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

2020-03-11 20:03苏迅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皮匠玉器

苏迅

1

十几年之前,老郑还年轻。眼力好,伙伴们就叫他“大师”,一半算玩笑,一半也是真心。伙伴们一块玩,每周总要找个餐馆小聚,说是吃晚饭,实则交流各自新得的玉。朋友多,有玩新玉的有玩古玉的,古玉还分个明清玉和高古玉,人跟人之间嘛也有个投缘不投缘,就得分几伙,老郑总是中心,大伙轮着来,这就差不多每个周末都有这样的餐叙了。吃倒并不十分讲究,要求只有一个,环境安静,主要为看玉,每个人餐盘边上都放着一个电子高倍放大镜或小电筒,也是一景。那时的老郑,艺高人胆大,伙伴一边从皮带上解下玉,一边准备递过桌子来时,老郑经常是摆摆手:“勿递,有年份,能入清。”包间的灯是昏暗的,隔了桌子就是这么一瞥,就给出了判断——玩古董历来是判假容易判真难,而老郑就敢判了真。如果伙伴有悬疑未决,老郑就接过手,分析一下那疑问的根源,如古代砣工琢出的阴刻细线为什么出现跳刀痕,这治玉的砣子因为轴杆摆动或金刚砂粗细不匀所致的跳刀痕,跟现代电钻仿古工的颤抖纹异同在哪里。又或者古代锃管打孔跟现代电钻仿古打孔,都会出现孔道里的螺旋纹,古代纯手工打孔是反复搓动锃管带动金刚砂磨出来的孔道,锃管在孔道中来回反复,螺旋纹是层叠的并不连贯的,而现代电钻打孔留下的自然是一孔到底连续的螺旋纹。如果伙伴还意犹未尽,老郑则再深一层讲解下去,古代砣具治玉,动力来源是脚踩,传动工具是皮带和木轴,转速自然有限,治玉是铁砣带动水壶中注下的金刚砂去攻玉,说是砣具治玉,实则砣子也只是介质,真正去攻玉的却是金刚砂,攻玉其实是磨玉,磨出造型,磨出花纹,所以《诗经》里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形容治玉的细节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老郑从根子上讲明白了,再对照着实物,一条线一道孔一个打凹一个起棱去分析古今工具的不同、工艺的差异,以至产生的表面工艺痕迹的区别,大伙于是纷纷拿起放大镜观察玉器上的细微痕迹,一一得到印证,伙伴们就多“哦”了,似乎恍然大悟,一下就顿悟开了。但到下一次有实物上手鉴看,多半又都感觉似是而非的了,清明的脑子又成了糨糊,总是不能像老郑那样作出精准而理性的判断。

老郑笑,这门技术不怕你学,真正领会基本原理是个难,理论落实为鉴定实践,还是个难!活学活用?得再脱几层皮!

伙伴有时会问老郑,大师那你是花了多长时间学通的?

老郑还是笑,不在时间长短,很多人玩了二三十年都是个全瞎!我花了二十来年才略窥门径,歪路也走过不少,不敢说通。

伙伴倒是执着,那大师这门技术到底难在什么地方?

老郑就严肃了:无法取巧!

有的时候大伙闲着,老郑心情好,他也会自言自语发点感叹,像是对他们在诉说,也像是说道给他自己。这门课太难了,遇见了真人、取到了真经,你嘴上是说得出,手上却做不出,学来的经验,说到底还是人家的,长不到你自己的肉里去。跟人学、跟书本学、跟博物馆去学,但问题还都得在实证中去解决,不买终是难成,得花自己的银子。铜钱银子关心劲,买错了就是交学费,勿交学费学勿会,交学费学来的东西就刻骨铭心。可一个人如果老是交学费,能否维持这份爱玉的心就得两说,何况离破产也已经不远了。玩这门课是不聪明肯定不成,太聪明了也未必能成。多少狠角色,死在了半道上,个个英雄汉,都是九死一生磨炼出来的……

一块玩了十多年,大伙从心里服他,有些玩伴干脆尊称他“郑老”,老郑倒不很乐意,倒不是说怕人家把他叫老了,玩古董靠的是眼力,虽说经验、资历也是眼力的一部分,但是终究人要是老了精力就不济视力就退步,知识的更新换代则更是成问题,人就势必要遭淘汰。淘汰懂吗,我们那会儿电脑用386、486,搁现在就是个废物。很多博物馆的老专家老权威不懂这个道理,你不本本分分在家里搞点馆藏品研究理论探讨什么的,临老了还要跑到市场上去当弄潮儿,做你并不擅长的“鉴定”,結果威风没抖成,把老本全蚀光了,那不是作死吗,出洋相的多了去。嗨!

老郑原本的计划是,到五十岁的时候逐步减少自己的藏品,六十岁就彻底金盆洗手退出收藏圈,然后可以毫无功利心地做点理论总结,写本小小的书,不掺水分的,把自己几十年实证的心得告诉后来者,也算是对自己有了交代。可是前几年,像老郑这样不会逢迎领导应酬交际,说话做事又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在单位里是越来越不吃香了,新来的局长尤其不喜欢他这个讲话直筒筒、没有背景后台的下属。这一点老郑是看得清楚的,好在他也不是个一根筋的人,看看单位里的情形,再看看其他的机关也不过大同小异,跟老婆商量:要不把减藏计划提前实施吧,早了早抽身。

“减堂”开设在一个商场的四楼,电梯上下,外面看是办公室,走进去是隔成两间的敞亮店铺。老婆是店主,老郑休息天节假日坐堂,主要招待寻访上来的行内朋友和玩伴。没事就喝茶聊天,到中午还在兴头上就点了饭菜上来边吃边聊,聊到傍晚还没尽兴的样子就找个馆子喝杯小酒。这样多年的玩伴就有了固定的落脚处,一有空就来喝茶,这有瘾。伙伴们还带各自的朋友来,喝几回茶,便也成了玩伴。店里人是不断,不管在外面的身份怎样悬殊,老板、官员、职员、自由职业者或者富二代,在“减堂”坐下来就都是同好,没有高低贵贱,甚至也往往忽略了年龄的长幼,这里只有眼力高下的区别。热闹时候从早到晚一天要喝掉他好几桶矿泉水,里外几把茶壶十几个杯子倒出的茶叶渣可以堆满一淘箩。伙伴们来也是经常双手不空,拎点茶叶拎点水果捎上点土特产是常有,柜子里渐渐堆满了茶叶罐,老郑除了隔几周去买点干玫瑰和杭菊,茶叶始终也不需要买。有时候老郑在内间示意新进来的访客在他对面的椅子里落座,不管那茶壶里是否是刚沏的新茶,他就要换茶叶,重新泡茶,这就是准备跟来客谈交易了,玩伴们会端起茶杯自动退出去,在外间接着聊他们的。里面谈妥了一笔,接着有请外面候场的下一位,有点像老军医坐诊一样。生意大都是预先约好的,忙起来也有一天做成几笔的,大多数时候是一笔也不做,只是聊着品着,这一天很快就会过去了。这么多年以来,伙伴们早习惯了每个休息天节假日跟着老郑天南海北地博物馆看展览、逛古玩市场、外面去捡漏吃仙丹,现在是在“减堂”碰头,上手看玉器、翻图册,这就成了一个课堂,很热闹也很舒心。

2

“老皮匠”一屁股窝进椅子当中,两根粗壮的指头夹出一张雪白名片,字口朝外,在桌面上一搁,伸出中指往前一推:上面是他的大号和联系电话,写着“高价收购,诚信经营”,反面其实还有一段文字,大意是说本人闯荡古玩行数十载,声名远播港澳台,等等。

那个省份藏龙卧虎,出藏家出玩家也出古玩商,这跟文化传统有关,也跟经济基础有关。“老皮匠”深深怀念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是个充满机遇和惊喜的黄金时期,这一行业充满了爆发力。当时古玩的地域性差价还很大,普通市民对于古物价值的认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分,内地收藏家们的库房还都空着呢,不仅货源多,生意也好做。那时候的货好收啊,走进江南任何一家国有文物商店,你只要塞给店员一百两百好处,手面再大一点,把总经理搞定了,可以开了库让你挑。“老皮匠”曾经一次性在一家国营库房买了三四十个清朝玉手镯,那价都是十多年之前定下的,他后来卖了两个就把本全都捞回来了。那时货也好出,只要你有门路,能搞到便宜的货,转手就能卖出去,快进快出也是好几倍的利。那时还假货少,哪像现在,不要说民间市场了,就是挂着国有招牌的店都有卖假。九十年代是个赚钱的好时代,古玩的价格也是年年往上翻,芝麻开花节节高呀,那时有个流行歌曲怎么说来,今天是个好日子!赶早了不如赶上了,千年等一回!“老皮匠”话里话外都在说,他是个玩得转的老手,至于钱,那是十多年之前就赚足了的。这气势是粗犷的,口气是豪阔的,举手投足之间可以看到他当年出身底层的本行气质。他是“文革”以后第一拨从业者,从当初“投机倒把”的古玩贩子到今天腰包鼓鼓的古玩商,他的脚正好踩在了中国古玩行业四十年一路上扬的通道里,人民币给了现实主义者强大的自信力。

老郑含着笑,听他描述战绩,不断给他续着茶。

有啥好货给我看看吧?贵不怕,我只要——好——货!“老皮匠”最后把话落实到了一句上。

我只玩玩普通玩意,“好货”倒是没有。老郑保持着固有的微笑,似乎谦虚起来。老郑对于他把古玉叫作“货”字,是不舒服的。古玩行业,从古至今都是物比人大,在古董面前任何人都是低微的。尽管老郑不是个刻板的人,哪怕他现在也将古玩换成钱,也当生意在操作,但是在他的心里,只是跟买家在均着玩。每件像样的玉器他是很挑剔下家的,他宁愿价格低一点转手给真懂的玩家、给身边的玩伴,哪天他想念了还能再上手瞧瞧,那是故人重逢的感觉。再怎么说,也不愿委屈了玩意。在老郑的心里,是玩家、藏家、行家、商家这样排着序的。坐在他对面的这一位,不对味儿。今天的这笔生意,老郑不想做。

“老皮匠”很满意,他觉得刚才的一番宏论起到了应有的效果,至少在气势上已经压住了对方,老郑在他面前是柔弱的,呈现了怯场的苗头。这样就很好,如果有看中的好货,今天谈价格就会容易得多了,财大气粗,客大欺店,是一点也不假。对面的这个店主,不是生意场上的老手。

老板你不要过谦,哪有客户上门不给东西看的,太谦虚就是骄傲了哟。“老皮匠”一脸诚恳,但话语中还是露出了明显的得意。

老郑请教“老皮匠”,喜欢哪一路玉器,对方很聪明地道,只要是好的东西,都喜欢。老郑又问他能否亮一两件随身佩戴的宝贝欣赏一下容我开开眼,对方道现在是身上无玉,心中有玉。老郑摸不清对方的水准,就不敢贸然拿出精品给他欣赏。“老皮匠”是防着对手,怕被摸去了底细,他是老江湖,这是生意经。

老郑走到外间,从橱窗中取了八九件年份大、开门度高常见器型的玉器,用一个垫了厚厚黑丝绒的文盘盛着端进来,放定在桌面中央。“老皮匠”眼皮一抬,伸手略一翻动,唔了一声,都老的,明朝,东西普了。现在老玉也流行白富美,这样黑漆漆、雕工粗糙的不起价,也不好卖哎——他说的倒也是实情。

老郑是清楚的,现在行里所谓的白富美,就是玉料白净一些的帽花、钗花、小圈、小环、烟嘴和素翎管、素扳指之类实用器小件,这些小零碎在以前的玉器玩家中是不上品级的,只有在学习初级阶段才买来当标本用,玩到细工圆雕阶段,这些小标本就会自然淘汰出去了。而现在流通市场中精品越来越罕见,这些小零碎因为存世量巨大,大家见得多,懂的人也就多起来了,反倒成了生意场上的硬通货,价格炒到顶得上一件精品价。很多小零碎看着玉色是白,其实大多数只是和田山料材质,真正的白玉籽料是很少会去制作这类普通实用器的,毕竟籽料在古代也是贵的呀。玩老玉的人一般都没有专门研习过新玉,对于辨料其实缺着课哩。玩不入流的边角零碎倒成了正传,这叫什么事。

老板你不要看不起人嘛,价格贵我不怕,我只要——好——货!“老皮匠”再一次强调,那语气与神情就含着点调侃,也有点撩拨的意思了。

老郑暗自叹了一口气,去打开那只保险箱,在翻动盒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就在中间的那一格上挑出三个锦盒来,顺手就把保险箱的门关闭了。

一件是青玉籽料松紋书镇,卧在案头是个雅物,松鳞松针雕琢规整细腻,因为是古代砣具制作,线条和打凹就比新工更挺括爽利,包浆浑厚,乾隆年间的东西。一件是青白玉籽料蟾蜍石榴圆雕手把件,蟾蜍背上的瘤突个个饱满,石榴顶上的蒂瓣翻转,富有动感,雕琢得精细,打磨得更精细,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工艺痕迹。蟾蜍头角上留有一块深红色璞皮,有个好口彩叫作鸿运当头,也是乾隆年间的东西。第三件是白玉籽料绶带寿桃圆雕件,两只绶带鸟穿行在镂空雕刻的寿桃中间,长寿的寓意,绶带的翅羽和尾羽都有精细的丝毛细雕,玉器的半面是金黄色的洒金璞皮,锦上添花了。这件按器型来说,也是清中期乾隆玉的制式,工尽管也是精细,可那精细有点琐碎,所有的心思不是朝着一个方向去的,它是零散的,缺乏统摄的,以致这精细并非无懈可击,但是好在真皮真玉,材质高档了,就是按照新玉的标准来说也是价格不菲的。

“老皮匠”又是伸手在盘里翻动了一下,貌似轻若鸿毛的样子。老郑的心里就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到底是无知者无畏啊,自己因缘际遇得以过手精品数百件,要上手鉴定这个档次的玉器那也是要放大镜、小电筒仔细观察每一条线、每一个孔道的,现在仿古水平极高,珍品与赝品的差异往往只在毫厘之间。这样的精品古玉,放哪个大拍上去,都不寒碜了。

圆雕是湖州仿得好。“老皮匠”开口了,说了半句,他打住,很深刻又像很含蓄的样子,两只眼珠却一眨也不眨,水汪汪的,似乎要从老郑的脸上读出些字来。这是一个人人都炼成了精的行业,老郑隐姓埋名滚了二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识过,就接过他的话茬道,这话原是不假,但也不是什么秘密!若真要说圆雕仿得好,苏州、上海有专门的名家工作室,那才叫精仿,一比一,对着实物仿,仿完了有专业人士做旧,做假包浆做假沁色,做假铜件镶嵌、假红木座子、假包装盒子。还有一条龙配套服务的,负责送拍的送拍,负责送出国门然后再弄个入境证明贴上,“海龟”摇身一变就成为国外老藏家“旧藏”了。老郑抿一口茶,也是微笑着对视他。

“老皮匠”开始有点局促了,觉察今天碰到了高手,但他是不服输的,腰包鼓鼓的,买家总是占着主动的:听听价格?

东西是我的,开价由我。不过话讲当面,我做生意有个毛病,叫作“三不原则”。

“老皮匠”没听说过卖家还有自己的原则,在他的意念里卖家的第一原则就是把货出手,把钱赚到口袋里,还有什么“三不原则”,稀罕。好奇心却驱使他接着往下问:那是哪“三不”呢?

东西不包,成交不换,出门不退。东西您先请看好,真假残次您要先看清楚咯!

买不起总听得起的,但讲无妨。

好吧,书镇和蟾蜍每件二十,绶带半价。

为什么那两件贵,这件白玉的反而便宜呢?

那是大件,这件小嘛。

我看这件绶带是新货,上面的色是烤色。“老皮匠”话头转来转去就在这件绶带上,贪白嘛,看上了。瞒不住。但是对于老郑把最白的一件报价最低,充满了怀疑。他的手却不肯从绶带上移开,指头不停抚摩着这件雪白温润的玉器。

我刚才说过了,价格是我开,东西您自己看。

那我还价啦?

您不必还价,少一分也是不会卖您。

“老皮匠”今天有点不开心了,从没遇见过这样死硬的卖家,难道你跟钱有仇?说实话,这三件东西看新老他是没把握的,哪怕就是新玉,这料子都是上等的和田籽料,也是能值几万的,要命的是对方没给砍价的余地。否则拦腰砍下去,看他反应,如果低价成交,东西就出毛病了。当然,“老皮匠”一定会从一个极低的价位砍起,当新玉买也没风险的位置上。他心底的算盘打得飞快,嘴上却充分显示着悠闲与随意:第一次生意,稍微优惠一点,给个面子?

报的价格已经考虑您是初次上门,够优惠了。价格上不必商量了。

“老皮匠”握着白玉绶带,用手指再捻几下,好润!料子是又白又糯,东西肯定是个好东西。不过,老玉从没见过这么白的料这么细的工。要是两三万能拿下,回去就是当新玉卖也挣钱了。再试探一下,只要有还价余地,就狠砍一刀轧轧苗头看:老板!说句笑话,难道你是金口,就不允许还一口?

兄台您是行家,价格高低得看东西!我做生意从来言无二价。

我远道而来,本想做成你一笔生意,你看,就差那么一口,谈不拢咧。“老皮匠”本来就没有把握,见这情形正好顺势下坡,架势上还保持住了气势。仿佛有意照顾生意而对方不识好歹了,没花真金白银,却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落了个人情。

“老皮匠”提议继续看货,老郑两手一摊,没了。他当然知道“老皮匠”是看到了保险箱里堆满的,却也不必解释,就是“没了”——因为他就是要告诉你,你的底他是已经摸清楚了,而他的底你摸不到。

临出门的时候,“老皮匠”还特意回身再问了句:真的一分钱也不能还了?

不成。老郑以最简洁的两个字愉快地结束了这次生意。

隔了几天,老郑接到“老皮匠”的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话,后来就又问:那件绶带到底是不是和田籽料呀?老郑说,以我的眼光看,是的。又问:有年份吗?老郑说,我的看法是,百年以上。这其实是一件清晚期同治光绪左右的仿乾隆玉器,当时主要销售对象是崇尚乾隆玉的来华洋人,行话叫作“洋庄货”,跟乾隆本朝到代的玉器比,市场价值和工艺价值上毕竟低了一档。“老皮匠”连新老都是靠蒙,到不到代的就连个概念都不会有了——自然,老郑不会去挑这个话头。那头接着问:那黄色是烤色吗?老郑回答,我的判断是,天然皮色。顿了一下,电话那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真的不能优惠点出手吗?在电话里谈价格是个摸底的好办法,即便是谈定了的事,那头也尽可以再转圜。好的好的,只是最近资金不凑手,容我些时日就来哈。那结果自然常常沦为一句空谈。前面那么多废话其实都是为这最后一句做铺垫,这个行业里口气奢阔的未必是高手,很多时候装傻充愣的倒往往是狠角色。老郑忽然想起了那两只水汪汪一眨不眨的眼珠子,没有笑出声来,果决道:谢谢你!很抱歉!

这样的电话老郑后来还接过几次,把老郑弄得心烦。正好有个玩伴喜欢那件白玉绶带,老郑笑笑:老不到代哦。玩伴说:这样的洒金皮荔枝种的籽料,现在新玉市场里死贵,按克计价,您当初开那个人十万其实也并不贵。老郑笑起来:这话我爱听,四万拿去玩!记住,这价不准叫外人知道。

后来,“老皮匠”又來过一回,可巧,那位玩伴正围坐着喝茶呢。“老皮匠”其实不相信绶带是真卖出了,正在歪缠,老郑一招手,玩伴就从腰里解下绶带放在了桌面上:随身佩戴了几个月,那古玉接了人气,包浆恢复了起来,油光水滑的,像一团油,又像一只刚出笼的糯米团子,金黄的皮色越发娇艳了。

“老皮匠”捧在掌心,端详了半天,没再说出一句话。

3

李家栋第一次见到老郑之前,已经来“减堂”访过他两回了。前两回都是工作日,他见都只有一位女士在,也没好意思问,低头转一圈就退了出去。老郑心想,是个内向的老实人。

李家栋搓搓手说,想来探讨一下老玉的问题。一个人玩了也有十来年了,带了所有藏品来,想请郑老师给看看。老郑就有些犹豫,跟这个年轻人萍水相逢,他的藏品来路不明,如果是从别家店铺买来,东西真的话还好说,东西不对路就成了背后“打枪”,这是不厚道的。李家栋说,东西都是早几年买下的,现在的价格工薪阶层也是无从染指的了,一直是想请行家给点评点评,帮助自己提高提高。老婆在边上说,人家都跑了几趟了,你给人看看呗,又不费多少力气。老郑看他诚恳,请他拿出藏品放到桌上来。此时,有玩伴陆续进来了,见有生人在场意欲转身回避。老郑问李家栋忌讳给旁人看吗,李家栋说可以可以,大家一起探讨探讨,玩伴们这才围坐上来。

两件灰玉粗工童子,一件浮雕螭龙璧,一件老提油回头兽,一块青玉囍字镂空花片,一块白玉镂空仙鹤带板,一串杂色小件多宝串,从脖子上又摘下一件镶了金扣的白玉小帽花,基本都是入门级的粗活。李家栋脸色略微有点泛红,搓了一下手说,郑老师您尽管直言,切磋切磋。

老郑笑眼看着一位玩伴,今天出个考题,你来答?玩伴转头对李家栋打个招呼,兄你的藏品,我斗胆胡乱点评,说错的话万勿见怪。说着就将桌上的八件分成了两堆,螭龙璧和仙鹤带板跟其他几件就被区分开来了,玩伴抬头看看,老郑颔首。李家栋脸更红了,这件白玉仙鹤带板我是一直存疑的,太便宜了,怎么说也不太可能捡那么大一个漏的,但是这件螭龙璧不能啊,都沁成这样了,你看你看,边沿上还有残缺,我认为十分古旧啊,应该能到明的啊……年轻人转过脸,一双眼睛在老郑脸上寻找支点。这么多年,老郑最怕这样的目光,愿意听听别人的意见吗?年轻人道,愿闻其详,请说,请说。

玩伴就先拿起仙鹤带板开始分析:这件是明代的制式,仙鹤带板本身也是常见的,有一鹤独舞的,有双鹤对舞的,鹤的只数不等,我所见过最多的是七只仙鹤。背景图案有云纹的、日月纹的、松竹纹的,兄你这件双鹤带板是福山寿海纹的底子,也就是山石海水。我觉得主要有三点毛病,一是用料是近年新发现的韩国玉,又叫春川玉,跟和田玉化学成分相同而实则并非一类;二是工艺上用电拉丝机仿古代手弓拉丝,镂空部位的拉丝痕迹火爆而毛糙;三是器型比例失调,过于厚实了些,至于工艺细节上的毛病,暂且不论。玩伴今天扮演的是老郑的角色,玩在一起十多年,那语言表情是形神兼备、游刃有余的。

李家栋的眼睑垂下来了,嗫嚅道,我也知道这件不对,但是那件螭龙璧应该没问题吧。这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自尊心太强了人就不皮实,更何况是一个靠微薄的工资在支撑着买玉的年轻人。老郑果断中止了这场“考试”,小李你玩玉算是比较成功的,现在的市场里能够买到绝大多数真品,很不容易了。你看我们这些人开始玩的时候,交的学费那是比你多得多。李家栋知道老郑是给他圆面子,咧嘴一笑,那笑容十分僵硬和牵强,一切的心思反而被强化在了脸上。没经受过多少风雨波折,到底年轻啊。

说起这个看古玉,虽说辨料是首要的,但是懂工艺才是重中之重的关键,其他如包浆、沁色、器型、文化内涵等都可以先靠后放一放。不会看工艺,就不能说会看古玉。李家栋就奇怪了,以前也接触过几个据说很牛的行家,都说古玉的沁色包浆是关键。老郑莞尔:你想想,沁色包浆是什么、工艺痕迹是什么?沁色包浆是事物表面的旧化特征,工艺痕迹却由工具决定,体现的是事物本质的特征,生产工具代表生產力的呀,怎么能够本末倒置呢?古代砣具跟现代电动工具的加工原理、切割痕迹肯定是有区别的,这才是鉴定玉器新老的根本依据。现在这科技水平,要仿什么样的沁色、包浆做不出来呢。老郑今天总觉着有些于心不忍,主动讲授起鉴玉的方法来了,那面上是絮絮叨叨跟玩伴们在聊着些闲话,而实际上是在给李家栋指一条明路。老郑一贯的习惯是,你不问,他不答的,今天反常了。

那怎么学工艺痕迹鉴定呢,光绪年间有位叫李澄渊的画师,把治玉的十二道主要工序都画下来了,那本册页叫作《治玉图》,现在故宫里藏着呢。那图上是当时治玉的实景,颇值得按图索骥好好玩味的。现代台湾有位了不起的鉴定家叫吴棠海,他写了一部书,叫作《中国古代玉器》,实则是部专讲工艺鉴定的著作,很是了不起。自从此书出世,鉴定古代玉器就再也不是凭感觉、靠猜测了,而是系统化科学化研究了,可以从工具和工艺的角度去理性辨析。台北故宫有一些图书,也是沿着科学实证的路子走的,他们都是把鉴定当科学当技术来研究,这才是正途。李家栋听得呆了,在他的脑中顷刻跳跃出“独门绝技”“不传秘诀”这些字来,让他联想到了武侠小说,他的神经兴奋起来。

此后连着几个星期,李家栋都没有出现。直到有一天,他再次走进“减堂”,是在他独自读完了《中国古代玉器》这本书,带着破关而出的神采,说跟老郑来“深入探讨探讨”。玩伴们都带着惊讶的神情看着他,他也没来得及发觉。老郑常说,鉴玉其实是门实践科学,运用和认知肯定是齐头并进的,没有运用的认知不可能是真懂,没认知的运用不可能是真会。所以这种书是不可能看过就懂的,领会一定是建立在实际眼力基础之上,实际鉴定水准到哪,理解力就在哪。没骑过车的人光知道抬头挺胸、不撒手、脚别停,以为知道了这口诀车子就会自动跑起来,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李家栋今天要找老郑探讨的,其实是个哲学命题。郑老师,《中国古代玉器》中所述是古代治玉的一般情况,在实际制作过程中有无可能出现特殊情况?

自然,有一般就一定会有特殊。

那好,如果鉴玉按照一般情况去实证的话,万一那件玉器是特殊情况下制作的,出现了特殊的工艺痕迹,不是要被冤杀了吗?

理论上有此可能,确实存在真品却有极不开门的情况,会被庸手误判。但是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还是能证它清白。

譬如我那块螭龙璧,上次那位老师说工艺痕迹上有很多反常之处,那是否能说就是特殊情况下出现的特殊痕迹呢?

不是。你那块璧上多处暴露出来的问题,已经可以确证,跟古代工艺毫无关联度了。

郑老师,我反正觉得一般情况可以用经验判断,特殊情况往往突破经验,很多器物即便不能判真,也不能因为与一般不符就去判假,应该存疑,对吧,存疑比较科学是吧?

不对。反个角度看问题,你如果没有充分依据判断不是古代砣工,但如果有充分依据可以判断是属于现代工艺,同样能够判假。

既然承认有特殊情况,那认识一般情况的必要性就得打折扣了,难道不是吗?

错。那就更应该充分认识一般情况,把常规常识认识充分了,才更能合理认知特殊情况。

一般和特殊的关系,再加上否定之否定,命题都很大,也很复杂。李家栋一时词穷了,低了头在思考,说是要回去再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进一步讨教的。说来说去费了无数的口舌,这样饶舌转得听众们头晕,对当事人还毫无补益,老郑想想真是可笑。

老郑说:一般玩家都说明代玉器是“粗大明”,这个认识是片面的。去翻翻《故宫藏品大系》的《玉器编》,那里面收录了多少明代精品,很多工艺精细程度是可以跟乾隆玉器相媲美的,唯是明代精工玉器的工艺特征和工艺细节值得注意。李家栋却怀疑,故宫将那些玉器断代为明,会不会有误,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玉器跟乾隆玉实在也没有什么差异。实则,他是既没上手过一件高档乾隆玉器,也没把玩过一件明代精品。

老鄭说:学这门技术没得投机取巧,只有下死功夫,先把《中国玉器全集》《中国出土玉器全集》《中国传世玉器全集》《故宫藏品大系》《玉器编》和《简金集》里七八千件标准器看熟了记牢了再说。李家栋则总是盯着问:郑老师您看玉的诀窍是什么,我想正式拜您为师,您能传授给我吗?老郑有时候想,难道中国人真的思想上总需要一个权威,技术上总相信有一个秘诀的?做任何事没想着脚踏实地去花真功夫,却往往幻想着有没有空子可钻、有没有窍门可取,这难道就是中国式的智慧吗?

古玩行里那些总是捉不住要害、偏题偏得厉害,却又喜欢深邃思考,行为上别别扭扭的人,实在很多。就像这个年轻人,他的思维很让自己纠结着,已经习惯跟人拧着来,关系越是熟悉的就拧得越是厉害,渐渐地“减堂”的玩伴们都不爱搭理他。形而下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喜欢放到形而上去思索,钻牛角尖了,而且很亢奋,当形而上也走不通的时候,他就会因为说不服别人、得不到尊重而倍感痛苦。老郑本想帮助他改变某些思维定式,但是后来发现事情往往适得其反,新的话题新的问题越发刺激他压抑了多年的好胜心,越来越跟自己过不去。于是,老郑也只好作罢。

对于这个年轻人,老郑与他的交往仅限于清谈,说是清谈,有时候,纯粹是磨牙扯淡。后来熟了,老郑就劝他:小李啊,玩这个事呢是为了让人更快乐的,从雅了说是怡情悦性、增生智慧、愉悦人生。千万不要因此而把生活搞复杂了,招惹出更多的烦恼,去给自己添堵啊。

李家栋则坚信:郑老师您一定有不肯外传的独门秘诀的。

老郑随口开了句玩笑:还真有这么个秘诀的,不过绝不可能轻易外传。你想啊,这个秘诀可是值大钱的,只要把口诀传授了,就立马成为顶尖高手。一百万教一个,中国的有钱人这就都会看古玩啦,你看我能赚多少?

到了晚上,老郑就后悔,也不知道这个李家栋又会派生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来。

4

顾总是“减堂”初开的时候,偶尔闲逛进来认识的。北方汉子,豪爽,办事思路清晰,在江南生活久了,大方中透着机灵,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某些意蕴,粗中有细那种。商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不是个明白人撑不到今天,更何况人家的产业还蒸蒸日上的呢。后来顾总告诉老郑,头一回上门其实也并不是偶遇,闻名找上门来的。老郑说,人跟人,缘分。

顾总上门的头一回,倒也实在,开门见山就说要好玉,点着名要龙、虎、熊、豹子等“嚣张点儿”的动物,他们那地儿的人欣赏的就是个猛字。按说他也不是古玩市场的新人,开着菜单点货,那是要吃亏的,你把自己的底先给露了,那价格还能谈吗?他倒是满不在乎,邪性。老郑笑起来,说自己以古玉为主,中国古代玉器中似乎没见过豹子,熊有一只刚被朋友买去,手头上带龙纹的有几件,玉虎有一只。拿出来给他看了,他都嫌做得“不够嚣张”,倒是看中了一只玉鸡,说是他们那地儿叫“大吉”,好!这只圆雕小摆件,刚好一把抓能当个手把件玩,玉质灰白泛黄,有老提油的痕迹,显得古朴。这是件明代仿宋的作品,现在的大拍上都当宋代的卖,那都是天价。做工是够细,浑身羽毛都精密用阴刻细线勾勒,费的工可大了。顾总有点爱不释手,他倒也不掩饰,脸膛都发亮起来。老郑有些迟疑,毕竟好几万的东西,从对方谈吐看鉴玉水平那纯粹是个外行,这样的生意老郑是不敢轻易冒进的。顾总见老郑欲言又止,以为对方是看出自己喜欢,打算开个狠价要拿捏他的意思,索性就把话挑明了:兄弟,价格上您悠着点,让给我玩玩,我念您的情儿!呵,这话那叫漂亮!老郑很喜欢。

老郑也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台,价格高低不是头一位的,我的规矩是因人给价,交情够了多点少点都无所谓,但我东西只卖给识货的人。碰上了不懂的人,东西您倒是买了去,可备不住有人“打枪”,现在这世道!十个里面只要有一个说怪话,就得出问题,您自己如果又没眼,那就不是做生意,而是结冤仇了,您说对不对?钱是挣着了,却多了个仇人,犯不着对吧。最冤的就是它了,流落在外面,人家把它当了假货,可它又不能开口喊冤,那不就憋屈死了!我建议您有空常来走走,多听听多看看,先学点看玉的基本技术,有了把握您再伸手也是不迟。

顾总也高兴了,一拍大腿说兄弟我告诉您吧,我在这个市场转悠了十多年了,每个月得买几样吧,没碰上过您这样拦着人叫别买东西的。我这些年买的东西吧真叫不老少了,常常是这月去看上月买的有问题,今年看去年买的有毛病,看来看去这十来年就没买到几件真东西!虽说是这样说吧,那玩来玩去,对假东西是个啥光景也多少找着点感觉来了。最近这一两年是买得少了,咱也在反思不是,您看啊这只鸡呢您拿出来时黯淡无光灰头土脸,刚才悄悄用手那么一摸,现在是又亮又润啊,这是真包浆。我虽然不会看,但是直觉告诉我,它就是个真东西!为啥呢,它跟我以前买的那不是一回事啊。老郑更乐了,两个人越聊越投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做了生意,这在老郑是少有的。

后来顾总倒是常来坐坐,十有八九是工作时间,正好开着车路过“减堂”楼下,才想起一个电话拨过来。好在老郑工作单位近,上班也是坐着冷板凳干耗着,立马赶过来也就十几分钟。顾总是忙人,屁股刚落座,电话也就跟过来,两个苹果手机铃声此起彼伏的,往往也无法深谈,有一搭没一搭聊些闲篇。顾总说,您老叫我学点鉴定技术,您看我哪有自由?我现在找着您了,除了您家哪儿也不买,省心了。也是。他们两个都是属于同一种人,智商高情商也高,豁达中透着明白,其实交往时间不长,倒是交情不浅。顾总感叹:兄弟,您是可以干大事的人。老郑说:我?年轻时候没选对道路,错过了,人是不能跟命争哪。

顾总这十多年确实买了不少,大部分他自己都发现是假货,各派各的用处去了。还余下一小部分他看不明白的,就悄悄送过来找老郑给“批作业”。虽说按照常规不应该评说别家卖出的货品,但对于顾总这样的明白人,何况两人确实投缘,老郑略一谦虚,也就不再推辞。几次看下来,把余下的这些也基本全部枪毙完了,老郑一件一件把各自的毛病给指出来,顾总也心服口服,说有些已然被朋友、领导看上了,這下就舍得送出去了。老郑暗暗一算,他这些年打水漂的绝对是笔巨款,好在前几年钱好赚,人家也不甚在意。

古玩市场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看东西的眼力,即便像顾总这样的明白人,他会看人、会处事,甚至称得上精明,但如果没有眼力,照样抓瞎。所以老郑常说:在这个市场里,除了自己的眼睛,你什么也不能信,要关注东西本身,其他一切附着于东西之上的故事、信息都要摒弃。记住,必须认物不认人!玩伴们就跟他开玩笑:大师,那我们连你也不能相信了吗?老郑回答得很干脆:实话实说,你们最好连我也不要相信,尤其不能盲从!人是最善变的动物,我今天不骗你,可不代表明天不骗你;我万一看走了眼,即便主观上没想骗你,客观上也可能骗你呢。这些年我花这么大力气,要你们自己掌握鉴物的技术,就是要你们都有独立判断的能力!你自己有了眼,才能百毒不侵哇。众人闻言都正色一凛。

批过几轮“作业”,顾总的眼光多少也有点提高,他告诉老郑还有一件“重器”寄存在银行保险柜里,得拿过来看看。他们约好了时间,说看就看。这是一座白玉圆雕摆件,有二三十公分的高度,那题材就怪异了,是一匹上山狼。当初兜售的那位老行家说是乾隆年间精品,够得上宫廷级别的,你看,这是用整块和田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历经两百余年岁月洗礼,白玉上面出现了丝丝红沁,沧桑痕迹呀!爱新觉罗他们家肇兴关外,他们崇尚狼啊,所以宫廷以羊脂白玉制作如此一座陈设精品,是有着深厚文化背景的。老郑哑然失笑,没听说过清朝人崇尚狼啊,中国古代玉器中也没见过狼的形象啊,越没文化的人越喜欢装逼谈“文化”,也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了。

这件玉器上工艺破绽就不必多说了,玉料也并非真正和田玉,而是青海白玉,所谓的红沁,是用高锰酸钾溶液浸泡而成。枪毙了他那么多东西,顾总眉头没皱过一下,这一回他却有点受打击的样子,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买得贵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匹狼它“嚣张”啊,顾总原本是真喜欢。

气氛有点沉闷起来,顾总提包里的手机已经响过几回,刚才净张罗着看狼也没顾上接,拉链一开,拔手机的同时,却顺带捎拉出一块圆玉来。老郑眼尖,眼前一亮,那位没来得及平复脸上的尴尬,正要把玉塞回包里去,手却被老郑按住:兄弟,缓一步。顾总有点脸红,抢白道:早年买的,以前很多人看过了,假货咧。老郑正色道:看看再说。接过玉来,看两眼,又去取放大镜。坐着看了足足有两三分钟,正面、反面、侧面,一声不吭又走到窗口就着檐下的折光再看,缓缓点起头来:是个宝!

在顾总的印象里,老郑鉴玉从未如此郑重其事过,一般玉器到他手上,都是扫一眼就直接给了你答案,这回的凝重有点夸张了。顾总以为老郑因为刚才的大灰狼接着逗他玩呢,怪不好意思起来:以前有行家给看过,说这个要是真的就应该属于一级文物了……嘿嘿。

老郑抬起头,冲他一笑:是的,这要在博物馆里,评个一级也不为过。

顾总臊了,道:得了兄弟,你要喜欢,送你得了,嘿嘿。

老郑反问一句:你舍得?

顾总道:有啥舍得舍不得的,送人的东西多了去,我麻烦了您许多回,还没谢呢,真要看得上就送您了。

老郑坐回椅子里,把玉轻轻放在桌子中央,露出点惊喜神情,道:兄弟,这真的是一件极品。顾总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倒惶惑起来,抓起了玉重新端详起来。以前有行家告诉过他,这种器物叫作“春水”带饰。所谓“春水”是描绘北方春天水塘中的景象,主要由荷花、荷叶、天鹅、海东青等图案构成。辽金时期北方少数民族贵族经常举行“捺钵”仪式,春夏季节人们选择水草丰美之地放出海东青捕捉天鹅,举行渔猎祭祀活动,“春水”题材正是取材于这种场景。“春水”玉器从辽金发端,元明清历朝都有制作,辽金元时期的“春水”是收藏古玉者都梦寐以求的名品,即便明清时期的制品也极具价值。因为贵重而且稀有,自然假冒仿制也很猖獗,真正的“春水”古玉也就百中无一。这件“春水”带饰,是在圆形带环中间镂空雕琢两只惊慌扑腾的天鹅,一只矫健的海东青攫住前面天鹅的颈部,十分具有动感。

手上这件“春水”雕琢工艺非常精细,必须要仔细观察,你才能看明白镂空部分是先用锃管钻出小孔,然后在小孔中穿过铁丝,以手弓拉动,锯出图形。天鹅、海东青身上羽毛的勾勒细线则全是古代砣具的精心碾琢,雕琢完成以后,连器物背面、镂空侧面都经过精心打磨,当时工艺的残留痕迹已经极其细微。老郑指着前面那只天鹅的喙部叫顾总仔细鉴察,这只天鹅被攫住了头颈,惊恐之中张开嘴巴哀鸣,你看这张开的上下喙是怎么加工出来的?

顾总把放大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凑过去,看清楚了,天鹅张开的嘴巴是以一整排平头锃管连续密打连成一条深深细槽,而锃管的圆弧在天鹅的上下两喙边缘则自然形成了锯状的喙齿,再以砣具雕琢出喙部两条阴刻细线,这样一钩边,天鹅张开的喙就既简洁有力还生动传神,太绝了!古人太聪明了!顾总不由惊喜得要跳起来了,抬头望望老郑:您的意思,这件东西不假?

如假包换的元代“春水”!你再看看那熟旧的玉质,那使用磨损痕迹,那自然晕散的黄色汗沁,都透着一个真字。辽金元时期的“春水”虽然珍贵,但也说不上一器难求,我自己就藏着三件呢。你可知这件“春水”与众不同之处在哪里吗?一般“春水”都是一鹅一鹘,可你这件是两鹅一鹘,就我所见目前这种构图的,私人藏品中从未见著录,只有台北藏有一件与你的相类,因此这件可以说是流通市场中的孤品了!老郑今天有点激动了,说着就抽出一册台北的藏品集,一翻就找到那幅图片,台北这件除了玉色略微青一点,构图几乎一模一样。太高档了,太难得了,很多人既没见过这种器型,更不敢相信这件会是真的,鉴定上就容易为一般庸手所误杀了!

顾总也激动起来了,当时一起买下的还有另外一件童子,也是都说假,我喜欢那造型,这么多年一直当新玉挂在身上玩呢——他掏出来,是一件白玉人上人手把件,两个小孩儿玩叠罗汉,工是真细,顶上有祥云,带着璞皮,乾隆年间的东西。顾总有些惭愧,这些年行家们看了都说是仿货,一直也没当回事呢。老郑嗤声笑出来,很多所谓的行家就是只会看粗活,没见过高档玩意,他们哪里看得懂这路份的玉器。市场里,常有将假当真、却把真当假的情况,遇不到真人,可找谁说理去。

顾总早年在外地办厂,认识了一个铲地皮的,就是走街串巷收购古物却并不开店的人,买过他不少东西,当初三千五千买的后来都被证明是假的。这是和此人买的最后两件,盯了他几年也不松口,当初实在是喜欢,也只好被他拿捏着花了极大代价方才买到手。铲子信誓旦旦说是从一老户直接铲出来的货,可后来很多行家看过都说并不真,说铲子的话你也信。他看在料子正宗,工也细致,倒一直也没舍得送人。老郑说,你刚才可差点就送我啦。那位说,不是差点,就是送了,不过,现在我可舍不得了。说完,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老郑说,现在这个市场里,说一声假那是太容易啦,看不懂不要怕,你梗直了脖子喊假,一定有人冲你挑大拇指,叫你一声行家。你要说声真,那压力可真大啊。

不过,话说回来,真货也确实他妈太少啦。

5

高个子长得很是俊朗,因为比常人大了一廓,眉眼就越发疏落大气,沉稳中又活泛,电影里的聪明人都长着这样一副好五官。國际大品牌服装穿在这样一位人物的身上,那自然是妥帖的,就是豪华的拎包、手表在他手上,竟也像是从来长在他身上的一般。进了“减堂”没言语,冲女店主点一下头,就背着手凑上橱窗,隔着玻璃看陈列的玉器。老郑妻子起身把橱窗里的电子灯都打开,黑丝绒衬底的展柜一下子就有了景深,白得如同雪夜的反光,而那漆黑的瞳仁就点亮了。

看完橱窗,高个子心里有了八九分的底,再看看这个店堂布置得有讲究:进门的玄关悬挂风铃一串,凡有人来便叮叮作响,迎门木制隔断用的是冰裂纹图案,封了磨砂玻璃,透光却不泄密;隔断脚下三尺见方一只方形阳山石槽,敞口,状如元宝,养着红黄花色小鱼,种着茂盛绿萝;转过隔断,紧靠隔断内壁是一张清晚期榉木小供案,钩子工,带如意纹,案上原配红木座子英石清供一架,红铜马槽宣炉一只,红铜质底座是原配,边上白瓷盆里一丛春兰葳蕤生光;堂中拦腰纵向安放书桌,乱拼踏脚、整板五抽。店主坐的是搭脑靠背太师椅,抬头,上方悬挂“澄怀观道”行书横幅镜框,书桌对面闲放两张骨牌凳,都是民国苏工制作,榉木材质,从没经过拆洗修配,行话叫作清水原装;临窗下放置清晚期卷头大条案一件,麻梨木质地,镶水楠木案面,长度超过九尺,苏工中的大器,案面上有以前主人使用不当烫焦的痕迹,沧桑感出来了,茶壶茶杯刚洗净,水渍没干透的样子。条案两侧面对面围蹲六张榉木杌子,各放一块坐垫。靠墙角瓦盆里一株半人高的佛手,碧叶丛中正开着白色小花,很香;转头回顾,玄关一边,墙角安放着一对明代白石柱础,三层六角,有两尺的高度,雕满十二生肖和花卉八宝。柱础上放着兰花,一脚进去,就到了里间。

高个子低低地问女店主,请问“减堂”主人可在?老郑听见声音,放下书本,从里间出来。高个子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我们以前在网上聊过很多次的,老郑哦哦点头,请他里面喝茶。行家之间交手,从访客的自报家门才算正式开始。他进门一般不说话,先观察你陈列的物品,如果没有见面的价值,那么就会悄无声息推门而去了。这就如同两个拳术高手,一位慕名而来,他得先在一旁冷眼旁观,判断出另外的一位够得上是个对手,才上前投名状。里间比外面显得更宽敞些,当中放置一张民国榉木四仙桌,桌面四周起着线,四张高背扶手藤椅,是最实用最舒服也最朴素的坐具。朝南对窗的方位,墙上高高挂着“晤此嘉荫”篆书横幅镜框;西面门旁靠墙是一张宁波工的民国榉木狭长高脚条案,栏板上透雕松鼠吃葡萄花纹,条案底下一只长方形石槽,水满满的,有鱼在游。阳光斜射进来照到水面,银白色透明的光就在室顶上一晃一晃,又反射到橡木色地板上,人就像是鱼一样地游起来了。条案上整齐排放着厚重的玉器图册,后面墙上张挂着一排书画立轴;东面墙上也是画轴,挂的却是一幅民国小名头的《竹林七贤》中堂,两边是对联,洒金红笺纸,钤盖着“甲午翰林”方章。藤椅靠背上搭着一件外套,那自然是主人的位置所在了;靠窗的两角,一边是榉木大橱,因年份久远,开阖之际发出“吱呢”的声响,另一边则是榉木绣柜一架,柜上紫砂盆里长着碧绿苔藓的吸水石,有阳光从漏透的孔隙中射出来,后面镜框里是清代的汉砖拓片。窗台下,几张备用的榉木杌子。

高个子看大橱畔一幅隶字立轴,写的却像是几句牢骚话:“生年三十九,拜官八品从。四六辨不清,二五任嘲弄。学无一字成,家徒七面空。奉旨卖旧货,好学杭大宗。”老郑见他倒站定了看那幅,笑了起来:这件书法是我刚开店时候请人写的,自嘲,自嘲。高个子往下看去,落款处果然还有几行小字:“郑子中年辟减堂于市廛买卖破铜烂铁,俨然涤器相如矣,人生矛盾莫过于此,作打油自嘲。不辨四六,乡曲土谚也;二五郎当,南京俗语也;别户家徒四壁,我且连天地六面,更主人脸面全无,因之七面皆空也。杭大宗,革职翰林贩卖古董为生,高宗赐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字予之,刻薄甚矣。”高个子转头道:原来老哥姓郑,失敬。

主人微笑着请客人在对面落座。待坐定,高个子发现里间的布置是用心思了:按说主人应该坐在朝南的位置,可如此一来就会给来客感觉托大和傲慢,所以主人选择了坐东朝西,他背后挂着中堂对联,那也堂堂正正。如果是宾主两人相叙,客人自然是坐在西面位置,空出来朝南的正面,大家东西对谈,那是平等的,也是宽松的。而宾客虽然坐西,他后背却有着条案,同样是给人正位的感觉。如果是三人或者四人晤谈,那座次也是容易妥帖的,个个都有宾至如归的体验。老郑在茶壶中注入开水,透亮的一条线旋转成金红色的一壶,水是桶装的山泉水,杯是龙泉的青瓷盅,那壶却是普通的玻璃壶,带着不锈钢网兜的。老郑说:现在都兴茶道,太烦琐,形式重于内容了,那茶就不是给人吃的了。内容愈丰富,形式要愈简单,心情才会愈加地好。高个子抿一口,那滋味复杂,喝了却通体舒泰,鼻尖上逼出来的汗芽凉凉的:有大红袍、高山茶、玫瑰花的香却被陈年普洱压了一下,有一点点的苦,你是说不出那味道是来自安吉白茶、杭菊还是其他。等回过味来,那滋味又醇厚甘甜,草木本真的香却也是清晰的,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在里面。这茶五味俱全,透着一个痛快,就像做人。

高个子道:郑兄!刚才欣赏您橱窗里的藏品,就知道您是个真行家!我有件东西众说纷纭,这趟特意跑过来拜访,想请您帮我断断。老郑连忙道:我外间陈列的,说穿了就是些俗物、生意货,兄台你勿见笑才好。老郑感觉到对方的手搭上来了,推手中叫作“粘”,一旦双臂“粘”住,力的运动就该开始了。“减堂”的物品陈列老郑是有过斟酌的,外间的玉器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高中低档必须都有一些,但均以开门为标准,一般行家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的那类。如果档次太低了,人家小看了你,档次太高就曲高和寡,看不懂,就会说怪话。今天这个帅气的访客倒也敞亮,直接就出题目考试,比以前来过的几个藏头露尾、鬼头鬼脑的所谓高手,要可爱。

既已“粘”住,手就推过来了,正在捕捉你的重心。这是一件表面呈现出酱红色的小巧青玉琮,器身雕琢云雷纹,那花纹很是奇特,构图松垮垮的。圆劲滚动,重心游走不定,力点似有若无。老郑拿琮在手,看内膛管钻痕迹,看四肩上切割工艺,看纹饰细节,看各个面上包浆状态,看旧化程度。力是绵绵不绝,可进可退,随时变化方向。老郑心下了然,抬头问道:不知怎样的众说纷纭?对方也是高手,脚掌拖地,轻退半步,重心却左右更替,换了方位,但力还是在手上过来。高个子如实陈述,道:有说老的,有说新的,有说宋代仿古,也有说民国造假的。请郑兄提供点意见?绞住对方手臂粘向肘部,将对方纵向力改变为横向去。老郑笑笑:我的看法是,东西是老的。这把来力带着切劲,懂劲者不顶不丢。高个子疑惑道:就这么简单?力其实并没加大,只是切准了对方的空当,借来的力又缓缓送回去。老郑欣赏这个访客的率真,没有卖关子,接着说下去:玉琮是西周的,纹饰是清晚期民国后添的。这圆浑的内劲没有明确的力点,却无处不在,让对手无从招架。高个子大拇指一挑:兄!我是研究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您用了十分钟!对方重心已失,上身摇动,这边便轻轻收了势,双方还是面对面保持着两尺的间距,一如没有开始之前的状态。老郑给对方续茶:惭愧,惭愧,偶尔说中而已。

第一道题考核过关,接下来可以说是更高层次上的较量,也可以说是先亮给你看答案,要你倒推着列出方程式来。但是来访者确是个实诚明亮的人,因之这一切就貌似平淡而从容了,波澜不惊之下,自然而然地推陈开来。高个子说:以往虽然在网络上多次探讨问题,但是毕竟隔着一层,很多人在网络上似乎是个绝顶高手,一见真人那是见面不如闻名。今天得识郑老师很感荣幸,请上手我随身的两件玩意,以示登门求教的诚意。他从脖子上取下一件雪白的玉来,拿张餐巾纸擦干净了,放到桌子中间。老郑轻轻将那一团雪似的宝物取到面前欣赏,双眼顿时一亮:这是一件金代丹凤朝阳纹透雕圆形带饰,工艺精细到要让人误以为是乾隆朝,质地白糯到像新玉,传世之器,包浆润泽到粘手的程度,老郑要拍案惊呼了。翻过来看背面,老郑倒吸起一口凉气:背面空白处,琢刻着“大定李诚造”五个字!现在轮到高个子微笑着看他了,对方等着你点评呢。老郑有点兴奋,他无须掩饰,对于这样的极品,他必须致敬,否则就是欺心了:兄台,这件无论是年份、工艺、料子都是没得挑了。若说隋唐宋辽金元这所谓的中古玉器,为什么特别贵,甚至比年份更久远的高古玉器还要贵?除了存世数量少以外,也因为从美学上考量,高出了后世很多。中古玉器雕琢精度不一定赶得上乾隆,但是要说生动传神,那明清的没法跟它比,这就如同明清绘画终究跟宋画在审美上隔着一层同一个道理。这是一个时代美学特征的问题,特殊的气息是仿也仿不出来的。好了,老郑已经判定了这件是中古,没有认为是明清,高个子暗暗喝彩。

老郑说:玉器落款就更罕见了。中国玉器上出现文字,目前所知最早是商代,安阳妇好墓就出土过铭文玉器,天津博物馆藏有“甲子”青玉版和“乙亥”铭文柄形器。带饰上落款,首见后蜀永陵出土“玉大带”铊尾,现藏四川博物馆,明朝有“大明宣德年制御用监造”款春水带饰,现藏故宫博物院,民国收藏家许汉卿旧藏与此件最为接近,他的也是丹凤朝阳纹圆形带饰,不同的是他那件背面落款为“蒋珪造”。大定是金世宗年号,你的这件既有年款,又有工匠款,就更罕见了。

老郑说:兄弟啊,今天得谢谢你,让我大开眼界了。说句心里话,就看您这一件宝贝,就知道您眼力在哪个段位上呢!走到这宝塔尖尖上的人,哪个不是九死一生!高个子再也无法掩饰他的激动了,说:郑老师,我真服了,您是高人!这些年,我也走遍欧美寻访古玉,天南地北拜会大行,见识过一些东西,也算阅人无数。刚坐下来那会,心里还想着要跟您一较高下的,这会儿我知道,您这样的道行,光靠看书是学不来的,您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奇人!像您这样的高人,即便不出手,我也已经知道不是您的对手!两个人说着说着,越发互相佩服起来。

高个子从腰间解下来的第二件玉器,也是宋金时期制品,一只白玉圆雕回头鹿,犄角做成灵芝的样子,行家称为芝冠鹿。老郑看完两件东西就全明白了,他玩的是古玉界的顶珠,中古精品玉器,那么下面就应该轮到他来唱和了,这本来是个交流,也是个礼数,光说不练那哪成呢。现在两人已经坦诚相见,意气已经被双方搁置到了一边,暗自较量的意味就淡了,惺惺相惜的味道更浓,彼此珍惜起相聚的时光。老郑吩咐老婆,今天挡驾,不再接待其他外客。

老郑打开保险箱,在最上一层,取出三个锦盒来,说道:兄台,今天事先不知您驾到,能给您看看的就这三件,一般的俗物也就不污您的眼了。日后空了,请再光临,我提前准备玩意请您上手!打开来看,一件是金代白玉凤穿凌霄花带饰,一件是宋代白玉仙人骑凤大带板,一件是唐辽白玉行龙笔架。老郑的这个题破得讲究了,对方以中古见长,他就以中古回应,这是一个敬客之道。对方以凤为重器,他则拿出两件凤来,对方有圆雕动物,他也以圆雕答对。

高个子推开跟前的茶杯,看一件激动一阵,看第二件的时候就已经手微微颤抖了,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说:郑老师!这第一件凤穿凌霄花带饰,虽然罕见,但是同类器物十多年前在大拍上是曾经露过面的,那件做工似比您这件还更精细圆整一些。这第二件却是个出谱的孤品了!故宫有一件仙人骑凤镶嵌件,而这件却是带板,中古带板里从未见过这一题材!您这件尺寸阔大,背后四组象鼻孔中,犹有当年的银丝残留在里面,这么一说也是有千年的历史了。他放下带板,双手捧着玉龙端详,像是喃喃自语: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玉龙啊,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玉龙啊!这座圆头独角的行龙,白玉质地已经完全泛黄,所谓的“千年白玉转秋葵”了,这个龙纹造型确实没有同类馆藏玉器资料可供参考,只在东北某辽代贵族墓中出土过一对纯金缧丝龙可以与之对比。

高个子站起身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楼保安进来催促过两回了。老郑邀请高个子共进晚餐,他却说,今天不餓,不饿,似乎有点醉茶了,得让我静静。他握住老郑的手道别,说这一趟来得,这叫什么感受呢,高兴、激动、兴奋、失落,还是莫名有点不舍或怅惘?是个说也说不出来的滋味……

关上“减堂”两扇门,走廊里已经熄灯了。老婆问老郑:今天这位客人叫个什么名字呀?黑暗中,老郑愣了一下:没问。问那个干啥?老婆说:你们不是网上早聊过吗?老郑瓮声瓮气道:网上那么多人,谁知道哪个是哪个?我只记玩意,从来不记人。

临走之前,高个子是问过老郑一个问题的。他说,这么多好玩意您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地聚拢来了又散了,就不心疼吗?也只有这种行家才懂得行家的难处与痛处,只有这样的过来人才能问得出这个问题来。老郑望着墙上“学无一字成,家徒七面空”那几行字,出了好一会神。最后老郑一低头,回答的是:我恨这些狗日的玩意!也恨狗日的我自己爱它!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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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美学的角度探讨玉器鉴赏
古代玉器皮色、沁色和染色鉴定的难点及方法
何鸿舫巧治“黑疸病”
找不到的失踪者
收藏玉器要力避四误区
厚德载物——中国古代玉器展(上)
街边即景
兄弟皮铺
东坛井的陈皮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