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

2020-03-11 02:30萧信维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摩天轮游乐园阿姨

→ 萧信维  1997年生,现为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学系四年级学生。每天都想潜水,把自己抛掷到奥蓝海里听着扑哧扑哧的呼吸声音,在水底只有自己。曾获中兴湖文学奖、新北文学奖、台中文学奖、全球华文学生文学奖等奖项。

“唉阿姨。”

“唉唉唉阿姨。”

“阿姨下来喽!”

服务小姐早已把门勾开,她恍了神,听了两三声叫唤才晃悠悠地从缆厢出来,跨出厢门才想到抹布忘记带,急忙回身拿起放在椅上的清洁用品。

“阿姨你今天怎么了。”小姐身穿漂亮套装,嫩黄色的,象征游乐园的活力,笑脸迎人。“阿姨你今天累吗?”年轻小姐摆出可爱的Pose大声喊道:“今天,加油!”

她腼腆地笑了笑,并意识到自己的脸上略略潮热,明明是不太热的早上时段却流了满身汗。她回到休息区换洗抹布,清空垃圾袋子的时候看到了刚刚从摩天轮缆厢清出来的东西,皮肤又再次地泛红起来,一波一浪的。

她常常也在休息的时候想现在这样的日子算是什么。年轻时也想也做过些不一样的事。譬如说,二十四的时候在快餐店当服务员——那时候的快餐还是新鲜的洋玩意儿,一个汉堡极贵——亮敞敞的玻璃落地窗外行人游走,阳光漫在靠近窗子的实心木头桌子上,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手枕着书趴着,黑乌油亮的头发在光下泛出淡淡咖啡黄。那时的她端着一杯透亮的柠檬红茶,冰镇过的,玻璃杯子在空气中结下了水珠,放在男孩的桌上,男孩抬起头,对着她微笑,仿佛过于甜软的爱情小说。

年少的时候总以为这些事情是恒久的。男孩才十八岁,学土木的,每星期花大半零用钱点个汉堡买杯饮料,就坐在阳光灿烂的位置上。通常带着好几本她看不懂的、大本大本的图绘资料。后来没念大学就去当装潢师傅,两年后她与他结了婚,差了六岁女大男小的婚姻到底也没遭受太大反对,主要原因在她叛逆期与身为小学校长的父亲大吵一架坚持不入教职后父亲就对她的人生不再多言。

所以呢,到头来人生的后半段在清理小孩留下的渣滓。当然不是她的,今年五十出头膝下仍无所出,男孩后来长成了男人再后来成了老男人,在她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后的一个月买了验孕棒,看了一成不变的一条线后宣布从此不再尝试。她也并不空虚寂寞觉得冷,五十岁时更年期到,荷尔蒙不调,夏夜里不知汗湿多少件被褥,穿着洗到只剩薄薄一层的灰褐色无袖睡衣配上潮热发红的皮肤,她觉得自己像只河马,湿涔涔的。

性欲大幅下降,偶尔失眠,心情烦躁。看到那些小孩们在儿童乐园里留下的各种垃圾,也不再有生一个的悸动。男人们五十知天命那更年期的女人们五十应该知道些什么?到底也只是烦烦躁躁磕磕碰碰,把日子一天一天慢慢地消磨殆尽。

但是今天,她看见了这些垃圾。平常的她不会如此自我节制,她早就会大肆宣扬笑着说现在的世风日下喔,她会跟阿娴姊说注意好你家小孩喔,跟阿凝说女儿要保护好,不是刚上大学吗?不要随便被拐走喔。但是她今天就只是双脸潮红。坐在休息区,一口一口地吞下凉冷的水,慢慢地呼吸吐气呼吸吐气。

小时候家里小康,父亲小学校长退休一个月也领不少钱,上面几个哥哥姐姐都是公家单位,就她最不受宠,吵了架后也少往来,但父亲死后一间公寓二楼竟也留给她,她不懂,后来自己年纪渐长细细爬梳大概是体谅她无子的缘故。

娘家那里倒还好,夫家姐姐在她跨入三十但肚子一无动静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同龄的谁谁谁又生了一个喔,有小孩比较稳当喔,阿肚子是怎么了。她也曾经一日三餐配中药调理身体暖经补血,也看西医内外兼修。没有就是没有。送子观音注生娘娘跟前搏筊永远无筊,最后她气急败坏随手拿了支签筒的签,一副风平浪静地说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后来就被要求去工作,三十出头的女人又没做过什么谁肯要她,还是当游乐园清洁工小主管的邻居听说了问她要不要来扫地看看,她答应了,一去就到现在。

也是刚好,她有很灵的鼻子,可以清楚地知道摩天轮一方一方小小的箱笼里哪里有嘴角落下的零食脏渍,哪里有一小滴可乐洒溅的痕迹,做事也谨谨慎慎,做了二十年没被炒鱿鱼也没有升官(清洁工似乎也没什么官升,她想),每日就是穿着一件蓝色或浅灰色的运动长裤,披着绿色的清洁背心,穿着破旧球鞋。更年期后她还多带了一条格纹汗巾。

她从没去过其他游乐园,毕竟那种地方应该是孩子(大概二十岁)与更年轻的孩子(十岁到十五岁之间)及他们家长应该去的地方。她也不清楚其他游乐园的清洁方式(据说有一些是每日开园与休园才打扫),甚至连自家游乐园其他设施的清洁状况也不太了然,除了她自己的摩天轮与阿娴姊的旋转咖啡杯。

阿娴姊也真是忙。两个孩子拉拉拔拔长大。当年找她多次调班到咖啡杯去只因其中哪个又肠胃炎谁又发烧。她常常笑着哎哟可怜喔每天屎尿屁喔。她也曾经坦然与豁达地跟阿娴阿凝阿雪讲不是她生不出来啦而是她不想生。仿佛这样说也可以维持一点点尊严。

后来也没办法太笑容满面讲出这些事了。阿娴姊参加学校志工每日早上上班前去当导护妈妈,排休时与学校志工登山社去了哪里哪里,手机相簿一打开都是她与孩子的笑脸。她偶尔也羡慕也嫉妒,但想想这一切也与她无关。

每日依旧八点上班。前一日通常打扫得干净无须多处理,只需稍加检视。游客进来后就要記下使用过的缆厢,在转下一圈后进入清扫。不用太频繁,客人多的时候也得等转个三四圈才有空闲,服务小姐让她上去用消毒药水擦过椅子,捡起游客在欣赏美景时开零食太空包撕下的三角形垃圾。旋转一圈要十七分钟,很长时间没什么要打扫的她就一个人坐在干净明亮的箱笼里,任由巨大的机械带她到最高点,郊区的游乐园看得见城里的风光,大楼华厦,小车在其中快速穿梭,阳光就很好地静静洒下。

“阿姨出来喽!”小姐拉开厢门。

隔壁邻居的儿子也叫她阿姨,她刚出去工作时才不到十岁的孩子,现在也快三十了。邻居搬出去住了一阵,房子就空在那里,一个半月前癌症过世。她们几个清洁员也联合包了个大白包,也算是感谢这些年的照顾。

邻居的儿子一个月前孑然一身地回来了,搬回隔壁二楼,他们两家的阳台相对,有一扇她家的厨房透气窗也与他家相邻。不过邻居的儿子(她后来想想这样称呼不太对,还是叫邻居就好)是不煮饭的,晚饭时间在暮色下也就是她家的抽油烟机噗噗地对着那扇不常打开的窗。

“嗨阿姨。”邻居隔着铁窗晒衣服。上半身穿着浅绿色、宽松但合身的棉T。伸长手臂把衣服挂在晒衣杆的时候露出一截光裸的手臂,有浅浅的肌肉线条。

“嘿。”她腼腆地答道,直觉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低头把袜子内裤汗巾那些零碎小物夹在圆形架子的晒衣夹里,缓缓地拨着让晒衣架像摩天轮一样转动。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穿着那身河马装。急忙抬头,邻居却早已关上纱门关上灯离开阳台了。

通风口容易堵脏污,要细心擦拭。座椅上常有饮料流出的脏渍,厢门把手会有手汗,如果不常清理会遗留大患。这些角落都要她一个个小心留意。她动动鼻子,发现这厢里有别的东西,俯身椅子下掏出黏着的湿濡口香糖。

口香糖。那天在买菜回家的路上也看到口香糖。两个年轻的大男孩骑着脚踏车一脸阳光,骑到她面前才知道是阿兜仔。说话异常地字正腔圆。后来他们要走的时候回头看见其中一个的脚踏车车轮上黏着一块口香糖。她很想喊他们,唉少年唉轮胎上有口香糖。唉少年唉留下来再说两句话。她当然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他们穿着微微汗湿的白色衬衫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邻居也会穿西装,不过不常穿。她不清楚他的工作是什么。每次他与她错肩倒垃圾的时候她都想开口。尤其他西装笔挺地站在楼下等着垃圾车的时候,眉目间天清宇阔,比她男人还高一个头,她稍稍仰望就能看见他跳动的凸起的喉结和夏日里脖子上的汗水。未婚,没有带过女朋友回家,这是她从钥匙声与脚步声判定的。所以他的垃圾袋子里无非一些卫生纸啊纸餐盒什么的。没有女人家的卫生棉或过长的人类毛发。

飘落在地上或椅子上的毛发一定要捡起来。主管对这件事很严格。这个车厢大概刚刚都是女生!她弯腰一根根捡起来,有红的紫的绿的金的,她心中暗念,掉这么多头发是怎样?阿雪都劝她不要那么认真,这样换班的时候会显得她不勤快。“啊我就是想弄干净啦。”她憨憨地笑道。

每天都是一样的开始,她起床,男人或她谁比较早起床谁就会先去买早餐。大部分是她,因为男人的工作时间奇怪,常常睡晚,她就一杯豆浆看当日特价蛋饼还是三明治一份摆在桌上。上班。穿上清洁背心,走入箱笼里,这里擦擦那里擦擦。华丽繁复的机械送她环绕一圈。出来。再进入另一个箱笼,开启另一个循环。

几年前她还有性的时候男人曾带她去过夜市。那个夜市占地甚广,卖吃的倒不多,卖小饰物的却一堆。她和他走到了某个卖小仓鼠的摊位前,那时候还对这种生物说得出好可爱三个字,看着它们小小的被豢养在透明的仓笼里,不断在浅蓝色的滚轮中卖力跑着。小小的短腿动得老快。她曾经也一转念想着这些不断移动的小东西们终究也不能到哪里。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还没细想,就被一座摩天轮吸引了目光。

那里有小巧的旋转木马,简陋的碰碰车,吊笼式的摩天轮。无数的小孩笑着闹着。那日男人兴致特好,两个人谎报体重上了超小型的摩天轮,转上去也看不多远,只看得清夜市的輪廓。男人在上面搂着她的腰笑说这么多年都没有一起搭过摩天轮,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箱笼的清洁标准不合格,那里有吃过不知道什么的竹签,有卤味滴下的汁液,有好几根飘落散逸的头发。她动动鼻子觉得充斥着不舒服的汗味。她不确定是不是男人身体传出来的。

当天晚上从夜市回来,两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男人不断兴奋欢叫,她换了几个不同的姿势,脑子不断想那时真该把那笼仓鼠带回来,让它们在家里的透明的箱笼里滚着跑着。后来男人先去洗澡,她还摆着某个特定的体位,男人的姐姐说的,这样比较容易受孕。她还在想着一窝的仓鼠宝宝。

当然在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她喝了豆浆吃了饭团,忘了仓鼠以及滚轮,前去乐园,披上清洁背心,进入箱笼,开始进入打扫的循环。中午可以休息半小时,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便当(唉哟,游乐园里面的东西真正贵,阿娴姊说),便当里都是前天夜里吃的晚餐,再蒸过,菜饭都是糊糊的。

有些时候游乐园里特别多人,小学中学生毕业旅行校外教学海啸一般地蔓延而过,或者是假期游乐园打折身份证字号里有什么数字就折扣时大妈携幼兽倾城而出。整座游乐园左顾右盼都是人。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才知道人满为患是什么意思。阿雪拍拍她的肩膀,把没有牌的玻璃喷剂拿在胸前像是执剑,喊声:“冲!”

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冲的,排队人多服务小姐根本不会频繁让清洁人员进去,疏运游客都来不及了。所以反而在人多的时候,摩天轮这个项目的清扫算是清闲的。除了久久被排入一个笼子里,看到透明的玻璃窗上头印满各式大小的指纹,还有遗落的头发,小小孩踩在椅子上的鞋印,才会内心暗暗叫骂。

不过大多数的时间没有那么戏剧化,这间游乐园的规模不算大,平常人不多也不少,她可以游刃有余地不断进入打扫。好几次真的因为没什么好清洁的她也只喷了喷芳香剂,就坐在椅子上,看着前后箱笼的人们,前面那组女孩的头发是亮丽金色的一定刚染,她想到她家附近开的发廊,染发贵她都自己去卖场买染发剂,自己染上黑色,她偶尔也想换个颜色但在货架前总不知道要选什么。最后都是黑色。她回头,后面车厢的小孩真正吵,从他们箱的通气口再传到她箱的通气口再传到她的耳中她都觉得大声。她又望向前面,男女已经抱在一起舌头交缠,二十年前的她或许会觉得害羞,不过她早已过了那个年纪,一下去就急着告诉阿娴阿雪阿凝。

“今骂唉囡仔喔。”她哈哈笑着。手比着比她早下舱渐渐走远的他们。

“要是我有囡仔绝对不像他们这款。”她还笑着。

到底她和他都不是优生学里的优良品种(是不是这样才生不出来呢),她一米五公分出头,男人也才一米六,一口黄板牙(她不知道这跟遗传有没有关系),四十几岁就一个硕大浑圆的鲔鱼肚子,她偶尔怀念起那时候快餐店里阳光照在男孩身上的模样,格纹衬衫,现在早已不是那个样子。工作缘故四季短袖,一条长裤七零八落还染上各种油渍斑块。她很惊讶这些年她的嗅觉竟还镇定如常,没有被渐进的气味给无形抹杀。

不过最近气味在消灭,男人间歇性地生病,没办法出门工作。对经济上没太大危害,房子是自己的。老夫妻俩也不需要缴房租贷款,过得依旧平平常常。

早上醒来,早餐,游乐园,打扫。晚上回家,煮饭,清理家,倒垃圾。

男人少出去工作后接去了一部分的家务工作,但她坚持她来倒垃圾与晒衣服。她说这两个工作比较累。她直觉她这么做是在体恤男人没错。垃圾车晚上七点准时抵达,她会略早下楼,几天前看到邻居与阿美姨多说了两句话,她也凑上去听,大概是邻居称赞阿美姨新烫的褐色波浪卷发很时尚。那天邻居穿的是白棉T牛仔短裤凉鞋,但夏夜里还是热,汗水从他的两道浓眉旁滑落,没有滑进他有神且滚圆浓黑的眼睛,直直落在地上。她没闻见垃圾车传来的恶臭,倒是一楼的人家种了夜来香,在夏夜里格外清新。

她上楼回家准备晒衣前,换上一件新买的紫色上衣,上面有镶假水钻贴成的叶子图案,在跨入阳台时还拨了拨头发。她慢慢地夹衣服,慢慢地挂上晒衣杆。但这天没有,这天邻居没有洗衣服。她离开阳台前还回头张望一眼。

今天的她心不在焉。她直觉一定是箱笼里刚刚发生的事的缘故。一波一波的血液浪潮涌上她的脸颊,又红了。热得难受。

她走进洗手间泼湿自己的脸,拨拨自己的头发,阿凝也说她这样好看,从单调的直马尾变成波浪卷,那时候阿凝说的时候她也红了脸颊,那天早上还画上了浅浅的紫色眼影,在镜子前犹豫良久,打开从量贩店新买的眼影盒子,最后决定画上紫色。今天则是亮银色。

以前邻居妈妈也爱用亮银色,还有其他亮丽饱满的颜色。她觉得这是因为他们家也亮丽饱满的缘故。只有一个小孩,生活还过得去,感觉就是去过其他游乐园的样子。搬走以后她就不知道他们家的其他状况,直到邻居搬回来。她三番五次想要问邻居后来过得好吗现在有女朋友吗在做什么工作呢有没有喜欢吃的菜啊。不过就是问不出口。

“阿姨好。”

她到阳台去得有点匆忙,以至男人看了她一眼。她这次穿着亮粉红的棉质衣服上面画着一只天堂鸟,摊贩说这是最新款式。她跟邻居点个头不在意似的。慢慢晾起那些琐碎的物件。

在摩天轮上看底下也会像是琐碎的物品,阳光晴好的时候,比如说今天,她略略退了潮红,回到岗位。今天人不太多,她随意坐上了一个箱笼,缓慢的吊臂带着她向更高更阳光的地方过去,晒衣服似的,她张开眼睛看看四周,前后笼都没有人,远处低地小小的车辆与建筑物玻璃的反光,小小的,却异常刺眼。

她也不知道那些孩子与更年轻的孩子们进了摩天轮的座舱转一圈会影响什么,铁定不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悸动,能有的大概也只是哇好美喔仅此而已。数十年来她坐在上面早已没有任何更多的惊奇,看看底下无非想想自己,对她来说转一圈就是一生。

过了地面。服务小姐恍神,没有开门。她也恍神,没有叫她开门。就恍恍惚惚的十七分钟,再绕一圈。

男人在她的生活里早已淡出了角色。尤其在男人病了以后。他几乎不开车了。车就一直停在门前没有画设停车格的地方。她好几次想要移个位子,却苦于自己不会开车,每次邻居不方便地进出她都觉得羞赧,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还会出游的时候也是这辆车。现在看起来十分旧了。几乎无法想象它也曾经可以翻山越岭,它的后座也足以让娇小的夫妻俩的双手抚摸着身体的那些攀起与陷落,那些白皙软嫩的肌膚与胸脯,那些欢愉而炙热的情欲……

不过早就没有了,数年来习惯于无性的生活。更年期后下阴干燥,连内裤摩擦有时都会不舒服,更不用想男人粗烈长茧手指的触碰或其他更深入的情事。不过今天她在箱笼里捡到了一个保险套,套口打结,里面还垂坠着乳白色的汁液。

她从没避过孕,但大致上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她没想到第一次看到这个小玩意儿竟是在摩天轮上。十七分钟,去头去尾会有服务人员看到的两分钟共有十五分钟供他们欢愉。她想着情侣两个坐在椅子上摆弄的各种姿态,女生年纪比较大技巧比较纯熟,男孩还是青涩的、害羞的模样,在摩天轮里不能剧烈地晃动,又要小心被其他前后箱笼的人看到。情欲如此压抑不安,却又如此热烈张狂。她想得都羞了。

她迟迟没有清空垃圾袋子,一探身还可以看到保险套里散射出来的乳白光芒,青春洋溢的。她想到今天早上巷尾火灾,她急忙隔着阳台叫唤邻居,不是去救火,而是帮她挪动男人的车子。

邻居马上下楼,穿着白色的衬衫,下摆还没扎入西装裤里。打了一条深紫色的领带。她想起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但她也只是愣愣的,他叫她,她伸手把钥匙给他,想着他的手好厚实,却又细致,和她男人不一样。

她坐在副驾驶座,指点他左弯右拐,到停车场。停下。

“我都不知道这里有停车场。”他笑说。

她好想跟他说你还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我可以带你去啊我知道你才刚回来这里小时候的记忆都不记得了吧,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小时候的故事,还有啊我跟我老公那时候也是女大男小我不介意女大男小……

救火车从他们后方轰轰而过,去救一场不在意料之中的火。她就和他坐在这里。夏天里的早晨太阳也会蜇人,从车窗大面积地刺进来。她直觉这一刻有些什么,一定有什么,否则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车上。她把座椅后倾,仿佛要小睡片刻,他马上表示他需要离开,要去工作。

“阿姨拜拜。”他拉开安全带,“如果需要移车回来再跟我说喔。”关门前他这么说。

她忘记问他他的工作是什么,她也没有来得及帮他用她的汗巾擦汗。她知道他得走这不怪他,因为他一向在七点二十分离开家门她很清楚。

今天的阳光很好,越到下午越是燥热。她坐在摩天轮里,看着遥远的车子交互移动,这里面是否有那个人的车子呢?她不知道。她的汗水涔涔地流淌在衣服上,下渗到内裤底,她感觉到完整的湿润包裹着她。

今天早上移车以前,她把车上长时间放置的清新剂拿走了,让车子重回可以凝滞气味的所在。男孩汗湿的衬衫贴在驾驶座上会是什么气味呢。她不由得有点好奇,她几乎等不及要回家、回车上,回到某一段特定的、两情缱绻的时光。

但这一切都是快不得的,摩天轮还是要十七分钟,不论坐在上面的人是如何心焦难耐,如何按不下心中升起的炙热爱火。更年期前后都不曾引起这样的欲望。她突然羡慕且嫉妒那对在摩天轮上做爱的无名男女,如此直接而不矫饰的青春活力。就像今天的阳光,汁液一般地渗入箱笼,渗入驾驶座,渗入她的每一个毛孔。一切都在灿烂发光。摩天轮还是带着她转了一趟又一趟。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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