熟悉到几乎可以唱一行抄一行了。
与此同时,杨老师对我学琴的进度也相当满意,不断在同学面前表扬我,还经常让我为其他同学演示比较难拉的三连音跳弓。正当我学得投入又带劲的时候,风云突变。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兴冲冲地去上课。
可是老师门上却贴着封条,邻居告诉我说:
“杨老师被红卫兵扫地出门了……”后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下放到哪里去了。我非常怀念这位启蒙老师,是他第一次把小提琴放到我的肩膀上并把我领进小提琴家园。
从此,我一边拜匈牙利小提琴家卡尔佛莱什著的《小提琴演奏艺术》为“老师”,一边继续寻找老师。但凡会拉琴的,我都逐个登门拜访求教。
我真正的第二任老师是一名“油漆工”——张琦。张老师原是解放军海政文工团的小提琴演奏家。后来转业到上海交响乐团。文革开始乐团解散,他被分配到上海中国钟厂工作。还算好,为保护双手,单位专叫他为三五牌台钟的外壳刷油漆。
张老师是我学琴过程中至关重要的恩师。他对学生非常严格,对技术要求一丝不苟。印象中没有见他笑过,俨然一副严肃的军人派头。那期间,张老师帮我纠正了一些影响发音的错误动作。着重给我讲解不同时期音乐作品的特点和处理方法。还时常借国外大师的录音磁带给我听。
总之,一段时间下来,我感觉自己对小提琴有了新的认识,从原来的“学唱歌”逐步转变为“学声乐”了,这是一个质的飞跃。在张老师那里我开始接触到维瓦尔第、巴赫、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
那时候,我已下乡到南通农场,白天要到大田劳动,练琴只能利用早晚休息时间。
清晨,宿舍里农友都还没醒,我就拿着琴到远处的林带里练习。夏天晚上的蚊子特别凶险,我曾经尝试过用穿雨衣、雨裤、长筒胶鞋等办法来避免蚊子叮咬,但身体被裹在塑料里面闷热得实在受不了,练琴结束长筒胶鞋里可以倒出汗水来。后来多亏舍友苏民想到了把蚊帐往上吊高,钻进去盘腿坐床上拉琴。虽然蚊帐里拉琴很压抑,弓子也放不开,但在当时已经很好很好了。
那个年代老师教琴是不可以收学费的。一旦被发现,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罪名不轻。为此,我每次到上海上课,总要肩背小提琴,手提黄豆、花生、老母鸡。从农场挤长途汽车到南通港,然后挤一夜轮船到上海十六铺码头,再转挤电车到五原路老师家。
尽管一路十分艰难,但每次上课都收获满满,信心倍增!这一路辛苦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回城后,认识了我的第三任小提琴老师陈绍先。陈老师是从解放军总政文工团转业的小提琴家。转业后,他进了苏州西乐器厂技术科,专门为高级小提琴的质量把关和级别评定。
对于陈老师,用德艺双馨来评价一点也不为过。我和他的关系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亦师亦友。虽然没有在他那里正式上过课,但交往甚密。大我二十几岁,一口京腔京调的陈老师长得十分可爱,尖尖的脑袋通过长长的脖子架在溜溜的肩膀上,看上去像一只大鹅。说话时表情生动,喜怒哀乐全在脸上。他经常邀我去他家一起听唱片,音乐响起,他会习惯性地指挥似地挥动双手,给我讲解作品的创作背景。当听到悲伤的旋律,他会愁眉不展,甚至泪光闪闪。而活泼明快的音乐又能使他轻松地绽放出孩子般的笑容。交往中虽然无拘无束,但我从心底钦佩他对待音乐的尊重和对学生的负责。当上课上得顺利时他满脸堆笑,若有学生不好好练琴还不出课时,他会气得嘴唇发抖。
一次聊天中,陈老师拿出一沓银行的存折给我看,这些存单的储户名都不一样。当看到我疑惑不解的表情时,他告诉我:
“把学生每月交来的学费给他们存起来,等学生结束课程时把存折还给他们。”
“那为什么不直接免费授课呢?”我问道。他得意而神秘地笑着回答:
“那样学生还能学好琴吗?”
一晃,50 年过去了。小提琴成就了我的职业生涯和事业追求。我早已带学生做起音乐教育的事了。但三位恩师的音容笑貌、立事做人的方式方法却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永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