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新县耕香院出土八大山人等印章初考(下)

2020-03-14 03:56周永良许彬彬
中国书画 2020年11期
关键词:道人道士道教

◇ 周永良 许彬彬

图6 “豫章西靖道人”铜印,印面边宽4.6厘米,印台厚0.5厘米,连瓦纽通高2.5厘米

六、“豫章西靖道人”瓦纽铜方印

该铜印印面边宽4.6厘米,印台厚0.5厘米,连瓦纽通高2.5厘米。瓦纽宽大,制作挺括,锈色自然。印面凿刻篆体白文“豫章西靖道人”三行六字。章法匀整疏朗,书体和字形结构属小篆体和古文,笔画多方起方收,平实质朴。线条平稳中略有粗细曲直变化,随意自在,锋棱隐现,时见刀锋笔意。据印文“西靖道人”,应属私印,表明区域为“豫章”,即南昌郡(图6)。

汉六朝官、私印印面尺寸较小,为汉尺方寸之间,约为2.3厘米见方,印台较高,在0.6厘米以上〔44〕。隋唐时期,印制较汉六朝出现重大变化,官印印面尺寸较汉六朝增大许多,除了皇帝玺宝,直至元代,一般官印平均值在5.5至5.6厘米见方。但完全正方形很少,几乎都是长方形或纵边略长。印文绝大多数为直接铸造或焊铸,字腔极深,约为1厘米,印台较高,纽式几乎全是鼻纽和橛纽。至于隋唐至宋元这一时期私印,据孙慰祖先生主编《唐宋元私印押记集存》所载,汉字印记、印迹共1729方,印面尺寸大小不一,方印边长绝大多数为1至4厘米,很少达到4厘米以上,4.5厘米以上则绝少,仅有宋徽宋“御书”朱文印5.3厘米,元代皇姐祥哥剌吉“皇姊图书”朱文印4.9厘米,元代玄教大宗师吴全节“赐闲闲看云之章”白文印5厘米等数印〔45〕。

虽然私印印面尺寸、纽式以及印文书体等较官印更具多样性,但形体特征基本仍与官印相同,印台高厚,字腔铸造较深,如唐代“敦实”橛纽朱文印印台厚达1.35厘米,“李忠之印”柱纽白文印印台更厚达1.7厘米。除了元代出现的花押印,宋元时期仍基本保持较高的印台。至于纽式,主要是宽厚的橛纽,也有少数杙纽、鼻纽,偶见兽纽、龟纽、覆斗纽。元代私印纽式呈多样化趋势,但仍以橛纽、鼻纽为主〔46〕。1984年,在杭州苗圃发现元代著名书画家鲜于枢墓,出土“鲜于枢伯几父”“伯几印章”铜印两方,纽式均为橛纽,印台仍较高厚,分别达0.8厘米、0.95厘米〔47〕(图7)。

此“豫章西靖道人”铜印印面尺寸达4.6厘米见方,汉六朝除了帝、后玺印,私印绝无如此之大印面。隋唐至宋元私印印面虽有较大尺寸,但印台普遍高厚,除了元代花押等特殊印记,绝少有仅0.5厘米之薄印台(相对较大的印面而言),也未见印面尺寸如此之大瓦纽印。

明嘉靖、万历以后,虽然文人自篆自刻的石印大行于世,但铜、玉、牙、晶等印材依然十分流行,尤其铜印,无论官、私印应用相当普遍〔48〕。不仅如此,晚明摹古成风,印宗秦、汉成为时代共识。顾从德委罗王常精选秦、汉古玉印一百五十余方,铜印一千六百余方,于隆庆六年(1572)钤拓《集古印谱》二十部,为好事者竞相购去,无以广同好,又将此原拓本扩充,于万历三年(1575)以木板翻摹成谱,辑成《印薮》六卷,“艳播一时”,流传至广〔49〕。甘《印章集说》中说:“武陵顾氏集古印成谱,行之于世,印章之荒,自此破矣。好事者始知赏鉴秦、汉印章,复宗其制度。”〔50〕甘还在《集古印正》中附有各式纽制图样〔51〕,其中瓦纽印即是当时模仿汉印样式(图8)。该图样虽属示意图性质却并不草率,印面与印台大小比例与整体形状相较真正的汉印,印台明显偏薄,差异明显,也反映了自元代开始较汉唐两宋铜印印台逐渐低薄的总体趋势。虽说是摹汉印,但因限于明人对汉印的认识水平没有现今那么科学精确,故印谱中所摹汉印图样有所失真,不过该图样恰与此“豫章西靖道人”瓦纽铜印低薄的印台和宽阔的瓦纽以及整体形状均十分相似。浙江省平湖市博物馆藏有清康熙十七(1678)御赐高士奇“忠孝之家”铜鎏金瓦纽朱文方印(图9),宽阔的瓦纽和相对较薄的印台(此为朱文铸印,腔体稍深,但印面较大,与印台的比例仍较宋元朱文印印台偏薄)以及整体形状,与此《集古印正》中所附图样及此“豫章西靖道人”瓦纽铜印三印比较,颇为类似,这正反映了晚明至清初这类瓦纽铜印的流行样式和时代特征。

关于印文书体风格和笔画形质特征,从《唐宋元私印押记集存》所辑印来看,印文书体基本为小篆、九叠篆、古文以及楷书四种。绝大多数为朱文,少有白文,所见白文印,笔画相对较满、较密,线条柔软圆转,或剥蚀或光滑,以肥瘦均匀类“玉箸”者居多,很少有锋棱外显的笔画。书体字形结构和笔画安排多属不标准的小篆体。诚如甘《印章集说》中说,唐之印章,流于讹谬,宋承唐制,文愈支离。元印宗玉箸,古朴之妙,则尤未然。

此铜印书体“豫章西靖”四字为标准《说文》小篆,“道人”二字不属《说文》小篆。“道”字写法,与《订正六书通》所收“孟道之印”之“道”字同,当取自汉印,元明时期印章中多见。“人”字写法,与《订正六书通》中所收《王存乂切韵》之“人”写法基本相同〔52〕。王存乂《切韵》已轶,此书为宋郭忠恕《汗简》所收,为五代北宋收录先秦古文字样。此铜印印文书体既有标准小篆体,也夹杂先秦和汉代流传的其他古文字体,为唐宋元明时期篆刻印文习尚。至于其锋棱时显的篆文线条与唐宋元时期柔软圆转而匀整的“玉箸”篆相比差别甚大,风格特征具有明显的差异。

图7 “鲜于枢伯几父”铜印

晚明时期,何震崛起印坛,至万历末成为印坛盟主,影响极大。崇祯七年(1634),吴继仕《翰苑印林》序中说:“吴郡何主臣氏追秦、汉而为篆刻,盖千有余年,一人焉。天下群起而效之……”〔53〕何震篆刻突破时人模拟《印薮》的局限,一改循俗泥古、呆板乏神的“木板气”习尚,强调刀锋笔意,刀法刚健雄肆,印风“猛利”,同时强调文字规范,继承从元代吾丘衍以来提倡的印宗《说文》宗旨。周亮工《印人传·书何主臣章》云:“六书不能精义入神,而能驱刀如笔,吾不信也。以故主臣印无一讹笔,盖得之国博居多。”但由于时代局限,晚明时期对金石文字学研究尚处于探索阶段,同时还流行炫博尚奇的风气,书写刻印常见花体杂篆、生僻奇字。朱简《印经》中说:“大过寸馀,而文或盘屈、或奇诡者,定是明印。”白谦慎先生曾说:“在中国文人篆刻史上,晚明的印章最难辨识。”〔54〕篆文乖谬现象,自唐宋以来直到清初考据学兴盛之前尚未得到根本扭转。此铜印中篆文既有规范的小篆,也夹杂古文。刀法锋棱时显、方峻拙重,运刀随意自在,章法疏朗规整而无“木板气”,显然受何震印风影响,但不如何震“猛利”〔55〕,其年代当晚于何震。至于印文内容,甘旸《印章集说》中说:“时用号印及别号为印者,曰 某道人’‘某居士’‘某逸士’‘某山长’‘某主人’等字,古无此制,唐、宋近代始有之。”

该铜印制作年代,且不论印面尺寸,仅据印文内容,汉六朝完全可以排除。唐宋元时期铜印,高厚的印台,显著的橛纽(未见有如此铜印瓦纽),多见朱文深腔形制以及柔软圆转的篆体文字,与此铜印形制以及篆文风格比较也有明显差异,故也不可能早至元代。至于清代康熙中晚期以后,石印大兴,一般私印虽牙、木、晶、玉等材质尚不乏所见,但几乎已是石印的天下,除了官印,很少用铜印。同时黄山和浙派印兴起,篆刻刀法的时代特征十分显著,与此铜印篆体风格也明显不同。此铜印基本不太可能晚至康熙中期以后。综上,据印章尺寸、纽式、印台形制以及文字内容、篆体风格与刀法特征等分析,笔者认为此铜印的制作年代当在明末清初。

图8 模仿汉印样式的瓦纽印

印文中“西靖”是什么意思?

注释:

〔44〕见孙慰祖《汉印论》,载《可斋论印新稿》,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 年3 月版,第40—60 页。

[45]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年12 月版(下同)。按,所辑包括所有质料铸造、凿刻朱、白文印。印面尺寸未标注,据后记,所辑印均原大,尺寸据笔者实测。

[46]见孙慰祖《隋唐官印体制的形成及主要表现》《唐代私印鉴别初论》,载《可斋论印新稿》;孙慰祖《隋唐宋元玺印的断代与辨伪》《北宋私印鉴别初论》,载《可斋论印三集》,上海新世界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7 年8 月版。

[47]“鲜于枢伯几父”橛纽白文铜方印,边长2 厘米(另一边1.9 厘米),通高2.1 厘米,印台厚0.8 厘米;“伯几印章”橛纽白文铜长方印,印面纵边2.4 厘米,横边1.7 厘米,通高2.4 厘米,印台厚0.95 厘米。杭州博物馆藏。

[48]白谦慎先生根据陈智超《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明代徽州方氏亲友手札七百通考释》一书说:“我们从比文彭稍晚的徽州儒商方用彬(方本人也治印)的友人写给他的信札中可以看出,当时人还常提到铜印。如果这里的 铜章’指的是印材而非汉印风格的印章的话,那么在万历年间,铜印还是很流行的。”见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中译增订版),第60 页注(7),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年4 月北京第一版。(下同)

[49][50][53]韩天衡编辑《历代印学论文选》下册,第430 页顾氏《印薮》、第434 页《甘〈集古印正〉自序》;上册,第76 页;下册,第503 页。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年8 月第二版。(下同)

[52]〔明〕闵齐伋辑,〔清〕毕弘述篆订《订正六书通》,上海书店出版社1981 年第一版。

[54]见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中译增订版),第73 页。

[55]何震“猛利”印风,也有失之粗野之弊,而稍晚于何震的朱简《印品发凡》批评说:“长卿板织,歪斜并作。”又在其《印经》中云:“摹汉篆而不知其法,于是以粗硬为古雅,平满为整齐,牙角虬然,篆隶法离,而古人风流蕴藉之意都亡矣。”甘《印章集说》中也说:“曲则婉转而有经脉,直则刚健而有精神,勿失死板软弱。”对篆刻之道补偏救弊,提出了刚柔相济的艺术主张。载韩天衡编辑《历代印学论文选》上、下册。

图9 清康熙十七年(1678)御赐高士奇“忠孝之家”铜鎏金瓦纽朱文方印

南朝刘宋道士陆修静《陆先生门道科略》云:“置二十四治,三十六靖庐。”“奉道之家,靖室是致诚之所。”唐代道士王悬河《上清道类事相》云:“起靖馆宫堂,乃引律曰安靖,民家曰靖,师家曰治。”可见“靖”与“治”均指道教徒修炼之所。刘昭瑞《考古发现与早期道教研究》一书中说:“钟嵘《诗品》卷一记宋临川太守谢灵运事云:‘……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是为客儿。’上引文末小字双行注云:‘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杜治’应即杜明师之治。”1966年4月,江苏镇江丹徒县焦湾侯家店南朝墓葬(M29)中出土一枚道教六面铜方印,其中一面刻篆书白文“东治三师”。据刘昭瑞先生研究,“查张陵等所立二十八治及其他八配治、八游治中,并无 东治’一称,该治当是东晋天师道中人所立。 东治’之 东’,是相对于某一地区的方位名,还是具体地名,尚不清楚。但作为方位的可能性较大,陶弘景《真诰》记东晋许长史事有 南山治’,所谓 南山’,乃指许长史所在的雷平山,亦为其宅舍所在地”〔56〕……

唐宋元明时期江西成为全国道教传播中心区域,有贵溪龙虎山天师道(正一派,龙虎宗)、樟树阁皂宗(灵宝派)、西山净明道(又称净明忠孝道)、南丰神霄派,有贵溪张留孙玄教(龙虎宗支派),有元代从北方传入江西的全真派。而龙虎山更是天师正一道祖庭,宫观林立,不计其数〔57〕。据《江西通志》载,宋、元时期各地道教宫观350余所,而明万历《新修南昌府志》所载仅南昌府一地就有160所。南昌西山(逍遥山)万寿宫为净明忠孝道祖庭,西山横跨南昌、新建、奉新、建昌四县,元代西山本地建有众多的与许逊崇拜相关的宫观祠庙〔58〕。

印文“西靖”之“西”与上述刘昭瑞文中所谓“东治”之“东”性质相似,当是泛指某一地区的“靖”或“治”的方位。“西靖”应即指南昌西部地区众多的靖庐道观。值得注意的是“东治三师”是指道教教团组织机构,道教有所谓“民家曰靖,师家曰治”。因此“西靖道人”当是以私家靖庐“西靖”为名所取的别号。

“西靖道人”印主是道士吗?

自汉魏以来“道人”与“道士”之称,时分时混,不易厘清。“道人”与“道士”一词,西汉即有之。两汉之际,始称方士为道士或道人。《后汉书·铫期王霸祭遵列传》:“丰好方术,有道士言丰当为天子。”〔59〕《汉书·京房传》又云:“法曰:‘道人始去,寒,涌水为灾。’”龚鹏程《道教新论》中说:“汉代社会上流行的道很多,大家各道其道,用剑的有 剑道’,谈房中术的有 阴道’,另有 上圣杂子道’‘神农杂子技道’之类。不胜枚举……这些人都称为道士。”又说:“佛教初入中国时,世也视为诸道之一,称为佛道。”“和尚之称为道人,也是这个缘故。”〔60〕所以宋释道诚《释氏要览·称谓》云:“道人。《智度论》云:得道者名为道人。余出家者未得道者,亦名道人。道者亦同此说。”〔61〕陈国符《道藏源流考》云:“初则以道人道士泛指僧道,至南北朝乃以道人称沙门,道士指黄冠。《齐书·高逸·顾欢传》: 道人与道士战儒墨,道人与道士辨是非。’《南史·陶弘景传》:‘道人道士并在门中,道人左,道士右。’”〔62〕钟少异《道士、道人考》云:“至北魏寇谦之清整道教,遂正式采用道士为教团组织中的信徒的称号。北周释道安《二教论》称:‘自于上代,爰至苻姚,皆呼众僧以为道士,至寇谦之,始窃道士之号,私易祭酒之名。’”“梁释僧顺《释三破论》:‘是故沙门号曰道人,阳平呼曰道士。’”“清钱大昕曾谓 六朝以道人为沙门之称,不通于羽士’, 道人与道士较然有别’。”〔63〕

楼宇烈在《中国文化中的儒释道》一文中说:“大约从东晋开始至隋唐时期,中国文化逐渐确立了以儒家为主体,儒释道三家既各自独标旗帜,同时又合理互补以应用于社会的基本格局。”〔64〕两宋金元以来,儒、释、道三教越来越趋向融合,李四龙《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类型》中说:“这个融合过程,在南北朝后期渐露端倪,在北宋大致成型,到了明清社会则已登峰造极。”南宋道士夏元鼎《三教归一图说》云“三教殊途同归,妄者自生分别”,甚至说“三教等无差别,本来面目只是一个,但服色不同耳”。南宋金元时期,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与北方“全真道”创立者王重阳都力主“三教归一”,援禅入道。王重阳有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65〕

正是在“三教归一”的思想潮流下,儒、释、道三教相互吸收融通,虽然仍各自保持着自家基本特色,但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尤其是道教,不仅在思想义理上,而且在戒律仪轨等组织和制度上,很多都借鉴和仿效佛教。宋元明时期兴盛的全真道,吸收佛教教义理念最为典型,提倡性命双修,真性即仙之说,“离名相,超时空”,不再强调道教肉身长生不死的观念。卿希泰《中国道家史》说:“把获得法身、精神超出生死的修道者称为 真人’,有点像佛教所说的罗汉、禅宗所说的明性见性者、 无心道人’,全真道的这种修炼路线,已十分趋近佛教之道。”诸如吸收佛教六道轮回之说、仿效禅宗南派打坐方法、标榜“不立文字”等等〔66〕,甚至连佛教中的文殊、普贤、观音菩萨也成了道教神仙系统中文殊天尊、普贤真人、慈航道人。白玉蟾常投宿寺院与禅僧唱和,可谓完全打成一片,所作诗文很多内容都有关佛教,如所作《寒松序》有云:“以佛照余波而滋养其根脚……六祖有菩提本无之旨,讵可虚掠?黄檗有覆荫天下之言,从教接响。”还有不少以禅宗参禅“升堂”“小参”“结座”为形式的语录作品,均具有浓厚的禅意。白玉蟾还自称“海南居士”,而“居士”之称源自佛教〔67〕。他又号“琼山道人”,“道人”之号却是自北魏寇谦之清整道教以后所指佛教徒。

因此宋元以来道家徒虽然道号一般仍作“某某子”,或自号“某某散人”,或被尊称“某某真人”等,如王重阳号重阳子,丘处机号长春子,夏元鼎号云峰散人,又称西城真人,但也有不少兼有佛教徒“道人”的别号,如白玉蟾号海琼子,云外子又号琼山道人。《净明忠孝全书》载元代道士徐异《丹扃道人事实》云:“丹扃子姓徐,名异,一名慧,字子奇……士君子常称奇峰先生,又称丹扃道人。”〔68〕明末清初全真道龙门派第八代律师岑守静,号可居道人。王常月弟子,龙门第八代施亮生(即施道渊),号铁竹道人〔69〕。道教徒以“道人”为别号不乏其例。正是全真道家仙佛不分的理念,打破了钱大昕所谓“六朝以道人为沙门之称,不通于羽士”的界线。不过佛教徒戒律仪轨仍比较严格,“皆舍本姓,同称释子”。宋元以来,佛教徒未见自号为“某某道士”的,也未有将修道之处的寺院庵堂称为靖庐的,故印文“西靖道人”所含“靖”字可明确指道家“靖庐”。鉴于宋元以来不少道教徒又自称“道人”以及佛道二教往来密切的情况,因此“豫章西靖道人”印主可确定是某道教徒。

具体印主究竟为何人,是否可能为颍学弘敏、刘元键或八大山人,此略作简要分析:此铜印虽然出土于弘敏主持奉新耕香院遗址,但据《五灯全书》卷116弘敏传传记,弘敏是一位自幼出家的佛门高僧,也不曾为道士,不可能取含有道教色彩的“靖”字为别号。自称“头陀老人”,他人或称“耕庵老汉”“耕庵禅师”〔70〕,也未有“道人”之号,故印主不可能为弘敏禅师。刘元键生平文献记载很少,是否曾为僧或入道不得而知,从现有十分简略的记载来看,他仅仅是一位儒士文人。不过宋元以来儒、释、道三教合一,儒士文人参禅悟道非常普遍,自号道人比比皆是。但刘元键五面印中,其中四面均刻其姓、名、字以及别号,仅剩一面却刻了“一村修竹半村松”遣兴诗句,而未刻“道人”别号,故此印主为刘元键可能性不大。

八大山人,生平情况比较复杂,弱冠前为诸生,明亡四年后于1648年出家为僧,当了约三十年和尚,54岁前后又弃僧还俗。但在“戊子”(1648)年23岁“现比丘身”之前,其生平情况所知极少。《青云谱道院落成记》曾记载八大是青云谱道士朱道朗,清康熙朱观悼念八大山人也有诗云:“有时为缁侣,有时束道装。”其为僧为道是学术界争论的一大问题,虽然经汪世清等先生详考,其为道士朱道朗已可否定,但从八大存世诗文书画作品来看,有着浓重的道家思想却不可否认,其常用印即有“可得神仙”之印。朱良志先生在论及“八大山人研究中的道教问题”时说,取自颜真卿故事的“山人陶八八”之说就与道教有关,八大曾研读过大量的道家著作,如《老子河上公注》《神仙传》等,还与庐山木瓜岩高道石嵩隐道士交往密切〔71〕。出土这方“雪衲”印也是“越余郁守白”道士(或崇道之士)为其所制。八大山人浓厚的道家情结,一方面因其始祖宁献王朱权崇尚道教,后世净明道还尊其为一代祖师。另一方面,明末清初,江西净明道以及全真道传播十分广泛,民间道教信仰氛围浓重。因此,八大在1644年明亡之后至1648年为僧之前遁迹西山,避乱之际曾短暂投身于靖庐道观也未可知。

八大山人别号甚多,早在己亥(1659)所作《传綮写生册》中曾自署为“广道人”,虽然此时他早已皈依弘敏,正式成为佛门嗣法弟子,“道人”本也指佛教徒,并非表明其是道教徒(宋元以来道士也取“道人”之号),但也可知八大早年曾有“道人”之号。值得注意的是此印文长达六字,极为少见,不同于一般常见的四字别号,且前冠“豫章”郡名,似也不同寻常,具有特意表明地域身份意识。八大在《个山小像》饶宇朴所题的那段文字上同样盖有一方尺寸较大的“西江弋阳王孙”朱文方印,意在表明曾为前明江西弋阳王后裔。两印均特意表明地域,文意相关,字数对称,印文一朱一白,或也隐含了两者之间的某种关系。该铜印尺寸较大,制作规整,规格较高,较符合八大王孙贵胄身份,故笔者认为印主为八大山人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当然目前尚无确切证据,难以确定。或许弘敏、刘元键、八大三人均非此印印主,而另有他人也完全可能,有待进一步考证。

结语

自文彭倡导文人自己篆刻石印的风气后,至明末清初尤其是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出现不少篆刻名家。但明末清初有关江西的篆刻情况文献记载极少,周亮工虽祖籍江西抚州金溪栎下,可惜一生于故乡仅只匆匆过境,未能对江西的印坛作深入了解,其《印人传》所载五十九人无一江西印人。事实上江西篆刻家不少,印人水平并不低。八大祖父朱多炡即擅篆刻,曾有东南之游与何震相识,《列朝诗集》载其《衷诚孺姜尧章载酒邀何主臣同饮》一诗中有句云:“蜗篆苔文厚,蚕眠薤叶齐。”何震曾有“鄂、赣之游”至南昌,并为八大父亲朱谋等宗室多人刻印。明人朱多《鸿栖馆印存》后序中称“(何震)游至吾豫章,尽以授吾家良文,吾辈亦因得玩弄服习之。”〔72〕八大之侄朱容重“图章得秦汉笔法”〔73〕,也擅篆刻。何震在江西交往印人,传授篆刻技艺当不限于朱氏宗室。刘元键五面印与“豫章西靖道人”铜印,继承明代何震、梁袠印风,方平质朴,圆劲古雅,尤存明印遗规。八大“雪衲”“传綮”二印,驱刀如笔,犀利爽劲,生涩拙朴,以意取胜,反映了明末清初篆刻重在精神意趣的时代新风。从这四枚出土印章所显示篆刻艺术来看,明末清初的江西印人与当时吴门、黄山篆刻名家相比,艺术水准有过之而无不及。

清初以前书画名家用印,存世实物非常罕见,尤其如八大山人这样的一代宗师,其自用印章的发现极其重要,也极为珍贵。更值得思考的是“越余郁守白”道士(或崇道之士)为八大治印,进一步表明八大与道教界人士交往密切,有助于八大山人思想研究。出土四枚印基本表明儒、释、道皆有,且同出土于耕香院,反映了明末清初江西儒、释、道三教之间的密切关系。总之,该四枚印章无论对八大山人和中国篆刻史以及明末清初儒、释、道关系研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释:

[56]“治”是东汉末张陵天师道在各地的传教中心,又是治理信徒的行政中心。“《广弘明集》卷一二所收释明概《决对傅奕废佛法僧事》一文,认为治是道教宫观的最早形式, 置以土坛,戴以草屋,称二十四治。治馆之兴,始乎此也’。”“师”,唐张万福《洞玄灵宝三师名讳形状居观方所文》:“经云:‘非师不度,非师不仙。’”道教文献有“三师”,其一指张陵、张衡、张鲁“三张”之三师,另一指“经师、籍师、度师”。见刘昭瑞《考古发现与早期道教研究·镇江出土东晋道教印考释》,文物出版社2007 年版,第158—162 页。

[57]见郭树森《江西道教概说》,载《中国道教》1996 年9 月。

[58]郭武《〈净明忠孝全书〉研究—以宋、元社会为背景的考察》页15“导论”、页91—95“西山之环境与道教之宫观”。净明道活动中心的“西山”(逍遥山),即在今南昌西三十余里处。香港道教学院丛书(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8 月第一版。(下同)

[59]见任继愈主编《中国道教史》(增订本)上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8 页。

[60]龚鹏程《道教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1 月第1 版,第9 页、第63 页。

[61]〔宋〕释道诚撰,富世平校注《释氏要览》(卷上),中华书局出版社2014 年9 月第一版,第43—44 页。

[62]中华书局2014 年9 月北京第1 版(新修订版),第227—228 页。

[63]载《中国史研究》,1995 年第1 期。

[64]张广保、杨浩主编《儒释道三教关系研究论文选粹》,华夏出版社2016 年10 月北京第一版,第66 页。

[65]李四龙《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类型》,载张广保、杨浩主编《儒释道三教关系研究论文选粹》第150 页、第158 页(引《闲居篇》卷四十八,《续藏经》第56 册)、第162 页(引《黄帝阴符经讲义》四卷,图说卷,《道藏》洞真部玉诀类)、第163 页,华夏出版社2016 年10 月北京第一版。

[66]卿希泰《中国道家史》第三卷,第54—67 页。

[67]盖建民《道教南宗的三教观及其“以禅解丹”思想》,载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三十二辑。

[68]点校明正统《道藏·净明忠孝全书》,载郭武《〈净明忠孝全书〉研究—以宋、元社会为背景的考察》附录。

[69]《金盖心灯·道谱源流图》,载《藏外道书》第31 册,页168。

[71]见朱良志《八大研究中的〈青云谱问题〉补说》,载《大系》第一卷,生平与家学。

[72]见萧高洪、周新月《关于何震事迹的讨论》,载《中国书法》,2004 年第1 期。

[73]见刘九庵《记〈八大山人澹雪朱容重等书画合册〉》,载《大系》第一卷下“生平与家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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