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志贺直哉文学的“自我至上”与“调和意识”*

2020-03-15 15:58蓝泰凯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直子夜行小说

蓝泰凯

(贵阳学院 ,贵州 贵阳 550005)

志贺直哉(1883—1971年)是日本近代著名作家。他的文学创作以中短篇小说为主,长篇小说只有《暗夜行路》一部。志贺一生经历了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期,尤其在大正时期(1912—1926年)的小说创作,成就卓荦,成为雄踞日本近代文坛的重要作家,白桦派的主将,在国内外文学界深得好评。菊池宽在《志贺直哉的作品》中说:“现代作家中,我最尊敬志贺,不仅尊敬,我最喜欢他的作品。他是现今日本文坛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芥川龙之介在《大正八年的文学界》中言道:“如果能把塞尚说成是画家中的画家,那么,真的可以把志贺称做小说家中的小说家。”1936年12月18日,郁达夫在《致王映霞》的信中对志贺直哉作了高度评价:“他的作品很少,但文字精练绝伦,在日本文坛所占的地位,大可以比得中国的鲁迅。”郁达夫还盛赞志贺是一位“具备着全人格的大艺术家”。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志贺的作品就由鲁迅、周作人、张资平、谢六逸、叶素等译介到中国。其中,周作人于1923年率先将志贺的短篇小说《去网走》《清兵卫和葫芦》译出,收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日本小说集》。50年代,张梦麟翻译了志贺的中篇小说《和解》,楼适夷译出了志贺的短篇小说《赤西蛎太》和《灰色的月亮》,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志贺直哉小说集》。

志贺是一位自我意识极其强烈的作家,一向将“自我至上”奉为自己的“圭臬”。这种强烈的自我意识集中体现在父子关系的对立上,因此,父子对立成为志贺文学前期创作的主题。如何从强烈的自我至上意识中解脱出来,达成父子和解,从而消除长时间的精神困惑和烦恼,进入恬静的生活状态,则是后期作品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本文拟沿着从冲突到和解这一流变过程,探讨志贺文学的自我至上意识和调和意识。

1883年2月20日,志贺出生在日本东北地区的宫城县一个港口小镇石卷町。祖上为武士世家,世世代代供职于古代磐城国(今福岛县东部和宫城县南部)相马藩。1871年,明治政府对地方制度进行改革,实行“废藩置县”,解除旧藩主的藩知事职务,建立近代府县制度。但此时祖父志贺直道仍然在相马藩府做总管,继续为旧藩主服务。直到志贺的父辈这一代,才终止了同相马氏族的关系。明治年代,父亲志贺直温在日本第一国立银行任职员,后成为东京实业界的风云人物。志贺3岁时,父亲辞去银行工作,举家迁居东京内幸町,他便同祖父志贺直道、祖母留女生活在一起,一直到15岁。志贺曾在《稻村杂谈》里对这段幼年经历作了这样的回忆:“我的哥哥在我出生的前一年,3岁时死于痢疾。其后我出生,家人对我的照护,非常细心。……父亲是文部省的官员,有时担当金泽高等学校的会计,有时又去第一银行釜山支店工作,很少在家,所以,我自然地成了祖父祖母的孩子了。这种经历对后来我与父亲的关系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我和父亲好似年龄差别很大的兄弟关系。”祖父是一个既温厚又刚直的人,志贺在幼年这个性格形成阶段,长时间同祖父生活在一起,势必在人格上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这段幼年时期的特殊经历,也逐渐形成了志贺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

1889年,时年7岁的志贺进贵族学校学习院初等科。二战前,学习院是专为皇族和华族子弟设立的教育机构,其源头可追溯到江户时代设在京都专为贵族子弟服务的“学问所”(1847年创立)。1877年,学习院作为华族会馆经营的学校,创立于东京。1884年改为宫内省(二战后改称宫内厅)直辖的官立学校,设初等科、中等科、高等科。志贺在初等科学习期间,兴趣广泛,对体育运动、欣赏绘画、阅读故事书等都十分爱好,并逐渐养成了好读书的习惯。志贺12岁时(1895年),在学习院初等科毕业后考入中等科。同年8月30日,母亲阿银病逝,父亲娶继母阿浩。这位仅年长志贺11岁的继母,贤淑明理,始终以慈母之心给予志贺无微不至的关爱,并在后来化解了他与父亲积怨殊深的矛盾对立。为此,继母阿浩在志贺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成为了他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曾深情地回顾说:“继母的言词,从来没有令我厌恶。”志贺还在《生母的信》中对自己与继母的关系作了真诚的描述:“这位母亲比我年长11岁,虽然相互之间不能产生母子一样的感情,但作为一种义理关系,也不期望超过亲生的母子关系,一生中相互始终保持了愉快的关系。我的性格很任性,我认为,继母大概有过束手无策的时候,但她从没把这种心情挂在脸上。而且,后来我与迄今不和的父亲达成和解,靠的也是继母的努力。”表达了志贺对继母的由衷的敬佩。在学习院中等科学习期间,志贺偏爱体育运动,不重视文化课的学习,因而在四年级考试中,成绩不及格,留级一年。

1893年2月,父亲志贺直温参与了总武铁道株式会社的创建。根据1906年《铁道国有法》,实行铁路国有化原则,总武铁道株式会社被国家收买。此后,志贺直温相继担任了醋酸株式会社、半前采炭株式会社、帝国生命保险株式会社等几家会社的董事。此外,他还有许多实业性兼职,因而在社会上和经济方面都确立了显赫的地位,在实业界打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家业日渐丰裕起来。志贺15岁那年,举家迁居至东京麻布三河台町27番地(现东京都港社六本木四丁目),其住房是一座诸侯曾经住过的豪宅。在此期间,志贺邂逅了一位对自己的人生道路产生了一定影响的书生末永馨。他年长志贺3岁,思想活跃,对宗教家内村鉴三(1861—1930年)崇拜得五体投地,1900年夏,在末永馨的引介下,时年18岁的志贺拜访了内村鉴三,开始参加他主办的讲习会,并对自己的精神生活更加重视起来,对内村鉴三的人格表示由衷的敬佩。志贺在《回忆内村鉴三先生》(刊载于《妇人公论》1941年1月号)一文中写道:“我从这年(1900年)夏天的讲习会开始,接触内村先生七年有余。我是一个不肖弟子,内村先生认为最重大的事——教义,我没太掌握,我行我素,走上了小说家的道路。内村先生诱发出我憧憬正义,憎恶非正义和虚伪的心情,这实在是应当感谢的事。尽管我未加分辨地度过了二十岁前后诱惑最多的时代,但由于内村先生的教导,我没有大过,这可以说是托了基督教的洪福。无论先生的讲话还是祈愿,都和我迄今在教会中听到的全然不同。他那激昂语调的祈愿中,根本没有故弄玄弄虚式的褒贬,因而充满了力量和不可思议的真实感。他在讲《圣经》时,没有乏味的感伤情绪,令人听起来有荡气回肠之感。……我领会了先生真正的教导,激动不已。”

内村鉴三宣扬的要向往正义,憎恶虚伪等训诫,对志贺伦理意识的形成,无疑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强化了他的人道正义感。正如他在1904年8月7日的日记中所言:“正义就是正义,纵然死掉了也要捍卫正义。正义是比事业更伟大的精神,……人世的目的不在事业,事业是到达正义的过程。教会、学校、政治、发展产业,都是学习正义和达到正义的工具。”因此,志贺把善与恶作为判断事物的标准,也是他日后文学创作的轴心。

父亲常年在外地,志贺自幼长时间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因此,他对祖父祖母有着深厚的感情,而对父亲则十分冷淡。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多,步入青年时代的志贺对一切事情渐渐有了自己的见解,对父亲那种盛气凌人、独断专行的态度强烈不满,不再言听计从、逆来顺受,而是分庭抗礼、针锋相对,从而造成父子在思想观点上的尖锐对立,以致一度达到了简直不可调和的地步。根据学界考证、确认属实的父子冲突,主要有以下几件事:

暑假,志贺要与朋友去京都旅行,向父亲要旅费,父亲不仅不给,还大发雷霆,这使志贺十分愤懑。这是父子之间的第一次冲突。

导致父子最激烈的一次冲突便是“足尾铜山矿毒事件”。在对待这一震惊列岛的重大事件的态度上,充分体现了志贺同情弱者的人道主义思想的萌芽。足尾铜矿位于栃木县上都贺郡足尾町,是日本具有代表性的大铜矿。最初开采于1601年,当时由江户幕府直辖,生产御用铜。1877年始,由古河市兵卫主管,成为日本古河矿业株式会社经营的主要矿山之一。1890年前后,铜产量进入高潮期,占日本全国铜产量的40%。但是,在日本资本主义进入垄断的过程中,由于古河的经营理念是生产第一,金钱至上,唯利是图,冶炼过程产生的烟害,以及滥伐森林用作燃料,致使周边一片秃岭荒山,环境恶化,严重破坏了生态平衡,山洪频频暴发。此外,矿山的大量废石、矿渣和含有重金属的酸性废水,排放入矿山附近的渡良濑川下游,于是,从1885年开始,河里的香鱼大量被污染毒死,鲑鱼捕获量锐减,河流两岸的农田和农作物都遭到矿毒的严重污染,给贫弱的渔民和农民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尤其是1890年的一场特大洪水,使得矿毒污染现象更加严重,成了剥夺贫困的人们起码的生存权利的反人道的罪恶行径。为此,周围受害的农民、渔民忍无可忍,被迫群起反抗,矛盾激化,始铸成了日本近代工业发展史上第一个骇人听闻的公害事件,进而演变成旷日持久的重大社会问题。期间,虽然经过1891年、1896年、1897年几次声势浩大的抗议运动,但是,迟迟未能得到根本解决,终于在1901年爆发了“足尾铜山矿毒事件”,一时间,群情愤怒,舆论沸腾[1[。

当时,还是学习院中等科学生的志贺对“足尾铜山矿毒事件”十分关注,前往神田美土代町的青年会馆,聆听宗教家内村鉴三、政治家安部矶雄、社会活动家片山潜、社会思想家、作家木下尚江等富有正义感的社会名流所做的关于“足尾铜山矿毒事件”的激越讲演。后来,志贺在《稻村杂谈》里回忆了当时演说现场的热烈气氛和所引起的激烈反响:“安部等人带来了因矿毒污染而腐烂了的受害地的粗大毛竹,他一面让大家看一面演说,言辞激切。内村等人说,现在如果被外国侵占了极小的一块土地,我们会如何对待?我想,诸君绝不会默然处之。如今,发生了和被外国侵占了土地同样的事件,相当广大的土地被古河取走了,人的生命成了牺牲品。诸君为何默然视之?当时的演说似乎对许多人产生了影响。河上肇和大杉荣等人也在场。河上肇当时还是个大学生,他情绪激动地脱下制服,要捐给灾区。……记得在哪本书上读到的,大杉荣因为当时的‘矿毒事件’,后来成了社会主义者。我听了这种演说会,颇感亢奋,总想去看看灾区。”出于正义感,志贺决意去栃木县足尾町进行实地考察,遭到父亲的粗暴制止,并不准志贺参与批判矿毒事件。他严厉训斥志贺说,“你是个学生,矿毒事件用不着你去说三道四。”全盘否定志贺的正义言行。这是父子之间长时间不和、严重对立的重要原因之一。

1906年9月,志贺从学习院高等科毕业,考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科,两年后转入国文科,期间发生的两件事,进一步加剧了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一是志贺决心打破门第观念,执意要与家里的女佣千代结婚。而看重金钱和地位、以治家“严整”自居的父亲,坚决反对儿子与出身寒微的女佣千代结婚。二是志贺要把自己用心血凝成的短篇小说辑集自费出版,向父亲要五百元出版费。作为实业家的父亲,看中的是惟实惟利,一向轻蔑文学,视文学为“虚学”。因此,他不仅拒绝支付出版费,还把志贺奚落了一顿,说这事简直是乱弹琴,并冷言相逼志贺去独立生活,自食其力。志贺想做的两件事就这样化为了泡影,父子矛盾再度恶化。

此后,志贺的一桩婚事,更是凸显了他强烈的自我至上的自由意志,把父子对立关系推向了顶端。1914年12月20日,志贺根本不征求父亲的意见,我行我素,和武者小路实笃的表妹康子(武者小路的舅舅勘解由小路资承的女儿)结婚,引发父亲震怒。此时康子年方26岁,和前夫川口武孝育有一女喜久子,时年6岁,过继给武者小路实笃做养女。父亲坚决不同意志贺与康子结婚。按照1898年施行的《明治旧民法》规定,家庭成员的婚姻,必须“得到户主同意”,违者,户主有权令其“离籍”,将其“废嫡”。这实际上就意味着财产继承权将被剥夺。而当时父亲在多家会社兼职,家业殷富,但志贺不为偌大的家业所动,坚持认为,感情比财产更重要,宁肯“离籍”“废嫡”,放弃财产继承权,也要与康子结婚。志贺这种义无反顾的断然行动,正是他对父亲户主权的反抗,也是对明治家庭制度的挑战,表现了他誓与封建家庭决裂的坚决态度。

上述种种冲突,就其实质而言,乃是志贺同父亲在人生哲学上存在的难以调和的矛盾。这种二元对立矛盾所造成的父子紧张关系和情感芥蒂,长时间地成为志贺精神上的烦恼。如何消弭这种烦恼,化解冲突、达成和解,既是志贺久久直面和思索的一大精神课题,也是他文学创作的丰厚资源,构建成志贺文学的主体内容。

1908年,志贺在学习院高等科的学生时代,写出了短篇小说《某晨》(又译《一个早晨》,1918年发表在《中央文学》3月号)。这是志贺自称为“最早多少成型的”作品。从作品完成的时间来看,虽然晚于《菜花与小姑娘》(1904年),但他仍然将其称为处女作。小说写的是,祖父三周年忌辰,全家十分忙碌,僧侣要来做法事。信太郎(志贺)头天晚上读小说至深夜,早晨若无其事地安然睡懒觉。祖母多次叫他起床,他置若罔闻,迟迟不起。祖母恼怒,骂他“不孝的东西!”信太郎当即回嘴:“如果老老实实听老人的话就是孝顺,那种孝顺我不接受!”祖母被气得老泪纵横。他起床后,赌气要去近期三个学生溺水身亡的长野县诹访湖旅行,以此吓唬祖母,让她担心受怕。但他一转念想到祖母的慈祥,便主动与祖母和解,流出了感动的热泪,心情也十分爽朗起来。小说通过主人公信太郎同祖母一段情感上的冲突与和解过程的描写,反映了志贺强烈的自我至上倾向。对此,赤羽学教授评论道:“连起床这样小事,信太都觉得受别人意志支配是不情愿的事。当祖母骂信太‘不孝的东西’时,他回答:如果俯首帖耳听老人的话就是孝顺,那样的孝顺我不接受!祖母被气得掉泪离去。祖母不叫他起床,他反倒轻松地起来了。志贺的这般感情优先、厌恶受人指使的姿态,源自他的处女作时代。”[2[由此可见,连起床这样的小事,作为自我至上的志贺都会同慈祥的祖母发生冲突,那么,同专横武断父亲在一系列事件上的冲突,就不言而喻了。《某晨》的故事情节虽然简单,但作为“自画像作家”的志贺,满怀深情地写出了他对祖母的爱。“志贺与祖母强烈、深挚的爱,构成了《某晨》的背景。信太郎的眼泪就是志贺的眼泪;信太郎体验的清爽敞亮的心情,就是志贺的实际意境”(栗林秀雄语)。在艺术上,小说“栩栩如生的描写与情感的变化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夹带杂质的结晶体”(本多秋五语);将人物之间的矛盾产生、高潮、和解、调和等几个部分巧妙地连缀成一个和谐的统一体,显示出志贺在小说创作上的结构艺术特色。这种“四段论”结构,后来被活用到他的《大津顺吉》《和解》和《暗夜行路》等作品之中。

1909年,在武者小路实笃的积极倡导下,志贺直哉、有岛武郎、木下利玄、里见弴、柳宗悦、群虎彦等一批学习院的学生,经过协商,决定将他们各自创办的《望野》《麦》《桃园》三种同仁杂志合并,采用刊名《白桦》。1910年4月1日,《白桦》正式创刊,由洛阳堂出版发行,白桦运动由此兴起,发展成为日本近代文坛上的积极革新派、大集团型文学流派——白桦派。“这一作家群家境优裕,不愁吃穿,毕业于贵族学校——学习院,过着特权、安逸、没有职业的生活,以艺术为天职,专事文学创作,作为发挥自己、扩张自己的所在。而且他们的出场正是处在明治末期大正初期资本主义上升期,他们比别人抱有更强烈的优越感和自负感,对人生观、世界观充满乐观、进取和理想的精神,不满足耽于物质的生活世界,而追求一种更高的主观的精神世界”[3[409。另一方面,在世界性文化思潮大背景下,欧洲近代文化也在大正时代传入日本。尼采、柏格森、奥依肯、托尔斯泰、梅特林克等哲学家和作家所提倡的理想主义,都对这批蓬勃向上的文学青年产生了积极影响,对白桦派理想主义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诱发和促进的作用,确立了白桦派尊重人的个性和自我肯定、强调人的主观价值和人格尊严、主张“调和”与“和谐”,肯定积极的人生和发挥人的意志的作用,提倡伸张正义和同情弱小等个性特征。在《白桦》的创刊号上,首次刊出了志贺于1908年在学习院时期创作的短篇小说《去网走》,与此同时,他也从东京帝国大学退学,正式登上了文坛,致力于文学创作,写出了一系列体现“白桦”文学思想和艺术风格的作品,成为白桦派的一员主将和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小说之神”。

《去网走》(1910年)描写青年主人公“我”(志贺)夏日去宇都宫在火车上一段短暂难忘的经历,故事情节大都由作者的个人体验和想象构成,这在志贺的许多作品中并不鲜见。一个年约二十六七岁的少妇,怀抱一个吃奶的婴儿,手牵一个7岁模样的男孩,艰难地挤上了火车,要五六天的行程才能到达她此行的目的地——遥远的北海道一个偏僻的城市网走(“网走”为北海道原住民阿依努族语言,意为“我们发现的土地”)看望丈夫。母子的形象甚是寒酸,令人悲悯。提到网走,令人联想到监狱,因为那里建有日本人都知晓的“网走刑务所”(监狱),先后监禁过日本许多著名人物。于是,“我”想象,她的丈夫或许是一个在押犯。我把座位让给小男孩,这一善举拉近了“我”和这个陌生女人的距离。从交谈中得知,婚前,少妇家境不错,生活倒也幸福。由于丈夫是一个酒鬼,给孩子造成先天性生理缺陷;“我”又从“她旧绉绸长衫系有青灰色饰带”的打扮,推想出她当年的娇美风韵,以及后来含辛茹苦的生活景况。于是,我又萌发了一种想象:“这个母亲会被她的丈夫逼死的,即使从丈夫手里留下一条命,也有一天会被这个孩子折磨死。”小说通过“我”对少妇凄凉的心境、悲惨的现状和命运的推测,对弱小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体现了作者纯真的人道之爱。正如越智良二所言:“《去网走》以对处于弱者立场的他人寄予同情为主题,描写了主人公想象他人的不幸命运时产生的悲凉感动。”[4[这篇小说虽然写于白桦派诞生之前,但其主题思想却与白桦文学的人道主义相契合。

艺术上,志贺用细腻简洁的手法,描写了一系列精心选择、安排紧凑的细节。整个小说由众多环环相扣的细节构建而成。火车站的拥挤场景,就是由人们涌向进站口,冲上月台的这种情状所组成。母子三人的形象也是用细致入微的细节塑造出来,把一个饱经磨难的少妇、父亲的遗传给孩子带来的生理缺陷和乖戾性格,稚嫩小生命的天真烂漫,表现得栩栩如生,令人叫绝,充分显示了志贺敏锐的观察力,语言的纯朴和凝练。

《大津顺吉》(1912年)是剖析近代青年苦恼的人道主义青春小说,也是志贺初期创作中的代表作,发表于1912年9月《中央公论》上,素材源自志贺在东京帝国大学期间执意要与女佣千代结婚所引发的父子冲突。市古贞次称其为“表现自己青春肖像的”传记体小说[5[,构思以“自我反省”取胜。主人公大津顺吉是个大学生,基督教徒,决心冲破门第观念、阶级身份的束缚,甘冒断绝父子关系的“大不孝”,与女佣千代相爱。但是,宗教戒律规定:“在尚未决定将其选为己之妻室之前,切不可恋之,……否则,奸淫行为与杀人同罪。”宗教家内村鉴三也说:“不为周围所承认的夫妻关系,是犯罪行为。”于是,顺吉决意马上与千代结婚,遭到父亲与祖母的坚决反对,父亲将千代逐出家门,顺吉恳求母亲、祖母留下千代,但无济于事。封建宗法制度、上流社会的地位使顺吉感到苦恼,陷入重重矛盾和深深的痛苦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顺吉对千代的感情渐渐冷了下来,但他仍在不断进行反省,凭着良心来说,“既然已成为事实上的夫妻,我就应对她的一生负责。”顺吉的“自我反省”,显然是从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主人公聂赫留朵夫这一形象衍生出来的。据志贺的日记和致武者小路实笃的信中记载,1904年,志贺就怀着浓厚的兴趣阅读过托尔斯泰的《复活》。聂赫留朵夫通过赎罪、忏悔来实现精神与道德的“复活”,显然对志贺的创作产生过影响,并在顺吉身上得到了再现。池内辉雄在《志贺直哉的领域》中对此作了精辟而中肯的评述:“这是由聂赫留朵夫的言词中派生出的思想,如果顺吉抛弃了千代,按基督教教义看,无疑,其所为系奸淫罪,这是他尤为顾忌、可怕之处。很明显,顺吉对千代抱有骚动不安的罪意识。”正是这种“罪意识”促使顺吉要“对千代一生负责”,以求得良心的平静。顺吉的道德反省,虽然不及聂赫留朵夫的深刻,但也足以表现他对旧的伦理道德的否定,以及人道主义新思想的萌发。再就整个作品而言,小说通过父子间的冲突,揭示了新旧两个时代不同思想的对立,表现了主人公对封建宗法制度的反抗,鞭挞了封建家长制对婚恋的摧残,肯定了新青年对精神自由、平等爱情的渴望和追求,但也揭示了贵公子隐约的优越感与伪善,暴露出主人公反抗精神的软弱性和不彻底性。有岛武郎对小说的主观性作了极高的评价,他认为,这篇作品“强烈的主观色彩,如夏日耀目”[6[。志贺因此在文坛上赢得一席之地。

《清兵卫与葫芦》(1913年)被称为“志贺艺术加工‘途说’的结晶”。小说刊载于1913年1月1日《读卖新闻》,其写作背景正是作者与其父亲的“暗斗”时期。正如作者在《创作余谈》(1928年)中所说:“《清兵卫与葫芦》是我从尾道乘轮船去四国岛途中听来的内容相似的故事,有心想写出来。素材是这样得来的,但写的动机出自父亲对我写小说一事,甚是不满,我也不服父亲。”小说写的是一个叫清兵卫的小学生,12岁,喜欢玩葫芦,其痴迷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只要见到好葫芦,就花三四分钱或十五分钱买下,然后掏空瓤子,不停地摩擦,加工成艺术品葫芦,制成品已有10余个。然而,父母对儿子的这一艺术嗜好并不赞赏。一天,清兵卫在一家店铺见到一个漂亮的葫芦,花十分钱买下,爱不释手,上课时也偷偷摩擦,被一个崇尚武士道的级任教员发现,把他的葫芦没收了,斥责他这是“没出息”。清兵卫为此垂头丧气。不仅如此,这位教员家访时还责备他的父母对孩子管教不严。这使父亲异常生气,把儿子痛打了一顿,并怒斥清兵卫:“你这个将来肯定没出息的逆子!……你这个混球,给我滚出家门!”并挥动铁锤将挂在柱子上的葫芦艺术成品逐个砸得粉碎。教员把没收的葫芦当作废物给了学校的杂役。杂役将这个葫芦在一家古董店卖得五十日元,相当于他四个月的薪金,他为此大喜过望。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由清兵卫仅花十分钱买下的葫芦,竟然被古董店卖了六百日元。后来,清兵卫只好转而热衷于绘画艺术,又遭父亲横加指责。清兵卫对艺术的执著和纯朴的心灵,迫使没有审美情趣的父母自我反省。在对待文学的问题上,父子俩一直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志贺忍受父亲的“强迫观念”的压抑。出于强烈的逆反心理,志贺以小说《清兵卫与葫芦》进行回应,向蔑视文学的父亲明确宣示了自己的坚定立场,对顽固地坚持“艺术无用论”错误观念的父辈们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但小说更深刻的意义是说明宗法家长制的罪恶在于摧残童心和天才”[7[251。

在精神世界,志贺一贯视自己为“勇者”和“强者”,甚至近乎于反常地贯彻强烈的自我。被称为“青春时代的最后作品”《范某的犯罪》(1913年)就是志贺贯彻“不可调和的自我”的一篇力作,展现他“自我至上”的巅峰之作。小说的主人公范某是一个魔术师,性格外柔内刚,过分注重心境的真实,追求表里如一,厌恶谎言和欺骗。尽管他在理智上宽恕了行为不贞的妻子,但在感情上却根本无法原谅妻子。而妻子又坚决不肯离婚,誓言离婚就自杀。处于进退维谷境地的范某认为,自己不为妻子所爱,而自己也不能爱这样不守妇道的妻子,如若强装有爱,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虚伪。为了追求“真正的生活”,范某不惜用飞刀杀死妻子,也要把自我的自由贯彻到底。为此,范某不计杀人的严重后果。正如他自己所说:“杀人后果如何,不是现在考虑的问题,也许身陷囹圄,但囹圄生活也许比现在的生活还好些。此一时,彼一时,车到山前必有路。”由此可见,小说所表现的志贺极端自我至上意识,已达到了登峰造极、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如果按照这种逻辑行事,人与人之间如此惨烈的不可调和的对立便无法消弭,人在世间就难以生存下去。对此,本多秋五指出:“《范某的犯罪》的哲学是可怖的哲学。”[8[402值得庆幸的是,这种“可怖的哲学”在此后的小说《在城崎》中得到了克服。

1912年10月,志贺与父亲的关系破裂,毅然离家索居。1913年8月15日夜,志贺与友人里见弴外出散步,归途中被山手线电车撞伤,住进了东京医院。8月27日出院后,志贺又于10月18日去兵库县北部圆山川下游的城崎温泉康复疗养,11月8日返回广岛县尾道市。辍笔3年后,志贺又燃起了创作的欲望。1917年4月,志贺根据在城崎对小动物的观察和感悟,创作出了《在城崎》。小说真实地描写了作者当时的心境——焦躁的情绪及开悟后的谐适,闪耀着智慧的灵光,因此而成为享誉日本文坛的“心境小说”的代表作,志贺也赢得了“心境小说开拓者”的称号。《在城崎》发表在《白桦》1917年5月号上,后被收入日本教科书。红野敏郎在《志贺直哉鉴赏》中说道:“在探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各种问题时”,是“绝不能无视它的存在的。”伊藤整也在《作家论》中由衷地表示,“这篇短小精悍的作品”使他“爱不释手,反复阅读”。他对志贺其他作品没有兴趣,唯有这篇“读得烂熟,感到非常亲切”。他认为:“这篇优秀的写生作品”兼有“小说的感人力量、传记的趣味性和思想的深刻性。”[9[

小说的主人公“我”(志贺)在城崎温泉疗养期间,终日抑郁寡欢,不是读书写字,就是外出散步,心情十分寂寞。其间,先后目睹了三种小动物的死亡惨剧,引发了“我”对生与死的冷峻思考。一天清晨,“我”在房间的窗户边,发现一只蜜蜂僵死在屋脊上,形态十分悲惨,其他的蜜蜂视而不见,围着它飞来飞去,不停地嗡鸣着。一天上午,我去东山公园眺望圆山川涌流入海的景观。途中,在一条小河边看见一只颈项穿着铁刺的落水老鼠在河中拼命挣扎,扑腾逃窜,刚爬到岸边,人们却朝它投石取乐,“我”实在不忍看下去,便怅然离去。一天傍晚,“我”沿溪行,发现一只刚从水中爬上石壁的蝾螈,便捡起一块石头投去,本想惊吓它跳回水中,不料竟然把它打死了。志贺在《创作杂谈》中写道:“《在城崎》也是忠于事实的小说。老鼠的死,蜂子的死,蝾螈的死,都是那几日里看到的事。我觉得自己朴素且正直地写出了我从中得到的感悟。”这种感悟就是3种小动物之死诱发“我”对人生哲学的深邃思考,认为“生与死并非两极,两者并无太大差别”,以至“和死亲近起来”。“我”在观念上突破了生死大限,消弭了伴随死亡而产生的恐惧心理和精神纷扰。这是志贺在经历了灵魂的折磨、对死亡失却了恐怖感和厌恶感之后,修炼成的澄清超越的生死观和心理环境,让人从中感觉到作者平和的心境和恬淡的精神世界。

《在城崎》的问世,标志着志贺的文学生活开始复苏,“此时,和解的萌生条件与调和氛围,在志贺身上已经充分具备了”(红野敏郎语)。5个月后,《黑潮》杂志1917年10月号刊出了志贺的自传体中篇小说《和解》。此作的问世,宣告了志贺极端自我至上和反抗父权的心路旅程走到了终点,多年来纠结于心的苦闷和烦恼得到了彻底的净化,心地豁然开朗,一片光明。从此,志贺文学的内容和取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志贺的文学世界呈现出一派新气象。作者在《唇寒——福士幸太郎君》中写道:“《和解》是自己迄今的作品中的代表性佳作。它不是把亲子关系中的道德问题作为主题,而是最直接的感情——旷日持久的不和之后好不容易享受到的和解的喜悦,成为创作《和解》的动因。”

1917年8月30日,志贺在多种因素和“爱学”法则的促动下,终于感情自然地与父亲和解,解开了多年的精神疙瘩。“因于喜悦和兴奋,以和解为题材,将作品《和解》一气呵成。每日写十页稿纸,半个月完竣”(志贺《续创作余谈》)。日本评论界将之称为“苦恼净化型小说”。

《和解》共分16章,所设置的时间范围为前年到今年,将父子之间的感情冲突、矛盾解决、归于和睦的过程浓缩在一个月之内,紧凑而自然。小说从主人公顺吉(志贺)的长女慧子死去一周年的1917年7月31日写起,至8月30日父子和解止。顺吉与父亲不和,离家和妻子康子居住在千叶县西北部的我孙子。为了给慧子扫墓,7月31日,顺吉从我孙子来到东京,打算顺便回老家看望祖母,便从上野给麻布家里挂电话,得知父亲在家,不愿前往气恼地返回我孙子。8月16日,分别两年后在麻布老家与父亲重逢。父亲挂在脸上的气呼呼表情,令顺吉心烦意乱,只好怀着糟透了的心情回到我孙子家中,心力交瘁,竟患病高烧,连续三日不起。

小说第三章至第十章,是对过往事情的回溯。那是前年的春天,顺吉住在京都,一向视他为“忤逆子”的父亲,竟然要来京都与他和解。得知这一情况后,顺吉便烦躁起来,多年不和的积怨顿时涌上心头。于是外出回避,不见父亲。这令风尘仆仆赶来京都的父亲扫兴而归。在极端固守自我的顺吉看来,目前,和解的时机尚未成熟,如果明知不可为而勉强为之,则纯属伪善,自欺欺人,只能“给自己心里留下比不和解更恶劣的感觉”。实际上,顺吉的潜意识中,始终深藏着和解意愿,只不过他所期待的和解应当是基于“可以自然地达成和解的心境”之上的和解,换句话说,当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时的和解。后来,顺吉在东京麻布家里与父亲有过一次谈话。对于京都那件事(避而不见父亲),顺吉仍然坚持认为他根本没有错,毫无向父亲道歉之意,结果不欢而散。作为儿子,以如此强硬的态度对待自己的父亲,父子关系只能进一步恶化,和解实难达成。以上这一切皆源自志贺极端的自我至上意识。对此,白桦文学研究家本多秋五指出:“志贺直哉生于武士家庭。按他的思想意识,当人被逼至进退维谷境地时,必须苦斗,苦斗必须取胜。在志贺的审美观中,‘弱’是丑,‘强’就是美,就是善。如此意识,倾向于对‘力’的赞美,对能量的礼赞。……志贺无条件把‘自己须是强者’这一意识作为人生前提。”[7[386主人公顺吉正是按照这种“强者”意识处世行事的。

长女慧子死后,顺吉夫妇心情抑郁,寂寞难耐,为驱散家中阴沉的气氛,调适心中的伤痛,便偕妻子外出旅行。不久,妻子又怀孕了。这件喜事让家人十分慰悦,顺吉黯然的心境也慢慢开朗起来。此时,顺吉心心相印、肝胆相照的挚友M(武者小路实笃)移居邻村,两人得以亲密往来。武者小路是一个“无论如何痛苦,都保持一颗童心与爱心,化痛为美”的人。在他的影响和规劝下,顺吉沉郁的心绪渐渐好转,“对于逐渐上了年纪的父亲这种不幸的心境,感到十分同情”,并“向着愿意调和的氛围在转变了”。

1917年8月30日,是生母逝世二十三周年祥月忌辰,顺吉到东京扫墓,在麻布家里,善良的继母阿浩苦口婆心地调解,劝说顺吉不要再同父亲争辩,恭顺地向父亲认个错,承认“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父亲被儿子的诚恳态度所感动,他也做了由衷的反省。父子和解,相对而泣。此时,“我对父亲从心坎里感到了爱。感到过去那些各种各样的恶感都一一融化在这里面了。”而“父亲的眼里,由于这自然而来的快乐的自由,一点不勉强地涌出爱情的光辉。我再也不害怕和解会破裂”。

《和解》是志贺饱含浓浓亲情写成的作品。小说以欢快的笔调,描写了父子之间由多年对立而和解的喜悦。《和解》面世,好评如潮,被誉为“最高的杰作”,称赞“志贺把强烈纯粹的感情化作行动,与其父形成冲突对立,酿成烦恼和郁结。之后,又转入和解,从而展示出一种充满欢喜的鲜丽感,其主要源流,则是浸透于作品中的那种感铭难忘、纯情原始的人性。”(须藤松雄语)小林秀雄在《志贺直哉论》中指出:“人们读了《和解》,必然潸然泪下。这是作者强大的自然表现力触及了读者的泪腺,阅之不落泪者,必是他的心脏已经枯干。……再精妙的艺术,也不如自然的呼喊,精妙的艺术,只能捕捉自然的呼喊。”

值得一提的是,《和解》与志贺早期作品相比,其基调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就是和解意识已成为创作的主导思想。正如吉田精一所言:“在这里面,他不仅是反对不调和,而且是进一步要谋求调和,有意地使可以不发生的悲剧不要发生,以非常平稳的心理,通过复杂而走向单纯,显示了他准备安住在像那部洋溢着东洋的诗情的水墨画一般的《矢岛柳堂》(大正十四年)所描绘的世界里的心情。”[10[48“调和概念”在美学领域表现为秩序、均衡、和谐。志贺文学中的调和意识表现为自我与外界的谐调,物我交融,天人合一。《和解》就是通过主人公与父亲的冲突与和解,反映了人与社会和解的主题。《和解》问世后,志贺更加坚信“调和”在精神世界的意识力量。他正是凭藉这种力量化解了与父亲长达数十年的冲突对立,从而进入了和谐的精神境界。长篇小说《暗夜行路》则标志着志贺凭藉“调和”达到了人与自然在灵魂层面上的自我心理平衡。

父子和解后,志贺从矛盾重重的精神转态中解脱出来,开始以平和的心态梳理自己人生经历的烦丝忧缕,回顾自己几十年来在精神与命运的“暗夜”中孤独“行路”、走向光明的一段段心路历程,思索自己如何克服极端自我、净化自我精神的思想轨迹。其结果就是标志志贺文学的顶峰和近代日本文学最高峰之一的长篇小说《暗夜行路》的诞生。小说描述了主人公谦作(志贺)的道德灵魂从阴郁到明朗、由冲突到调和的漫长而曲折的过程,揭示了谦作克服“极端自我”以求“自他调适”的整个历程。因此,有学者将《暗夜行路》称之为“是一部志贺本人精神生活的发展变化史”。

《暗夜行路》的创作始于白桦运动的全盛时期。白桦派面对苦恼的人生,积极探索消弭人与社会对立的不正常现象。作为“白桦派的四根支柱”之一的武者小路实笃(另外三人为有岛武郎、志贺直哉、长与善郎)“相信个人与自然、与人类的非对立性,强调发挥个性与‘自然的意志’、‘人类意志’是一致的。……他信仰‘存在于社会和人的自然性的调和’,‘将社会调和在自然之中’。他的剧本《人间万岁》就是这种‘调和论’的典型之作,突出宣扬了‘调和是一切美点,不调和是一切缺点’。志贺直哉的《和解》《暗夜行路》等都留下了他的调和论命运观的落影”[3[414。

《暗夜行路》(1921—1937年)的创作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小说的前身是1911年1月志贺在尾道动笔创作以父子不和为题材的私小说《时任谦作》,写得并不顺畅。究其原因,诚如志贺所说,“难以超越父子私情”(《续创作余谈》)。父子毕竟具有血缘亲情关系,不忍心在小说中将父亲描绘成陈腐丑陋的形象,便终止了《时任谦作》的写作。1917年,与父亲和解后,心情爽朗,怡然自得,志贺的创作激情高涨,新作迭出。1919年4月,志贺发表了《可怜的男人》,此作后来成了《暗夜行路》前篇的结尾。1920年1月,志贺又在《新潮》杂志发表《谦作的回忆》,为《暗夜行路》的序(主人公的回忆)。1921年,完成《暗夜行路》的前篇,连载于《改造》杂志的6月号、8月号。此后,志贺时写时停,直到1937年4月,才写完《暗夜行路》的后篇两章,全书终于杀青。同年9月,改造社出版了9卷本《志贺直哉全集》。志贺在《续创作余谈》中说道:“这次策划出版全集,我认为其中首屈一指的成果,就是完成了《暗夜行路》的创作。在这个意义上,武者小路也与我同喜。”如果从1911年写作《暗夜行路》的前身《时任谦作》算起,那么,《暗夜行路》的创作前后历时26个春秋。即便按文坛通说,即从1921年1月正式动笔,1937年4月完成,也耗时16年有余。对此,志贺坦言:“我的作品有的写得很顺手,也有的常常写得很缠手,《暗夜行路》可谓是其中写得很缠手的作品。”(《续创作余谈》)

《暗夜行路》全书分为前篇(第一部和第二部)和后篇(第三部和第四部),描写主人公一生在“暗夜”中不断求索的一段漫长而曲折的历程。

前篇写谦作6岁丧母,由祖父抚养成人。在他幼年的记忆里,母亲爱他,父亲则对他不仅冷漠,简直是憎恶。整个家庭似乎笼罩在谜一般的氛围里。祖父去世后,谦作与祖父的小妾阿荣一起生活。阿荣渐渐对谦作产生了好感,谦作也从阿荣那里体念到了亲情。期间,谦作向儿时的女友爱子求婚,爱子的母亲深知谦作的身世,拒绝了谦作对女儿的求婚。此时的谦作尚不知道求婚失败是母亲的“性过失”造成的恶果。感情的挫折使得谦作百无聊赖,他过起了放荡的生活,频频出入妓馆,寻欢作乐,以期从中排忧解愁,用性快感来麻痹自己烦闷的精神,填充自己空虚的灵魂。与此同时,谦作“开始其妙地意识到阿荣”,对她萌生了邪念:“夜里恶念跳梁,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书本在看,脑袋里却丝毫不理解书中的意思。只有淫荡的邪念在心中旁若无人地横冲直撞。不论他怎样驱赶,睡在楼下的阿荣的身影总是闯入他的心中。……他幻想自己走过她的房前时纸屏突然拉开,她一声不响地把自己带进那漆黑的房间里去。”但是,谦作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目前的放荡生活和对阿荣的邪念所潜伏的危机。于是,他决意马上中止在东京的这种淫乱的生活状态,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为此,他去广岛地区濑户内海之滨的尾道暂住笔耕,用文学创作来消解心灰意冷的悲凉心境,自我救赎。然而,生活方式和环境的改变仍然无助于消解心灵的孤寂。不久,他又旧态复萌,开始接近尾道的娼妓。为了改变萎靡的精神状态,谦作又赴四国岛旅行。此时,他开始反思,心中生出“自我嫌恶感”和“自我丧失感”。他体认到淫荡生活的快感转瞬即逝、并不能把自己从孤独感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而所占有的仅仅是肉体,而不是真正的爱情。强烈的孤独感使谦作想到了阿荣,她是他感情上最亲近的人,他要和阿荣结婚,过上有真爱的婚姻生活,遂将这个想法函告哥哥信行,请他从中撮合。信行的回信使谦作震惊,信中披露,他是他父亲留学德国期间祖父同母亲乱伦所生。父亲知道谦作欲与阿荣结婚之事,勃然大怒,决定将阿荣赶出家门。阿荣也不同意与丈夫的儿子结婚。谦作因患中耳炎从尾道回到东京,与阿荣移居郊区大森,但已割断了曾经对阿荣有过的恋情。第二次求婚失败,使谦作完全丧失了信心。悲凉的心绪如涌动的潮水,冲决了意志的防波堤。谦作再度自暴自弃,欲火重生,又频往花街,过起淫荡生活。小说前篇第二部结尾写道:“女人终于来了。……谦作轻轻地捏捏她那丰满的、沉甸甸的乳房,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他觉得接触到了有某种价值的东西。他用手轻轻地摆动着,手掌上感到写意的重量。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表达出来。‘丰收了!丰收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摆动了多少次,他说不清楚。总之,他觉得这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填满他内心的空虚的唯一珍宝。”据里见的小说《君与我》,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一月,志贺首次放荡逛“花街”。谦作的“花街体验”以及与之相关的描写,基本上来自志贺的切身体验。评论界以不同的视角对谦作的“花街体验”作了不同层面的解读。芥川龙之介赞赏说:“面对皮球一样膨胀着的女人乳房,吟咏道:‘丰收了!丰收了!’这毕竟绝非诗人之外的人所能达到的艺术境界。”日本学者町田荣在《<暗夜行路>主题考》中认为,志贺旨在说明“谦作陷于寸步难移的闭塞感之中。他从肉感中找到了带有拯救意义的丰饶的开放感。”远藤佑评论说:“之所以有如此场面,是因为谦作走投无路,钻进了死胡同。”日本女作家田村富有子则认为,谦作把乳房当作“有某种价值的东西”,是“将乳房当做母亲的象征。谦作在寻找母亲。……走投无路的谦作在向母亲求救”[8[444。综上可见,志贺所设置的谦作的“花街体验”,意在说明谦作的精神是复杂而痛苦的。他由复杂痛苦而感到麻木,由麻木而产生颓废,由颓废而追求官能享受。但是,正如惯于风流“攀花”而又不甘心死于“花”下的志贺一样,谦作毕竟不甘心永远过“颓废即是丰饶式虚空的生活”,他在纵欲的同时,又对自己淫荡的后果忧心忡忡。经过自我反省后,谦作感悟到寻花问柳的放荡生活无法取代他的文学事业。于是,他又开始对人生进行新的探索。这便是《暗夜行路》后篇所要描述的主体内容。

后篇写谦作为了排遣忧虑,求得和谐、稳定的精神状态,去了京都。“他如同一个进入痊愈期的病人,怀着恬淡的愉快、宁静、谦虚的心情,游览了一座又一座寺院”,观赏了那里陈列的一幅幅古画。“在中国人的绘画中,他对南派画的松柏非常赞叹。随着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画意与心意融通起来了。”谦作在京都逗留期间,继向爱子和阿荣求婚失败之后,又面临第三次婚事。一天,在古都街头,谦作邂逅一位丰腴典雅的姑娘——直子,对她产生了一种“初恋似的心情,……内心充满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幸福感”。而且,他认定,“自己真正的新生活将从头开始”。在老友高井的热心促成下,不久两人就结婚了,居住京都,过上了宁静幸福的生活。谦作“在直子身上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深深的爱情。……他深深地感到了如今直子已经完全是自己的一部分了”。当友人末松劝谦作和艺伎夜宿赏花小巷的茶馆时,他拒绝了,他要回家陪直子。谦作认为,就像直子是自己的一部分一样,自己也是直子的一部分。

谦作在走过漫长的黑暗的道路之后,本想获得新的光明的重生,正当迎来新生活的曙光之际,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患丹毒夭折了,“值得庆幸的初生子的出世反而使自己蒙受痛苦”。阿荣为谋求个人的新生活,远赴中国天津、大连经商失败,几经辗转,最后困在韩国京城(今首尔)。谦作前往韩国解救阿荣回国,而在他离家期间,直子被表兄阿要诱奸。谦作历经千辛万苦刚刚赢得的幸福,又一次遭到悲剧命运的沉重打击,“他不能不感到一种肉眼所看不见的恶意”。

面对直子所做的错事,谦作也曾想过,“这件事,就直子本身来说,是毫无意识地发生的。我一点儿也不能憎恨直子。……并且打算从心底里宽恕她”。但他又觉得自己的“心情却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这就是说,在理智上,谦作宽恕了直子,而在内心深处却压抑着一种对直子的潜在的憎恶意识。这种意识使谦作的心情焦躁不安,难以平静,不时做出一些异常的举动来。“有时把饭桌上的餐具全部摔到院子里的踏脚石上。有时候,则用裁衣的剪子把直子穿着的和服从衣领到背部剪开”。更有甚者,一天,谦作和末松、阿荣、直子等人相约乘火车去宝冢玩。直子由于动作迟缓没有正点赶上火车。当火车缓缓开动时,“直子想强行上车。她被火车拖着似的,好容易一只脚踏上了车梯,正要站住的一瞬间,谦作歇斯底里地用一只手猛力推了直子的胸口一下。直子仰面朝天地摔倒在站台上。”对此,本多秋五在《<暗夜行路>论》中指出:此时的谦作“宛如薄布包住的一柄白刃般危险的男人。”[7[458说明自我至上的谦作在他的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有宽恕直子,直子也对谦作的真正宽恕完全不抱希望。夫妻间在感情上出现了一道难平的鸿沟。

为了调适自己焦躁的心境和不正常的精神状态,缓解夫妻间的紧张关系,谦作去了鸟取县伯耆大山,把自己融入大自然的怀抱之中,从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在去伯耆大山的途中,谦作看到那密匝匝、绿油油的、沐浴着炽热阳光的水稻,“你推我搡地发出欢声”。此时,“他重新认识到竟有这样的世界。他想,人类虽有地窖中咬架的猫一般的生活,但毕竟也有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象和素朴的田园生活,使谦作的心情豁然开朗,有一种畅然释怀的感觉。在登山途中,谦作“感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此刻都已融入大自然中。……归真返璞的快感是无以形容的”。他甚至觉得登山的疲倦都“变成了不可思议的陶醉感”。这时,“他无忧无虑地感到听其自然地融入大自然的快感。……他想到自己已在通往永恒的路上迈出了一步”。

志贺所设置的主人公伯耆大山之行,其终极目标是让谦作融入大自然之中,让他感觉到“在大自然和宇宙面前,人不过是微观的粒子,他迄今那种扩张自我的自傲观点开始融化,无限大的自然大气,包含了罂粟种子般微小的自己”(小坂晋语);通过与自然界风物的调和,使焦躁的心绪得到净化,心理的纠结得到消除,压抑的郁闷得到释然,心中的痛苦得到排解,从而进入一个调和的心灵境界。正如志贺在《电影<暗夜行路>原作者的话》中坦言:“谦作通过自己与大自然同化,他的精神得到了解脱。”这是谦作伯耆大山之行在精神层面所取得的丰硕成果。正是在这种调和心境的驱使下,“谦作心想,不管是母亲还是直子,与其说是不贞,毋宁说是过失”。于是,谦作在感情上真诚地宽恕了母亲和直子的“性过失”。

谦作终因心力交瘁病倒在伯耆大山的寺院里,直子闻讯匆匆赶来。此时病中的谦作变成了一个温厚的人,直子为能看到谦作向她投来柔和、充满爱情的目光而激动不已。对于夫妻俩的这次见面,小说的结尾有一段饱含深情的描述:“谦作似乎很累。他让直子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这是一张安祥的脸。直子觉得第一次看到谦作这样的脸。她想,这个人会不会就此没有救了?然而,奇怪得很,这并未使直子多么悲伤。仿佛被什么吸住了一样,直子久久地注视着谦作的脸。‘不管有没有救,反正我要永远不离开他。哪管是跟到天涯海角!’直子由衷地不断地想着。”对此,伊藤佐枝在《<暗夜行路>——漫长的迷路》中作了精当的评述:“这是相互间消除空隙,和谐同行的宣言,是《暗夜行路》中的‘爱’,是夫妇走过漫长的迷路之后到达的终点站。”正是在这种“爱”的促动下,谦作与直子最终才达成了真诚的和解,他们的心空中才出现了一片晴朗,共同走进了一个光明、和谐的精神世界。作为小说中心人物的谦作亦从过去服从“自我至上”转变成服从自然的命运;从以往的“二元对立”转变为“相互融合”;从强烈个性转变为调和安定。这是谦作一生精神活动的理想归宿。正如须藤松雄在《志贺文学的自然与生命力》中所指出的:“志贺文学最终到达的世界,不像芥川龙之介那样陷入了地狱,……他围绕飞蝶和流萤来歌颂自己对地上微物群寄予的哀切的激情。……志贺让身在伯耆大山中的谦作一步踏进了通往永恒之路,而且存在于这永恒的世界里并放出光辉的,不是死亡的影子,而是幸福的生命。纵然是山鸽和牵牛花等地上的微物,志贺也不令其流露出败北的情绪,而能让它们都展示出调和的自然。因此,我们可以把志贺文学看成是幸福的文学。”

市古贞次指出,《暗夜行路》是一部“具有很强的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描写主人公“强烈个性走向调和与安定的内在过程”[5[254。很显然,这是就小说的中心人物谦作而言的。关于谦作,志贺在《续创作余谈》中写道:“关于主人公的原型,谦作大体上等于作者本人。我想,自己假若处于那种场合大概会有那种行动,或者是本来就想将那种行为付诸实践,或者是实际上我确实那样行动了。《暗夜行路》是诸如此类的内容之集大成。”又说:“很难说明到哪儿为止是作者自己,从哪儿起是小说塑造的人物。”这说明《暗夜行路》虽然取材于作者的生活经历和体验,但非原样照搬,而是运用文学的表现方法和技巧,进行合理的虚构,谦作便是被艺术化了的志贺。至于谦作是祖父和母亲乱伦所生的“不义之子”(私生子),谦作之妻直子被表兄阿要诱奸,对祖父、父亲的态度等情节,都是作者虚构的。小说中的祖父与志贺的祖父更是风马牛不相及。正如作者所说:“我尊敬祖父。即便排除骨肉私情,我也把祖父当做自己今世相知的最可尊敬的三四个人中的一个人来尊敬。所以,我必须尽量把《暗夜行路》中主人公的祖父与我的亲祖父写得相互没有类似点,才能心安理得。”(《续创作余谈》)

综上所述,可见《暗夜行路》是志贺以自己的生活体验为基础创作的作品,将自己真实的精神活动借用文学的特殊艺术形式,以虚显实表现出来,是一部集自传性与虚构性于一体的小说。这就突破了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把“私小说”说成是“描写真实事实”的局限性,从而丰富了小说的故事情节,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这是《暗夜行路》艺术上的一大成就。小说行文简练精约,细腻明洁,情节跌宕,风格恬淡宁静,尤其是小说中展现的自然景物和东洋古代美术这种静的艺术,构建出一种静谧的氛围,这对于消解主人公的忧虑情绪和焦躁心态,起到了极佳的艺术效果。冈崎义惠在《近代日本的小说》中将《暗夜行路》与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相比拟,他说:“《暗夜行路》没有《源氏物语》那样大的规模,但它是压缩了规模的纯粹作品。”加藤周一赞美小说“在整体上宛如一幅画”(《日本文学史序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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