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宇斌
俞平伯(1900-1990年),浙江德清人,现代著名文学家、学者。他作为文学家,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已众所皆知;作为红学家,他在红楼梦研究史上的地位也已确定。而作为词学家,尽管也有相关文章讨论其词学成就,但全面观照俞氏词学著述者尚无,故仍有置喙的可能。
以俞平伯词学研究的学术渊源而言,已有学者注意到俞平伯词学与传统的学术和文学的关系,如陈水云说:“俞平伯的词学理论,实际上是想在旧派与新派之间搭起一座沟通的桥梁,试图弥补旧派的尊雅黜俗及新派的尚俗轻雅的缺陷。”①李杰也说:“俞平伯的词史观源于师承和家庭传统两个方面,在师承方面他接受了黄侃、胡适和王国维等人的观点,并进一步创新与扩充;在家学方面,俞樾和俞陛云对他的词史观之成长有潜移默化的影响。”②这些都不为无见,但传统的学术资源或方法是怎样影响俞平伯的,应该说尚无具体的论述。本文拟由此而讨论之。
在俞平伯的日记和相关著述中,并无明确地提及他与评点之学的关系,甚至也很少记载他阅读相关评点本的经历。可以给我们启发的是俞平伯同时人的一句戏言,据吴小如《读俞平伯先生〈清真词释〉》中提到“最近有人谓我:‘俞先生讲诗词不免归、方评点《史记》习气。’”③吴先生虽不大认同,然而对于我们认识俞平伯词学的渊源无疑提供了一个入口。
归有光、方苞的评点之学,学术界较少专文讨论。④归有光评《项羽本纪》较详,兹示例如下。
归有光评点《项羽本纪》的内容主要有三项⑤:
(一)对于文中警策之句和结构转捩处多用·号和△号连点,·号连点表示相关字句的警拔神妙,如段首项羽和项梁之对话颇能展示项羽之气概和为人,以·号连点示之;△号连点多表示结构转换处或前后呼应处,如“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下以△号连点,这既是段落的变换,也是对后文项羽在刘项之争落败后“无一人还”收场的呼应。
(二)夹注。文中的注释主要有三种情况:一是注释名物、典故。如“异军苍头特起”句注“苍头”之义;二是注相关背景时事。如在“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下注云:“初章邯既杀齐王田儋于临淄,田假后自立为齐王,儋弟荣走保东阿,章邯追围之,梁引军救东阿,大败秦军。”这一注释把项梁引军东阿之前因后果一一交待,对我们理解正文实有帮助;三是考证相关事迹。如本纪中载项羽击破彭越军后,刘邦引兵渡河取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注引《汉书》证本纪记载是前后倒置,事情前后顺序是项羽部下先守成皋,而后刘邦攻取成皋,项羽再击破彭越军。
(三)夹评。归有光对《项羽本纪》的评语都是以句中夹评的方式呈现。其评语涉及这些内容:其一,对相关句法、篇法叙事功能的揭示。如文中述及陈婴起义归属项梁事,归有光评云:“中包陈婴小传,凡大纪传中多有此等法。”其二,对相关句段在篇中结构之特点予以揭示。如项羽巨鹿之战,《本纪》述赵歇为王和楚兵冠诸侯两事,在“当是时楚兵冠诸侯”下评云:“当是时楚兵冠诸侯与前当此时赵歇为王,俱是旁支,又是总几段。气顿一顿,如水之盘旋而去。”其三,对词句风格之评论。如《本纪》述田横叛项羽,项羽不得不先镇压齐人,文中用“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几字,归有光评云:“是顿挫,又承上起下,盘旋如水之潆洄。”
归有光评点《项羽本纪》当然不是完整的评点模式,据张伯伟的研究,完整的评点过程应当包括区分章段、开题(或解题)、短评(对文章句法、字法、文脉等评论)、总评(对全篇风格的评论)。⑥根据归有光对《史记》其他篇目的评点,大概的程式还是符合的。如归有光评《秦本纪》,题下解题云:“《秦本纪》与《始皇本纪》当合为一,如《周纪》始后稷也。以简帙多,始皇自为纪。”⑦评《高祖本纪》,题下即予总评:“汉本纪严整,然不及《史记》俊逸,而《史记》又不免阔略。”⑧评《鲁周公世家》则有对章句的串通解释,如述及鲁幽公弟弑兄篡位时评云:“周公之后自曾孙魏公已篡夺相寻,其去公之殁不过六十年间事耳。”⑨
可以看出,除掉带标识符号的圈点外,归有光的文字评点主要包括注释和品评两部分。俞平伯《读词偶得》和《清真词释》也包括这两部分内容,而且在词章解释和品评上也包括了以上归有光评点内容之诸项。
俞平伯在讲词时大致遵循这些程序:首先,解题,述全词之文意;其次,串讲章句,对每句每片进行分析;再次,品评词句,侧重对词眼之评论;最后,总评,对全词之风格特点予以揭示。当然,对名物、典故、时事的相关注释和考证也一直随文体现在串讲之中。从这一程序来看,与评点的确很相似。我们举一首具体的作品为例,如俞平伯说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词,录词及其讲说语如下: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解释】张曰:“此章述蜀人劝留之词。……中原拂乱,故曰‘还乡须断肠。’”此作清丽婉畅,真天生好言语,为人人所共见。就章法论,亦另有其胜场也。起首一句已扼题旨,下边的“江南好”,都是从他人口中说出,而游人可以终老于此,自己却一言不发。“春水”两句,景之芊丽也;“垆边”两句,人之姝妙也。“垆边”更暗用卓文君事,所谓本地风光,“皓腕”一句,其描写殆本之《西京杂记》及《美人赋》。“绿窗人似花”、“垆边人似月”,何处无佳丽乎?遥遥相对,真好看杀人也。如此说来,原情酌理,游人只合老于江南,千真万确矣。他自己却偏说“未老莫还乡”,然则老则仍须还乡欤?忽然把他人所说一笔抹杀了。思乡之切透过一层,而作者之意犹若不足,更足之曰“还乡须断肠”。原来这个“莫还乡”是有条件的,其意若曰:因为“须断肠”,所以未老则不还乡;若没有此项情形,则何必待老而始还乡乎?岂非又把上文夸说江南之美尽情涂抹乎?古人用笔,每有透过数层处,此类是也。⑩
就俞平伯的解说来看,他引张惠言之语系对此词的解题,即全词之大意。后接以总评,评此词的总体风格。再评词之章法的特胜处,认为此词的章法有两点足堪注意:一是江南之好,“都是从他人口中说出”;二是结句的“透过数层”之法。至于对起首之句的结构意义的提挈,对“垆边”、“皓腕”典故来源的揭示,均在对章法的论述中逐一展开。也就是说,在说词的主要内容上,俞平伯对章法的重视与归有光评点古文侧重章法、结构是如出一辙的。
尽管俞平伯的相关著述之中未提及他对《史记》评点的看法,也未提及《史记》此书,但他对古文的评点应当并不陌生,查《俞平伯年谱》,俞平伯在1934至1937年间在清华大学除授词选、中国文学史课程外,也与闻一多、刘文典等人分授大学二年级国学要籍课,而俞平伯所讲授的课程则是《论语》和《左传》。另据俞平伯《王子安〈滕王阁序〉讲疏》,俞平伯对《古文观止》的相关评点本,对清初古文评点都不陌生。可以想见,清代以来对《论语》、《左传》等古文章句的解读和评点对俞平伯的学术方法均构成了一定的影响。
俞平伯的词学研究不仅与古文评点有很大关系,与古代的小说评点也渊源甚深。俞平伯本是《红楼梦》研究专家,他对《红楼梦》几种著名的评点本都非常熟悉,如他的红学相关著作中至少提到了脂砚斋评点本、戚蓼生序本、太平闲人评点《金玉缘》本、靖应鹍藏本《红楼梦》、嘉庆耘香阁重刻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本这几种评点本,而且他对于脂砚斋评点本的研究可以说一直伴随着他红学研究的始终。此外,俞平伯对其他小说的评点也多有涉猎,如1923年至1930年写作《〈儒林外史〉的回数问题》、《〈三侠五义〉校读后记》、《论〈水浒传〉七十回古本之有无》、《〈三国志演义〉与毛氏父子》四篇文章,均关注了这四部著名小说的评点。
我们试以脂砚斋评《红楼梦》庚辰本第二回目前总评为例,略述俞平伯小说评点与其说词之关系。《红楼梦》第二回回目为“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脂砚斋目前总批云: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谓“冷中出熟,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国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末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累赘。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远也。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盖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华一泻无余也。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出,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文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
小说评点本源于古文评点,因而在评点形式上与古文评点多有相似之处。脂砚斋评点《红楼梦》也包括总评、夹评、眉批等形式。其眉批多为某段之总评,其夹评则是对句法、字眼之妙处予以标榜。总评则是对整回主旨、章法、人物形象之概括。观此则总评,其实已和古文评点之重心相同。此则脂评十分详细,首先是对整章结构的总体评论,即用冷子兴、林黛玉、薛宝钗三个旁观者之眼而呈现出荣国府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内部的阶级构成,此即“三染法”。其后再由林、薛二人的介入而讨论观察视角的特征,即“由远至近,由小及大”。然后呼应小说主旨,由林、薛二人之观察引出对通灵宝玉之实写,此即“文章锁合”之法。最后总评此章的写作风格,即“文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这则总评可谓细致入微,对该回章法结构总体和局部特点的把握,对全文意脉变化的艺术风格的把握都十分到位。
对比我们刚才所举归有光的古文评点和俞平伯的说词,似乎俞平伯说词与小说评点关系反而更密切。一则是俞平伯说词的细致也是妙入毫颠,不仅逐片逐句甚至逐字地阐释其结构意义,而且常常联系其他词作,说明相关词句的意蕴,如“垆边人似月”句即联系韦庄《菩萨蛮》另一词“绿窗人似花”句展开解释;二则是在用语的生动活泼上,二者也更相似。如上引俞平伯说词中“真天生好言语”、“都是从他人口中说出”、“真好看杀人也”、“忽然把他人所说一笔抹杀了”等句不仅通俗流利,而且在小说评点中也是经常出现的语句。
当然,俞平伯说词还有更为直接的学术渊源,即俞平伯对宋代以来词学评点方式和方法的吸收。俞平伯在《清真词释序》中提到自己民国五六年间(1916-1917年)师从黄侃,黄侃郑重示之词学入门各书,其中有几种词集都有评点。选本中有张惠言《词选》、周济《宋四家词选》、《词辨》、冯煦《唐五代词选》,专集中有周邦彦《清真集》、姜夔《白石道人歌曲》。通过对俞平伯各种词学著述的考察,可知,俞平伯尤受张惠言、周济、谭献的影响尤其大。
以《读词偶得》、《清真词释》、《唐宋词选释》三书作为统计来源,其引用评点上十次者有4人。分别是谭献27次、周济15次、张惠言11次、夏孙桐11次。其他引用的诸家评点还有黄昇、汤显祖、许昂霄、黄苏、郑文焯、陈洵、夏敬观、梁启超等人。可见,俞平伯说词受前代词家评点的影响是显然的。我们略以引用评点最多的谭献为例,探讨他们之间的关系。
谭献最突出的评点是对周济词选《词辨》的评点。其评《词辨》的部分内容录于《复堂词话》,然而亦有全本刊刻传世。我们这里据其刻本来展开论述。
谭献评词绝少穿凿附会之谈,他往往兼顾作者之心和读者之心,较为客观、准确地指出词作的风格和意蕴。俞平伯也多处直陈谭献评点之精。如解说李煜《浪淘沙》词,俞平伯云:“若泛论通篇,则谭仲修之言最善。”再如解说周邦彦《满庭芳·风老莺雏》,俞平伯也说:“谭、周两评皆探骊得珠之论。”俞平伯在解说词作时,也有多处借用谭献评其他词的言语,认为两词在作法上有相通之处,这也说明俞平伯对谭献的评点是高度认可的。如释周邦彦《望江南·游妓散》词,俞平伯开头就说:“谭评《词辨》,于欧阳修《采桑子》首句‘群芳过后西湖好’,旁批曰:‘扫处即生’,正可移用。”又如谭献评温庭筠《更漏子》词,俞平伯亦移用于解说周邦彦《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词,并说:“此予说所本也。”
俞平伯所引谭献评语多非谭评某词之全体。如谭献评周邦彦《兰陵王》,其评点次序如下:
首两句密点(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
上片眉批:已是磨杵成针手段,用笔欲落不落。“登临,望故国”几字密圈。
中段首句密点(闲寻旧踪迹)
中段眉批:此类喷醒,非玉田所知。
下片自“斜阳冉冉春无极”至结句“泪暗滴”俱密圈。
下片眉批:斜阳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
俞平伯在释《兰陵王》时引用谭献观点,然而仅述下片眉批,其他未涉及。通过这则完整评语,再结合谭献其他评点,我们知道,谭献评《词辨》主要包括这些内容:
(二)圈点。用密点或密圈的方式呈现。密点似乎表现的是相关词句风格神妙,似当作“词眼”看。如评李煜《玉楼春》,在结句“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上密点,此上亦有眉批:“豪宕。”可见“豪宕”一词当是对这两句风格气韵的归纳,也能表现《玉楼春》这首词的独特之处,上文所述谭评《兰陵王》词用密点处也多此意味。密圈表现的是词章结构或意脉的提挈或者转折处,如上所述谭评《兰陵王》词所用的密圈。
(三)旁批。旁批是谭评《词辨》中最常用的方式,几乎首首都有。旁批在谭献评点中主要是承担解释字法、句法结构的作用。谭献评史达祖《双双燕》,旁批较多,如前四句,旁批云:“藏过一番感叹,为‘还’字、‘又’字张本。”此句评语主要说这四句的结构意义。“还相琱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句,旁批云:“挑按见指法,再搏弄便薄。”这里主要是对“还”和“又”字结构意义的阐释。“红楼归晚”句,旁批:“换笔”;“应自栖香正稳”句,旁批:“换意”;末句旁批:“收足。然无余味。”这几处评点都是对词句的结构功能的阐释。
(四)分评。谭献通常也是用眉批的形式对词中佳句进行品评。如前述谭献评《兰陵王》例,上片眉批“用笔欲落不落”主要评的是“登临,望故国”两句欲说还休的造词境界,因为此两句后所接并非“故国”风景,而是忽然打住,转入对羁旅生涯的沉思;中段眉批“此类喷醒”评的是中段末四句的一种行文气势;下片眉批针对的是“斜阳冉冉春无极”七字的情感意味,既是对其风格的一种体味,也是对其在全词中结构振起的一种认识。故说“当入三昧,出三昧。”
我们前文已简单梳理过俞平伯说词的基本程序和内容,以之对比谭评《词辨》,我们也可以发现,俞平伯的确受到古代词集评点的很大影响。如对词作风格的辨析,俞平伯不仅有总体评论,也有对某些警句词眼的评析。比如俞平伯解释南唐中主李璟《浣溪沙》上片末句“思悠悠”云:“结句三字,有愈想愈远,轻轻放下之妙。掩卷瞑想,欲易此三字,其可得乎?”在对词人词作的历史定位上,俞平伯也多借鉴了词集评点的方法,即比较批评。如谭献评周邦彦词将周词与张炎作比较,评秦观词,则以唐刘长卿作类譬,而俞平伯说词中此类比较亦多,像评李煜《清平乐》与赵德麟《锦堂春》相较,评史达祖《祝英台近》而涉五代、两宋小令之比较,评晏几道《鹧鸪天》而与唐司空曙诗相比较,皆与谭献相似而越居其上。
此外,在俞平伯某些词的解说中,也在词句后以括号的形式注明此词句的特点,这其实就是袭用眉批或旁批的形式,也说明了俞平伯对古代评点形式的接受。兹录示俞平伯释史达祖《祝英台近》词如下(说词略):
祝英台近 咏蔷薇
绾流苏,垂锦绶,烟外红尘逗。莫倚莓墙,花气酽如酒。便愁醺醉青虬,蜿蜿无力,戏穿碎一屏新绣。(此正咏花。) 漫怀旧,如今姚魏俱无,风标较消瘦。(过片换意复宕开,殊有远神,淡语含蓄。)露点摇香,(句法凝炼。)前度翦花手。(片言居要,始出本意,而只如呼应上文,巧密无痕。)见郎和笑拖裙,匆匆欲去,蓦忽地罥留芳袖。(方以名花名姝合写,犹清真《六丑》之牵衣待话也。)
以上都说明俞平伯评论唐宋词受到传统词集评点的影响。从内容上说,已无疑义。从形式上说,也还可以明确看出来这种影响。例如圈点,尽管俞平伯是现代学者,在作品中并没有使用圈点的批评形式,但他在《清真词释》中引用了谭献的圈点内容。如俞平伯说周邦彦《满庭芳·风老莺雏》,在“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后注云:“谭仲修‘地卑’两句密圈。”在“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后注云:“谭密圈,评曰:‘杜诗韩笔’。”这说明俞平伯对这几处圈点也有深入的体会,而且他对于词集圈点的形式显然也是认同的。
俞平伯说词评词的方法,不少学者认为是“鉴赏之学”,并分析归纳其特点,以区别于传统词学批评。如邓绍基、曾大兴侧重论述俞平伯词学方法的“由外及内”和“由此及彼”,刘扬忠侧重论述俞平伯词学鉴赏的“趣味说”。这些都对我们理解俞平伯词学方法对传统词学的突破有重要意义,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就俞平伯词学对传统评点学的超越作一些补充。
(一)纵横捭阖的比较批评方法。比较批评在古代评点学中也是较为常见的批评方法,但古代评点家的比较批评往往是印象式的,或者说是蜻蜓点水式的,而且往往限于同一文体发展史中的比较。俞平伯对比较方法的运用却是细致、周密而且磅礴会通的。以词史、词学内的评论而言,俞平伯不仅将词人置于词史上来予以比较,而且将同一词人的作品进行纵横的对比。此外,俞平伯对词人词作的比较也往往是体贴入微的,而非泛泛而谈。如俞平伯评论周邦彦词最为细密,每首词的评论都差不多几千言,而且每首词的评论都涉及比较的批评方法。以评论最为细致的《玉楼春》为例,就运用了各种各样的比较批评手段。俞平伯认为周邦彦《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一词有三个特点,而前两个特点都以相关的比较来展开述说。第一个特点,俞平伯说是“词情与调情相惬”,然后以《玉楼春》和《浣溪沙》相比较,说明《玉楼春》词调是四平调,故“宜排偶,便铺叙”;而《浣溪沙》词调是伶仃结句,“致无复平稳之气象。”通过这种声情的比较,我们可以容易地分辨出《玉楼春》词的结构特征和情感特征之间的关系。第二个特点,俞平伯说是“著色之秾酣”,然后以范仲淹《苏幕遮》作比较,言明两词相近处在于“以美景示柔情”,而不同者在于《玉楼春》词中颜色词“下得有多少斟酌。”继而论曰:“‘相候赤栏桥’是何等意兴,‘独寻黄叶路’又是何等意兴,未免有情,谁能遣此,于是,‘今日’也,‘当时’也,便为不可不有之对偶,而此对偶又非如此对不可。”此处虽未明确说色彩词在其中作用,然而“赤栏”和“黄叶”在此词中的情境却显得触目,在秾艳的色彩对比中可以看出时过境迁后作者心中的寂寥。进入章法的评论层面,俞平伯也是游刃有余地使用了比较批评。如说《玉楼春》下片词均是对上片“独寻黄叶路”一句的生发,俞平伯论曰:“此犹温飞卿《更漏子》。”然后展开说明。再如《玉楼春》结句的特点为“突作一拗笔”,俞平伯举周邦彦《六丑》、《解连环》词参证,并云“白石《暗香》酷摹之。”这里的比较无疑也是十分活络的,不仅可以看出周邦彦词在结构上的一般特点,而且可以看出周邦彦词对姜夔的具体影响。古人评点少能有此。
俞平伯比较方法的运用也往往突破词这种单一文体的范围,他对词作的评论不仅参较了诗、古文两种传统的雅文学文体,也联系了小说、戏曲和民歌等俗文学文体,体现出现代学者对文体地位的一视同仁。如俞平伯评论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词以“女妆而写艳情”的手法,认为“与《还魂记·惊梦》折上半有相似之处。”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则先后引《古诗十九首》、《西游记》、曹丕《燕歌行》、戴叔伦《织女诗》中语句来参证“梦里不知身是客”和“别时容易见时难”两句所蕴含的情境。至于释周邦彦《庆宫春》中“夜深簧暖笙清”句与庾信《春赋》“更炙笙簧”、李璟《浣溪沙》“小楼吹彻玉笙寒”句相较,释敦煌曲子词和唐人词多以民歌及乐府类譬,释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词“仿佛读《大言赋》”,周密《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有如王粲《登楼赋》云云的那种感觉”,此类众多,不一而足。显然,俞平伯将词作与其他诸文体比较,既能使我们对词作的艺术风格有更确切的体会,也能让我们对文体之间风格互渗的特点有更深入的理解。兹举俞平伯评释刘克庄《沁园春》语如下:
以梦友而悼友,虽为本篇题目,实系借以寓怀。其叙梦境都在虚处传神,用典作譬,多夸张之词,仿佛读《大言赋》,不皆纪实。如宝钗楼、铜雀台,不必真有其地;长鲸、天马,不必实有其物;从车千乘,尽剑客奇材,不必果有其人。过片说到醒了,就梦境前后落墨。以醉眠而入梦,以闻鸡而惊觉,借极熟的典故,点出作意。“叹年光”以下,硬语盘空,纯用议论,引《史记》原文,稍加点改,自然之至,随后在此略一唱叹便收。观其通篇不用实笔,似粗豪奔放,仍细腻熨贴,正如脱羁之马,驰骤不失尺寸也。
《大言赋》据说为宋玉所写,以铺陈夸张之辞咏物咏事。刘克庄词上片写梦境,也极夸张之言,其事未必有,如言“厨人斫就,东溟鲸鲙,圉人呈罢,西极龙媒”,即在梦中,也未必有。当然,俞平伯评释此词的艺术特点不限于其如《大言赋》,更言其下片纯用议论,却仍然“细腻熨帖”。这其实也在昭示此词的散文化特征,可以看出辛弃疾、刘克庄一派“以文为词”的特点,对于我们理解古文和词的艺术联系是很有启发的。
(二)会通艺文,而近于道的批评路径。上一点已可以看出俞平伯在评说词人词作时会通文体的解说风格,但上文所述多限于词作或结构、或语言、或风格的具体论述。而俞平伯并不止于此,他往往能从局部或个体出发,极擅演绎和归纳之方法,达到了由具象到抽象,由个体到整体的批评效果,从而显得他的批评更具理性思维的特征,由此区别于古人。
俞平伯擅长从具体词作的风格解析中归纳出词学审美的一些普遍性特征和规律,甚至推而广之,上升到对文学审美规律发掘的高度。如其评说李后主词,在对李煜四首作品分析之后,俞平伯提出词学审美的一种观念:作词“唯直为难”。其论曰:
盖诗词之作,曲折似难而不难,唯直为难。直者何?奔放之谓也。直不难,奔放亦不难,难在于无尽。“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无尽之奔放,可谓难矣。倾一杯水,杯倾水涸,有尽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无尽也。意竭于言则有尽,情深于词则无尽。“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老是那么“不足”,岂有尽欤,情深故也。人曰李后主是大天才;此无征不信,似是而非之说也。情一往而深,其春愁秋怨如之,其词笔复宛转哀伤,随其孤往,则谓为千古之名句可,谓为绝代之才人亦可。
俞平伯亦善于从文学审美的一般规律去捕捉词作的具体特征,这可以说是演绎法的精彩运用。如俞平伯释评周邦彦《浣溪沙》(争挽桐花双鬓垂)云:
诗以不触及议论为常,而有狭义广义之别。狭义之议论,即议论是也;广义,则凡在文字间加以点破者,皆议论之属也。如此词,“双腕重”之“重”字,“四弦悲”之“悲”字,点睛之笔,亦即其议论也。唯下得极斟酌,叙而不断,断而不议,使人自领其弦外之情,斯则善矣。
诗词写作中常以涉入议论为禁忌,如涉入议论,往往会被认为是“鄙词”。那么作为着重呈现形象思维的文体,是否就不能用到议论之词呢?俞平伯认为可有议论,然而须极含蓄,应表现得叙而不断,断而不议,也即不是空头议论,须点到即止。如《浣溪沙》中“重”字,“悲”字虽属词人的个人判断,但此种议论是紧紧地伴随形象的描写而出现的,而且整首词以叙事和白描为主,因而议论的痕迹并不明显,但读者的情感却会受词人议论之辞的影响,所以这就是高明的议论了。
从以上两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俞平伯对词作的评论是站在极高的角度开展的,他将词的审美批评与文学的审美批评融为一炉,从而达到对艺文之道的一种追求。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很明白地看出,俞平伯作为一个出身于诗书世家而又深受传统文化和文学影响的现代学者,他在评论词作时,是明显受到传统评点之学的影响的。而且,在他的评词实践中,也有意识地吸收了评点学的优长之处,并且在评词中突破了评点之学的局限,以一个现代学者的眼光,追求会通式的比较批评和归纳、演绎等科学方法的熟练运用,从而对唐宋词的艺术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然,俞平伯词学方法中的传统学术渊源不止是评点之学,其他如注疏之学、考据之学、选本之学等,均可以在他的著述中找到对应的内容。尽管这不是本篇所能讨论的问题,但挖掘俞平伯词学方法与传统学术的关系,对于我们理解词学的古今转变实有重要的意义。在现代词学史上,应当还有不少如俞平伯这样的学者,也应当会有其他传统的学术方法对现代学者的影响,如果我们努力发掘,对于现代词学的发展历程当有更清楚的观照。如果本篇论文能有抛砖引玉的作用,则也是作者之幸。
① 陈水云:《从传统到现代的词学转型—俞平伯家族的词学史》,沈阳:《社会科学辑刊》,2005年第2期。
② 李杰:《俞平伯词史观的渊源与实践》,杭州:《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
③ 吴小如:《读俞平伯先生〈清真词释〉》,《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9页。
④ 贝京《归有光〈史记〉评点研究》是专篇研究归有光评点学之论文,但她的基本观点认为“(归有光)所总结出来的《史记》在结构、句法、章法上的普遍性特点,恰恰是浅层次的写作艺术。虽说从技术性层面提供给文章习作者易于模仿的根据,却实在没有触及《史记》文章写作之根本精神。” 基于这一认识,此文并未从结构、章法等角度深入分析归有光之评点。贝京:《归有光〈史记〉评点研究》,长沙:《中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2期。
⑤ 归有光:《项羽本纪评》,《归震川评点本史记》卷七,光绪二年武昌张氏刻本。
⑥ 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44~591页。
⑦ 归有光:《秦本纪评》,《归震川评点本史记》卷五。
⑧ 归有光:《高祖本纪评》,《归震川评点本史记》卷七。
⑨ 归有光:《鲁周公世家评》,《归震川评点本史记》卷三十三。
评语则三书都有,这个意义上来说,张惠言的影响显然要大些。而且《读词偶得》和《唐宋词选释》中所选词不少是以张惠言《词选》作为底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