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涛
孙中山与章太炎是近代中国终结帝制、开创共和这一彪炳史册的历史事件的枢纽人物,相关研究车载斗量。仅就其亦敌亦友、分分合合的复杂关系这一专题,自20世纪改革开放伊始,即有唐振常、汤志钧等一批学者专门撰文阐述了截然不同的意见,①随后40年间,亦不断有学者修订前人之见解。②然而,已有研究较少关注孙中山与章太炎于1916年底1917年初关系缓和的诸多历史细节,论述大略是一笔带过,言论间罕有谈及章太炎所作《会议通则》序言一事。
《建国方略》是孙中山生命晚期的思想集大成者,备受其本人珍视,以至于“国事遗嘱”中第一个被提及,排在《建国大纲》《三民主义》与《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之前。③孙中山逝世后,尤其在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之后,《建国方略》位列榜首之上述孙中山一系列著述作为“总理遗嘱”,上升为国家意识形态,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学界关于《建国方略》的研究在1949年后呈现十分不均衡的状态。④《建国方略》框架之下,比之其他两书,《会议通则》研究不多。⑤孙学论述关注《会议通则》者,几乎都注意到了章太炎所作之序言,然而在引用、论述的书写过程中,多为孙中山撰述本书之目的与意义服务,少有学者将之与孙、章两人的恩怨纠葛结合在一起加以讨论。
笔者将章太炎为孙中山《会议通则》所作序言放诸于更大之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希冀解释其文字背后的历史意义,确定该文本之历史地位,成一家之言,求教各位方家。
孙中山与章太炎相识于1899年日本横滨,⑥有推翻清廷之共同革命理想,遂“定交”⑦结盟,后因为两人交恶,导致同盟会分裂。裂痕之深,虽取得革命成功亦不能弥合。⑧
武昌起义胜利后,章太炎随即提出了“革命军起,革命党消”⑨的口号,主张解散同盟会,并与一些立宪派中人联合一道,另外组织成立“中华民国联合会”,后改名为“统一党”。面对这一挑战,孙中山1911年12月30日在上海召集同盟会干部讨论是否改组同盟会问题时,指责章太炎此说乃是“不特不明乎利害之势,于本会所持之主义而亦瞢之,是儒生阘茸之言,无一粲之值”。⑩1912年1月1日,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仍聘任章太炎为总统府枢密顾问;无奈,章太炎却不领情,不肯与孙中山合作,离开南京返回上海,“陶案”之后更是迁怒于孙,对于南京临时政府无论何项施政决策都极力反对之。3月10日,袁世凯取代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在就职誓词中宣称:“世凯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约法,依国民之愿望,祈达国家于安全强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⑪孙、章等革命党人此时多为袁世凯所欺骗。解职当日,孙中山在南京同盟会会员饯别会上发表演说,称“今日满清退位,中华民国成立,民族、民权两主义俱达到,唯有民生主义尚未着手,今后吾人所当致力的即在此事。”⑫章太炎对袁更是抱有很大幻想,先是欣然接受总统府高等顾问这一虚衔,不久又担任东三省筹边使,兴致勃勃地跑到东北去“兴办实业”。⑬总之,自辛亥革命以降,孙中山与章太炎政治立场有异,交锋多于合作,且皆受制于袁世凯之权谋。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被刺致死是当时中国历史进程转捩之大事件。孙中山举旗“二次革命”,却不敌袁世凯,1912至1913两年间,从万人拥戴的大总统到避居海外的流亡者,孙中山经历了由极盛至极衰的转变,人生之路可谓跌宕起伏;章太炎也在“宋案”发生之后,骂袁世凯“其用心阴鸷,正与西太后大同”,却也骂孙中山“与项城一丘之貉”,对黎元洪、岑春煊则寄予厚望,⑭“冒危入京师”⑮,最终被袁世凯幽禁于北京城,求人身自由而不可得。
1915年12月12日,踌躇满志的袁世凯宣布接受“推戴”称帝,流亡日本的孙中山得悉此讯,怒不可遏,随即发表《讨袁宣言》。12月25日,蔡锷云南起兵反袁,点燃全国反袁怒火,西南各省纷纷响应。袁氏在重压之下,不得不于1916年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孙中山抓住时机,于5月1日抵达上海,第二次发表《讨袁宣言》,亲自主持讨袁事宜。众叛亲离的袁世凯欲续任大总统亦不可得,于6月6日羞愤病故。孙中山和宋庆龄始可以无虞性命,在沪上租赁了环龙路63号(今南昌路59号)作为寓所,开始一段新生活。
章太炎也因为袁世凯一命呜呼,方才恢复自由。黎元洪以副总统身份继任中华民国总统。“二十一日,入谒黎公(黎元洪,引者按),告以行意,黎公以道京师危状。余曰:军警不能为变,清世达官,其心难任也。今所望者,南方不屈,则公亦安。”⑯6月26日午后,他由京奉路快车出京。次日,由天津乘日本大潮丸轮船经大连去沪,7月1日抵达上海。
“洪宪”帝制失败、袁世凯恚死之后,孙中山与章太炎重获自由,迁往上海,是不约而同,并非事先联通之结果。7月4日,黄兴亦从日本启程回国,来到上海,⑰为两人关系添加一缓和人物⑱;加之同为旅沪之革命党人的身份,孙、章两人于7月间多次共同出席活动:7月13日,两人应黄兴之邀请,共赴汇中饭店,为旅沪各省议员北上饯行。该会有两百余人规模,孙、章各作演说⑲;15日,共同出席广东驻沪国会议员于法租界尚贤堂所开的茶话会⑳;23日,日本之青木宣纯上将与该国驻沪总领事有吉明设宴招待北上的中国国会议员,孙、章皆在受邀之列;25日,黄兴在徐园招待侨沪之重要日本友人,孙、章在席相陪;28日,孙中山于一品香设宴,回请日本的青木宣纯、有吉明,中方出席亦有60余人,章太炎名列其中。
1916年7月,孙、章两人同居上海,黄兴居间调停,共同出席活动,其间有不少共同发言之机会,隔阂多年后,此时增进不少互相之了解。但笔者未见两人有握手言欢之进一步姿态表示。7月15日,在尚贤堂所办茶话会上,孙中山作长篇发言,中间“杂以谐辞曰:仆因不愿人之争总统而让之,筹安会居然亦不愿人之争总统而倡帝制,可谓同志矣!今章太炎君将发‘请治帝制罪魁’电,邀仆署名。仆自维我即罪魁之一,求人曲赦之不遑,焉敢请人惩治?!因辞曰:不署、不署”,并当着章太炎的面,继而问在座“诸君闻此四字觉颇有哲学意味否?”众人于是大笑。孙中山没有同意在章太炎的电文中共同署名,章太炎也并未计划在上海长居,而是选择转身南下广东肇庆,去见正在主持军务院的岑春煊,寻求政治合力,无奈失望而归,“见南方无可与谋者,遂出游南洋群岛,岁晚始归”。
在章太炎云游南洋之际,国内政局发生变故,北有冯国璋当选副总统,南有黄兴于1916年10月31日午前四时逝世。尤其是黄兴之阖然离世,给章太炎触动很大,自述为此“伏地痛哭,至不能起”,并认为“克强已欧(呕)血死,人才日乏,凶暴日长,知大乱之将作也”。
袁氏死后,国内各党又有许多新变化。孙中山虽然长期居住上海,却仍时刻注意北京国会党派分合,甚至特派胡汉民、廖仲恺等人北上,希冀团结拥护自己的政治力量。1916年11月4日,周震麟上书孙中山,反映北京情况,指出:“数月以来,目击各党分裂,变幻情形,几不可究诘”,涣散无纪,群龙无首,乌合之众,不堪任战,“长此不改,则议会精神将无形丧失,政局前途更不堪设想矣”。他认为“根本救济之法”,“必不保存国民党之空名,而在结合进步党之孙伯兰(洪伊)派及章炳麟与民社混合之新共和派”,因为“此两派者,在民国二年前政见虽有不同,自第二次革命至今,早与真正之国民党愈接愈近”。尤以共和派(章太炎为代表)论,“原为同盟敌系,自为官僚所利用,早知悔愤,咸以先生(按指孙中山)为不可磨灭之党魁”。两派支持下,若孙中山能够“一出负担责任,则议员中坐得二三百人,合之国民党可靠分子三百人,共得五百余人,占国会人数三分之二而强。则目前政局演迁已可渐操民党之手”,“倘得先生率同汉民、太炎各领袖先过南京应酬一番,随来北京,留连数月,则不仅党可发展,国家社会亦必赖以少安”。周震麟是华兴会创始人之一,与黄兴同辈,后又加入同盟会及国民党。他的这一建议,孙中山颇为重视,“殊有同感,即有复党的准备”。
孙中山率先向章太炎抛出橄榄枝。12月,孙中山向黎元洪总统发电,称赞章太炎“硕学卓职(识),不畏疆(强)御,古之良史无以过之”,推荐其出任国史馆馆长。但章太炎表示孙中山“盖未知吾辈本情也。今之人情,信国史不如信野史,果欲表彰直道,元遗山非不可为,焉用断烂朝报为也。”他认为“今之中央,已如破甑,不须复顾,阿附当事者,诚无人格”,其内心是希望“抗志猛争”的,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孙中山推荐章太炎主持国史馆,是不了解章太炎此时的心境。在帝制随时复辟、共和依然飘摇的政局背景下,章太炎虽已年近花甲,但内心中仍希冀在现实政治中有所建树。不过一来一往间,孙中山与章太炎在黄兴亡故之后,渐始有了直接的政治互动,虽然暂时未能有结果,但两人和解已成水到渠成之势。
孙中山对于革命之理解首先不在破坏,而是先有建设计划,再做破坏工作。《东方杂志》在孙逝世后言道:“世人因中山先生致力于革命,垂四十年,故称为革命领袖。实则革命不过为先生所处采用之一种手段;至于先生终身所努力者,其目的全在建设。”此了解孙中山之言论。
《会议通则》著述计划之缘起,学界论述较多,普遍认为是在1911年,此时尚在美国、未知中国革命何时成功的孙中山已在思考,如何教会国人集会之原则、条理、习惯和经验,按部就班,逐步前进,训练国民正确行使民主权利的问题。是年9月,他曾嘱咐正在加州大学求学的蒋梦麟,将英文版“Parliament Rules and Order by Robert”译为中文,并说“中国人开会发言,无秩序,无方法,这本书将来会有用的。亦有发意更早之说,认为孙中山在檀香山意奥兰尼学校读书(1879-1882年)时,“学到非常珍贵的一点,那就是按章办事。所有规章制度,明文发表,各人熟悉规章后,上下人等,一体凛遵……在他心灵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但笔者认为,后人作此勾连显得太过牵强。
然而,起意无暇下笔、最终未能出版之书比比皆是,即便孙中山亦不例外,他所预想的《国家建设》8册皇皇巨著,终其一生,未能成书。《会议通则》作为孙中山《建国方略》三册中成书最早的一篇,历史地位不容小觑。
促使孙中山率先撰述此书,与辛亥革命后不断有人企图复辟帝制的时代背景紧密相关。袁氏当国,意欲称帝,外聘古德诺、内有杨度等人,再次鼓吹、宣扬中国人民知识程度不足,断不能行共和之治。孙中山反驳道:“吾知野心家必曰‘非帝制不可’,曲学之士必曰‘非专制不可’。不知国犹人也,人之初生,不能一日而举步,而国之初造,岂能一时而突飞?孩提之举步也,必有保母教之,今国民学步亦如是。此《民权初步》一书之所由作,而以教国民行民权之第一步也。”孙中山意识到,此时编著一本能如“兵家之操典、化学之公式,非流览诵读之书,乃习练演试之书”,“教吾国国人行民权第一步之方法”迫在眉睫。
此外,孙中山撰述此书更深层的用意在求“中华民国”之名实相副。1916年7月15日,孙中山在撰述《会议通则》时受邀演讲,谈“中华民国之意义”,自白于公众:“何以不曰‘中华共和国’,而必曰‘中华民国’?此‘民’字之意义,为仆研究十余年之结果而得之者”。孙中山认为,中华民国的意义,归根结底在民权之确立。他于该书自序中再次强调道:“民权为人类进化之极则,而民国为世界最高尚之国体”,今后民国前途之安危若何,完全取决于民权发达的程度,因此“倘此第一步能行,行之能稳,则逐步前进,民权之发达,必有登峰造极之一日”,“如是,以我四万万众优秀文明之民族,而握有世界最良美之土地、最博大之富源,若一心一德,以图富强,吾决十年之后,必能驾欧美而上之也”。
基于此,“二次革命”后,在日本流亡期间,孙中山就开始大量购置和阅读西方“议学”之书,即集会议事之学。在1916年讨袁战争取得胜利之后,孙中山终于在上海可以有固定之住所,不再流亡时,“始以余力纂此册,中更事故,迄今岁(按指1917年)始成”。
《会议通则》全书于1917年2月21日完成,“不取版权交中华书局印行”,是年4月正式“廉价发售”。书名后来改为《民权初步》,编为《建国方略之三:社会建设》。全书分为5卷20章158节,前有5人序言,后置跋议,并附录。书中,孙中山对民主参政的基本规范作了系统详细的建构和阐述,以便于记忆和操作为特点。
相较于日后出版的《孙文学说》《实业计划》,1917年的《会议通则》一大特点在序言之多。其他两书并未有邀请别人写序,皆是自序。《会议通则》则迥然有异,除前述之孙中山长篇自序之外,另有章太炎、邓家彦、杨庶堪、朱执信多达4人的序文相附。一书有5篇序言,自然是有意为之。虽然后世皆以《建国方略》称呼三书,但《会议通则》与《孙文学说》《实业计划》初版发行时情形不同,与孙中山在1916年、1917年之交与1919年、1920年所处的政治环境和个人心态不同有很大关系。
为《会议通则》撰序的四人当中,邓、杨、朱长久以来是孙党中人,或为宣传故,为孙书美言是义中之事,唯独章太炎的政治地位不同,比照两人关系前史,特别值得注意。
《会议通则》中章太炎所作序言(本文简称“章序”),后于1921年收入《太炎学说》下卷,四川之辛酉春夜观鉴庐印本,全文仅为588字。
查证是文缘起,章太炎自言乃是遵孙中山所嘱而作:孙“草稿既就,而属炳麟序之”。
究其文本,内容大略可以一分为三:
以“人有恒言曰:‘坐而言,起而行’”开篇,从人类上古历史讲起,以至于“前世专断之主”,再到“中国今日”,得出结论是中国历史上“名家有私书,而会议无成则”,此为全文第一部分,概笼统言之,即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没有民主集会议事的传统,究其根源是在专断之主“恶臣下为朋党,剥其会聚,严其戒令”所种下的恶果。
文章第二段内容所言是中华民国成立迄至1917年的国会“尨奇无统”的种种乱象,认为中华民国之所以会“返于独裁”,其根源就在于无一真正之国会。不是国会不适宜中国,而是国人还不了解集会之则,章曰“今之纷呶,非言之罪,未习于言之罪也”。故而,章太炎完全同意孙中山所作《会议通则》“以训国人”的政治判断和撰述初衷。
全文逻辑自纵论宏远之中国历史起笔,第二段论述范围缩小到民国初年的政治纷争,文末则是笔锋一转,再度缩小,聚焦于孙中山的个人品格。章曰:“世人之议公者(按指孙中山),皆云好持高议,而不剀切近事。今公之为是书,盖仪注之流尔。不烦採究,而期于操习,其道至常,乃为造次酬对所不能离,御于家邦,则议官循轨,而政事得以不扰,斯岂所谓不切近事者哉?!”这一段话颇值得玩味,章太炎即是出题人又是解题人,自问自答,对当世人批评孙中山“不切近事”予以反驳。
不仅如此,章还曰“古者《曲礼》禁儳言剿说雷同,自为儿时已习之也,礼法既失,儒家者流,议论多而成功少,用为诟病,而武夫暴主得专宰之。公之为此,所谓有忧患而作者欤?”继而希望“有言责者,欲以鄙夫任天下之重,必自习公之言始矣”。《曲礼》为《礼记》第一篇,之所以名为“曲礼”,孙希旦《礼记集解》中称:“此篇所记,多礼文之细微曲折,而上篇尤致详于言语、饮食、洒扫、应对、进退之法,盖将使学者谨乎其外,以致养乎其内,循乎其末,以渐及乎其本。”《礼记》是记载周代各种礼仪制度的经典,春秋战国时期为孔子传授礼学所用,唐代列为“九经”之一,宋代列于“十三经”之一,为历代士子的必修之术。章太炎在文末更是将孙中山这本《会议通则》归于“仪注之流”,并举古者《礼记·曲礼》与之相较而谈,并认为其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以说是推崇之至。
1917年3月,上海法租界贝禘鏖路美仁里新成立一家新国民杂志社,计划每月刊出《新国民》,由中华书局负责印刷、发行。发刊词中,吴稚晖言道:“优秀分子聚以政界,则日刊繁;优秀分子聚于社会,则杂志盛”,如今“才杰之成达,数年灼见其锐多,有知识分子以实政界者,又有优秀分子以居社会,故于日刊繁昌时代,并显杂志能力”,所以有此新杂志创立。事实并未如吴稚晖所料“杂志盛”,是刊出版两期遂即停印,故而社会影响不大,所知者不多。其可贵之处,笔者所见4月15日出版之第2期中,以《会议通则题辞(章太炎)》为题,刊出了章序。《新国民》杂志此时转载此文,一可认为是中华书局借助章太炎之声望,为推广发行孙中山《会议通则》一书所做出的商业努力;二亦可认为此是同一政治立场知识分子的同声共频。另外,据笔者搜罗史料,见上海《民国日报》1917年6月9日“文坛艺术”版面亦有刊发章文,大略情形想必与《新国民》杂志相类。
《会议通则》刊行以后,的确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社会影响。是书首先得到了蒋梦麟、胡适等人的注意。故当五四运动时期,蒋、胡召集北大学生讲话,曾提及学生会组织欠健全,会议更无规范,要学生注意——北京大学是当时全国唯一的国立大学,学生会会议还不懂集会规则,其他人更无论矣。时有评论:“民国成立以来,共和虚有其表,国人多责备政府之溺职,然多数人未能运用共和政治,亦无可为讳,孙中山先生有慨于是,乃以革命之先党为共和之导师,近日锐意著述,思举共和政治必不可缺之要则,以为国民准绳。”整个20世纪,以至今天,我们集会结社民众参政议政的规范程序,仍基本不脱《民权初步》的框架设计,这就不能不说是《民权初步》的深远意义。
1917年初,章太炎答应为孙中山《会议通则》撰写序言前后,他的政治立场即已开始自我调整,迅速向孙中山靠拢,孙、章两人政见大有趋同之势。
就国际局势而言,世界大战进入最后胶着之阶段,中国面临是否对德宣战的抉择。当时,段祺瑞拟借参战向日本借款以扩充个人势力。1917年3月9日,孙中山分别致电北京参众两院和英国首相劳合·乔治(David Lloyd George,1863-1945),表明反对中国参战的立场。电文言道:“加入之结果,于国中有纷乱之虞,无改善之效”,“中国从此大乱,危亡指日可见,此岂徒中国之不利而已。协商国引入中国以图强助,殊不可得,而团匪之祸先被之。”是时,中华革命党党内对于德国问题亦有意见分歧。但章太炎与孙中山采取了同一立场,坚决反对中国对德宣战。他与谭人凤联名公电道:“窃以为弱国之势,唯在修德保邦,而不可果于寻忿。若不量国力,旧怨是修,未知南邦属藩,今归谁有?”“切望拒绝莠言,加以放斥,仍于奥国和亲如故,以符抗议而保国命”。
国内乱局,章太炎最为担心的是预谋复辟的宗社党人的政治动向。其《自定年谱》中写道:“是时,宗社党遍布上海、青岛间,唐有为、劳乃宣、刘廷琛、郑孝胥、章梫为著,而内与梁鼎芬、陈宝琛等通,散布揭帖,讼言无忌。余闻鼎芬献纶旅金鉴于清废主,又知彼中计划,党首皆为辅政大臣,徐世昌则辅政王也。”章太炎笃信自己与孙中山对于共和政治的理想一致,“革命伟人(按指孙中山)必不赞助复辟,彼亦自知之”,于是主动找孙中山商议应对之法。根据章太炎的追忆,两人对于国内时局判断略有不同,仅表现在对冯国璋个人政治野心的估量上。孙中山虽然知晓宗社党人的政治动向,但不甚措意,大有养寇自重的心理,“复辟果成,则聚而歼旃尔,养寇可也”;章太炎相较孙中山则更为忧虑,故“数腾书公府儆之”。
1917年4月,《会议通则》章序与孙书一道由中华书局刊行面市之后,章太炎与孙中山采取了完全一致的政治立场,一改往前分别致电的形式,变作两人联名,频频发电,一同应对帝制卷土重来的危机:
5月1日,以陈其美友人之名,孙中山与章太炎等多人联名为陈其美举殡讣告;5月11日,孙、章与岑春煊、唐绍仪等人联电黎元洪,请惩办滋扰国会之段祺瑞组织的“伪公民团”;5月12日,两人共同复段祺瑞书,重申反对中国参加欧战之理由;同日,两人共同出席陈其美的葬礼,孙中山致祭文;5月14日,两人联名致电黎元洪“严惩暴徒主名”;5月22日,两人联电段祺瑞及参众两院议员,要求政府“遵守大法,销弥战争”;5月29日,联名两次致电黎元洪,并分电唐继尧、陆荣廷、陈炳焜、陈炯明,要求维护宪法和统一,反对让步,“以保民国代表之尊严”;6月6日,两人联名通电南方各省“严斥中立”,要求讨伐督军团叛变;张勋应黎元洪之邀约,率辫子军北上之后,随即要求三日内解散国会。为保国会,6月10日,孙、章联名发出《孙章两先生主张彻底澄清电》,劝黎元洪勿为奸人所蔽,若“解散国会威民党”,“则共和遗民必无噍类”;同日,两人共同致电陈炯明,建议其宣言拥护国会,并以歼灭诸民国叛徒为底线;6月12日,黎元洪下令解散国会。6月14日,孙氏与章氏致电唐继尧,要求他“一不应中央乱命,二不必与陆公(按指陆荣廷)先商”;李经羲6月22日就职国务总理时致电孙中山等人解释理由。次日,章太炎复李经羲电:“仆民国旧人,以为国会不能改置,约法非可诡更,有一于此,即为乱党”。
章太炎重尊孙中山为革命领袖,究其原因,仍在革命大目标之一致。章太炎认为“中国首义人所知者,孙、黎二公而已”,袁氏死后,因与孙中山有十年不睦,且黎元洪为总统、在大位,章氏自然将政治希望寄托于黎公,而非孙公。但无奈黎元洪难堪大任,“召勋(按指张勋)致变”,遂使“国会解散,而复辟之祸成矣”,在章看来“其祸甚于江宁之役”。黎元洪仓皇避居日本使馆之后,章太炎可以信赖和依附的政治力量非孙中山莫属。
1917年7月3日,为应对张勋复辟,在上海环龙路孙宅之中,孙中山、章太炎、唐绍仪、程璧光、汪精卫及海陆军各军官会商大计,“协议扫穴犁庭计画”。据《时报》记者所闻,孙中山在“会议之后,不觉放声痛哭云”。翌日,孙中山致电参众两院议员,盼其毅然南下护法,其时国会召集地点拟在上海。“嗣鉴于上海方面外交之牵制过多,且海军方面亦表示,如能饷项有着,而西南能表示欢迎者,亦可将海军移驻广州,以两粤为护法根据。总理因此决先行赴粤接洽,乃乘应瑞、海琛两舰南下。”章太炎认为孙中山复称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亦“可行也”,“于是决策以军舰护孙公至番禺,冀有所建设矣。”
在孙中山一行抵达汕头后,还曾“特派陈炯明、朱执信、章炳麟三人”作为代表,先行莅粤,一探虚实。可见,孙中山对章太炎此时已是信任有加。时有记者问询章太炎“讨逆之计画”,章太炎回应道:“余此次偕孙中山来粤,所抱之希望颇大,简言之,即切实结合西南各省,扫除妖孽,新组一真正共和国家,但不知西南各省,有此能力遂此希望否?!”
在孙中山南下后,海军与拥护之国会议员们也先后南下。是年9月1日,国会非常会议选举孙中山为大元帅,称军政府,章太炎担任护法军政府秘书长。章太炎亲笔起草了孙中山的《就任海陆军大元帅布告》,曰“民国根本,扫地无余,犹幸共和大义,浃于人心,举国同声,誓歼元恶”,章与孙藉此喊出了“与天下共击破坏共和者”的共同政治宣言。孙中山与章太炎两人的政治和解于是正式完成。
“革命党人之间,大目标相同,但是,在思想、理论、策略、人事以及个人性格上总会有差异,有差异就会有矛盾,有冲突,甚至会出现分离、分裂现象。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古今中外,一概如此。”孙、章二人同为缔造亚洲第一个共和国的时代伟人,关系却是长时不睦,少见有亲密合作。自1907年3月,孙中山与章太炎因《民报》经费使用问题失和后,两人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共计10年之久。
孙、章交恶并未陷入自由落体之无限状态。孙中山一方,在辛亥革命之后,对章太炎即以“内部矛盾”视之,不愿深究、扩大。1912年1月12日,孙中山复蔡元培函中,谈及“组织用人之道”,认为自己与“太炎君”的矛盾“不过偶于友谊小嫌,决不能与反对民国者作比例。尊隆之道,在所必讲,弟无世俗睚眦之见也”,由此可见孙中山的心胸开阔恢弘;章太炎一方则飘忽不定,对于孙中山之人品行事时而誉之,时而毁之,但言论反复之间,有一点认识是恒定的,即章太炎相信孙中山乃笃信民主共和的革命同道,这是两人能够最终达成和解的政治基础。
孙中山、章太炎自对立再至合作的转折点是1917年2月前后的章太炎遵嘱为孙中山《会议通则》作序一节,此为前人论者所忽略的。《会议通则》章序1917年4月由中华书局正式随书刊发,不啻为孙中山与章太炎政治合作姿态昭告天下的一次正式宣言,随即两人有更为亲近和公开的政治互动,直到第一次护法战争期间,孙中山当选中华民国军政府大元帅,章太炎任护法军政府秘书长,两人正式完成了政治和解,双方的合作关系达到了顶峰。
第一次护法战争失败后,孙中山不得不寓居上海,再一次拿起笔,奋笔疾书两册,一为《孙文学说》、一为《实业计划》,联合先前的《会议通则》,共同组成《建国方略》,为后世所重视,影响颇大;而章太炎采取了消极避世的态度,受戒奉佛、息政从教,1918年6月13日在四川峨眉山受戒,宣言不再与闻世事。对于孙中山后来的政见,章太炎多取不同意见,但两人再也未有辛亥革命前后的那种政治对抗的态势出现。1924年,孙中山北上上海时,章太炎往访孙中山莫利爱路(今香山路)寓所告别,后孙卧病北京,章又手书医方,两人关系可见一斑。
1925年3月12日上午9时,孙中山因患癌医治无效,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5号行辕逝世,终年59岁。章太炎毛遂自荐:“论与中山先生交谊之密,互知之深,其墓志铭唯我能胜,亦只有我有资格写,我欲为中山先生作墓志。”章太炎所言不虚,但无奈权不在己。章太炎为孙中山所作的墓志非但没有如其所愿铭刻在中山陵中,就连其为《会议通则》所作的序文,也在日后的《建国方略》各个版本中不见收入,此是后续政治对两人关系历史叙事的又一次重塑。
①唐振常:《论章太炎》,北京:《历史研究》,1978年第1期,汤志钧:《章太炎和孙中山》,长春:《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3期。具体研究情况,参见欧阳哲生:《章太炎研究述评》,长沙:《求索》,1991年第4期。
②较为重要的论文,参见陶士和:《试论武昌起义后的孙、章关系》,杭州:《杭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2期;邱捷:《章太炎挽孙中山联与所谓“孙曹合作”“孙吴合作”》,广州:《中山大学学报论丛》,1988年第3期;朱仁显:《章太炎、孙中山国家政权建设思想的歧异》,厦门:《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1992年第2期;董淮平:《章太炎与孙中山早期民族主义思想异同论》,长沙:《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2年第3期;宾长初:《章太炎与孙中山为何由合作走向分裂》,石家庄:《河北学刊》,1995年第2期;张振铎:《论章太炎与孙中山的反满革命思想》,沧州:《渤海学刊》,1996年第1期;杨天宏:《政党建置与民初政制走向——从“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口号的提出论起》,北京:《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冯天瑜:《章太炎、孙中山的“封建”论》,武汉:《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0年第6期;华强:《章太炎与孙中山的政见分歧》,上海:《近代中国》(第21辑);赵立彬:《民国初年孙中山对名誉事件的反应》,广州:《广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杨天石:《“倒孙风潮”与蒋介石暗杀陶成章事件》,北京:《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2期;朱晓秋:《章太炎致孙中山、陈炯明信函稿研究》,广州:《文博学刊》,2018年第3期。
③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合编:《孙中山全集》第1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39~640页。
④吴先宁:《〈建国方略〉的再发现——改革开放以来对孙中山〈建国方略〉的研究述评》,北京:《团结》,2003年05期,第43~46、29页。
⑤已有研究大多围绕孙中山的撰述意图与《民权初步》的文本分析展开,大致包括:张佛泉:《民权初步释义》,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1年;曹文彦:《民权初步与沙德》,台北:《中国一周》,第508期,1961年1月18日刊印,第3~4页;汪祖华:《民权初步运用》,台北:中兴山庄,1969年;徐梁伯:《被疏忽的研究课题:〈民权初步〉——孙中山关于民主参政基本规范的构建》,南京:《江海学刊》,1997年第2期;王士俊:《“小道”关乎国事——以孙中山〈民权初步〉展开》,长沙:《书屋》,2003年第2期;颜德如、吴志辉:《孙中山〈民权初步〉若干问题之检讨》,南京:《江苏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赵立彬:《“登高自卑”:孙中山〈建国方略〉中的社会建设思想》,林家有主编:《孙中山研究》第2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9~99页;陈发春、陈杰:《制度移植与孙中山开放思想——以〈民权初步〉为中心的考察》,林家有主编:《孙中山研究》第3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2~88页;李启民:《议事之学与近代中国的民权演进——从〈资政院议事细则〉到〈民权初步〉》,北京:《法学家》,2013年第3期。
⑥章太炎:《太炎先生自订年谱》“光绪二十年,三十二岁”中称:“时卓如在横滨,余往候之。……香山孙文逸仙时在横滨,余于卓如坐中遇之,未相知也。”冯自由亦记云:章太炎“由梁介绍,始识孙中山于横滨旅次,相与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上集,上海:良友印刷公司,1928年,第113页。
⑦“光绪二十八年,三十五岁”:“逸仙导余入中和堂,奏军乐,延义从百余人会饮,酬酢极欢,自是始定交。”章太炎:《太炎先生自定年谱》,香港:龙门书店,1965年,第8页。
⑧华强:《章太炎与孙中山的政见分歧》,上海:《近代中国》(第21辑)。
⑨相关研究参见杨天宏:《政党建置与民初政制走向——从“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口号的提出论起》,北京:《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2期。
⑩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合编:《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78页。
⑪《袁大总统文牍类编》,上海:会文堂书局,1924年,第2页。
⑬汤志钧:《章太炎和孙中山》,长春:《社会科学战线》,1978年第3期。
⑮章太炎:《致伯中书十三》,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675~676页。
⑰毛注清编:《黄兴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478页。
⑲《民党领袖公宴国会议员志盛》,北京:《顺天时报》,1916年7月19日,“各省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