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北的女人

2020-03-11 02:30穗子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表嫂大姨安娜

穗子

→ 穗 子 本名孙德廉,大学教授。中国楹联学会会员,黑龙江省楹联学会会员,牡丹江市诗词楹联家协会副主席,牡丹江市作家协会理事。喜欢躲在文字后打量世界,喜欢在笔下的世界里享受流光。近年不断有文学作品发表在《百花园》《东方剑》《北方文学》《广西文学》《天池小小说》《微型小说选刊》等刊物上。

吴云哪

我家的新房盖在村子最东头,再往东是一块长满野草的空地,过了空地是河,河对岸就是溜平溜平的稻田地了,站在屋顶上也看不到边儿。我家搬来的第三年空地上又盖起一座房子,害得我坐在东山墙下的板凳上时再也看不到盘旋在田野上空的那些长脖子鸟了。也不能老是上屋顶,要挨骂的。

东院住进了一对小两口,男的叫姜君,女的叫吴云。用我妈的话说,吴云虽然模样一般,一天书也没念,也是村里一等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不说,生产队铲地收地时好老爷们都撵不上她。真像我妈说的,这个小媳妇一会儿也闲不下来,除了出工收工,在家里也是院里院外、炕上炕下地忙乎着,好像是被谁拧了发条。我妈每每对着东院感叹:“你大哥要是能说个像吴云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不好。”

“为啥?”

“天天拉着个大长脸,我一看到她就憋得慌。”我给冷吴云起了个外号叫“老阴天”。依我看,姜君跟他家的小鸡小鸭比跟他媳妇还亲。家里老阴天,姜君可能也憋得慌,要不怎么天天一有空就跟家里的鸡鸭鹅狗絮絮叨叨呢?姜君也是一等小伙,在二十几里外的粮种场开拖拉机,那可是人人眼红的好营生。我大哥说咱跟姜君比不了,人家有个好叔叔。姜君他爹死得早,他是家里的老大,叔叔是万北的支书。可我瞅姜君哪样都好,帅,还乐乐呵呵的,不像我大哥天天没个正形儿。

渐渐地,东院有了吵闹。姜君的五兄弟来找嫂子吃饭,说他哥也在那边,吴云没去,吴云轻易不去婆婆家。粮种场地多,一化冻姜君就得没白没黑翻地,受了风寒浑身骨头缝疼,那天一下班他直接去了妈家,让他妈给拔罐。从小到大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他妈给拔罐。拔完火罐姜君在他妈家吃完饭才回来,一进屋东院就起了枪林弹雨。

一天,姜大娘端了一盘酱闷小鲫鱼热喷喷地送过来,可姜君家的饭桌上是两条红烧大鲤鱼,鱼是粮种场分的。姜君赶忙招呼他妈上炕吃饭,他妈二话没说笑盈盈地留下来,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说了会儿话才走。姜大娘走时还跟在前园子摘豆角的我妈打着招呼呢,东院就传来了拌嘴声。姜大娘讪讪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俩能好好过日子就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少再来。

小打小闹的就自生自灭,大动干戈时多是姜君来求助我妈。姜君那天来时是傍黑天,“大婶你说,我今天不知怎么掏丢了两块钱,她就跟我翻脸。我一遍一遍跟她检讨,她非说我把钱偷着给我妈了。给我妈钱不行,帮我妈干活不行,上我妈家看看也不行,我妈算是白把我拉扯大了。就连三十晚上的团圆饭,每年我都得提前多少天央求她,临了还得我那几个兄弟一趟趟来请,直等得饭菜凉了,人家兴许来坐会儿,兴许还不来。我现在都把她的话当圣旨执行了她还这么闹腾,这日子过得憋屈死了。”姜君坐在我家北炕沿上双手抱着脑袋,身子佝偻得就像做豆腐的老谢头,哪还有一点帅劲儿?

“吴云要强,看你紧点儿也是为了过好日子。瞅瞅你们家,过得不是比谁都好吗?你就让着她吧。”等我跟我妈去东院时,吴云正躺在炕上哭呢。不是哭,是号。不是号给人看的那种,是发自内心的深恸。

“吴云哪,两口家過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哭两声就行了,看伤身子。”

“吴云哪,姜君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看着呢,多听你的话呀。”

“吴云哪,婶子知道你要强,可日子也不能过得太较劲了不是?”

“吴云哪,你婆婆拉扯大一帮孩子不容易,姜君是家里的老大,凡事儿你也别太难为他了。”

回答我妈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哀号。苦口婆心地劝了一个来小时,我和我妈在吴云高调的哭声里尴尬地出了东院。

姜君那天一气之下回了场部,可到底是不踏实,再返回来时都半夜了。吴云不见了,家里家外怎么也找不到。这场两元钱引起的两口子吵架演变成全村人后半夜的集体找寻,前山、后河、井里、树下,最后还是姜君的五兄弟在村后一块烂泥洼里找到了嫂子。吴云要去北大坝投河,哭昏头走错路才陷在烂泥里。吴云脸色煞白,就剩一口气了。我妈说是姜君他爹显灵,拽住了儿媳妇的腿。“娶吴云时又盖新房又买大件,家具还得凑够二十四条腿,拉下的那堆饥荒你姜大娘到现在还没还上呢。这个吴云哪,生怕穷婆家拖累了她。唉,女人要是不善良真就一点也不招人稀罕了。”我妈絮叨完了还没忘了嘱咐我一句,“离东院远点儿,别给我惹事儿。”

我一直记得一个场景,我大哥跟我新娶的大嫂又满院子胡闹,绕圈跑着时大哥跟来借秤的姜君撞了个满怀。“妈,瞅你儿子,又搓揉人!”大嫂躲到我妈身后跟大哥晒脸。

“婶子,你们家天天都笑声不断,热热腾腾的可真好。”姜君咧嘴一笑,他现在难得一笑。

东院的日子越过越好,房子翻盖成两层小楼,是万北头一份,琉璃瓦起脊的呢。可东院总像少点啥,农机具一院子,少的是啥呢?吴云还是个停不下来的陀螺,姜君也成功地修炼成老阴天,连他们家的小鸡小鸭也比别人家的蔫巴。

一言难尽宁安娜

“二姨凌晨去世,享年八十五岁。”早上妹妹在微信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宁安娜去了没?”

宁安娜是这世上第一个主动要求我写写她的女人,那是在我大学的第一个暑假,也是我跟她最后一次见面。尽管过去快三十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看着天外的眼神,空空的,空空的。那天我本来没想理她,路过她家时她正在园子里摘菜,她大声叫我,脸皮一薄心一软我就停下了。靠拢过来后她只幽幽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念大书的吗?写写我吧。”

“写你?我怕脏了我的笔!”我白了她一眼走开,她举过来的大红柿子掉在门口石板上闷闷的扑通声如今犹在耳侧。回家时本可以不走她家门口的,可我总忘了绕开。

再往前追忆,那件跟宁安娜有关的事儿悄然浮现,一想起那个场景我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那是我平生参与的唯一一起暴力事件。高一夏天的一个周六我从县中学走回家时已是半上午,一进村我就看到她家门口围了许多人,而且气氛明显不对。我迅速做出判断,宁安娜出事儿了!那时,我还特别喜欢宁安娜,喜欢到依恋、着迷。我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跳进院墙、穿过园子,推开看热闹的人冲到宁安娜跟前。只见她手举着铁镐与一些人对峙,脚下扎着马步,眼睛瞪得溜圆。我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把铁叉站在她旁边,也死死地盯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保卫宁安娜是我的本能。宁安娜的对面站着前院梁春生的家人,父母妻儿都在,独独没有梁春生,梁家人的身后是半屯子的老老少少。宁安娜疯了:“哪个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一镐头刨死他!”

“养汉老婆,今天你要不交出梁春生,我就跟你拼了!”梁春生媳妇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歇斯底里是老师刚教的一个成语。

“呸,自己老爷们都看不住,你也算女人!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宁安娜的嘴茬子一向利索,一张口就像是拨算盘珠似的噼里啪啦一大堆。梁春生的女人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捶地号啕大哭,“梁春生你个丧良心的,是你爹养的你就站出来呀……”

“四条腿的蛤蟆没处找,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宁安娜,你放过我儿子吧,算大叔求你了!”好像儿媳妇的哭声泡软了梁春生他爹含在嘴里好半天的话,一向豪横的他今儿个终于了。对于上门来欺负女人的货色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丢人了?跟别人家的女人要儿子才丢人!”真的,我从生下来第一次那么大胆地在人前用这种语气说话,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最后是大队书记出面连吆喝带吓唬才劝走了那一家子和看热闹的人。回到家后我眉飞色舞地跟我妈描述那个场景时,我妈叹了口气:“你一个姑娘蛋子知道个啥?好好念你的书,以后离宁安娜远点儿。”

我真的远离了宁安娜,倒不是因为我妈那句话,而是该死的梁春生真的藏在她家。那个狗男人在她家菜窖里一待就是一年多,直到他媳妇同意离婚才走出来。是的,我不再理睬宁安娜,遇上时她赶着跟我说话我也假装听不见,破鞋!可我妈却还是她三姨,宁安娜有为难着灾时我妈还管她,我妈说看在她把那三个孩子拉扯大的分上。爱看你看,我不看。

我也清楚地记得宁安娜嫁过来时的样子,白净漂亮自不必说,两个大眼睛是照亮整个万北的星子,一对小酒窝好像永远装着春风。她招人稀罕的原因不仅是漂亮,而是爱笑,在生产队干活时她响亮地笑着,做家务活时她抿嘴笑着,待人接物时更是亲和地笑着。用我妈的话说,“这孩子干活麻利性格还好,你二姨那么拧巴的人竟这好命,多好的儿媳妇!”宁安娜对我最好,不光是送我发卡钢笔,给我织围脖手套,而且她一有钱就给我买书,头几年她手头总有花不完的零花钱,于是我成了村里最富有的藏书公主。“穗儿,我这辈子就这熊样了,你可得好好念出个名堂来!”给她读《安娜·卡列尼娜》断断续续用了小半个冬天,她总是太忙。听完整本书那天她说:“还好,我和你哥中间没有那个讨厌的卡列宁!”从那以后,她逢人就说自己叫宁安娜了。

宁安娜跟我表哥是在一个婚礼上认识的,一个是男傧相,一个是女傧相,认识不到一个月她就在跟娘家断绝关系的情况下嫁到万北。我表哥可帅了,因为偷牛时伤人性命蹲了许多年监狱,最后死于一次恶性事故。

晚上,我妹妹在微信上回答我:“她来了,放声大哭一场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唉,想不到寧安娜也会老!”

从箱子底儿翻出那本泛黄的《安娜·卡列尼娜》,我跌坐在沙发上。不行,我得回去,我真的想见宁安娜了。

三表嫂的幸福

三表哥娶媳妇了,拜堂时我特意猫着腰从大人腿底下钻到最前面看热闹。三表哥长得精神,说媳妇南挑北选的,相过的人据说够一个加强连,我可得看看他到底娶了个啥样的天仙。红盖头一揭,我傻眼了——苦瓜脸,三角眼,要不是有下巴接着嘴角能一直耷拉到地上。听说丑了,没想到丑成这样。我没有再追着看新娘子的欲望,偷偷怼了我三表哥一拳就直接去下屋吃席去了。新娘子的姐姐离开前跟我大姨交代 :“没别的要求,当她是个人就行了。”

三表嫂去找媒人,她的娘家姑姑,万北的妇联。据说哭了半天鼻子,吭哧了半下午她姑才算弄明白,这个结婚半个来月的新娘子还是黄花闺女,听说我三表哥去接媳妇时挨了好一顿臭骂。万北没有秘密,何况是这么刺激的事儿。那些日子女人们凑到一起就是这个话题,大人们嘁咕嚓咕时不让听,只看见一个个挤眉弄眼的。

“妈你说,娶这么个丑八怪是不是白瞎我三表哥了?”

“是。”我妈难得认同一次我的尖酸刻薄。

“我三表哥要是不稀罕,干吗娶她?小娥子的二姐多好看呀,小娥子说她二姐喜欢我三表哥。”

“由不得你三表哥那个闷葫芦。都怪你大姨呗,信了妇联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巴。”我大姨娶回来的不是儿媳妇,是祖宗,三表嫂不去生产队挣工分不说,家里的活除了做饭也是啥都指不上。你别说,做饭她可是认真的,想吃啥做啥。我品了,只有吃饭时三表嫂才是快乐的,其他时间不是这难受就是那难受,天天躺在炕上疼着。三表嫂吃饭时脸就会变短,眼睛就会变圆,嘴角也翘起来了。有一回我们家炖了两条大鱼,我妈让我给大姨送去一条。三表嫂把盘子直接挪到自己跟前,谁也不许碰一下,直到她吃饱后才往外一推回屋睡觉去了,别人才有机会吃。儿媳妇是我大姨自己挑的,我看她也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三表嫂终于怀了孕,怀孕了的三表嫂就是老祖宗了,只差搭板供起来。

“妈,我想吃鸡蛋糕,多放点虾皮和葱花。”半夜,她经常把婆婆从被窝里喊出来。

“妈,再给我做双厚一点儿的棉鞋吧,我一着凉肚子就会疼。”我大姨收工回来正喂猪呢。

“生子,赶紧去卖店给我买盒山楂罐头,我馋得不行不行的了。”不管正干啥我三表哥都得一溜小跑。

“生子,去县城给我扯块的确良,我要做件跟我姑一样的布衫。”她不管秋忙的三表哥有多累。

一连三次怀孕,三表嫂没生出一个孩子来,自己却胖成了个皮球。

“二娃子媳妇说我这么胖是因为体内有湿气,去掉湿气就能保住孩子了。妈,你先给我一百块钱,我要买药。去湿气的药得连吃半年才能见效呢。”二娃子家开诊所,就在三表嫂家隔壁。可吃了半年药后,她还是个皮球。

“二娃子媳妇说,我脸色发黑发黄是肾虚,得打几个月点滴调理一下。妈,你先给我三百块钱。”我大姨那天来我家借钱,不停地抹眼泪。“这可咋整,现在就认准了打针吃药了,有多少钱也不够花呀。”

“几个月点滴,啥人不打废了?你要是不敢说她,我去。”我妈心疼我大姨。

“你可别添乱,饶是这么侍候着,人家还三天两头要离婚呢。娶媳妇时花了一万多块,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了呀。唉,都怨我,我寻思生子老实,挑媳妇时不敢挑漂亮的,不敢挑外向的,都说是丑妻近地家中宝,哪曾想最后挑来了这么个不开事儿的糊涂蛋。我对不起生子……”大姨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看着也难受,钻她怀里跟着抹眼泪。

“姐你也别哭了,这都是生子的命,婚姻姥就这么给配的。”

明明二娃子是赤脚医生,二娃子媳妇却成了我三表嫂的喜来乐。在这个神医的调动下我三表嫂成了吓破胆儿的药罐子,她小心翼翼地伤害着自己。你别说有一天她的胆真的破了,去县医院抢救的,医生说要是晚来半小时人就没了。我跟我妈去探望,趁我大姨去倒尿罐的工夫我妈试着开导她:“荣子,这回病好了,回去可不能再老躺着了,干不干活另说着,要得多走动体格才结实。也不能再轻易吃药打针了,是药三分毒,你得好好爱惜自个儿。”

躺在那里的三表嫂閉着眼睛,苦瓜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要不是我妈拽着,我的拳头能直接捶她个满脸花。接下来三表嫂又通过针剂痴迷了一年多的脉管炎,通过药片亲近了两年肝炎,还有各种胶囊、冲剂、口服液以及汤药、针灸、膏药什么的,来解决她臆想出来的乳腺增生、胃溃疡、结肠炎……到后来她的主治医生也不只是二娃子媳妇了,还有她家的电视机,那些让人目不暇接的药品广告把三表嫂支应得马不停蹄地买药吃药。有一天我放学回来,三表嫂往村外送她姐路过,只听她说:“我挺幸福的,啥活也不用干,想吃啥是啥,我要买啥药老太太立刻就给掂兑钱……”

大姨去世后三表哥去了南方,在一个磨料磨具厂打工。一起去的不到一年都跑回来了,嫌粉尘太大,三表哥一直在那里,连过年都不回来。他得按月往家寄钱。三表嫂终于瘦了下来,大皮球变成了大眼蜻蜓,是因为治疗甲亢的药吃多了,变成了甲减,得了甲减,这回真必须得终生服药了。

一直用药物幸福着的三表嫂最后因为卵巢癌故去,享年三十九岁。

曹凤儿来过

万北的“仰脸老婆低头汉”都在村西老陈家呢,心思细密的陈三走路时总低着脑袋,他的泼辣老婆却是天天拔着脖儿。

有了算计生活富足,有了霸道不受闲气,按说这日子好得没边儿了,可他们有愁事儿——儿子不争气,骚忠子一点儿也没有爹的精明妈的泼辣,是个不折不扣的窝囊废。大砖房盖好后家里就开始张罗给儿子说媳妇,万北的姑娘让他们合计遍了,该问姑娘爹妈的都请了媒人,能跟姑娘本人递上话的进行了各种诱劝,没一个同意。他们把眼光投向了万北以外。万中的姑娘倒是有一家肯来相看的,没走出院子姑娘的爹就跟媒人翻了脸,“老李五叔你可真行,这样的人你也能介绍,以后还咋跟你处?”李五讪讪地,后悔不该拿了陈三的两瓶酒。

让万北人没想到的是,陈三家居然在县城跟前的南园子镇说到了媳妇。一时,老婆子的脸都快仰到天上了。那张脸可真是黑,是不是小时候洒上了墨水?过年二哥再写对联时我可得离墨水瓶远点儿。婚礼上,婆婆黑着一张老脸冷眼瞅着她的儿媳妇。新娘子白得让我吃惊,起先我以为是结婚这天拍了太多的粉,可是第二天再去看还那么白,第三天也白,一直白到她离开万北。新娘子叫曹凤儿,经常领着我们这帮丫头片子跳皮筋,一笑咯咯儿的。

“嫂子,你不怕他吗?”在我们眼里骚忠子就是个怪物,漆黑漆黑的连鬓胡子爬满了脸,透双透双的大眼睛里总是水渍渍的,仿佛是他嘴里随时会流出来的那些哈喇子的源头。他从生下来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遇事儿呜啦上好半天,也表达不清楚什么,没人愿意听他说话。这还不说,这人从小就夹不住尿,浑身骚味儿。

“不怕。忠子对我可好了,还从来没谁对我这么好过呢,你看,他给我买的糖。”曹凤儿从兜里捣出几粒糖球,没舍得给我们吃又放回兜里。“来,接着跳皮筋,咱重新分伙,石头剪子布,预备起——”

“曹凤儿,死回来烧火做饭!”仰脸老婆的吆喝声从十字路口那边儿传来,曹凤儿吓得一溜小跑。矬人高嗓子,这话一点儿不假,她的嗓门不仅高,还辣,辣得呛人:“见天儿的就知道玩!花那么多钱买你来,就让你来玩儿的?”我也一溜小跑回家:“妈,怎么骚忠子媳妇是买来的?”

“嗯,听说是没少花钱。”

“曹凤儿她妈怎么那么狠心呢?”

“后妈。后妈生了一堆孩子,家在街边子住还没地,家里穷呗。”

万北要是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就是全村子人共同的节日了。老董家娶媳妇那天我跟骚忠子两口子坐一个桌子,吃席时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瞪得溜圆,不错眼珠儿地盯着桌面,芙蓉糕、炸干果、猪头闷子、肉丸子什么的一上来,就被一桌人三把两把抓到各自的碗里。曹凤儿手大,出手还快,抓过去的最多。哼,以后再不跟曹凤儿玩儿了,我气鼓鼓地盯着她。曹凤儿把好吃的直往她汉子嘴里塞,骚忠子的哈喇子越发淌起来没完没了。曹凤儿就用手绢给他擦,满院子人都笑吟吟地看着这对活宝。还没等哈喇子擦利索,那个仰脸婆婆薅起曹凤儿的辫子就往外拽,边走边骂,“吃吃吃,老陈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不只揪辫子,听说仰脸婆还抡过棒子呢。

后来曹凤儿肚子大了,皮筋儿不让跳我们就欻嘎拉哈,骚忠子给曹凤儿淘弄到一副称手的狍子嘎拉哈,还染了红色儿。欻嘎拉哈时曹凤儿一笑我们就捂她的嘴,因为她一笑婆婆的骂声准到:“败家玩意儿,养个小猫还知道抓耗子,养个小狗还知道看院子,我花那么多钱买你回来就是让你天天可哪儿玩儿的呀?还不死回来,给茄子被垄去。”曹凤儿娘家不种地,地里的活不咋会干,等到茄子苗被碰掉一棵半棵的,麻烦就更多了。那个仰脸老婆虽然不是我们婆婆,我们平时也都躲着她。

“妈,娶儿媳妇就是用来干活的吗?”那天,我跟我妈在河边洗衣服。

“咋问这话?”

“那个仰脸老婆天天骂曹凤儿不会干活。”

“哪个庄稼院儿里不是干不完的活?可挑剔媳妇之前,也得先掂量下自己儿子啥样呀,唉。”我妈咔咔地捶被单,不再理我。

曹凤儿生了女儿,孩子一断奶她就被赶出家门,婆婆又抡了棒子,撵得曹凤儿满院子跑。那天我可是亲眼看着了,骚忠子捂着脑袋蹲在驴圈门口,哭声就像驴叫。那些日子曹凤儿还天天来万北,今天求这个,明天求那个,央告大伙替她讲情。没用,咯咯笑着的曹凤儿到底是哭着离开了万北。

骚忠子又娶了媳妇,也是生了女儿后被他那仰脸妈给赶走的。骚忠子第二个媳妇被赶跑以后,曹凤儿还拖人捎话想回来,可仰脸婆说:“有我这口气儿在,休想!凭我们家的大砖房、大跨院儿,啥样的找不着!”这个仰脸老婆把话说过头了,骚忠子还真就再没找到媳妇。等陈家再打曹凤儿的主意时,她已经是另一个女孩儿的妈妈了。

打了光棍的骚忠子更骚了,整天呆呵呵的。仰脸老婆把两个孙女儿拉扯大挨了不少累,早早地就白了头。两个不是一个妈生的孩子倒是挺像的,蹲在窗根底下晒太阳时跟骚忠子是一副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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