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阳 郭 立
诗人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曾如是告诉世人:一幅不包含乌托邦的世界地图甚至都不值得一瞥!然而,亦如鲁思·列维塔斯(Ruth Levitas)所言,作为乌托邦文类之慈父的莫尔,“他所留下的并不全是恩惠”。由于乌托邦概念自莫尔以来呈现出的模棱两可性、一度令人失望的苏东社会主义模式等,乌托邦概念历史性地沦为“空想幻想”之同义语及一个激烈的“意识形态战场”并在过去数十年间遭受广泛质疑与拒绝。对此,哈维认为,这至少意味着某种“特定乌托邦形式在东方和西方的失败”,那么,“我们应不应该干脆让任何形式的乌托邦理想毫不痛惜地死去?或者,我们应不应该试一试再次点燃乌托邦的激情,以此作为手段去激励社会生态的变化?”①通过回顾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艰辛生命历程哈维给出了肯定性回答,“葛兰西在意大利牢房的恶劣条件下,在重病缠身、几近死亡的情况下,写下了那些著名的篇章”,然而,“我们并不在牢房中,那么,我们为什么愿意选择一个来自牢房的隐喻作为我们思想的向导呢?”“在历史的这一时刻,我们有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通过实践一种理论的乐观主义来完成,以便打开被禁锢已久的思想的道路”。②在哈维看来,这条“思想的道路”及其未来亟待履行的任务即为:“重振时空乌托邦理想——一种辩证乌托邦理想——它来源于我们目前的可能性中”。③
循着路易丝·马林(Louis Marin)将以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乌托邦》为典范和开端的空想社会主义流派视为“空间游戏的一个种类”基本思想理路,哈维进一步将这一思想传统冠以“空间形态乌托邦”称谓。
“空间形态乌托邦”存在显而易见的自我封闭隔绝性,这一特征令其在得以确立的瞬间就已同具有丰富性和真实性的社会历史过程辩证法相分离(“时间之轴”自此断裂),从而彻底摒弃了“时间之箭”——“伟大的历史原则”。由于人为构设性,空间乌托邦往往被假定为预期完美状态已然实现,所以,无任何必要去设想它的发展及未来可能演进趋向,如同培根的《新大西岛》中国王所判定的那样,“社会已经实现了这样一种完美的状态以至于不再需要进一步社会变革了”。④因为不再需要向丰富而真实的社会历史敞开,“空间形态乌托邦”逐渐沦为一座无论内容抑或形式都愈加僵化教条且缺乏丰富性及活力的人工孤岛,最终,在这样的人工孤岛上,“空间形态控制了时间”。历史地看,空间乌托邦常常呈现为某种人类城市形态,其既可能是一个承载人们美好憧憬及正向价值诉求的天堂般的“快乐之地”,如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帕内拉的“太阳之城”、宗教视阈中的“上帝之城”等;也可能是一个作为社会骚乱、道德崩溃、绝对邪恶支点的地狱般的“邪恶他者之地”,如巴比伦、索多玛、哥谭镇等。不过,在哈维看来,这一情状却极易导致产生一种将“空间仅仅当作社会行动容器”的机械时空观,即“牛顿—笛卡尔”时空观。这一时空观不仅深刻反映出空间乌托邦内涵的封闭隔绝性,而且更可能窒息解放政治学想象力的丰沛性,恰如列斐伏尔从巴黎公社运动史中所深悟到的那样。⑤
在哈维看来,西方社会中许多现实存在的空间形态,如“公共建筑”、“大型购物中心”、“迪斯尼乐园”、“持续蔓生的商业化郊区”等,之所以堕落为一种彻头彻尾“对资本秩序顺从”且带有一定保守色彩的“退步乌托邦”,根本原因不仅在于“空间形态乌托邦”一贯内涵的封闭隔绝性,而且更在于资产阶级国家政权和资本势力强大的介入与监控力量,“多数已实现的空间形式的乌托邦是通过国家或资本积累的力量来完成的,依照这两者的规范来实施。……当那些采取这样一种局外路线的人被吸收进资本积累和发展状态的主流时,他们的原则通常会彻底垮台。”⑥由此一来,这些空间形态逐渐拥有了一种广泛的管控性从而幻化为资本力量的有机构成部分及延伸至社会各个角落的“独裁主义”“触角”与“探头”,并最终导致产生了福柯“全景敞视”效应。⑦本雅明(Benjamin)曾对巴黎拱廊作出过评论:整个环境设计似乎是为了劝诱解脱而不是批判意识。⑧而巴黎的林荫大道亦是如此。⑨与巴黎相似,当代美国同样充斥着大量“退步乌托邦”:“20世纪60年代美国城市暴动之后所展开的内城改造,实际上是在市中心高价房地产地区与贫困的内城街区之间建设起壁垒或壕沟”;⑩马里兰科学中心“从后面看,它像一座堡垒,最初它并没有通向社区或者街道的入口”,“它是紧随马丁·路德·金被暗杀之后发生在1968年的骚乱之后而设计的”,“堡垒设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意在抵制社会骚乱,并担当内港南端的战略前哨以保护即将到来的投资”。⑪
广泛存于西方社会中的空间“退步乌托邦”,本应是一个赋予人们身心愉悦的“安逸之处”,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首先,其持续刺激人性中的贪婪和欲望,制造出不必要的“消费需求”,令早已弥漫于西方社会的“商品拜物教”越益意识形态化;复次,其通过致力于构筑一种脱离真实社会历史浮夸而深具诱惑性的空间场域,削弱、排斥了思想的批判性,形塑出一个个煽动利己主义和鼓吹政治冷漠的温床;再次,其内部充斥着几乎无处不在的监控设备、制度、措施,以“确保没有任何不幸的事情会发生”。以“持续蔓生的商业化郊区”为例,同“大型购物中心”、“迪斯尼乐园”具有一致性,这一西方社会的空间“退步乌托邦”表面上积极营造虚幻浪漫主义(如鼓吹怀旧、异域风情等),主张郊区崭新休闲生活方式,实则却在不断刺激和创造新的消费需求,并持续形塑固化着城市“核心资本地带”与边缘贫民窟“二元对立”格局,日益拓宽贫富两极分化鸿沟,催生出“逆生态”生活工作方式,掀起依靠先进电子设备和严密安保措施以戒备下层阶级和监控社会秩序为诉求的“门禁社区”建设高潮(阶级“区隔化”因之亦日趋显著)。
最终,哈维略显无奈地说道:在抽象理论层面,“空间形态乌托邦”应当用“空间”力量排除“时间”或“过程”力量的干扰及影响,然而,现实却是,西方社会中的“空间形式”败给了“历史过程”并被其牢牢控制,即“历史过程控制了理应控制它的那个空间形式”。⑫
由于空间乌托邦一系列难以摒除的内在缺陷,以及大量充斥于西方社会中的“退步乌托邦”现实建构,均迫使哈维不得不将视线转向一种“非空间形态乌托邦”——“社会过程乌托邦”。然而,哈维却遗憾地发现,与一切“空间形态乌托邦”必将“与制造它们的时间过程特性相冲突”具有相似性,任何“社会过程乌托邦”理想纯度亦不可避免地“会被它的空间化方式所破坏”,加上资本主义负效应深刻影响,某些“社会过程乌托邦”或迟或早必将沦为社会过程“退步乌托邦”。在哈维思想体系中,他所竭力反思和批判的社会过程“退步乌托邦”,远可追溯至马克思倾尽毕生之力解构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近则以“撒切尔主义”、“里根经济学”滥觞而一度备受推崇的新自由主义为典型。在哈维看来,同马克思、罗斯福恢宏而包容的自由观相比,新自由主义的自由范畴显得狭隘且自私(它“把鲜花只留给自己,而扔给别人的则是炸弹”),⑬并已“堕落为仅仅是对自由企业的鼓吹”。因此,与波兰尼“如果允许市场机制成为人的命运、人的自然环境,乃至他的购买力的数量和用途的唯一主宰,那么它就会导致社会毁灭”⑭的见解相似,哈维断言,“新自由主义化无疑要被认为是巨大的失败”!
新自由主义之所以被哈维视作一种退步或失败的社会过程乌托邦之当代典型主要根源于:第一,新自由主义实为一项资产阶级力量恢复与重建(构)的计划而非其它,“仁慈的面具已经成为新自由主义理论才智的一部分,它花言巧语地鼓吹自由、解放、选择、权利,为的是掩饰严峻的现实——赤裸裸的阶级力量的重建或重构,这样的现实发生在地方和跨国的层面,但尤其是发生在全球资本主义的主要金融中心”⑮;第二,作为一种经济思想,新自由主义存有难以回避的内在逻辑悖论;第三,在现实世界中,新自由主义面临尴尬的矛盾境遇。
作为一项阶级力量恢复与重建(构)计划,新自由主义在地理—空间维度呈现出两种突显的地表景观——“创造性毁灭”和“不平衡地理发展”并内涵两个逆向维度:一方面,全面眷顾并竭力维护垄断资本(一切)利益;另一方面,漠视普通人利益的丧失和艰难境遇,压抑集体权益、瓦解社会团结,“所有形式的社会团结都要因个人主义、私有权、个人责任和家庭价值的理由而瓦解”。⑯正因此,新自由主义不仅“无法刺激经济增长或提高人民生活”,⑰而且持续令阶级间贫富两极分化越趋严重。对此,法国学者迪梅尼尔和莱维亦指出:新自由主义本质上倾向于促进垄断资本和特权阶级的利益。⑱事实是,恰恰是那些没有全盘采纳新自由主义的国家和地区(如日本、西德、东亚“四小龙”)赢得了经济腾飞;英、美两国也未在其国内所有领域任由新自由主义肆虐,如在英国“诸如国家医疗体系和公立教育等公共服务的核心领域,基本不受影响”;“军事凯恩斯主义”在美国也从未衰落。⑲
在众多学者(如Chang、Peck等)研究基础上,哈维提出,作为一种“纯粹”经济思想,新自由主义学说存在明显逻辑悖论:“一方面,新自由主义国家被认为应该只是设置市场运作的舞台而不进行干预;但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国家又被假定要积极创造一个良好的商业环境,并在全球政治中扮演竞争性实体的角色。”⑳
新自由主义对市场调节机能和自由竞争的崇尚实为一种神话。这一点恰如拉法格所言,“如同某些昆虫那样,在它们从卵中孵化出来之后就会吞食掉自己的母亲”,“竞争摆脱了羁绊,……而在它一个一个地摧毁了手工业垄断之后,创造出了无比巨大的垄断,使任何竞争都成为不可能。”在反驳新自由主义者坚称“没有什么实质性壁垒阻碍竞争者进入”时,哈维再度呼应了这一见解:“这个条件一般很难实现”!新自由主义现实困境还突出表现在,其导致产生了一种逆向演进趋势,即其在推动全球化之余却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某种保守情绪。对此,布哈林早已有所洞察,而其思想日后则被布鲁厄敏锐捕捉并再度予以阐述。
在分别对“空间形态的乌托邦”和“社会过程的乌托邦”各自理论局限性同实践困境作出批判性考察后,哈维认定,应当遵循爱因斯坦“空间和时间不能有目的地分开”的有益忠告,一种合理的未来乌托邦必须是“同时包含空间和时间生产”的辩证时空乌托邦。那么,这样一种辩证时空乌托邦何以可能呢?
1.列斐伏尔、福柯与昂格尔
在《希望的空间》中,哈维分别考察了列斐伏尔、福柯、昂格尔的乌托邦思想,并最终选择了昂格尔的理论路径。在哈维看来,尽管列斐伏尔优势在于始终致力于反对封闭隔绝且易于产生专制保守主义的空间乌托邦,不过,恰恰因为这样,列斐伏尔陷入了“空间生产必须总是作为一个不断开放的可能性而永恒持续下去”的浪漫主义困境而难以提供一种稳定的乌托邦方案。福柯虽尝试构设“异托邦”(heterotopia)以摆脱列斐伏尔困境,然而,“异托邦”却在主张将存于社会的多种异常越轨行为或政治实践视为“某种权利有效且具潜在意义的重新主张”之余,令“异托邦”过于碎片化而变得平庸,甚或成为一个“更加有害的空间碎片”,如臭名昭著的“琼斯镇”(Jonestown)。有别于这两位学者,昂格尔的思路则显得“非常有益”。他始终坚持未来乌托邦应建基于“对既存制度、个人行为和习惯的批评及实践斗争”之上,并仅对“道路中的下一步骤”而非某种“普遍转变原则”或“千年幻想”描述感兴趣,恰如《法兰西内战》所指出的:“只是要解放那些由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
2.对“现实原料”指认及想象力重要性之强调
哈维断定,正是由于昂格尔建基于“对既存制度、个人行为和习惯的批评和实践斗争”之上的“道路中的下一步骤”思考路径,第一,那种将时空乌托邦建构视为一种空洞想象的观点无疑是一种谬误;第二,昂格尔由此站在了与马克思一致的立场上,因为他们都坚持未来不是以某种幻想乌托邦而必须通过对当下我们拥有的“现实原料”之切实转变来持续建构,“这样看来,任务就是确定一个替代方案,而不在于描述某个静态的空间形式甚或某个完美的解放进程”,“一种辩证乌托邦理想——它来源于我们目前的可能性中”。哈维认为,当下的“现实原料”正是新自由主义内涵的一系列难以自我超越的矛盾及面临的现实困境。正是由于这些矛盾和困境,新自由主义越来越被视为一项不成功的乌托邦规划而日益丧失说服力。因此,一种建基于“现实原料”切实转变之上的解放方案应当去揭示:“如何履行显著提高物质福利和民主形式的诺言而不依赖于自我本位的算计、野蛮的消费主义和资本积累,如何在市场力量和货币权力之外发展自我实现所必须的集体机制和文化形式,如何把社会秩序带入环境和生态更加良好的工作条件之中。”此外,哈维强调,一种立足于既定社会历史条件且向未来积极敞开的幻想之思想(visionary thought)或想象的斗争对“现实原料”切实转变至关重要,在这点上,应向资本主义谦虚学习,“自由地驾驭想象是资本主义得以长存的基础”。
受到马克思“建筑师与蜜蜂”论述启发,哈维开启了探讨作为“类存在”的人之“专有物种能力”议题。哈维认为,作为“类存在”的一个特定生物物种,人类能力在存有局限性之余却拥有专属物种能力。他归纳出源自进化经验的六种人之“专有物种基本能力”:生存竞争和斗争、适应生态环境、协作合作和互助、改造环境、安排空间秩序、安排时间秩序。哈维期望通过凝炼出这六种“专有物种基本能力”以探索未来“时空乌托邦”得以建构的一条现实路径。在他看来,正是借助于这六种“专有物种基本能力”各种可能性结合,才产生出人类复杂的社会系统和各式各类社会形态。以资本主义为例,其并非仅仅只是一种竞争型社会,换言之,其事实上包含了大量协作和互助实践。因此,未来替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建构方案应致力于探求这六种“专有物种基本能力”某种最佳结合模式,“作为精明的建筑师,我们想象和计划的是什么样的进化呢?答案取决于我们如何重组全部技能的要素。”
1996年,一个享有世界声誉的科学家联盟——UCS(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发表宣言指出:“人类和自然世界处在冲突过程之中”。对此,哈维表示,尽管这份宣言具有生态环保正义性,然而,却“奇怪地”将人类置于“自然世界的外围”,更严重的是,宣言忽视了生态环境问题背后的政治性内涵,即当前生态困局实为“资本主义霸权阶级规划的结果,是依附于以市场为基础的哲学和思维模式的结果”。由此,哈维建议,应以一种富含辩证意蕴的“生命之网”概念取代上述机械僵化、二元对立的表述。“生命之网”概念昭示:万事万物实乃处于一张相互密切关联的辽阔网络之中,生态环境问题亦是如此。因而,欲求解决严峻的生态环境困局,应从“生命之网”视阈切入,揭露与其密切关联的众多维度,诉诸某种具有辽远视野和整全系统的政治规划,即一种“辩证时空乌托邦”方案,以真正严肃地负起“对自然和人类的责任”,其中,在政治规划主体方面,“工人阶级……担当着领导角色”,“提出建构整套生产、交换和消费的替代模式问题”,“需要与许多环境运动和愤愤不平的科学家们细心、谦恭地进行协商,他们清楚地发现当代社会正在运行的方式与解决如此困扰他们的环境问题的令人满意的答案是不相容的”。
哈维将全球化时期世界各地涌现的各式各类带有独特政治诉求的思潮和运动,如环保主义运动、女性主义运动等称为在“他者的世界”形成的“战斗的特殊主义”。哈维倡议,未来的辩证时空乌托邦应以马克思主义引领与统合“战斗的特殊主义”,帮助它们超越自身思想和地域的狭隘性、局限性。受到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有益启发,哈维指出,为了引领与统合“战斗的特殊主义”,乌托邦建筑师必须在高度异质的“他者的世界”之间进行翻译(而非还原)。在哈维看来,这一翻译实践具有两个重要特征:第一,应牢固建立在“移情”和“尊重”之上,惟有依靠“移情”才能真正站在“他者立场”上“像他人一样思考”,并对“他者的世界”表示真诚的尊重;第二,诚如泽尔丁(Zeldin)所言:“对于是什么将人们分隔开,我们知道得很多,而对于我们共同拥有什么却还不是那么了解”,因而,拥有一个获得广泛认同的价值(系统)基础——“普遍原则”显得至关重要,当然,“普遍原则”并非康德先验性“启示”或黑格尔式“绝对真理”,而是在社会中得以历史性建构的。
由于乌托邦概念自莫尔以来呈现出的模棱两可性、一度令人失望的苏东社会主义模式等,乌托邦不仅历史性地演变为“空想幻想”同义语,而且更沦为一个激烈的“意识形态战场”,“人们很少声称自己的热望是乌托邦,但即便是梦想家也把这盆污水泼向别人”,“将其他人的规划斥为乌托邦、不现实,乃是宣扬自家计划优越之处的妙招”。多年来,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被顽固视为乌托邦想象的状况就充分印证了上述情形,苏东巨变则更加剧了这一思维定势,然而,事实却是,二战迄今,西方学界对乌托邦主义(传统)的研究或自觉采用乌托邦研究范式的热情不仅没有消褪,反而于数十年来呈现出一种“戏剧性高涨”,并逐渐形成了一个当代西方乌托邦研究传统或思潮。
与布洛赫、马尔库塞等人的乌托邦思想一样,哈维“辩证时空乌托邦”构想亦彰显出一定的思想价值并对当下反思新自由主义理论与实践、积极展望一个崭新全球化历史进程具有启发性:首先,哈维将“空想幻想”等否定性因素从乌托邦范畴中剥离掉,展现出其中蕴含的对既定社会的批判维度及“想象”、“希望”、“革新”等正向品质和能力,成功重构重塑了一度被“偏狭化”、“污名化”的乌托邦概念;其次,哈维深刻分析了新自由主义逻辑悖论和现实困境,指出其无法实现曾允诺的愿景;再次,哈维密切依据客观现状,论证并阐述了“辩证时空乌托邦”的“首要原则”及一系列具体实现路径,以此作为对当下现实问题同众多困境的有力回应。
尽管“辩证的时空乌托邦”拥有一整套原则及实现路径构设,然而,其某些方面仍笼罩着一层抽象思辨光晕,缺乏足够实践指导性。例如,仅仅依靠基于“移情”、“尊重”及一套“普遍原则”之上的“翻译”以联合处于不同时空维度的“特殊战斗主义”,难度相当巨大,其事实上仅仅只是迈出了“他者世界”之间相互理解包容与互动交流的第一步而已,后续无疑仍有非常繁重的任务需持续推动,然而,哈维却始终过于倚重“翻译”,缺乏对现实世界复杂性和其它多元方式的思考维度。此外,哈维指出,由于作为权力场域及独特话语和构造源头的“中介机构”和“人工环境”能推动某些行为或压阻某类行为,因而,改观当下既存中介机构及人工环境乃是乌托邦建筑师“最重要的事情”,但至于中介机构和人工环境如何历史地、具体地进行变革,他却未予以阐明。更重要的是,“辩证时空乌托邦”理念着重对当下状况进行反思与批评,却在未来乌托邦想象和建构方面“失之东隅”。以哈维设想的“埃迪里亚”(Edilia)乌托邦为例,其在倡导政治平等主义、推崇崭新社群主义等方面,仍对当代资本主义构成了强大批判性压力且对未来社会如何建构亦启发良多。然而,一方面,“埃迪里亚”却仍以空间乌托邦面貌呈现于世,在此乌托邦中,“时间之箭”——“伟大的历史原则”同样难觅其踪;另一方面,此空间乌托邦中仍可隐约窥见极权主义或隐或显的摇曳身姿。此外,“埃迪里亚”蕴藏的一些因素令人颇感惶恐,如“极品大麻”成为日常主要休闲毒品、性交易受法律保护等。可能正是洞察到这些“弱项”,哈维对“埃迪里亚”始终心存犹疑:“我是不是做了一个美梦或者一个恶梦”,“留给我的基本画面是实际的、符合基本常识的,而且在某些方面是很诱人的”,“但是还有很多的因素使我在对它们做进一步的思考时感到焦虑和紧张”。
当然,尽管存在一定抽象思辨色彩和某些理论不足,哈维的“辩证时空乌托邦”还是较为成功地将“想象”、“希望”、“革新”等正向因素从一度被禁锢和“污名化”的乌托邦传统中解放出来,通过在深刻批判当下现状之上重构乌托邦类型及内涵,形成了有力抗衡新自由主义“别无选择”悲观论调的强大思想支撑,给予深嵌于全球化网络中的亿万个体以积极憧憬未来社会的勇气和希望,并表达出他始终坚信的“事情可以而且应该变得更好”理论的乐观主义,亦如他在评价莫尔深远诉求和旨向时所言:“莫尔写《乌托邦》的目的不是为未来提供一份蓝图,而是为了审视他那个时代荒谬的浪费和愚蠢,并坚持事情可以而且必须变得更好”!
⑤⑨⑩[美]戴维·哈维:《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9(前言)、119、119页。
⑦[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219~255页。
⑬付清松:《基于辩证图式伸张解放政治的辩证乌托邦话语——哈维的〈新自由主义简史〉给马克思主义的启示》,南宁:《学术论坛》,2012年第5期,第12页。
⑭[英]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等译,浙江: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6页。
⑮⑯⑰⑲⑳[美]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王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136、27、177~190、101~102、90页。
⑱[法]热拉尔·迪梅尼尔、[法]多米尼克·莱维:《新自由主义的危机》,魏怡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49~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