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尤利西斯》案看法律与文学的互动机制*

2020-03-15 08:47:13刘汉波吕悦然肖爱华
赣南师范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尔西尤利西斯乔伊斯

刘汉波,吕悦然,肖爱华

(赣南师范大学 a.文学院 b.图书馆,江西 赣州 341000)

《尤利西斯》从淫秽指控到现代经典的过程充满了戏剧性,折射了一部法律与文学的斗争史。尽管结局是皆大欢喜的,但过程是惊心动魄的,“它从地下到公开,从查禁到合法,从贬斥到赞誉的豹变,不啻为一段作家、出版人、盗版商、律师和法官共同参与的冒险旅程。”[1]回顾《尤利西斯》戏剧性命运,可以真切而细致地考察法律与文学的互动机制。有意思的是,对抗与合作两种互动机制竟然惊人地出现在同一个司法案例之中。

一、法律与文学的对抗

1918年2月,美国现代派杂志《小评论》的主编玛格丽特·安德森在接到海外编辑庞德寄来的《尤利西斯》后,惊喜不已,冒着被查禁的危险,毅然决定由《小评论》连载小说。她们勇敢地对外宣称:“即使我们的代价是失去自己的工作,我们也要刊登这部手稿。”[2]果不其然,美国邮政部先后三次给《小评论》下达禁令,以淫秽和宣扬无政府主义为由禁止《尤利西斯》的发行。对于《尤利西斯》的登陆,美国法律露出的是冷酷无情的面孔。

杂志的被禁并没有扼杀安德森的艺术热情,也没有阻挡《小评论》继续连载《尤利西斯》的步伐,她们决心为艺术而献身,与不合理的法律斗争到底。可是,纽约正风协会会长约翰·萨姆纳盯上了《小评论》,他一口咬定《尤利西斯》“非常淫秽、下流、色情、肮脏、不雅、恶心” ,[3]199以淫秽罪为名控告了安德森和另一编辑简·希。两位编辑没有退缩,她们认定“对《尤利西斯》和《小评论》涉嫌污秽的审判不是为争取言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而是为天才的自由而进行的斗争” ,[3]225因此表现得格外勇敢,对萨姆纳表示了极度的蔑视。1920年8月21日,杰弗逊市场法院开庭审理了此案。《小评论》的资助人约翰·奎因担任了被告的辩护律师,他针对检察官的控告提出了两条辩护意见:第一,《尤利西斯》晦涩难懂,年轻人一看就头疼,根本无法被其毒害;第二,《尤利西斯》的“污秽之处”丝毫没有比百老汇的表演或第五大道的橱窗陈设更出格,理应得到认可。尽管奎因的精彩辩护让法官无言以对,但法庭依然对两位编辑做出了有罪判决,官司以判处罚金和中止小说连载作结。英国也紧步美国的后尘,于1922年3月下令禁止《尤利西斯》的入关。 《尤利西斯》在美国的遭遇,激起了乔伊斯和他的文学盟友强烈的反击。庞德、叶芝等作家为美国当局的野蛮行径而愤怒,为一部巨著即将陨灭而惋惜,为乔伊斯的不幸命运而鸣不平。他们奔走呼告,发动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想通过曲线救国的方式逼美国当局承认《尤利西斯》这部小说。庞德首先将希望寄托给了伦敦的哈里特·韦弗小姐。作为《自我主义者》的编辑,韦弗对乔伊斯崇拜得五体投地,曾经在杂志上连载过乔伊斯的《一个青年画家的肖像》,使乔伊斯誉满英国。然而,这一次,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没能让《尤利西斯》在英国成功出版。得知消息的乔伊斯非常沮丧,但巴黎莎士比亚书店老板西尔维娅·比奇伸出了援助之手,毅然决定出版《尤利西斯》一书。她还借图书预告的机会向美国法律宣战:“连载期间4次被禁的《尤利西斯》将由莎士比亚书店足本出版。”[3]242尽管资金紧张,缺乏出版经验,但比奇克服重重困难,于1922年2月2日乔伊斯40岁生日那天公开发行了《尤利西斯》一书。比奇的行动得到了纪德、庞德、叶芝、海明威等人的大力支持,图书一出版就销售一空。

为了声援乔伊斯,与淫秽出版物法进行坚决的斗争,各国评论家和作家纷纷以笔为剑,对乔伊斯的才华和《尤利西斯》的价值进行了高度肯定。1922年3月5日,西斯利·赫德尔斯顿发表了《尤利西斯》的第一篇评论,他宣称:“詹姆斯·乔伊斯先生是一个天才。”[3]258谢尼·莱斯利坚信:“时间会显示《尤利西斯》在人类思想和文学上的地位和影响力。”[4]43约瑟夫·柯林斯断言:“《尤利西斯》是20世纪人类对虚构文学的最重大的贡献。就像《巨人传》令拉伯雷流芳百世、《卡拉玛佐夫兄弟》令陀思妥耶夫斯基名垂青史一样,《尤利西斯》肯定会使它的作者千古留名。”[4]50伯恩哈德·费尔情不自禁地赞叹:“《尤利西斯》就像茫茫雾霭中的一尊巨石雕像伫立在旁边,像沙漠中的斯芬克司,像我们时代天空上的一颗瑰异的彗星。”[4]154作家们的支持更是让人动容。叶芝称《尤利西斯》是“一部天才作品……他的强度肯定超过了我们这时代的任何小说家。”[5]威廉·福克纳不仅全盘接受了乔伊斯的意识流写法,而且建议人们要像对待《旧约》那样对《尤利西斯》顶礼膜拜。T.S.艾略特充分认识到《尤利西斯》是一本无法回避的书,要感激它为艺术界带来了新气象,并且努力说服伍尔夫接受它。伍尔夫果然把《尤利西斯》的意识流写法移花接木到她的小说《达洛维夫人》之中,成为乔伊斯的忠实信徒。评论家的高度评价和作家们的身体力行在欧美掀起了一股“乔伊斯旋风”,直接催生了《尤利西斯》的盗版与走私。

作为一个因言获罪的人,乔伊斯的不幸遭际反而成就了他的英名,扩大了其小说在欧美的影响,一如美国学者凯文·伯明翰所说:“英格兰和纽约的焚书暴行巩固了乔伊斯作为20世纪异端受害者的地位。”[3]300图书的被禁刺激了读者一睹为快的欲望,《尤利西斯》成了美国读者从莎士比亚书店走私入关的热门图书,从法国走私《尤利西斯》成了美国人乐此不疲的冒险。更有意思的是,由于《尤利西斯》是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开创了现代主义文学的先河,阅读《尤利西斯》成为了一种身份的标志。人们认为《尤利西斯》代表了一种新的美学趣味和开放的文学思潮和社会思潮,阅读这本小说会把人带入现代主义的新时代,成为时尚一族,这种美学趣味加速了小说的流行。由于走私的艰难,加上看到了《尤利西斯》巨大的图书市场,有些商人不惜铤而走险,开始大规模地盗版《尤利西斯》。作为20世纪20年代最大的文学盗版商,塞缪尔·罗斯“将自己喜爱的现代主义先锋文学与淫秽内容相结合”,[3]322迅速扩大了《尤利西斯》在美国的影响,不知不觉间促成了《尤利西斯》的现代经典地位。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如果没有走私和盗版所打开的缺口,如果小说没有事先在美国读者心目中占据一定的位置,《尤利西斯》能否在美国最终胜诉依然是一个未知数。

二、法律与文学的合作

世事更替,岁月流转。《尤利西斯》在美国的命运迎来了一次重要转机,这次转机不仅为《尤利西斯》讨回了公道,而且奇迹般地促成了法律与文学的奇特合作,开启一段并肩作战的蜜月旅程。

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重新站起。《尤利西斯》在美国的查禁一直是乔伊斯的一块心病,所以,当1932年美国兰登书屋老板瑟夫向他伸出橄榄枝时,他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次机会并毫不犹豫地签订了出版合同。可是,要想合法出版《尤利西斯》一书,前提是美国法院取消先前的禁令。瑟夫与律师厄内斯特想出了一个妙招,以诉讼的形式赢回《尤利西斯》在美国的合法地位。为此,他们从法国进口了一本经过精心加工的《尤利西斯》,故意让海关抓个现行,以逼迫海关提起诉讼。

海关截获禁书《尤利西斯》后,果然向美国法院提起了诉讼。1933年7月11日,美国联邦法院受理了《尤利西斯》一案。为了确保案子落在睿智通达的伍尔西法官手上,厄内斯特有意拖延了案子的进程。1933年8月30日,《尤利西斯》一案按照预定的轨道开始了其审判程序。厄内斯特律师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从四个方面证明了《尤利西斯》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色情图书,美国既往的禁令应该收回。第一,众多知名评论证明《尤利西斯》是顶级文学杰作,具有非常高的文学价值;第二,色情法日益开明,比《尤利西斯》更不堪的性爱作品都获得了承认,对《尤利西斯》的解禁更是刻不容缓;第三,乔伊斯是一个严肃的天才作家,不可能会创作一部无良小说;第四,兰登书屋声誉卓著,出版了很多优秀图书,它引进的作品值得信赖。

经过认真的阅读和反复的权衡,伍尔西法官于1933年12月6日做出了判决:按照美国现行法律,《尤利西斯》并非色情图书,可以在美国合法出版。伍尔西的判决基于以下理由:第一,从名家评论及其“衍生”图书来看,乔伊斯根本没有激发性欲的意图,《尤利西斯》是可以跟世界经典并驾齐驱的文学巨著;第二,从作家的创作初衷来看,乔伊斯是位严肃的作家,没有将小说写成色情文学的动机;第三,从三个受测试的普通人的反应来看,没有一个人觉得小说激起了淫欲;第四,从整部作品的内容来看,以往所认定的淫秽内容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无足轻重。

美国政府随即进行了上诉,美国巡回上诉法院于1934年8月8日开庭审理《尤利西斯》上诉案。尽管马丁·曼顿、勒尼德·汉德和奥古斯都·汉德三位主审法官认定小说的部分段落具有淫秽性质,会刺激读者的性欲,但他们从整体性与关联性的角度审视《尤利西斯》后,认为色情片段已经与小说融为一体,其目的也不是为了淫秽而淫秽,不会对读者造成多大的影响。法庭在权衡表达自由与社会危害二者的关系后,驳回上诉,准许作品在美国出版。《尤利西斯》终于得到了美国当局的承认,乔伊斯赢得了胜利。

三、从对抗走向合作的内在理路

《尤利西斯》从被禁走向解禁的过程,真切地展示了法律与文学的有效互动。对这个经典个案进行分析,有助于揭示法律与文学互动的若干规律。

第一,真正的艺术品才能从色情规制中突围而出。《尤利西斯》之所以能洗脱罪名,首要原因在于它是真正的艺术品,是乔伊斯呕心沥血创作的巨著,具有广阔的阐释空间和巨大的艺术价值。这是一个根本前提,离开了这个前提,是没有任何翻案的可能性的,也不可能出现各行各业人士通力合作的奇观。这些社会精英之所以挺身而出为《尤利西斯》鸣不平,首先是因为这部小说符合他们心目中的艺术品观念,甚至认为它博大精深,形式别致,具有很强的探索性和创新性。苏格兰诗人爱德温·缪尔就慨叹:“我们时代没有一部想像作品里面有如此多的天才的秘密和独创的特点……我们时代没有任何作品能有如此彻底的经典般的气氛和权威。”[4]152不仅大多数作家和评论家认同缪尔的看法,连瑞士心理学家荣格都振臂一呼,为《尤利西斯》叫好:“如果我们从技巧性、艺术性的角度来看,这本书倒肯定是一部很出色的杰作。”[4]132其次是觉得乔伊斯这样一部杰作不仅没有得到它应得的荣誉,反而被无端遭禁,太不公平了,他们为乔伊斯感到委屈。英国作家温德海姆·刘易斯就公开站出来,为《尤利西斯》中的色情成分辩护:“我倒是认为乔伊斯的心灵最为纯洁,一尘不染。假如你认同乔伊斯一开始就以‘性’来哗众取宠,那么令人惊奇的是他书中‘性’的内容却少得十分可怜。”[4]104爱德温·缪尔则努力去寻找《尤利西斯》“淫秽内容”的合理性:“在乔伊斯先生的淫秽中,正如拉伯雷的淫秽一样,有思想的特性,似乎是,在探索人体自然进程的奥秘时,他试图深入细胞无意识的体液之中,深入生命基本成分的体液之中;它们不仅组成了人体,而且也组成了我们所称的思想、宗教和文明的整个海市蜃楼般的结构。”[4]147劳伦斯·艾莫斯则用归谬法驳斥了法律将《尤利西斯》认定为色情小说的荒唐与可笑:“说它色情,就等于说维纳斯下流。维纳斯的雕塑激励了若干世纪的艺术家们,《尤利西斯》也将以其独特的现代性,以不可阻挡之势吸引年轻作家们。”[4]163他将批评的矛头直接指向了美国的禁令:“任何有眼光的人都不可能否认乔伊斯先生的天才,非常杰出的天才。尽管有人极力压制它,比如美国反邪恶协会的批评家们,但是他的作品将会存在下去。”[4]166也就是说,只要是真正的艺术品,就不会永久被埋没,它迟早会得到社会和法律的承认。

第二,文化氛围的宽松是作品突围的先决条件。为什么《尤利西斯》在1920年代会遭到美英两国法律一致的禁止,原因在于当时的性观念还比较保守,伦理道德还比较封建,法律规定还比较严苛。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色情文学泛滥,英国当局担心引发道德恐慌,于1857年出台了《淫秽出版物法》,对色情文学进行规制。这种对色情文学的查禁力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得到了强化,英国当局宣布,他们不仅会严厉惩罚淫秽书籍作者,对于那些为淫秽作家开绿灯的出版商和印刷商更会毫不留情,一查到底。美国的情形与英国类似,于1873年出台《康斯托克法案》对色情出版物进行审查。两个月后成立的纽约正风协会成为该法案的忠实执行者,担任第一届会长的安东尼·康斯托克忠于职守,勤勤恳恳,一旦哪里有风吹草动就会果断出击,一网打尽。1915年9月,约翰·萨姆纳接替康斯托克,成为纽约正风协会第二任会长,他极端保守,是典型的卫道士,对色情出版物高度警惕,像鹰犬一样时刻盯着海关和各大传媒机构。处于这样一种恶劣的环境中,《小评论》杂志“顶风作案”,连载具有强烈实验性的意识流小说《尤利西斯》,而法庭又无法对小说的超时代性进行正确的判断,将其查禁就是历史的必然了。正如马克思所说:“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6]

为什么到了1930年代,《尤利西斯》又能够首先在美国解禁?原因在于美国宪法将言论自由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公民权利,对色情作品不分青红皂白地禁止越来越与宪法《第一修正案》构成冲突。加上,伦理道德的日益宽松,性观念的日益开放,文化氛围的日益开明,都让人们可以忽略《尤利西斯》中的涉性内容与色情描写了。敏感的厄内斯特律师捕捉到了时代风气的变化,举出了确凿的证据,“我们周围到处都是改变标准的迹象,妇女们曾经在沙滩上穿长袖长裙,20年前她们开始露出膝盖”,[3]375而且色情法日益开明,历史上被禁的《莫班小姐》《少女日记》《荡女杰西卡》《金瓶梅》等图书都得到了新闻界和评论家的广泛接受和认可,为什么偏偏要给《尤利西斯》定罪?厄内斯特的精彩辩护赢得了法官与民众的一致认可。前卫的艺术终于等到了它的时代。

第三,从伦理道德批评转向审美批评是法律与文学由对抗走向合作的关键。《尤利西斯》被禁时的解读方法实际上是一种伦理道德批评,它关注的是作品内容所产生的社会影响,认为作品如果写了不道德的内容,又没有对其持批判态度,就会影响读者的道德观,甚至导致读者做出非道德的行为。“通过片段评判书籍的制度”就是这种批评的产物,只要在作品中发现了淫秽字眼或色情描写,哪怕是一丁点儿,也可以定性为淫秽图书。这种批评方法又植根于元素论文学观。元素论文学观认为文学作品是由一个个元素组合而成,其意义就等于元素相加之和,因此其中一个元素出了问题就会影响整部作品。文学界和学术界坚决反对元素论文学观,主张系统论文学观。在他们看来,文学作品固然由一个个元素所组成,但这些元素一经作者的调配就构成一个完整的格式塔,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元素会在上下文中获得新的意义,作品的意义会大于元素相加之和。与系统论文学观相对应的是审美批评,即采取阐释学循环的方法,一方面根据作品整体来审视局部的美学意味,另一方面又阐发作品局部对于整部作品的审美效果。这样就避免了伦理道德批评对作品的肢解,而是从整体的角度审视被指控的问题段落是否构成整个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部分。厄内斯特与伍尔西采取的正是这样一种解读方式。厄内斯特旗帜鲜明地提出:“被审判的对象不应是《尤利西斯》的个别词语或者段落,而是其整体内容、目的和效果。”[7]142伍尔西法官也在反复阅读小说和相关评论后,采用了与厄内斯特同样的审美解读方法。他认为,“法庭的判决应该依照整本书的内容,作出公允、客观、全面的判断”,[7]148要“将工作重心从追查堕落思想转为权衡堕落与美的关系”,[3]395如果作品的艺术价值足够大,对它进行禁止会影响文学艺术的发展,就应该将正义的天平倾向被指控的作品。因此,他充分注意到了乔伊斯一直忠实于他的写作技巧,对于作品中一切的一切都做了充分考虑和总体设计,从而从整体上肯定了《尤利西斯》的艺术价值,发现了“淫秽内容”的合理性与正当性:“我认为《尤利西斯》是一本严肃而诚实的书,我认为对他的批评完全可以被他的价值所抵消……被指责为脏话的文字是古老的萨克森文字,我敢说,所有男人和所有女人都熟悉这些字眼。而且,这些字眼是乔伊斯笔下的人物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使用的字眼。我相信,乔伊斯所要描写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活、身体和精神。就书中人物意识中反复出现的主题而言,我们必须记住其地点是在凯尔特,季节是春天……”[8]乔伊斯终于找到了他法律界的知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巧慧持论,伍尔西的判决书“成功地取代了艺术作品的道德论,成为西方民主制度下法律审判的标准”。[7]149所以说,文学观念与批评方法不改变,希克林准则的被颠覆是不太可能的,《尤利西斯》的重新翻案也是没有指望的。

第四,知识分子的人格和头衔作为文化象征资本,可以成为影响法律的有力武器。厄内斯特和伍尔西都不约而同强调了乔伊斯的高大人格,将其转化为与既定法律相抗衡的资本。厄内斯特在法庭上动情地为乔伊斯唱了一首人格美的赞歌:“和其他人不同,乔伊斯一直不屑于自我吹捧和宣传,从未试图利用《尤利西斯》为自己谋利,甚至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不曾开过讲座,没有做过访问,没有拍过宣传片,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附加任何导读的部分,没有发布任何宣言,没有为期刊写过任何可以挣钱的文章。小说的名字出自《荷马史诗》,乔伊斯也像荷马一样几乎双目失明,远离尘嚣,与世隔绝。”[7]139伍尔西法官也强调乔伊斯是一位严肃的作家,他创作《尤利西斯》的动机是为了给文学史增光添彩而不是给自己谋取私利,所以他是把小说当成精致的艺术品来精心雕琢的,这种为艺术而献身的精神使得乔伊斯不屑于炮制一本色情图书。这种判断在评论家约瑟夫·柯林斯那里是可以得到印证的。柯林斯持论:“如果说人格是一个人所有的经历、思想和情感、抑制和解放、后天习得和先天继承诸因素的总和,那么说《尤利西斯》比现存任何一本书都更接近于完美展示人格,真是恰如其分。”[4]51

不仅仅乔伊斯本人的人格被拿来作为脱罪的有力证据,各路大侠(如叶芝、庞德、伍尔夫、艾略特、海明威)的盛名头衔作为一种文化象征资本,都在其中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威慑力,间接影响了法律的判决。走私入关的《尤利西斯》中夹杂的是马塞尔·布莱恩、路易斯·卡泽民、斯图尔特·吉尔伯特、瓦力瑞·拉波等知名评论家对作品的评论,伍尔西法官邀请的评估师是著名评论家、编辑、耶鲁大学教授亨利·赛德尔·比尔和教育家兼作家的小查尔斯·E.迈瑞尔。

第五,法律规制范围的松动跟主审法官先进的理念、开阔的视野、卓越的见识息息相关。伍尔西法官之所以能做出正确的判决,是因为他富有深厚的文学素养和超出常人的远见卓识。伍尔西的避暑山庄后面有个山顶图书馆,他收藏了几千本书,尤其酷爱诗歌和小说。为了完整地阅读《尤利西斯》及其评论,他把案子推后了几个月。他的艺术直觉和鉴赏水平告诉他,这是一本文学巨作,而不是淫秽图书,但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乔伊斯正名,是个巨大的考验。凯文·伯明翰准确地把握了伍尔西法官左右为难的微妙心理和英明睿智的大胆决策,“伍尔西是在冒险,他要么是把自己的地位、判断力、名望抛到一个色情书刊的骗局里,要么是在这个以争取自由为傲的国家里禁止一本天才之作。伍尔西被两种残忍的前景所包围:向前看,使伍尔西家族蒙羞;向后看,让子孙后代嘲笑。”[3]374案件宣判后,世界为之沸腾。《时代周刊》发文高度赞扬了伍尔西的判决,认为它是“权威的、雄浑的,对美国图书出版业有着历时性影响”。[3]387时间过去了80多年,凯文·伯明翰仍然免不了大发感慨:“在20世纪30年代的不祥氛围下,伍尔西的决策远不只是让一本书合法化。它将一场文化反叛衍变成公民德行。《尤利西斯》从文学炸药衍变成‘现代经典’的革命历程,反映了现代主义在美国确立的微观史学。”[3]15的确,对于伍尔西的贡献,我们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第六,法律与文学的合作必须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在《尤利西斯》案中,促成法律与文学联手推翻禁令的关键人物是兰登书屋的经销商瑟夫。他的成功源于他找准了双方合作的利益点,促成了文学场与法律场的双赢。首先,他极其准确地把握住了乔伊斯的心理。作为一个自视甚高、把艺术当作人生全部的作家来说,希望作品不朽是其创作的永恒动力,而享誉全球的兰登书屋有可能帮助乔伊斯达成心愿;作为一个经常靠他人接济的、穷困潦倒的现实中人,乔伊斯需要养家糊口,而实力雄厚的兰登书屋预付乔伊斯1000美元的定金并且承诺15%的版税可以大大减轻乔伊斯的生计之忧,确保他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创作之中去,这是非常富有诱惑力的条件。瑟夫审时度势的判断和丰厚的报酬果然让乔伊斯难以拒绝,爽快地答应了兰登书屋的合作要求。对于擅长于打淫秽官司的律师厄内斯特,瑟夫也同样照顾了他的长远利益和眼前利益。他以成名成家的诱惑激发了厄内斯特挑战自我的欲望,又满口答应了厄内斯特的经济要求,按全部销售额的5%和再版销售额的2%给付报酬,满足了其物质利益。而经验丰富、精于算计的厄内斯特又让海关掉进了他和瑟夫精心设计的局中,让伍尔西法官在生前利与身后名之间做了一场预想中的人生抉择。当然,坐阵指挥的瑟夫及其兰登书屋更是大赢家:图书尚未出版,订单就已经漫天飞了,3个月的销量就远远超过以往12年销量的总和,兰登书屋由此成为全球声誉卓著的出版公司。

作为一个经典个案,《尤利西斯》一案创造了法律史上的奇迹,法律界和文学界一起努力,共同推动了法律的变革,并确立了一种新的美学法则和文学思潮,可谓厥功甚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赞同凯文·伯明翰的观点:“围绕《尤利西斯》的官司——1921年在纽约市警察法院、1933年在美国地方法院、1934年在美国巡回上诉法院——迅速将一个标准的先锋运动的倡导者变成全部艺术的代言人,变成一个抵抗当权者压迫的创造力的象征。《尤利西斯》为艺术铲平了所有障碍,要求艺术形式、风格和内容享有毫无约束的自由——文学要如同被第一修正案所保护的一切政治言论一样具有政治自由。”[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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