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葭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收藏有清代钱慧安的《蒲觞邀福图》(图1),此图前景绘钟馗稳坐于趴伏在地的小鬼身上,脚踩另一小鬼,还有一小鬼从钟馗腿下向外张望。钟馗小妹手持石榴花,准备给钟馗簪花。钟馗小妹身后还有两小鬼,一鬼双手捧托盘,托盘内有枇杷和茶壶。另一小鬼双手握宝剑,抬头观看上方飞翔的红色蝙蝠。钟馗端坐,一手抱着身着红色肚兜、手脚佩戴金镯的男童,另一只手拿着铜镜正在照镜。钟馗面前有另一男童,男童身着长衣,后背挂有成束的大蒜和艾草叶,头戴小冠,双手捧爵,向钟馗献酒。男童身后有一鹿。钟馗身侧有投壶,抱鼓凳,一猫趴在凳上,一猫蹲伏于地,二猫对视。钟馗身后的石桌上有古琴、雁足灯、紫砂壶、茶杯、书函、画卷、砚台、棋罐、水丞、笔筒、铜觚、瓷瓶、鱼盆、白象摆件和果盘。笔筒内有如意、毛笔、纸卷、卷轴、拂尘和纸扇;铜鼎内有灵芝;铜觚内有孔雀翎和珊瑚树;瓷瓶内插菖蒲叶;鱼缸内有奇石和几尾红色金鱼;高足果盘盛着葫芦和佛手。石桌后有巨大的湖石、高树和正在盛开的龙船花树(或是石榴树),花枝之间有一结网垂丝的蜘蛛。画中有“丰绥先兆”“抬头见福”“官上加官”“加官进爵”“洪福齐天”“喜从天降”“太平有象”“福禄双全”等吉祥祝福,可谓是集“福文化”的大成之作。
题款:“蒲觞邀福。绶廷仁兄大人有道之属,希即正是。庚寅嘉平之吉,仿白阳山人笔。清溪樵子钱慧安〔1〕并记岁月于双管楼。”钤“吉生书画”白文印、“道光癸巳月生”朱文印、“砚田生活”朱文印。
“蒲觞”蒲指菖蒲酒,觞是“羽觞杯”,后世以觞代指饮酒器具。正如端午诗词中所写“恰是今年夏五。饮了蒲觞”〔2〕。端午本是“悬艾,竞渡,解角黍,饮蒲觞”〔3〕的时令。可见《蒲觞邀福图》属于为端午迎福所作。全图对于迎“福”的强调远多于对祛除“五毒”的忧惧。
曾见金农《醉钟馗图》上题:“唐吴道子画《趋殿钟馗图》,张渥有《执笏钟馗》五代牟元德有《钟馗击鬼图》,宋石恪有《钟馗小妹图》,孙知微有《雪中钟馗》,李公麟有《钟馗嫁妹图》,梁楷有《钟馗策蹇寻梅图》,马和之有《松下读书钟馗》,元王蒙有《寒林钟馗》,明钱榖有《钟老馗移家图》,郭诩有《钟馗杂戏图》,陈洪绶有《钟馗元夕夜游图》,未有画及醉钟馗者,予用禅门米汁和墨吮笔写之,不特御邪拔厉,而其醉容可掬,想见终南进士嬉遨盛世,庆幸太平也,夕人于岁终画钟馗小像以献官家,祓除不祥,今则专施之五月五日矣。”
图1 [清]钱慧安 蒲觞邀福图轴 180cm×95cm 纸本设色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图2 [南宋]龚开 中山出游图卷 32.8cm×169.6cm 纸本墨笔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关于钟馗图的起源,很多资料以明皇梦钟馗为此题材起点,金农所论亦是如此。过去此类钟馗图于除夕时张挂,以祛邪魅。在金农生活的时代有大量为端午节而创作的钟馗图,因此他发出了感慨:“夕人于岁终画钟馗小像以献官家,祓除不祥,今则专施之五月五日矣。”
钟馗像张挂的时间由除夕变为端午。钟馗像从祛邪魅,变为迎祥瑞。这些改变启于何时?因何而变?为了解答笔者心中的疑问,特撰写此文。
〔7〕卢肇《唐逸史》,转引自杨荫深编:《事物掌故丛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 年版,第198—199 页。
〔8〕杨慎《丹铅总录笺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536 页。
〔9〕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第324 页。
〔10〕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校点《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724 页。
〔11〕马融《广成颂》,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第183 页。
〔12〕详见马雍《钟馗考》,《文史》第十三辑。转引自何新:《文史新考二篇》,《学习与思考》,1984 年第5 期,第77 页。
目前关于“钟馗”的来源,主要有沈括的“钟葵”说、杨慎的“钟葵·钟馗·终葵”说、王夫之的“终葵说”,还有何新的“仲傀说”。
沈括《梦溪笔谈》载:“明皇开元讲武骊山,岁暮翠华还宫,上不怿,因痁作,将逾月,巫医殚伎不能致良。忽一夕梦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绛犊鼻,履一足,跣一足,腰悬一履,搢一大筠纸扇,窃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绕殿奔戏。其大者戴帽,衣蓝裳,袒一臂,鞹双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问大者曰: 尔何人也?’奏云:‘臣钟馗氏,即武举不捷之士也,誓与陛下除天下之妖孽。’梦觉,痁若顿瘳而体益壮。乃诏画工吴道子,告之以梦,曰:‘试为朕如梦图之。’道子奉旨,恍若有睹,立笔图讫以进,上瞠视久之,抚几曰:‘是卿与朕同梦耳,何肖若此哉!’……批曰:‘灵祗应梦,厥疾全疗。烈士除妖,实须称奖。因图异状,颁显有司。岁暮驱除,可宜遍识。因图异状,颁显有司。岁暮驱除,可宜遍识。以祛邪魅,兼静妖氛。乃告天下,悉令知委。’……皇祐中金陵上元县发一冢,有石志,乃宋征西将军宋悫母郑夫人墓。夫人,汉大司农郑众女也。悫有妹名钟馗,后魏有李钟馗、隋将乔钟馗、杨钟馗,然则钟馗之名从来亦远矣,非起于开元之时,开元之时始有此画耳。 钟馗’字亦作 钟葵’。”〔4〕沈括谈到“钟馗”为前代已有之名,如南朝宋、后魏、隋时即有多人名“钟馗”。沈文的最后一句颇值得注意“ 钟馗’字亦作 钟葵’”。
沈括所考证出的钟葵,为北魏时期大臣尧钟葵(?—495),字辟邪,后被赐名暄。上党郡长子县(今山西省长子县)人,《魏书》〔5〕有传。经过查阅尧暄的生平,笔者感觉除了此人原名“钟葵”,字“辟邪”外,生平中没有关于辟邪的事迹,这似乎不能解释为何由此“钟葵”变为彼“钟馗”,两者并没有交集。
而沈括之前,卢肇《唐逸史》中有关于钟馗的记载,比卢肇时代稍晚的周繇所作的《梦舞钟馗赋》〔6〕内容更为丰富。
卢肇《唐逸史》载:“明皇因痁疾昼卧,梦一小鬼盗太真香囊及上玉笛,上叱问之,奏曰: 臣乃虚耗也,能耗人家喜事成忧。’上怒,欲呼武士,俄见一大鬼破帽蓝袍,角带朝靴,捉小鬼刳其目,劈而啖之。上问:‘尔何人?’曰:‘臣终南进士钟馗也。武德中应举不第,触阶而死,得赐绿袍以葬,感恩发誓,为除虚耗妖孽之事。’言讫,梦觉,而疾遂疗,乃诏道子画之。道子沉思,若有所睹,成图以进。上视之曰:‘是卿与朕同梦也。’”〔7〕
经过对比,可见沈括多延续卢肇关于钟馗的记载。
杨慎有《钟葵·钟馗·终葵》及《钟馗即终葵》文,考证“尧暄本名钟葵,字辟邪,后世画钟葵于门,谓之辟邪,由此传会也”〔8〕“俗画一神像帖于门,手执椎以击鬼。好怪者便傅会说钟馗能啖鬼”〔9〕。杨慎也认为钟馗的原型为北魏名将尧钟葵,其形象被画作神像贴于门。神像手执椎以击鬼。钟馗吃鬼之说由此讹传开来。
为何钟馗持椎击鬼?顾炎武《日知录》“终葵”一文曾言“马融《广成颂》‘翚终葵,扬关斧。’盖古人以椎逐鬼,若大傩之为耳”〔10〕。文中“古人以椎逐鬼”的观点如果是从马融《广成颂》中所得,那便需要查阅原文,马融的《广成颂》载“翚终葵,扬关斧。刊重冰,拨蛰户,测潜鳞,踵介旅”〔11〕。本意是冬季以椎破冰捕鱼。常常被用来论证终葵可以击鬼的《广成颂》中并没有说终葵是驱鬼之物〔12〕。
注释:
〔1〕钱慧安(1833—1911),初名贵昌,字吉生,号双管楼主,一号清溪樵子,宝山(今属上海市)人。侨居上海卖画,名重一时。善画人物和花鸟。
〔2〕《壶中天》,转引自王诤等编:《全编宋词》,延边人民出版社2004 年版,第2346 页。
〔3〕《大田县志》,厦门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52 页。
〔4〕沈括《梦溪笔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305 页。
〔5〕尧暄,字辟邪,上党长子人也。本名钟葵,后赐名暄。祖僧赖,太祖平中山,与赵郡吕舍首来归国。暄聪了,美容貌。为千人军将、东宫吏。高宗以其恭谨,擢为中散。奉使齐州,检平原镇将及长史贪暴事,推情诊理,皆得其实。除太尉中给事,兼北部曹事,后转南部。太和中,迁南部尚书。于时始立三长,暄为东道十三州使,更比户籍。赐独车一乘,厩马四匹。时箫赜遣其将陈显达寇边,以暄为使持节、假中护军、都督南征诸军事、平阳公。军次许昌,会陈显达遁走,暄乃班师。暄前后从征及出使检案三十余许度,皆有克己奉公之称。赏赐衣服二十具、彩绢十匹、织绢千余段、奴婢十口,赐爵平阳伯。及改置百官,授太仆卿。车驾南征,加安南将军。转大司农卿。太和十九年,卒于平城。高祖为之举哀,赠安北将军、相州刺史、赙帛七百匹。详见:魏收《魏书》(卷四十二列传第三十),《二十四史全译》,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 年版,第780—781 页。
〔6〕皇躬抱疾,佳梦通神,见幡绰兮上言丹陛,引钟馗兮来舞华茵。寝酣方悦于宸扆,不知为异;觉后全消于美疚,始讶非真。开元中抚念齐民,忧勤大国,万机亲决于宸断,微疟遂沾于圣德。金丹术士,殊乖九转之功;桐篆医师,又寡十全之力。爰感神物,来康哲王。于时漏滴长乐,钟敲建章,扃禁闼兮闭羽卫,虚寝殿兮阒嫔嫱。虎魄枕欹,象榻透荧荧之影;虾须帘卷,鱼灯摇闪闪之光。圣魂惝恍以方寐,怪状朦胧而遽至。硉矶标众,特异。奋长髯于阔臆,斜领全开;搔短发于圆颅,危冠欲坠。顾视才定,趋跄忽前,不待乎调凤管,揆鸾弦,曳蓝衫而飒纚,挥竹简以蹁跶。顿趾而虎跳幽谷,昂头而龙跃深渊。或呀口而扬音,或蹲身而节拍,震雕栱以将落,跃瑶阶而欲折。万灵沮气以憧惶,一鬼傍随而奋掷。烟云忽起,难留舞罢之姿;雨雹交驰,旋失去来之迹。睿想才悟,清宵已阑,祛沉疴而顿愈,御体以犹寒。对真妃言寤寐之状,六宫皆贺;诏道子写婆娑之状,百辟咸观。彼号伊祁,亦名郁垒,摊袄于凝冱之末,驱厉于发生之始。岂如呈妙舞兮荐梦,明君康宁兮福履。
王夫之《说文广义》解释“魁”时写道:“从鬼从斗,遂绘一魑魅之形,拜而祭之。如 终葵’,本斧首也,古或设于门,以辟不祥,俗遂绘一陋狞进士,谓之钟馗。”〔13〕翟灏《通俗编》考“钟馗”来源,认为“钟馗,与《考工记》云终葵者通,其字反切为椎,椎以击邪,故借其意以为图象”〔14〕。
是否存在由器物得名的可能性?确实存在。《左传·定公四年》记载了周武王灭商之后将殷遗族中的七族分给了康叔,其中就有终葵氏。终葵氏从事的职业就是制作利器—椎。终葵氏以职业为姓氏。但是正如前文讨论,“古人执椎击鬼”的论点如果无法建立起来,也就不存在“借其意以为图象”的可能性。
何新考证“钟馗啖鬼之故事,其来源始本于商代之巫相仲傀。仲傀为巫相,兼为驱鬼之方相。仲傀以同音而演变为仲虺。然虺乃神话中之怪蛇也。于是仲虺遂又演变为雄虺、雄伯,以及中垒、郁垒,并发生雄虺九首之传说,由驱鬼之巫而变为食鬼之怪兽”〔15〕。程毅中《驱鬼斩鬼话钟馗》一文中讨论了何新的观点“仲虺(又作仲傀)虽是汤的左相,并没有驱鬼的业绩。商人事鬼而不逐鬼,所以仲虺驱鬼的说法,也有待于证实”〔16〕。
那么“钟馗”形象到底构架于何时?
参阅前文可知钟馗之名不是唐明皇所创。晋末至刘宋时期〔17〕写成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卷七“道言:大门鬼吏真公,小门鬼吏小真,房门官吏哀文,后门守吏奴之,道上守吏尸供,内外大鬼,宅中强样,男女客令。何鬼来病主人,主人今危厄,太上遣力士赤卒,煞鬼之众万亿,孔子执刀,武王缚之,钟馗打煞,得便付之辟邪。传与天一北狱……一一如咒语,如太上口敕,不得留停,急急如律令”〔18〕。“钟馗”出现于《太上洞渊神咒经》卷七,可见“钟馗”之称早于明皇所梦。《太上洞渊神咒经》为道教经典,李唐王朝推崇道教。与此经类似的还有中晚唐敦煌写本S.2055《除夕钟馗驱傩文》〔19〕,以及敦煌写本伯3552《儿郎伟》〔20〕,从中显示出钟馗信仰与巫、傩文化的渊源。
帝王赐大臣历日表为古风,目的是为了让大臣了解新一年的时令。颁赐钟馗画则属于唐王朝的新举措。最早的谢赐钟馗及历日表,确实也是出现于玄宗朝。如张说〔21〕《谢赐钟馗及历日表》中所表达的“屏祛群厉,缋神像以无邪”〔22〕。张说表中所言的“厉”,即带来恶疾的厉鬼,比张说时代稍晚的刘禹锡〔23〕有《为李中丞谢钟馗历日表》〔24〕,其中“缋其神象,表去疠之方;颁以历书,敬授时之始”,“疠”即瘟疫恶疮之意。绘钟馗实际等同于皇家颁赐了去病之方,可保臣工身体无恙,为朝廷继续在新的一年健康工作。
图3 驱邪降幅五毒纹压胜钱直径4.68cm 孔径0.75cm 重24.10克四川大学博物馆藏
由沈括《梦溪笔谈》“巫医殚伎不能致良”可见是巫医在为皇帝治病。巫医是逐渐从“巫”中分化出来的,他们用药物治病的同时,会施以咒术,其所施之咒可能会有请钟馗驱除疫病之类的内容。明皇日闻咒语夜有所梦,所以会出现钟馗入梦之事。
或者,我们再了解一下周繇的《梦舞钟馗赋》:“皇躬抱疾,佳梦通神,见幡绰兮上言丹陛,引钟馗兮来舞华茵。”黄幡绰是明皇身边的伶人,机智善谑,唐人笔记小说载其逸事甚多。关于他的籍贯,有凉州(甘肃武威)〔25〕、河中府(山西永济)人〔26〕等说。关于钟馗的传说,有学者研究“在唐代及其以前,钟馗传说和信仰似乎主要存在和流传于以长安为中心的中原傩文化地区以及以敦煌为中心的西北一带”〔27〕。作为凉州人的黄幡绰,出身社会底层,在进宫之前可能对钟馗说、巫咒便已熟悉,因此当明皇抱疾之时,他向明皇进言“钟馗舞”。明皇日有所见,夜有所梦。笔者试想,正是明皇之梦、道子之笔将钟馗由文字演变为具体的形象。
查阅《周礼》六官中的掌管“礼”的春官宗伯属下负责祝巫的官员有大祝、小祝、丧祝、甸祝、诅祝、司巫、男巫和女巫。一切的巫术活动在司巫的指导下完成,司巫手下有男、女巫无数。男巫“春招弭,以除疾病”〔29〕。在“夏官司马”的下属有“方相氏,狂夫四人”,“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病”〔30〕。方相氏为“驱鬼之官,其职于古统掌于巫”〔31〕。方相氏与男巫均为从事巫事的巫官。
钟馗可能起源于商周“招弭以除疾病”之男巫或“索室驱疫病”的方相氏。当时的巫觋不与民杂,有优秀的品质,有较高社会地位,服务于统治阶级。有的贵族即担当官巫。进入春秋战国,礼坏乐崩,原本依附于统治者的巫觋不能再获得统治阶级的供养,开始依靠其宗教技能为民众服务或者游走于各国国君、贵族间求生活。随着诸子百家的兴起,巫觋之术遭到批判。此后虽少数巫觋还能在统治者身边谋得一份“供养”,更多的巫觋则注入民间,开始为普通民众祛厄,成为某些傩仪中的主角。随着民间钟馗驱病厄形象的确立,机缘巧合借助黄幡绰或巫医“之力”回传至宫廷,得到统治者的认可,与盛中唐时期颁赐钟馗画与官方赐历日表旧俗相结合。
卢肇《唐逸史》中记载钟馗的出身为“武德中应举不第”人士,因落第触阶而死。沈括《梦溪笔谈》中当唐王问大鬼是何人,大鬼回答自己是“武举不捷之士也”。“武德”变成了“武举”!由此推断出钟馗的两个死亡时间。
《唐摭言》载:“高祖武德四年(621)四月十一日,敕诸州学士及白丁,有明经及秀才、俊士,明于理体为乡曲所称者,委本县考试,州长重复,取上等人,每年十月随物入贡。”〔32〕此举标志着唐代科举制度的确立。所以卢文中的钟馗的死亡发生在初唐高祖武德时期,卢文中的钟馗为文举。
注释:
〔13〕详见王夫之《说文广义》,傅云龙、吴可主编《舟山遗书》(第六卷),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2779 页。
〔14〕详见翟灏著、陈志明编校《通俗编》(上),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353页。
为了尽快促进统计人员熟悉和掌握业务知识,他制定统计管理制度,对统计人员定期进行考核,帮助他们熟悉统计业务,不让他们走弯路。
〔15〕何新:《文史新考二篇》,《学习与思考》,1984 年第5 期,第77 页。
〔16〕程毅中:《驱邪斩鬼话钟馗》,《文史知识》1986 第8 期,第62 页。
〔17〕《太上洞渊神咒经》,前10 卷约成书于东晋末至刘宋初,后10 卷完成于中唐以后至唐末,为中晚唐道士增补。详见任继愈:《道藏提要》,转引自张宜:《画说钟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1 年版,第20 页。
〔18〕黄永武编《敦煌宝藏》(第120 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 年版,第480 页。
〔19〕“正月杨(阳)春担(佳)节,万物咸宜。春龙欲腾波海,以(异)瑞乞敬今时。大王福如山岳,门兴壹宅光辉。今夜新受节义(仪),九天龙奉(凤)俱飞。五道将军亲至,虎(步)领十万熊罴。衣(又)领铜头铁额,魂(浑)身总着豹皮。教使朱砂染赤,咸称我是钟馗。捉取浮游浪鬼,积郡扫出三峗(三峗:山名,在甘肃敦煌市东南,如 投三苗于三峗’)。”详见黄征、吴伟编校《敦煌愿文集》,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963—964 页。
〔20〕敦煌写本经文伯3552《儿郎伟》“驱傩之法,自昔轩辕,钟馗白泽,统领居仙。怪禽异兽,九尾通天。总向我皇境内,呈祥并在新年。长史寿同沧海,官祟八坐貂蝉。四方晏然清帖,猃狁不能犯边……”详见党银平,段承校编著《隋唐五代歌谣集》,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76 页。
〔21〕张说(667—730),字道济,一字说之,河南洛阳(河南洛阳)人,前后三次为相,执掌文坛三十年,为开元前期一代文宗。
〔22〕详见周绍良主编《全唐文新编》卷二二三,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 年版,第2534 页。
〔23〕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河南洛阳人,唐朝时期大臣、文学家、哲学家。
〔24〕详见《刘禹锡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年版,第119 页
〔25〕“黄幡绰,出生于丝绸之路名城凉州(今武威市),是唐代开元、天宝年间赫赫有名的宫廷艺人。”详见江苏省昆山市巴城镇志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名镇志丛书巴城镇志》,方志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5 页。
〔26〕“黄幡绰(生卒年不详),河中府(山西永济)人。”详见薛首中:《山西音乐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17 年版,第163 页。
〔27〕刘锡诚《钟馗传说和信仰的滥觞》,《中国文化研究》,1998 年第3 期,第54 页。
〔28〕杨慎《丹铅总录笺证》,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536—537 页。
〔29〕杨天宇《周礼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372 页。
〔30〕同上,第451 页。
〔31〕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燕京学报》,1936 年第20 期,第534 页。
〔32〕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133 页。
〔33〕欧阳修、宋祁《新唐书》“选举志上”,中华书局1975 年版,第1170 页。
图4 [明]朱见深 岁朝佳兆图轴 59.7cm×35.5cm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唐代科举分为贡举和制举,贡举又分为文科和武科之分。武举创设于武则天(690—705)执政时期。据《新唐书》“选举志上”记载武举“盖起于武后之时,长安二年,始置武举”〔33〕。武则天于长安二年(702)颁布了创设武举的敕令。《梦溪笔谈》中的钟馗为武举,因此沈括所描述的钟馗其死亡最早发生在武周后期。
图5 [清]王素 年景挑图轴 128cm×47cm 纸本设色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明清神魔小说盛行,钟馗的故事无疑是极好的题材。钟馗的故事从“简讯”扩充为“专著”。而钟馗从孔武有力的“武举”又变回满腹经纶的“文举”。在《庆丰年五鬼闹钟馗》中,钟馗的籍贯为“终南山甘河镇人”,他“满腹诗书,前者中过乡贡进士,因杨国忠当权,两次不能中殿试”。钟馗的仕途之路因为奸相的阻挠,颇为坎坷。当钟馗获得第三次进京赴试的机会时,他已经心灰意懒,但是禁不住父母官的游说,再次踏上了考试的进京之路。钟馗怀揣着“今日要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豪情,最终还是与金榜无缘,忧愤而死。杨国忠为玄宗朝臣。钟馗恢复了文举的身份,死亡时间又向后顺延至玄宗朝杨国忠当权时期。
从晚唐卢文中的“武德中应举不第”的文士到宋代沈文中的“武举不捷人”的武举,至明初又恢复了“满腹诗书”乡贡进士,钟馗可谓是“能文能武”全才。钟馗悲剧发生的时代从高祖到武周再至玄宗,时间一再后延。
在《蒲觞邀福图》中,钟馗所着的官袍前襟上的官补为禽鸟,也就是文官的官补图案。另有收藏于苏州博物馆的陈洪绶《钟馗图》,图中钟馗着龙纹官衣。钟馗死后被封为判官,赐予了靴笏襕袍,之后的画家们纷纷根据自己的想象,为钟馗“穿”上了各种官袍。
在钟馗戏繁盛的明清时期,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同为昆曲《嫁妹》,南昆的钟馗嫁妹时所穿吉服为红判官帽、红冠衣,手执大白折扇,为文官打扮,而北昆中钟馗在嫁妹时所穿为青素官衣,不拿扇子,打扮为武官。统一人物的扮相,出现了“文相”与“武相”的不同解读与表现。
从《太上洞渊神咒经》显示出,当家宅不宁,主人危厄病痛时,钟馗与力士、赤卒、孔子、武王一同出现,各神“分工”不同,钟馗负责打煞。《太上洞渊神咒经》没有确定的时间指向。
玄宗昭告天下,图绘钟馗,以祛邪魅,并在除夕颁赐钟馗像给臣子,如刘禹锡《为李中丞谢钟馗历日表》及《为杜相公谢钟馗历日表》,张说《谢赐钟馗及历日表》。大量名臣的谢赐钟馗历日表显示除夕图绘、悬挂钟馗的习俗在此时逐渐建立起来。
沈括《梦溪笔谈》:“熙宁五年……是岁除夜,遣入内供奉官梁楷就东西府给赐钟馗之象。”〔34〕
文震亨《长物志》载:“悬画月令……十二月,宜钟馗迎福、驱魅嫁妹。”〔35〕
《翁同龢日记》有云:“是日皇太后(慈禧太后)赐御笔福寿字、朱拓御画钟馗一张,龢与潘祖荫同被此赐。”〔36〕
说明由唐而宋,直至明清除夕张挂钟馗像的风俗一直在延续。
龚开的《中山出游图》(图2)绘钟馗与小妹率鬼众出游的情景,队列前部为钟馗乘坐肩舆,扭向回头看着小妹,钟馗豹头环眼,翻鼻钢髯;画卷居中第二乘肩舆上是墨妆的钟馗小妹〔37〕,钟馗小妹身边都是丑陋的女侍;画卷后部是挑担前行的鬼众。仔细观察钟馗小妹这一组形象,发现其周围的女鬼服饰纹样颇有深意,女鬼衣裙纹样中有老鼠、蝎子、蜈蚣、蛇、蜻蜓、蝙蝠等。端午的五毒为蝎子、蟾蜍、蜈蚣、壁虎和蛇。《武林旧事》中记载的端午节俗,“插食盘架,设天师艾虎,意思山子数十座,五色蒲丝百草霜,以大合三层,饰以珠翠葵榴艾花。蜈蚣、蛇、蝎、蜥蜴等,谓之 毒虫’……又以青罗作赤口白舌帖子,与艾人并悬门楣,以为禳禬”〔38〕。周密与龚开时代接近。周密记载的端午节俗中虽未提及钟馗,但说到了端午的“毒虫”,并提到端午节俗的目的之一就是祈禳,驱逐毒虫。龚开《中山出游图》中钟馗小妹鬼仆服饰的纹样与周密记载端午节俗所驱除的毒虫颇多吻合。
现藏于苏州博物馆的陈洪绶《钟馗图》,图中钟馗着龙纹官衣,头上簪榴花等,一手持剑,一手捧爵,神威异常。铜爵内有菖蒲叶,暗示铜爵内所盛为菖蒲酒。钟馗骨相奇特,衣纹方折,线条刚劲有金石趣味。图中题款“乙酉(1645)端阳陈洪绶为柳塘王盟兄画于青藤书屋,劝蒲觞也”。显而易见,陈洪绶此图所绘为端午钟馗。
驱五毒本来是张天师的职责,但钟馗开始出现于端午时节,当然风俗的形成需要较长的时间确立。在很多地方志中,我们可以见到,钟馗与张天师并存于端午节俗中,如《钱塘县志》载:“ 天中节’。门贴五色镂纸,堂设天师、钟馗像,梁悬符篆。”〔39〕《甫里志》载:“五月 端午’,帖印符,悬钟馗或天师像,系蒲艾于床,并作瓶供。”〔40〕
有些地方则直接以钟馗替代了张天师,如《江都县志》载:“五月 端午’:自朔至 午日’,竞以角黍相饷,亲戚亦修馈贻之节。儿女佩丹符、悬五色缕,庭中挂钟馗以辟邪。”〔41〕《盱眙县志略》五月:“初一日则有收瘟之赛会,初一日,居民均用色纸制葫芦,上书 瘟神老爷本姓雷,一见葫芦打马会’等字样,交贴门旁,或系桃树头悬于门楣上,以拒瘟神。并悬钟馗图,以镇不祥。”〔42〕
由《江都县志》《盱眙县志略》中道出了钟馗出现于端午的原因是为了“辟邪”“拒瘟神”“镇不祥”。端午节的节俗本身既有辟邪除瘟的含义,这也与钟馗驱病厄、祛邪祟的“职能”契合。普通民众尚鬼神,信卜筮,好淫祀。原本并未出现于端午的钟馗,因着习俗的变化,被“请”了出来,供于端午节普通民众的厅堂之上。
接下来谈一下气候的因素。1400年至1900年,全球进入小冰期,我国称为“明清小冰期”,这也是明朝末年饥荒连年,农民起义的原因之一。气候的改变导致天灾,天灾又导致疫病盛行,民间求索各种驱疫之法,端午钟馗应运而生〔43〕。至清中期,五毒与钟馗、钟馗与端午已经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大量“钟馗祛五毒”压胜钱(图3)出现于此时期,说明钟馗从宗教、文学、艺术领域向民间生活的方方面面渗透。
钟馗由严肃的驱鬼祛祟的神祇,逐渐“俯下”身段,与普通民众的生活相联系,并且在“严肃可怖”的面孔下,慢慢滋生出“赐福天官”的“平易近人”的样貌。
元郑廷玉《包待制智勘后庭花》第四折中有“增福禄、画钟馗”〔44〕句。再如明周宪王朱有燉的《福禄寿仙官庆会》,描写福禄寿三仙官召钟馗荡除妖祟,然后三仙官为人间赐福添寿。杂剧《庆丰年五鬼闹钟馗》主要以迎吉祥、庆丰年、颂恩德为主旨。钟馗与蝙蝠的图像应该是根据具体的文本才能创作出来。在清烟霞散人《斩鬼传》中,钟馗自刎后唐天子追悔莫及,封他为驱魔大神。钟馗在从阴间返回阳间经过奈何桥时,一个小鬼自荐能知鬼的所在,情愿做钟馗的向导,表白生前为田间鼹鼠,因与鹪鹩赌赛,饮奈何水可变蝙蝠〔45〕。正如白居易《喜老自嘲》所言“毛龟蓍下老,蝙蝠鼠中仙”,自古对蝙蝠就饱含褒扬。当钟馗与蝙蝠、福文化产生关联后,一发不可收拾。钟馗与蝙蝠、照镜、蜘蛛、福禄等图像开始并置在一起。
朱见深《岁朝佳兆图》(图4)上题:“柏柿如意。一脉春回暖气随,风云万里值明时。画图今日来佳兆,如意年年百事宜。成化辛丑(1481)文化殿御笔。”钤盖“广运之宝”朱文印。钟馗一手持如意,一手扶小鬼肩,双目看向面前飞舞的蝙蝠。小鬼手戴金镯,捧着朱盘,盘内有双柿和柏叶。背景笔墨甚少,仅渲染出蒸腾缭绕的云气。成化帝御笔亲绘的钟馗图显示了钟馗可保“百事如意”的迎福法力。正如前文明皇颁赐钟馗像的诏告一样,帝王家(成化帝的绘画、周宪王的庆赏剧)的推广力是巨大的。
钟馗从傩仪中专职驱疫的神祇,以明皇梦钟馗为基础,完成了图像的建立。至明清时期,钟馗题材的小说、戏剧繁盛。钟馗啖鬼的狰狞形象逐步减弱,钟馗迎福的作用渐渐加强。驱祟与迎福,这两者犹如硬币的两面,此前多强调钟馗的驱疠,而后期多强调驱疠之后的迎福。
再如王素《年景挑图》(图5)中,几位民间艺人走千家串万户跳傩,一人敲锣,招揽家中人出门观看。这一家老老少少被傩仪鼓声吸引,走出家门,围拢观看。三个艺人头戴面具,一手持葫芦杖,高额白须,一手持笏板,黑面虬髯,一手捧元宝,美髯笑面。从三人所戴面具中可以清晰分辨出,从左至右,分别为寿星、钟馗、禄星。正如《渭南县志》载“除夕,优人扮钟馗,遍诣人家,鸣锣击鼓,曰驱鬼”〔46〕。从图中可见钟馗在民间已经取代了福星的位置。
从明皇之“痁”“抱疾”,可见钟馗最初的指向是驱除与病痛有关的邪祟,其可能起源于商周“招弭以除疾病”的男巫或是“索室驱疫病”的方相氏。随着民间钟馗驱病厄形象确立后,机缘巧合,借助黄幡绰或巫医“之力”,又回传至宫廷,得到统治者认可,颁赐钟馗画与官方赐历日表旧俗结合,实现了钟馗图像的推广。
张天师端午驱五毒的职责,被后来居上的钟馗“接手”。至清中期五毒与钟馗,钟馗与端午的联系已经相当紧密。
钟馗形象的内涵逐步丰富,与世俗渐渐贴近,在辟邪驱鬼的“职能”之外,在民间树立起“捧着平安,顶着吉庆”〔47〕的福神形象。
注释:
〔34〕沈括《梦溪笔谈》,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305 页。
〔35〕文震亨《长物志》,中华书局2017 年版,第116 页。
〔36〕翁同龢《翁同龢日记》,中华书局1992 年版,第2075 页。
〔37〕“墨妆”类似于驱傩中的染面,如孟郊《弦歌行》:“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
〔38〕周密《武林旧事》,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 年版,第47 页。
〔39〕《钱塘县志》(三十六卷·清康熙五十七年刻本),《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5 年版,第594 页。
〔40〕《甫里志》(二十四卷·清乾隆三十年刻本),《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5 年版,第391 页。
〔41〕《江都县志》(三十二卷·清乾隆八年刻本),《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5 年版,第492 页。《富阳县志》(二十四卷·清光绪三十二年刻本),《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5 年版,第610 页。
〔42〕《盱眙县志略》(不分卷·民国二十五年刻本),《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5年版,第537 页。
〔43〕在很多资料中,均指出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的瘟疫中,因死人无数,民间就将钟馗请出来捉鬼,由此形成了端午节挂钟馗的习俗。如舒惠芳:《红丹门神—佛山木版年画》,广东教育出版社2012 年版,第66 页。沈昌明:《徽州—方言词汇与民俗文化研究》,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69 页。两文中均将终葵出现于端午的时间指向了乾隆二十二年(1757),但均没有展开详论。
〔44〕夏于全主编《唐诗宋词元曲》(第5 辑“元曲”),延边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2603 页
〔45〕此处似脱胎于《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46〕转引自孙景琛《中国乐舞史料大典杂录编》,上海音乐出版社2015 年版,第589 页。
〔47〕语出《天下乐·钟馗嫁妹》,详见中国戏曲学院编:《京剧选编》(第九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 年版,第143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