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经济:划算与竞争

2020-03-14 08:30
贵州省党校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市场经济理性竞争

孙 津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 100875)

哲学经济是哲学的经济形态,并体现出经济活动的哲学道理。从定义上讲,把“经济”看作社会物质生产和再生产的活动似乎并没有异议,然而在实际运用中,经济是我们划分的主要领域(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环境等)中误解或偏见最多、理解也最为混乱的一个领域。真实的或具体的社会物质生产和再生产的需求、规模、形态都是不一样的,而且这个活动在今天已经远远超出了制造或创造生活所需的物质资料或财富,所以这层含义已不能在范畴的意义上使用或解释当今的经济境况。比如,不仅是生产活动造出物质用品,而且商业活动赚取交易差价、服务活动收取便利费用,甚至广告活动诱使更多消费、保险活动骗取别人财富等,所有这些也都被称作“经济”。

自从人类有了经济活动以来,这个领域就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在维持生存和再生存的同时还可以增加更多的财富,或者说赚更多的钱。久而久之,对于更多财富或金钱的欲求成了经济活动最本质的动力,这个动力远远超出了趋利避害的自然本能,并作为经济理性逐渐成为人的主要本性之一。要获得更多的财富或金钱,就要想方设法,也就是算计或划算,力图在划得来、不亏本的同时赚取更多乃至最多,叫作利益最大化;而当所有人都竭力划算的时候,竞争就不可避免了,甚至为了竞争,生产活动也必须受制于其他非经济活动。在此意义上讲,“划算”和“竞争”已成为哲学经济的重要概念,同时也是基本范畴,至少在当今是如此,因为划算和竞争的基本载体或主要体现方面,分别是市场经济和现代化。

对于上述情况及相应的道理,可以先从进化的角度说明(或猜测)经济理性是怎么成为人的本性的,然后分别讨论阐述市场经济的划算和现代化的竞争。当然,划算与竞争紧密关联、互为因果,分开来讨论只是为了表述的方便。不同的是,其他领域的基本范畴关系多是相对的,比如哲学政治的发展与溃灭[1]、哲学文化的界限与自由[2]、哲学社会的直接与间接[3]等,而哲学经济的划算与竞争却是平行的。

一、 进化与理性

如果说,人类区别其他动物的根本特性之一就是制造生产工具,那么,当我们把社会物质生产和再生产的活动叫作经济的时候,就意味着经济也是人类进化的动因和形式。因此,从那时以来,经济也是人类的进化不同于其他动物的进化的根本区别之一。人是理性的动物,理性在哲学中本来就有多重含义,比如意识、道理、推理等,哲学经济上的理性并不局限于趋利避害,而是要求赢利、多多益善。因此,尽管人类很早就有了理性,但从哲学经济来看,由经济活动进化出的人的本性就是增加财富的理性。

不过,如果理性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特性的话,那么理性必然是在人的进化过程中生成的。为了表述方便,可以把理性出现之前,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无须理性参与的进化叫作“自然的进化”。这种自然的进化也并非完全“自然”,其中也有人的意识作用,尤其是物质生产的作用。所以,真实的进化应该是多种因素的互动进化。一般说来,自然的进化主要是从“适应”这个角度来讲的,所以更多的是需要考古学的证据,尤其是主要由化石构成的进化证据链,比如不同物种的分类、相同物种的四肢比例和脑容量等。但是,由于我们假定理性以及经济理性出现在自然进化过程的某个时段,在此“之前”的进化对于我们并没有“起作用”,经济理性对于进化的作用也是很晚的事情,所以从相关的文献就可以得到说明,无须化石考古的支持。因此,尽管我们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理性是在进化的哪个时段出现或形成的,但是对于互动进化的认识显然应该是理解经济理性的重要和必需前提。

就各种生物的生存演化来讲,达尔文应该是进化论的主要发现者和提出者,其核心内容就是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进化论的科学性似乎是无可怀疑的,而且或许正是由于进化论,生物学才逐渐被认为是一门相对独立的自然科学。但是,就理性的合道义性来讲,赞成达尔文进化论的看法明显为进化赋予了“进步”的性质和机制。也就是说,尽管进化的方向和过程主要由自然选择来保证,但却也由此提供或确证了生命不断由“低级”走向“高级”进化的正当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后天的因素也可能不知不觉地参与到进化中,或者说形成某种更为“高级”的理性功能或本性。事实上,正是这种看法,很容易并确实在20世纪初产生出所谓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就是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看成是人类文明进程的规律,以及具有自明性的价值准则。

不管是出于科学还是道德,新达尔文主义在反对自然选择学说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时候,对进化论采取了一种历史主义或机会主义的态度。比如乔治·辛普森(George Simpson)、斯蒂芬·古尔德(Stephen Gould))等学者认为,如果进化的原因在于自然选择,那么进化本身显然并不具有道德意义上的进步价值。同样,进化的事实也不等于任何意义上的决定论,一般只是根据已有的情况对某种进化作“事后”的确定,而无法从自然选择的意义上预测进化的整体走向。因此,尽管在物种进化,尤其是人类的出现过程中存在某些具有因果关系依赖的因素,比如基因的延续和变化,但从本质上讲进化只是一种历史性的偶然。[4]由此说来,如果要从各种偶然中认识进化的意义,至少需要说明两种情况。一种情况在于我们从什么意义上区分无机环境和有机生命,也就是能否确证有机生命就是在适应无机环境的同时被它所具有的自然力量所选择;另一种情况是指如何认识有机生命自身在进化中所具有的历史积累效应,因为当生命时刻都在已有的基因谱系基础上进化时,整体的进化显然没有预先的通道,也无法设置终点。其实,这两种情况所表示的,就是从不同因素的互动作用来理解进化的真实性。因此,尽管对于进化论仍有不同的理解,但是相应的理论演变趋势已被人们倾向地认为,进化并不是生命对自然或外界情况(环境、条件、生存机制等)的适应,而是不同主体与各种因素以及各个方面的相互作用。

新达尔文主义看起来不偏不倚,不过还是不够重视生命自身的作用,或者说仍然是从对象化的角度解释那些影响或作用生命进化的因素。因此,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又出现了所谓的“自创生的进化观”,比较有代表性的学者包括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林恩·马古利斯(Lynn Margulis)等。根据这种自创生的观点,所有生物都具有自身的创造性,这就使得它们与环境总是处于相互适应、共生共存的状态,因此不仅进化不是单向度的自然选择,而且严格说来“自然”什么也不选择,就连“适者生存”“优胜劣汰”之类的说法也不太符合实际。但是,正是由于生命的自创性,在生物与环境的相互适应、共生共存状态中,起重要作用的显然就是人类。因为人作为一种自主行动者,从始至终都在塑造环境,而不是被动地适应自然。在此意义上讲,进化即使有什么“方向”也与人的自创作用直接相关,而不可能是什么既定的规律。但是,进化的自创性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应导致人类中心主义,恰恰相反,人类中心论的主观意愿与人类进化的实际境况是相悖的。换句话说,自创性并不等于进步性,也不必然会“照顾”人类以外甚至“别人”的利益或境况,尽管自创性的最本质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理性”。比如,由于人的理性,根据自己的要求去治理环境,所以在治理之前和之后都不可能存在没有被人类“污染”过的纯净自然,甚至按照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的看法,无论有多么发达的科学技术,人类都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自然,相反,各种“进步性”的进化努力只会给人类自己带来危险和灾祸。[5]

尽管关于进化的理论或看法各有其道理,但它们共同的事实根据却在于,无论是进化还是自创,本来就无所谓进步与否,因为当某些后天的因素在进化的某个时段参与进来的时候,“进步”也就越来越取决于理性的需要和认定。故而,在自然进化和后天进化之间存在一个“灰色地带”。生命的状况原本就是由各种生命和非生命因素的相互作用决定的,而与有无理性的生命条件和环境,甚至生命的健康或“绿色”与否无关。之所以说这类东西不仅作为作用因素参与到人的进化过程中来,而且同时就是进化的构成内容,在于它们既是人的创造物又影响着人的生存境况,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某些可以叫作“副产品”的东西。但是,这类东西并不一定是人所愿望的,恰恰相反,多数都是人所不希望看到的,比如病毒和环境污染。其实,至少从选择的意义上讲,世间本无病,你说有病它就是病了,而如果你要消灭它,它必然就会变着法子活下去。换句话说,尽管医疗卫生的普及和高效是必要的,但人与各种病毒、细菌、疾病乃至传染病各行其道的共处可能和条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不同的选择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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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上述“灰色地带”中的“灰色产物”不仅从后天因素的角度再次展示了多方互动的进化对生命形式变化的作用,而且表明新的生命形式或形态的突出特征就是不同利益的划算和竞争。人一旦利用和依靠工具扩大或增强自己的能力,生物的进化不仅停止了,而且还会退化。对于利益划算和竞争来讲,这种退化更是必然的代价,甚至包括对人工智能等各种便捷化普遍依赖而造成的“弱智化”。事实上,这正反映了理性对于进化的相对独立作用,就像尼古拉斯·罗斯(Nikolas Rose)所认为的那样,“关于生命本身的争论,关于在我们新兴的生命形式中向我们展现的可能性的争论,关于我们对我们自己的生理负有的越来越大的、逃避不了的责任的争论,这些都只会在科学、技术、商业和消费之间混乱的相互作用中被解决,而这些相互作用正是当代生命政治的领域。”[6]

无论怎样进化,也不管进化已经处在什么阶段,进化本身都只能是一种整体的互动作用,而很难说哪些因素对应哪种进化。事实上,人类适应不了环境,也不打算适应,而是改变环境。当物种能够自觉干预进化时,进化就结束了。所以只有人成了人,其他动物都不可能再进化成人。现在,人们知道有了DNA,人也就不可能再进化了,但却可能会进行自我复制、自我改变、自我创造。正因为如此,不管理性是怎样从这种互动作用中“进化”出来,它都将在文化或后天的意义上成为人类自己的本性。因此,作为理解哲学经济境况的前提,由互动的进化生出经济理性的过程既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也不是由于需要克服什么困难而不得不形成的适者生存,恰恰相反,是生存无忧前提下的不满足本性。换句话说,出于安全感和羞耻感,需要给不满足的经济活动一个合理的说法,使之成为人的本性要求,从而也可以把进化和经济理性看成某种“规律”。

驯化动物或许也应该算作人的经济活动。在这种活动中,自然的进化被逐渐打断和终止了,并由此开启了经济的理性。比如,人需要更多的财富,于是就造成了自然资源的破坏和环境的恶化,因此我们现在不得不提倡绿色发展、可持续发展。其实,环境污染、气温升高等情况正是多方因素互动的进化形态,而最为明显和最起作用的因素很可能就是科学技术的介入。换句话说,进化尤其是自然的进化本应是“灰色”的,是经济理性为了更多、更持久地赚钱才提出“绿色”,并将此作为文明的道德。从“适应”这个进化角度来讲,不仅需要划算,而且还要把这种划算说成是合乎道德的。因此,经济活动是这种自然或灰色进化的终结,而经济理性的道德压力就是要设法掩饰、遮丑,而且已经形成了人类在物种延续意义上的两个习惯或者两种本性,即划算和竞争。这是真正属于人类自己的自觉的进化,而且这种进化不是身体或生理上的,而是理性或意识的某些内容内化为人的本性,以至于如果哪个人不去划算和竞争,甚至不会划算和竞争就都等于不道德,更不要说反对划算和竞争。

当然,进化的“后天”影响和作用因素肯定不止经济一种,只不过人对于增加财富的欲望太强烈,致使其他“后天”因素在人的进化方面的影响和作用都显得微不足道。上述进化与理性的讨论是为了说明,而且也能够由此说明,划算和竞争已经成为哲学经济的核心概念和基本范畴。不过相对说来,划算是自觉形成的习性,而竞争则仍然保留着与其他动物本性相似的某些因素,只是比其他动物更加残酷和狡猾。由此,作为哲学经济的核心问题和基本范畴,划算与竞争是一个互为因果和互为表里的循环:划算需要市场,市场需要规则,规则需要竞争,竞争需要划算。

二、市场经济的划算

也许,人们永远无法准确地知道人的自然进化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但在哲学意义上不难猜测应该始自经济活动的出现。有研究认为,人从婴儿开始就显示出爱心,喜欢看到帮助别人的事情,于是可以推测,人的进化包括同情心和爱这类“高级的”情感,而且还可用脑容量及其不同区域的分布比例来支持这种判断。如果情况真的如此,那么不仅自然进化早已停止,而且人的主要的“本性”是“后天”或“社会”带来的。在经济领域,至迟到了启蒙运动,划算成了人的本性之一,或者说理性的重要内容。

从历史上讲,先后出现过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商品经济、市场经济、计划经济等主要经济类型。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靠的是剥削,尤其是市场经济,更是直接导致资本主义剥削的生成,并成为资本主义所标榜的经济体制。与其他经济类型相比,市场经济的含义很混乱,几乎没有表述明确并得到认同的定义,但人们却真实地使用着“市场经济”,而且都知道其意思。事实上,现在对市场经济的看法有一个共同的而且是心照不宣的内容,即政府不管的经济活动就是市场经济。比如,经常听到诸如此类的说法:以市场的机制、用市场的手段、走市场的方式、按照市场的规律去做等。至于这种机制、手段、方式甚至规律是什么,怎样就算按照或根据它们的要求去做,一直语焉不详。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真的在运作“市场经济”,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现实中所谓市场经济的真实要求和含义不过就是“你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去赚钱就好”。

那么,谁有能力甚至有权力去管别人赚钱呢?显然是国家和政府,所以“市场”就是国家或政府指令、计划和约束的反面,而“走市场”就是指国家不管,各市场主体按照所谓供需关系或经济规律自己赚钱赢利。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同意,并不存在绝对自己做主的或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国家这只“看得见的手”无时无刻不在监管和掌控着经济活动。因此,主张市场经济并不是真的不要国家和政府来管理经济活动,恰恰相反,是要求国家和政府保护某种叫作“市场经济”的经济活动或运作,并且为它们服务,还要遏制和打击违背市场经济的势力及做法。于是,就不断地、永无止境地要求“建立和健全”市场经济体制机制、相应的法律法规和政策以及配套措施。

从自主性来讲,市场经济其实就是指公权力不要干涉私有产权对于赚钱或发财的盘算或划算。因此,这种盘算或划算的真实含义应该是一个法律性质的表述。也就是,以平等的方式获得的平等的权利的交易和让渡。[7-8]这里的权利就是私有产权,交易和让渡就是对于私有产权的“划算”,而平等则是以“金钱”作为划算运作的根据或标准。在此意义上讲,前述所谓的“走市场”的性质和要求对于公有制企业也是一样的,即公有制企业也必须把自己作为私有者才叫作“市场”运作,否则就会违背商品价格与价值相一致的价值规律。就像马克思在分析商品和交换过程时所说的,“使用物品成为商品,只是因为它们是彼此独立进行的私人劳动的产品”[9]89,“物本身存在与人之外,因而是可以让渡的。为使让渡成为相互的让渡,人们只须默默地彼此当作被让渡的物的私有者,从而彼此当作独立的人相对立就行了。”[9]105同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本质,就在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以及政府本身既对市场进行相应的管理也作为市场主体参加市场运作,而不是否定平等权利的交易和让渡。

但是,为什么要用“市场”来定义或表达上述那种被认为是合乎经济规律的经济形态(制度、体制、机制、方式)呢?本来,市场就是做买卖的空间,而且其地点和时段都是以各种方式相对固定下来的。马克思认为,市场是商品交换关系的总和,也是不同生产资料所有者之间经济关系的体现。显然,这种“总和”和“体现”指的都是对某种状态的表述,所以无法把它们作为某种经济形态的特性规定,或者即使做了这种规定,对于其特性也还是等于什么也没说。对于市场的性质和形成,马克思指出:“生产劳动的分工,使它们各自的产品互相变成商品,互相成为等价物,使它们相互成为市场。”[10]由此,看起来比较合乎逻辑和情理的情况在于,用“市场”表示某种经济形态很可能是出于不经意的,但却是自觉的和情愿的习惯和心态,因为市场经济作为历史范畴不仅本身就是私有制的产物,而且其中的“市场”就是针对人(或社会实体)的商品私有关系而言的。为了说明这种情况,有必要对相应的历史过程作简括回顾。

上述情况表明,自主和自由做生意的权利是用钱换来的。从这种交换的形式来看,在主教领地的城市自治权利有些是通过暴力取得的,而在贵族领地,城市的自治基本上都是通过协商形成的。不仅是小集镇和城市,就连伦敦也是在1129年获得英国国王颁发的自治特许状才享有自治权的,包括采取包税的方式,即每年伦敦市向英国国王缴纳300英镑,此外不再交其他费用。同样,英国《大宪章》(1215年)的最重要成果,就是国王必须和贵族及商人一起协商才能决定征税的事务,以后这种办法以政治形式固定下来,并逐步发展成“议会”。在此之前,与城市自治权利相应的就是“市民”身份,而其最重要的权利就是选举或表决资格。这样一来,商人以及后来的产业资本家、金融资本家们不仅得以保护自己的经济活动,而且确定了这种经济活动的合道义性,也就是以平等的方式获得平等权利的交易和让渡。显然,这些情况已成为明白的历史,而且在很多著作中早已详细描述和精当分析了由集市到城市的演变过程中的经济关系。[12-15]后来的经济学,比如至迟从斯密和李嘉图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或略去平等权利事实上的不平等,尤其是原始积累的剥削和压迫,好像商品价格天生就应该甚至就是与价值一致的。

至于为什么会把这种经济形态或体制叫作市场经济,很可能只是一种方便,因为争取城市自治的商人们主要以集市的方式经营,而且也使这些集市逐步发展成为集镇和城市。于是,“市场”既是这种由集市到城镇过程的历史特征,也是自主的商品经济形态(生产、销售、运输、贮存,甚至借贷等)的运作特征。但是,自治城市中居住的人并不都是市民,市民身份的资格同样也是用钱换来的,而且往往还要证明能够持续地具有这种财力。这种自治以及稍后形成的议会,就是所谓的民主政治,为的是保护私有制的市场经济,而不是公平正义。比如说,产生了民主政治的英国和法国不仅有着长期贩卖奴隶的历史,而且英国妇女直到1928年、法国妇女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1945年才具有选举投票权,也就是说,她们此前都还不具有完整市民身份及市场经济主体的资格。

由上可以看出,尽管“市场经济”作为一个术语很可能是由于历史特征而形成的,但其用意却在于,一方面明确要使经济活动与政治权力分开,在实践中往往是指与国家的立法权和政府的行政权区分开来;另一方面则要求这些权力为自由竞争的经济,也就是市场经济服务。因此,经济学不仅故意忽视这种历史发生学的前提,把市场经济当成符合经济“规律”以及合乎道德的经济活动形态或体制,而且还自欺欺人地把划算和金钱标准说成是供求关系这只“看不见的手”。事实上,恰恰是根据划算的权利,当赚取更多或者利润最大化受到阻碍或限制时,民主政治就会出来强势帮助,包括采用完全反民主的野蛮手段。早期市场的扩大很快(最晚从17世纪开始)就采取了殖民扩张的形式,到了全球殖民地瓜分完毕后帝国主义国家就自己相互厮打。1914年,德国的钢产量比英国、法国、俄国的总和还要多,而化学工业更占了世界70%还多,出口的化学用品占世界出口总量40%(也是德国在一战中首先发明并使用了毒气弹),而德国要购买原材料、扩大商品市场,所以就不满意主要由英、法等国对世界市场的控制格局,于是就出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且即使德国与英国、俄国的皇室都是表亲,也拦不住这场战争,甚至稍稍缓和一点也做不到。稍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是如此,只不过纳粹德国和军国主义日本表现得更加疯狂、更加野蛮。

历史就如此。由于两次世界大战大部分国家都受到极大损害,所以此后谁也不敢轻言战争,但是局部战争一直不断,经济领域当然也更不存在自然的“手”,无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有的只是划算,甚至做局。说是自由市场、政府不管,其实是要一个保护私有制和自由市场的政府及其民主政治,所以托克维尔认为美国的民主得益于宗教。[16]虽然不像韦伯那样用“新教伦理”来为市场经济划算的“资本主义精神”辩护[17],但托克维尔的看法却是个误解。实际上,美国没有历史,宗教就出来代替历史,这样就可以用宗教在人与人的直接关系中打进一个间接的楔子。但是,美国的划算一点儿也不把民主给别人,当自己企业实力不行的时候,甚至不过是别人企业正常做大做强的时候,就用国家政权来打压对方企业,各种违反规则、协议和惯例的贸易、关税、价格,甚至产量等经济制裁更是随时实施。为了划算,美国还不惜采用绑匪和海盗的方式,比如绑架和胁迫公司高管、拆解并搞垮法国企业阿尔斯通、在公海上拦截并“没收”别国驶向委内瑞拉的四艘大油轮及其装载的约112万桶石油等。

一般说来,今天市场经济的“划算”主要有三大标志性做法或内容,即广告、品牌、垄断。广告是纯粹的形式,其优势在于没有内容、公开透明、彻底地民主化或无差别化,它用强迫性的重复作为智识和习惯的导引,诱使所有人的便捷化选择。就价格与价值的一致性来讲,品牌本身并无价值,但唯其如此,划算才能够把品牌独立出来进行公开的讹诈,也就是作为无价的身份、品味、信誉、时尚甚至象征来出售。由此,各种品牌战略、代言人、形象大使、直播带货等形式应运而生,它们虽然都违背了价格原则,但却恰恰与“市场规律”一致,因为都是划算。各种划算不仅运作经济、制造市场,而且还肆意改变或异化人的活动的特质。

三、 制定规则的竞争

有了划算也就必然会有竞争,这是哲学经济两个平行的范畴。不过,这里的竞争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竞争,而是在现代化境况中不得不进行的、对于规则制定的竞争。换句话说,作为哲学经济另一个核心问题的制定规则的竞争与现代化密切相关,既是现代化的产物,也是现代化的动力,而且在今天更是越来越成为具有“星球级别”的竞争。

尽管人们对现代化的理解各有其道理,概括起来主要就是现实的针对性和实用性,但从本质上讲都不对,因为不符合事实,而且大多数都是转义。从哲学上讲,“化”本身就是变化的意思,表示某种功能特征,所以不可能有确定的“实现”。事实也是如此,当我们说在某方面“实现”现代化时,指的都是某些量化标准,比如人均GDP、城市化率、人均寿命、人均病床数、警察办案率甚至PM2.5水平等。然而问题恰恰就在于,为什么要制定这些一致的标准并将此作为“必须”达到或非“实现”不可的目标呢?答案在于,从发生论的角度讲,现代化的真实含义就是全球范围穷国追赶富国的运动、过程及境况。[18]

作为一种观念,“现代化”其实是中国在20世纪30年代最先提出的,其背景当然是图存救亡,而参照则是学习西方。大致说来,现代化被看作进步的文明形态,尤其是工业化。但是,由于中国既要学习西方,又要反抗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压迫,所以如何对待西方这个参照成为中国现代化的宿命。比如中学和西学的“体”“用”关系、现代化与全盘西化的区别、社会主义现代化与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不同道路选择等。由此,当时中国关于现代化的提出、要求及不同观点的争论已经包括了后来(甚至直到当今)几乎所有重要的现代化问题。[19]不过,从世界范围来看,作为被广泛认同的文明理念及形态,现代化应该是在20世纪60年代确定的。

1960年,在日本的箱根召开了一次会议,参加者主要是一些政治学家、社会学家以及相关政要。会议的主题是想弄明白所谓“日本奇迹”发生的原因,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为什么能够迅速恢复经济并高速发展。不过,会议并没有得出什么明确的答案,而是正式提出了现代化的八个特征,同时也是八个指标。从此,现代化不仅被当成全世界所有国家的发展方向,而且也是衡量发展程度的文明指标,其中最主要的内容包括工业化、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城市化等。

其实,上述情况是西方发达国家的一个有预谋的划算。进入1960年代,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已经成为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毛泽东同志所说的广大“第三世界”(大体上就是后来的发展中国家)更是纷纷要求摆脱贫穷,尤其是被公正平等地对待,包括得到经济援助。另外,当时的西方国家,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发达国家面临两个重要困境,亟须调整全球策略。一个困境很明显,就是面对“第三世界”的斗争,西方国家,尤其是英国和法国这类老牌殖民主义宗主国,由于过去三四百年的殖民统治压迫和剥削而背负越来越沉重的道德谴责。从这个意义上讲,联合国成立世界粮食计划署(1961年)、联合国开发计划署(1965年),以及承认发达国家有责任援助发展中国家的道义,都是被这个压力逼出来的。另一个困境比较隐蔽,就是随着富国和穷国的发展差距以及富人和穷人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富裕一方的商品销售市场也由于广大消费人口的购买能力下降而越来越小。于是,日本就成了摆脱困境的最佳示范,因为日本在战后全盘接受了美国设定的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所以不仅很快从废墟上爬起来,而且很快发展成为发达国家,也是“西方”中唯一地理上处于东方的国家。

通过日本的实例,所谓“奇迹”也就成为普遍道理,即全世界各国和各个地方都能够、实际上也必须大同小异地根据西方的发展经历,按照西方为它们指出的道理和提出的发展方案,尽快发展起来。这个经历、道理、方案就是“现代化”,而且,按照这种说法,真实的现代化只能是穷国对富国的追赶。对此,至少有两个基本事实。其一,历史上一直就有穷国和富国,但是在现代化之前穷国并不一定要追赶富国,尽管一直存在对于殖民侵略与压迫的反抗斗争。相反,现代化的最为真实背景,就在于穷国只有具备富国的实力才能摆脱被压迫和被剥削的境况,所以追赶成了穷国和富国共同参与的以及如何取得、保持和增进竞争优势的运动。其二,追赶与现代化是互为表里的,即追赶的参照和动力都是现代化,而现代化的真实含义及现状也都是由追赶来确证和体现的。因此,现代化不是被实现的,而是由所有国家构成的贫富排序的体现,因为至少从逻辑上讲,这种追赶永无止境,不仅总有半数国家处于贫富排序的后半部分,也就是总要追赶,而且总有处在最后的少数,它们很可能由于追赶无望而成为各种负面的麻烦。换句话说,一方面不得不追赶和竞争,另一方面追赶和竞争只会使贫富差距越来越扩大,而且这种扩大并不只是用物质财富(比如工资收入)来衡量的,也包括安全感、舒适感、幸福感、希望感等“软要素”。

以上就是现代化运动的真实情况及其含义,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发达国家造成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对发达国家更为有利,即它们一方面可以用文明发展的“规律”来免去至少是减轻道义压力,另一方面又能够在制定规则方面占据竞争优势。正因为如此,现代化在1960年代成为普遍共识的文明导向也许不是某些个人的预谋,应该是西方思想在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甚至帝国主义扩张方面的集体无意识作用。发达的说要向他学习,不发达的则要奋力追赶,于是主要体现为经济实力的现代化就成了道德,成了时尚、进步、先进。所以人们又转而把“现代化”用在其他领域,首先是科学技术,接着是制度、体制、机制、观念、标准、素质等所有方面,好像现代化就是好的,现代化了就是进步了、文明了、高级了。造成这种境况的原因就在于,现代化追赶的主要动力并不在于穷的一方,而在于富的一方,因为只有让穷的一方不停地追赶而又永远追不上,才是富的一方想要达到的目的和状况。于是,真正的追赶就成了关于制定规则的竞争,也就是游戏规则谁说了算,而且由于相对贫困总是存在,所以也就永远保持着真实的穷富序列的追赶和竞争。

尽管说各方面(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都要现代化,但是现代化的真实内容主要还是经济,尤其是经济实力和相应的科技水平及手段。从前述市场经济的生成来看,战争一直不断,而现代化也从一开始就不是和平竞赛,相反由于工业化为大规模战争提供了物质条件,所以现代化的前奏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果是伤亡太多,各方都被惧怕战争,现代化才转向对于制定规则的权力和能力的竞争,所以就建立各种组织、条约、协定、论坛等,作为设置和运作规则的平台或手段,比如联合国、国际法庭、欧盟、东盟、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世界贸易组织、世界气候大会(京都议定书、巴黎协定等)、20国集团峰会、达沃斯论坛等。制定规则的竞争甚至包括公开合法的遏制、监督,甚至“制裁”,比如所谓“伊核协议”。不难理解的是,制定规则当然要对自己有利,所以能够制定规则很可能就等于没有规则,或者说规则的制定与公平正义以及民主与否没有关系,完全凭实力。比如,美国先是在1944年制定美元与黄金挂钩的布雷顿森林体系,1971年为了应对美元的贬值又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而为了掌控规则,美国更是想方设法在各重要的国际机构或组织(世贸组织、世界银行、美洲开发银行等)中强推自己的(也就是美国籍的)人当领导。

对于竞争来讲,所有东西都是属人的,但经济活动直接改变着人的生命,或者说人的肉体存在形态,而人又是地球上唯一主动并有能力改变地球存在形态的物种,所以哲学经济所说的人的经济活动原本就是“星球级别”的。现在,不仅是个人,各个群体和部门尤其是国家间的现代化竞争使人完全休息不下来,甚至“休息”这个概念已失去意义。鼓励所有青年去自主创业,包括在校读书的时候就同时创业,致使想方设法赚钱成为正当甚至高尚的理想和行为。这种竞争排挤了正常的分工,使之既不是总体与部分的关系,也不是系统与技术的要求,而是必须竞争的欲望。从这个意义上讲,分工已经异化成了竞争本身。如果说不做划算可能会吃亏,那么如果不竞争几乎就不能活,而且必定被指斥为不道德,不仅国家如此,个人亦然。

由此,一方面是制定规则需要师出有名,另一方面是对经济理性划算的各种“创新”做法的集体无意识认可,于是就不断产生出各种“多出来”(严格说是“多余的”)的产业,大的范畴比如“服务业”,次一级的比如金融的“衍生产品”等。事实上,竞争已经造出了很多派生或衍生的生活方式,它们的差别不仅就像贫富差距的境况一样越来越大,而且直接影响到竞争的伦理性。一方面,便捷化是竞争的重要内容和手段;另一方面,便捷化本身也不断地影响着使用人群:有喜欢也会使用便捷化的,有喜欢但不会使用的,有不愿意但不得不使用的,有既不愿意也不会使用的,等等。于是,就像一个医药发明的后面跟着十个病毒一样,一个便捷手段也跟着十个麻烦,比如对于既不愿意也不会使用便捷化(人工智能、扫码识别、网上支付、数字货币、跟踪定位、在线填报、无纸运作等)的人,是应该为他们提供传统的服务,还是应该无视甚至惩罚他们?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无解的问题。

早在19世纪末,涂尔干就认为劳动分工并不是纯粹的经济现象,所以工业化已经使社会的其他方面都为经济服务,甚至社会本身也只是一种经济职能,而这种情况正是道德全面败坏的根源。[20]道德败坏与否是另一个问题,但事实至少在于,由于有了现代化,不竞争是不可能的。因此,不管主观意识如何,也无论多么讲道德、照顾别人,只要是强大了,就必定成为竞争中心,也就是被迫作为最主要对手。国家强大了,各方面的竞争也随之加大。或许,通过努力某些国家可能做到和平竞争,但各国尤其是实力相当的大国互帮互助、共同发财是绝对不可能的。现在已经开始外太空竞争了,尽管是一种僭越,毕竟好像还是地球上各国能力的延伸,如果真的到其他星球生活了,那里很快也会形成强国和弱国、大国和小国、富国和穷国的竞争。

不过,现代化竞争的“星球级别”并不是因为能够去外太空,而是因为人对地球的改造,使包括人在内的整个地球发生变化。就“化”的性质来讲,各种境况及全球各地都已经充分现代化了,包括大都市、贫民窟、难民营、原始部落、宇宙飞船以及亚马孙雨林、撒哈拉沙漠、南极洲冰原、珠穆朗玛峰、马里亚纳海沟等,而这一切正表明了现代化的运动过程仍在继续。换句话说,规则竞争的“星球级别”指的不仅是规模,更是特性和作用,即现代化运动不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人的活动,而是人与地球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变化。

四、结语

其实,“经济”原本就具有“划得来”的意思,这也再次表明,赚钱划算和规则竞争早已成为人的本性和集体无意识,所以划算和竞争是并行范畴。作为社会物质生产和再生产的活动,“经济”已经不是一个表述某种状况的中性词,而是根据划算和竞争的需要而形成的某种境况本身。由于社会物质生产和再生产的真实境况并不是由社会(或所有人)的物质需要,而是由运作经济的人想要(或欲求)什么来决定的,“经济”本身甚至已经就等于“划算”了,从而使现在的一切已经都是划算了。剥削压迫必须划算,国家发展必须划算,即使开个小作坊、小饭馆,如果只处于维持生存的水平就不行,就有可能被挤垮,或者叫作被市场“淘汰”,所以必须划算,必须搞竞争、多赚钱。从道理上讲,也许只有实现了共产主义,划算和竞争才会失去意义。

据说,“经济思想界曾区分了三种经济学:以正义为中心的经济学、以国家为中心的经济学以及以个人为中心的经济学。”现代经济学体系属于第三种,也就是在“国家内部秩序已基本落定、世界贸易和金融体系已基本建立之后,专注研究功利主义的‘个人福利最大化’”,而中国仍处于那种以国家为中心的“政治经济学时代”。[21]如果情况真是这样,那就表示由“正义”、“国家”到“个人”是一个逐次高级的经济文明过程,而专注个人福利最大化恰好表明划算和竞争已经深入到每一个经济细胞,成为每一个人的习性了。

自然进化所生出的经济理性终止了人的自然进化,紧接着,市场经济的划算和制定规则的竞争加速了人与地球一体的变化。这种变化以现代化之名以及现代化的方式和新增内容(比如全球化、信息化、大数据化等)永无止境地存在着,除非出现“星球级别”的阻碍或中止事件,比如很可能要发生的以人为主的新一次物种大灭绝。不过,即使发生这种“灾祸”,其结果也是很难说的,因为从历次的物种大灭绝来看,那些遭到灭绝的物种也有没死光的,所以剩下的一小撮人正好把一切重新来过,包括哲学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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