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波
18 岁之前我住在苏州,一个名叫梧村的类似上海石库门那样的新村里。
这个梧村是苏州西山的一个乡绅在上海做丝绸生意发了财,然后在苏州按照石库门的样式建造的。我出生在那里,一直到18 岁去上海读大学之前,我一直住在那里。我对苏州的记忆其实就是对梧村的记忆。之后父母搬过两次家,但对于我而言,只是探亲的居住地,并无刻骨铭心的乡情滋味。
现在常常从同乡的群里读到有关苏州的回忆,自然也撩拨起我对儿时的记忆。可惜,我小时候并不善于观察周围环境,也记不住细微的场景,现在能回忆起的,常常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总是我家窗外的那条安静的马路,它叫公园路,还有路旁茂盛的梧桐树,我猜想梧村的得名应该和这些梧桐树有关。
秋色中的梧桐树叶是最美的,泛着金光,这也是我脑海中最常出现的画面。年复一年,在北方的第一次寒流来袭后就见街两旁的人行道上堆积起梧桐黄叶。秋雨霏霏,道路湿滑,行人自然会放慢脚步,骑车人也会不时地打一下车铃。
妈妈的生日就是在那个季节。总是在过完妈妈的生日之后,我就等着看窗外落叶纷飞。然后,穿上厚厚的花棉袄,踩着落叶,和父母和姐姐去苏州最文艺的地方——小公园,去“新艺”看一场电影(文革时期“新艺”叫延安电影院)。那时常放映朝鲜影片,比如《看不见的战线》,和《摘苹果的时候》。看完后,一家四口一起步行回家。公园路是不通公交车的,也没有太多的住家,我们从宫巷拐弯再走入公园路时,已无路人。一路上就我们四人的脚步在深秋的夜色里发出响声,而路灯在梧桐残叶中透出昏暗的光亮,把四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我很爱看这地上的影子,也总想追上这影子。那种跑来跑去的兴奋,恐怕现在常常坐车的孩子是没有体验过的。
对家乡的回忆就是对那些场景的回忆。
小的时候,我还喜欢在冬天看屋檐上的冰凌,晶莹剔透,渐渐融化;夏天常常到晒台上数星星,听人讲故事,还记得那个《一双绣花鞋》的故事。初中之后开始认真学习,在窗前的台灯下读书,偶然抬头,窗外梧桐落叶,月明清辉,寂静的街道偶然有窃窃私语,远处大运河的轮船汽笛长鸣会穿透寂静的夜空,带来夜半客船的姑苏诗韵。
但在当时,对这座城市的美好,我并没有什么感觉。正因为没有感觉到,我才那么努力地要离开这座城市,义无反顾。而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家乡如此之美是在我去了英国之后。有了与完全不同的文化比较,我才意识到苏州庭院深深的古典风韵,小桥流水的自然惬意和内敛低调的建筑风格是如此富有东方魅力。中国文化中的天人合一,江南水乡的恬淡风雅在苏州就变成了一座城市的风貌,让你阅读,让你享受,让你浸润。而从这座城市走出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姑苏的气质:聪颖、勤奋且带着一丝骨子里的清高。
只是,经济浪潮席卷,苏州也开始搞建设。不幸,我的老家梧村被选中拆除。还未等我缓过神来去拍几张照片作纪念,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此一无所知。某天我想去看看我的老家,走到公园路与十梓路的路口,街边已是小店林立,商业味道很重,已无我记忆中的那份幽静,我有点不习惯,还有点怅惘。绕了一圈,除了梧村边上的丝绸研究所还在,对面的图书馆也已搬走,环望四周,已物非人非,我的老家没有了……
当时仿佛自己就在梦里,觉得我保有的所有的儿时记忆都被一起拆除了,在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我的记忆是否曾真实地存在过。对故乡的怀念从此带着忧伤。
所谓的乡愁,就是那回不了家的哀愁,说不出的痛。
然而,不管身在异乡的游子如何缠绵家乡的昔日山水,苏州已停不下来它前进的步伐。园区和新区的建设,使得外乡人大量涌入这座美丽的城市。而我这个留在外乡的老苏州,却日益对这座城市有了距离感和陌生感。灯红酒绿,人声鼎沸,车声喧闹。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也许已不会让我们的后代游子有着我们同样的乡愁和相思。而我乡音未改,努力保留的吴侬软语,竟然也在日益开放的古城中失去了本土人炫耀的优势。我曾经几次三番地被那些出租车司机要求讲普通话,被饭店的服务员要求讲普通话,我突然有了“我乡音未改,你的乡音已改”的惆怅和失落。于是,我深深叹息,说道,“这了不断的乡愁,回不去的家乡呀。”
现实的困惑给多少思乡的游子带来深深的遗憾。年轻时总希望游走世界,年老时却想落叶归根。或许,只有将那故乡的塔、那起伏的桥和心中的梧桐金叶嵌入心底,使其成为我这一生永远不变的思乡之情。
长相思兮长相忆,乡音未改游子意。归去来兮无所求,感念梧桐在梦里。乡愁属于岁月,属于游子,属于所有那些深爱家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