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苟

2020-03-11 02:30无为
广西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爱狗流浪狗阿婆

无为

→ 无 为 本名赵亮,甘肃平凉人,现居北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作品》《美文》《飞天》《广西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刊物发表近百万字的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作品,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周家情事》;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优秀奖和《飞天》十年文学奖。

1

今年三月初的一天,我发现微信朋友圈里,突然热传来自本市“爱狗”群里的一条消息:市流浪狗保护协会的秘书长阿苟,私下里杀狗已经有好几年了。这消息在当地自媒体和各网站的舆论圈里,犹如一枚重磅炸弹起爆,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我2003年从北方来这座南国海滨城市定居后不久,因为采访流浪狗的事情,接触过阿苟姑娘,发表的这个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中,是把她当作护狗天使来写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不是同一個人呢?经多方打听,此阿苟的确就是彼阿苟,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可说实话,那个阿苟姑娘能用刀子去杀死狗,打死我也是不会相信的,她杀死一只鸡我都怀疑。

当时我在365网站上,偶然看到一个很火的帖子。说是有个东北老太太,带儿女来这里定居,买下了一楼五六间相连的车库,破墙连通,装修后一家人居住。里边还砌上了火炕,冬天烟火缭绕。除了住人,都塞满了被收留的流浪狗,昼夜犬吠不止,恶臭让人窒息。邻居不满,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政府多次介入,因为有爱狗人士的呵护,也对这老太太无可奈何。从跟帖内容看,大致分为拥护和反对两派,互攻起来似狗血喷头。我出于好奇,又初来乍到,指望写点儿文章,在当地报刊上发表,证明自己是一名作家,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刷点儿存在感,就按网上的大致描述,去找寻那个东北老太太的家。当时这里正在处置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开发失败后,遗留的大片烂尾工程,沉寂多年的城市开始有了些生气。清明前后是这里特有的回南天,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我步行穿过烂尾多年、泥泞污浊的新世纪大道,过了云南路口,在一处新复工的烂尾楼盘里,闻着狗臭味儿,如愿找到了这个东北老太太家。

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扎马尾巴辫子、穿宽大学生服的小姑娘,正趴在一楼一个开着的窗户上,往里边喊叫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也跟着往里看,看到了一群狗在抢食。想再看个究竟,却被窗里喷出的狗臭味儿恶心得被迫离开,小姑娘却趴在窗户上纹丝不动。旁边过来个老阿婆,我与她搭了话才知道,这小姑娘叫阿苟,是我要找的那个东北老太太的孙女。因为长年累月在狗圈里转悠,奶奶孙女两人的嗅觉已经被破坏了。我捏着鼻子又凑到窗户跟前往里看,看到东北老太太白发如霜,一手提桶,一手握着铁勺往狗食槽里盛食,一大群脏兮兮大小毛色不一的狗,不是摇尾乞食,就是厮咬争食,形象狰狞,场面混乱。阿苟大约是要上学去,出了门听见屋里的狗不懂事,就跑过去隔着窗户帮她奶奶去呵斥。稍许工夫,她就从窗户里抽出脑袋,甩着马尾辫子上学去了。老远看见她皮肤白嫩,面容清秀,走路时蹦蹦跳跳的。没走多远,一只健壮的四眼狗追着跟了上去。刚才聊天的老阿婆说,这狗是阿苟的警卫,上学时接来送去,平时蹲守在她家门口的储藏间里。老阿婆自我介绍说她姓莫,我就叫她莫阿婆。听我对养狗有兴趣,就一起坐在旁边的榕树下聊起了天。我说四眼狗是北方的一种土狗,我老家乡下就有,来南方好像没见过。莫阿婆说南方也有这种狗,属于菜臣,个头小,养着是为吃狗肉,并不为看家护院。又说她和这个东北老太太是好朋友,四眼狗是从东北带来的,还是老太太家的功臣。说在一个初冬的傍晚,东北的天气已经冷得人牙齿打战。老太太带着四眼狗在一处人流稀少的马路边散步,遇到路边放着的一个破纸箱。老太太没在意,这四眼狗却跑过去伸舌头舔这纸箱。老太太走老远了这狗还舔,呵斥它离开了,它又返回去舔,还像哭泣似的叫唤个不停,后来又舔又叫又用爪子抓。老太太纳闷,揭开纸箱盖看,里边是个已经冻昏迷的女婴,就是刚看到的这个女学生。她没爹没娘,就姓了狗。后来因为没这个姓,上户口时就只好选了苟姓,邻居们平时都叫她阿苟。

“操,这能写篇小说。”

我不由自主地说这么一句,莫阿婆听得一脸茫然。

跟莫阿婆聊天聊得太热乎了,东北老太太喂饱狗锁门走人了,我竟然都没发现。我说想采访这老太太养狗的事情,莫阿婆答应帮我联系。正说着见一对青年男女走过来,开了狗屋旁边的门进去了。男的小个大肚子,女的漂亮时尚。莫阿婆小声告诉我,这是东北老太太的儿子儿媳俩。说他们住在别处,嫌狗臭平时不大回来。又说阿苟姑娘是他们的养女,可只是应个名分而已,形同路人,很少来往。等他们从屋里出来后,我鼓起勇气走过去和他们搭讪,请教他们家救助流浪狗的事情。他们以为我是记者,要写文章宣传她母亲,就向我发泄满肚子的怨气。男的说,因为养了一屋子狗,逼得他快四十岁了,才回老家处上对象。女的说,老太太心理变态,她每次回东北娘家小住,老太太打电话过来,都是先问有没有遇着流浪狗,遇着了就带回南方给她养,南方天气暖和狗不受罪。她说:“你不问你孙子怎么样,只问流浪狗。”老太太就说:“我孙子有爹妈,流浪狗没爹妈。”我听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之后十天左右的一个早晨,我家所在的银湾花园旁边的烂尾路上,突然有警车呼叫着往西行进,扬起一路沙尘。西边少人居住,能出什么事儿?我不由得想到了东北老太太的流浪狗,于是就沿着铁路往西急匆匆跑了过去。一路上老远就听到了狗吠人叫,顺着声音寻过去,看到老太太的门前屋后已经成了战场。社区的陈主任是位女将,带着城管环卫防疫等部门的一群大盖帽,正披坚执锐向狗屋进攻。东北老太太白发苍苍,双手各执菜刀立在门口。不远处有一群人提着竹笼,听说是玉林狗肉节上的老板。再不远处有一群爱狗人士,跟在一个手执喇叭的人后边怒吼。有二十多个警察,都背着手排成人墙横在中间。我作为围观群众之一,一出现就被呵斥站到很远的地方。我抻长脖子使劲朝双方对峙的地方看,东北老太太还是弱势一些,觉得她会很快败下阵来的。执法队伍好像要先把老太太控制住,再对那一屋子流浪狗下手。其中几个人偷偷准备了渔网,打算趁老太太不注意,撒过去网住她,连人带菜刀一起拉扯进旁边的警车里。就在等渔网扔过去的片刻时间里,那个扎马尾辫子的阿苟姑娘,突然从狗屋里扑了出来,面朝执法队伍跪到了地上,哭求别抓她奶奶的狗,等她长大了,她一定会把狗养得没臭味儿,又不叫唤,又不咬人。她就跪在东北老太太脚下,渔网一时半会儿难以撒出去,执法队员们就只能傻站着。他们听阿苟姑娘这么哭叫,就都嘻嘻哈哈起来,全没了刚才的气势汹汹。这时候莫阿婆带着一群老太太,扑过去把东北老太太和阿苟姑娘给死死地围了起来,大有法场救人的架势。陈主任刚才还显得成竹在胸、指挥若定,这时候也打起了退堂鼓,说了几句下台阶的话后,队伍就各自散去了。

后来听说再有住户告状,社区和有关部门就劝他们去走司法途径。因为住户多是外地来打工的租客,不具备业主资格,打不了官司,东北老太太和她收留的流浪狗,就这样长期存在下来。

2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这座城市里众多的烂尾楼和断头路,早已经复建完工和开通,城市面貌也大为改善。当然东北老太太的流浪狗救助事业,其变化也是天翻地覆的。几年前老太太病重卧床,无奈回了东北老家的女儿家。她的那一屋子流浪狗,被她的孙女阿苟接手了。阿苟上大学就选择了动物医学专业,毕业后回北海进了畜牧水产局。她奶奶走后,政府支持成立了流浪狗救助协会,老百姓简称为狗协。退了休的社区陈主任被推为狗协的主任,阿苟主动当了狗协秘书长。最让人惊奇的事情是,阿茍姑娘开创了新的救助方式,变收养为领养。也就是把收留来的狗狗,洗干净治好病打扮漂亮,在本市电视台做公益广告,动员市民领养,结果是大获成功。我被阿苟姑娘的故事所感动,为此做了深入采访,在2013年写成纪实文学作品,发表在当地报刊上,感动了不少读者。可几年以后的现在,故事竟然大有反转之势,我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狗协在一座烂尾别墅里。我去的时候正是清明前后,今年的回南天时间格外地长,别墅墙体上的涂料,都快被湿气和露水冲掉完了,屋顶也没有几块瓦片了,墙壁上长满大片青苔。据说业主失踪多年,建筑被政府抵押,就暂时借给狗协使用,成为流浪狗的家园。我在门口看到,围墙上涂写着不同色彩和字体的标语:“我们都声讨你”“好汉要替狗报仇”,等等。铁门上拴着一把大锁,往里边喊叫没人应。问路人才知道,陈主任不经常来,阿苟姑娘每天能来一次,平时有个老伯守门、喂狗兼收狗。这几天因为有人闹事,白天就都不敢露面了。旁边几个孩童,争着给我讲他们看到的稀奇事情,说是有人往院里扔过石头,有人提着好几尺长的刀来搞事情。最有趣的是,前几日有个光头大爷,来狗协门口摆了香炉,烧香下跪,还嗷嗷哭了好长时间。

没什么收获,就回家打开微信,在“爱狗”群里潜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相互谩骂,人身攻击,好像还要酝酿群体行动。我第二天早上六点钟赶到狗协,陈主任和阿苟姑娘果然在。门口守着的老伯,没看到我带着狗来,也没举旗子涂标语什么的,又听我说是陈主任和阿苟的老朋友,就给我开了门。阿苟在铁门打开的瞬间,快步走了出去。她刘海短发白嫩脸庞,没了我记忆中的马尾辫子,看得出她是为了躲闪和尽快离开这里。陈主任已经满头白发了,说话还是领导腔。多年未见,我解释了老半天,她还是认不出我。说话冷冷的,防守心理严重,甚至有喊楼下老伯撵我走的意思。我急了就说:“陈主任,您成立狗协上任狗协主任时演讲说:有些人把狗当人看,有些人把人当狗看,这都是极端错误的,只有把狗当狗看,把人当人看,才合乎自然法则。您忘了吗?”她这才给了我个笑脸,让我坐下来说话了。我开门见山地说,不是为写表扬稿来的,也不想找麻烦,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你上次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个就是表扬稿,其实也没把事情弄清楚。”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们把收来的流浪狗,梳洗打扮好,在电视上做广告那多好啊。小狗的头上戴什么花儿,阿苟姑娘头上就戴什么花儿,连脖子上的项圈都一样。她还讲解每条狗的品种习性和大致年龄,讲它的可爱之处。”我尽力说些好听的。

“可总有送不出去的老弱病残。”

“送不出去,就……”

陈主任看我不明白,就起身带我实地察看,说如果能写文章转变一下那些爱狗人士的死脑筋,也是个好事情。别墅里边我之前采访时看过。狗都按大小和品种、公母,分别养在各个房间,里边有食槽,有消毒设备,有淋浴喷头和卫生间,一楼大客厅摆着一排配食桶,墙上挂着各类规章和指示牌。陈主任带我推开一楼拐角一个卫生间,一股腥臭味儿扑鼻而来,地上的小铁笼里趴着几条狗,看样子就连着一口气儿。她指着一条趴在血污中的大黄狗说,这是一群爱狗人士从本市的新世纪大道上救来的。狗主人想杀掉它下不了手,就想了个歪招,把拴狗的绳索挷到摩托车后座上,骑到马路上奔跑,肚皮上有肠子外露,两半截腿没了,昼夜呻唤,惨不忍睹。说完问我该怎么办。我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安乐死。”看我发呆,陈主任又补充了一句,“只有这条路,就算是北京上海的动物医院也不会收治它了。”

“这……”

“只能这样,外国也是如此。”

说内心话,我原先是把杀狗的事情当网络谣言的,觉得最多是卖给玉林狗肉节或火锅店什么的。

“这……这怎么个安乐法?”

陈主任带我回二楼她的办公室,给我放了一段留存的影像资料。她打开了电视监控,点了点几个键钮,阿苟姑娘出现在了电脑显示屏上。她戴着口罩,眼神忧郁,摆弄着旁边小桌上的针管、药盒、棉签之类,地上有水盆,里边有水和毛巾,旁边趴着一只骨瘦如柴的老狗。

“这是要干什么?”

“给狗打安乐针啊。”

“真是阿苟杀狗?!”

“不是杀,是安乐死。”陈主任说,“狗比人幸福多了,人要把罪受够了,才自己断了那一口气儿,没谁敢来帮这个忙的。”

“这个……”

镜头里边的阿苟,正往一个水盆里倒热水。我因为知道后边的结果了,心里就开始发怵,脑子里不由得想到死刑犯上刑场。陈主任解释说,为了让狗们走得有尊严,都要给它们洗澡和吃些好食。镜头里的确也是这样,趴在地上的那条老狗,开始享受阿苟姑娘的擦洗了,嘴里塞了一根牛奶管,能看清楚它的尾巴在微弱地摇摆。

“为什么非要阿苟来做这事情?”

“她不做谁来做?我可做不了,兽医来两次嫌臭都不来了。”陈主任又说,“阿苟发了誓接了她奶奶这一摊子事情的,不然兽医站来人一会儿打完针,挖掘机推土机动几下就行了。”

镜头里的阿苟给这条老狗洗喂好后,狗就不动了。陈主任说已经给喂了安眠药。

“她那么喜欢狗,下得了手吗?”

“这个是有些为难她了,只是没有办法,再找不上合适的人。”

阿苟姑娘开始打安乐针了。她左手抓后腿,右手握针管,下针稳准,拔针利索。一旁的陈主任说:“看,多么平静。人咽气儿的时候还要蹬一下腿脚的。”

镜头没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

3

采访应该开始了。

我要找阿苟姑娘聊一聊。

这次我直接找到了阿苟姑娘的家,也就是十多年前,东北老太太养狗的那几间车库。暑假到了,到处奔跑着嬉笑好动的学生,不远处榕树上的知了叫翻了天,早先那些与老太太闹别扭的打工仔们没了踪影。我趴到玻璃窗往里瞅,没再看到一屋子狗,看到的是那只接送阿苟上学的四眼老狗。它瞅着我显出一脸的凶恶,嘴角上挂满哈喇子。再看,屋里整洁,墙壁粉白,没了大火炕,也瞅不着人影儿。再想多瞅几眼,麻烦来了,一个留着花白辫子、扎着红头绳的老太太拦住了我,以为我是来找麻烦的爱狗人士,扬言要和其他老太太一起送我去派出所。我觉得花白辫子有些像以前的莫阿婆,一问果然是。莫阿婆说:“阿苟这一段时间是不接触外人的,邻居们充当着她的义务保镖。主要是这些爱狗人士围攻她,要给狗报仇,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狗协一时不去还可以,不去单位上班哪行?弄不好就丢饭碗了,最近全靠院里几个老头儿手提棍棒护送。”问起阿苟现在的生活,莫阿婆就叹气不止,说一个姑娘守着个又老又臭的四眼狗,这是什么日子?跟狗处的时间长了,好像就没了人味儿,对谁都是一副冷面孔。满屋子都是狗毛狗臭,介绍来的男朋友全被狗味儿熏跑了。我说不对啊,女孩子能给病狗实施安乐死,应该是很有勇气的人了,我年过五十,连只鸡都不敢杀。莫阿婆说:“这孩子到了外边很有人情味儿,回家见到那个挨千刀的四眼狗,就有些人狗不分了。”

“这狗够老的了吧?”我问。

“听兽医说,这土狗活得快成精了,寿命有九十多岁了。”

“仗着救主之恩不肯死,活成癞皮狗了。”

“每天回来擦啊洗啊的,打扮好看了,还要拍微信发给东北她奶奶看的。”

“送去上海做了白内障手术,还在别处装了假肢,挣的工资全让四眼狗花了。”

“狗的肾坏了,尿水出不来,一个靓女整天手握着老狗的生殖器往外拉,真是又羞又恶心死人了。”

…………

看来一时半会儿难见上阿苟。让我惊奇的是,莫阿婆还会玩微信,我和莫阿婆互相加了微信好友,她答应帮我寻找采访机会。

过了十来天的一个午后,莫阿婆在微信上留言说,阿苟要出事了,让我马上赶过去。我慌慌张张地跑去一看,是四眼狗病危了。屋里屋外围了一大群人,阿苟姑娘抱着这条老狗大哭,哭声听起来比给亲人奔丧还伤心。

邻居们议论说,四眼狗突然病危已经有两三天了。肾功能已经完全丧失了,阴茎萎缩得没了影儿,排不了尿,憋得直叫唤。北海市内和南宁都做不了手术,痛得这老狗满地打滚,昼夜哀号,阿苟就用嘴一口口地往外吸尿。她单位领导联系兽医来实施安乐死,都被她拒绝了。现在她要雇车自己陪着去上海动手术,正在等着车来。邻居们都来劝她别做这没用的傻事儿,可都劝不住。围观说话的人们,都相互挤眉弄眼,把这事儿当丑事说,当搞笑看,当传奇听。

天实在太热了,院里榕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这时候陈主任被人叫来了,身后跟着莫阿婆。陈主任的脸是铁灰色的,大步流星进门后,呵斥开了围观的人,走过去一把扯起阿苟的衣领让她站了起来,往脸上“啪啪”就是两个巴掌。门外榕树上的知了,突然像窒息了似的,停住了叫声。

“把狗当狗看——”陈主任口气如凶神恶煞。

“把——狗——当——狗——看!”阿苟姑娘拉着哭腔跟着复诵。

“不要把狗当人看!”陈主任继续凶神恶煞。

“不——要——把——狗——当——人——看——”阿苟姑娘继续拉着哭腔跟着复诵。

一旁的莫阿婆小声对我说,多年来陈主任为了让阿苟姑娘摆脱狗的影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经常这么训练她。自从她姥姥回了老家,陈主任就成了阿苟最贴心和最依赖的人了。有医生提醒阿苟有抑郁症症状,也都是陈主任联系就医和帮做心理疏导的。

这样反反复复好一阵子了。看着阿苟没了眼泪,陈主任就命令似的,喊叫身后跟进来的两个兽医,马上给四眼狗打安乐针。

“让我来给它打。”是阿苟略带哭腔的声音。

“那就成全她这个愿望吧。”陳主任指挥兽医和志愿者,把耍赖不死的四眼狗装进筐抬往狗协,果断干练得像一位女将军。

我到狗协门口时,特别留神了一下,没发现有知了的叫声,午后火热的蓝天下,空气中静得近乎凝固。四眼狗被抬进那个阴暗的卫生间后,我刚看着阿苟姑娘戴起口罩,陈主任就把我和围观者赶到了走廊里的监视器旁边,态度蛮横、指挥若定如行刑队长一般。围观者都显出兴奋和好奇,我却感觉到莫名的紧张。这时从显示屏上看到,四眼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阿苟很认真地给它梳理皮毛。

“这个能拍照吗?”我试探性地问。

“有什么不能拍?”陈主任做报告似的说,“人家给美女死刑犯注射毒药针的视频,都能在微信群里流传,我们给一条老狗搞个安乐死,有啥不能拍的?”

于是我和几个围观者都举起了手机。

这时阿苟手握起了针管,眼神凝重,动作像个老练的行刑手,与我以前看过的录像资料中她的神态没有什么不同。她很娴熟地把针头插入了四眼狗的后腿,四眼狗可能也服了安眠药,身子纹丝不动。围观者有尖叫的,有喝彩的,我举手机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抖动。挨了针的四眼狗没任何反应,阿苟转身出了摄像头的视野,旁边的水龙头开始哗哗响个不停。陈主任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她说好话让兽医和志愿者帮着送埋四眼狗。我没等到水龙头的哗哗声停止,就被守门老伯劝出了门。

我走出狗协铁门的时候,榕树上的知了突然又叫了起来,天地一片嘈杂。

4

过了几天,我微信问莫阿婆:“阿苟现在怎么样?”

“很好。四眼狗深埋了,阿苟执意剥下狗皮当褥子垫在了床铺上。”

“这个……”

“这小女的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个畜生。”

这时陈主任也很意外地联系了我,说是狗协的业务堆积如山了,电视领养宣传工作也得马上恢复,让再帮帮阿苟,做些动员,争取尽快振作起来投入工作。我就又找莫阿婆,求她促成采访。她说正在做动员和说服工作。

一天晚饭后,我进微信“爱狗”群里转悠,见上线的人很多,争吵亦很激烈,可微主成分和争论主题发生了变化。支持安乐死的人明显增多,狗死时的痛苦成了焦点问题。双方阵营各执一词,互不服输,厮咬凶猛,都想一口吞了对方,语音和文字如机关枪子弹一样,一连串地射向了手机屏。

“狗看见针管脑袋就往墙上撞。”

“街上的疯狗就是安乐针打出来的。”

…………

我忍不住参与了辩论,想讲出自己知道的事实来以正视听,可输入的文字和语音片断,很快就被群里的愤怒声讨所淹没。我一急就把我在狗协的监视器上拍的,阿苟给四眼狗打针的视频和图片发进了群里,又急促地输入文字解释,说明阿苟与这条狗的传奇故事。这个杀伤力很强,爱狗人士的满腔怒火,一下子被压回了胸腔,辩论的主题转向了哀叹阿苟的身世,和她当下的不正常生活。也有几段其他人拍的同类视频跟进,可都没我拍的画面清晰。一瞬间的工夫,我成了“爱狗”微信群里的名人,赢得了话语主导权。我于是滔滔不绝地兜售起了我的爱狗理论:以人眼看狗,而不是狗眼看人,人权高于狗权。

这时候莫阿婆私信我说,她白天把阿苟拉进了“爱狗”群里。我看了大吃一惊,就像做贼被发现了赃物似的,一时慌张得不知所措。我急忙想撤回刚才发的那些图片和视频,无奈过了时间撤不回了。又私信莫阿婆把阿苟拉出群,她说不会搞。我想了想,微信好像没这个往外拉人的功能,只有群主可以往外踢人吧。私信跟群主说明情况,哪知道这人差不多是个变态狂,他不但不想往外踢,还有了莫名的兴奋,有些要折磨阿苟从中取乐的意思。他不再理我私信,返回群里带头挑起阿苟用嘴给四眼狗吸尿的话题,引来满屏的淫腔秽语。我被突然出现的这个情况吓傻了,发了半天的呆之后,再私信莫阿婆,让她了解阿苟是不是在玩微信,玩的话最好能说服她退群。莫阿婆回了我,说她趴窗户上看,阿苟在灯下一眼不眨地玩手机,敲门敲窗都不理。

“她不一定玩微信吧?”我自己安慰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爱狗”群里的吐槽风向又发生了逆转。大概是阿苟与四眼狗的故事感动了一些人,他们不停点赞、感慨,分分钟往群里拉微友,没一会儿五百人的群就爆满,又有人建立了第二个“爱狗”群。两个群一个倾向于关注阿苟,一个倾向于关注四眼狗,我被迫奔走于两个群之间,与不同的人争论辩解,想用我的人道主义说服那些狗道主义,可说实话,有些力不从心。网上打嘴仗也是要有队伍有战术有策略的,没点儿气势是压不住阵的。我于是想到了陈主任,我通过电话把她的微信搜出来拉进了两个群里,而且私信她各个狗群的战斗状态。陈主任不愧是领导出身,果然站得高看得远,虽说动作慢,手法笨拙,可发声吐槽稳准狠,火力猛,杀伤力大。

“狗和人一样最终都是要病死的,有多少狗主人能做到给狗养老送终?”

“那么多的病狗暴死街头,流入狗肉市场怎么办?”

“人的安乐死立法都讨论好几年了,狗为什么不能安乐死?”

“人死了埋入墓地,狗死了都弄去哪里了,你们知不知道?”

…………

陈主任几梭子打出去,就撂倒了一大堆人狗不分的网民。好些个糊涂分子,模糊的思想似乎也清晰起来,都争着说起了心里话。

“我母亲去世了,她留的一条老狗我养不了它,被人骗去用锤子敲出脑浆才断了气儿。”

“我给我家老狗上吊没成功,绳子突然断了,它扑过来狠狠地咬了我一口之后逃走了。”

“好几个来狗协闹事的人我认识,都是给玉林卖狗的狗贩子,是你们断了人家的财路,不信你去看他们在大街小巷张贴的那些收狗广告。”

“他们走在街上趁主人不注意,不是给狗狗喂药,就是向狗头砸闷锤。”

…………

这个时候,手机屏上忽然出现了阿苟输入的一个卡通笑脸。陈主任和莫阿婆她们也看到了,都颇感意外,高兴得把各类夸张的赞美卡通画向群里发了一长串儿。

狗群的讨论一直进行到深夜才结束,这无疑是个出乎意料的大团圆结局。

听说第二天阿苟就去畜牧水产局上班了。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去了狗协,给几条奄奄一息的狗打了安乐针。在陈主任的努力下,狗协很快就会有一个固定的工作场所了。按照新的改革思路,成绩突出且管理得好的社会慈善机构,会得到政府的财政补贴,市狗协也纳入了补贴名单之中。病亡动物深埋点,也经多方努力初步选好。我的采访要求,据莫阿婆说阿苟已经答应了,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就约我见面。

5

过了差不多两天,我突然接到莫阿婆的电话,说是出大事儿了。一听这话,我的心就快蹦出了胸腔。莫阿婆哭泣着说,她平时和阿苟的奶奶,那个东北老太太,在微信上是相互关注的,还一同在“邻居”群里。老太太平时躺在床上动不了,说话别人都听不清,可在她女儿的帮助下,能看微信朋友圈。每次莫阿婆把在北海的四眼狗的图片和视频发到微信上,老太太看了都會露出非常开心的微笑。这次她没留意,把阿苟给四眼狗打安乐针的视频转发进了“邻居”群,东北老太太看到后受了刺激,当场就断了气儿。

“阿苟现在怎么样?”我问。

“整整哭了一夜。”莫阿婆说,“东北老家等她回去给老太太下葬,陈主任已帮着买好了机票。”

“你转发的视频是谁拍的?”

“不知道,就是狗群里传最多图像最清晰的那个。”

莫阿婆的回答,让我的内心滋生出了无法言说的懊悔和恐惧。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急切地想去安慰这个无助的小姑娘。中午时分,莫阿婆给我微信留言说,阿苟不哭了,出门去了狗协。我急忙出门向狗协赶去。一夜大雨后,碧空如洗,榕树上有知了的叫声,有些如泣如诉。知了是不是能懂得人世间的事情,它们是要用叫声告诉我们什么吧?进门上到二楼看到,陈主任和莫阿婆坐在办公室,旁边还有几位邻居。

“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阿苟的奶奶。”莫阿婆在哭泣。

“卧床多年,早就是个活死人了,早走早解脱,你办了件有功德的大好事情。”陈主任在劝慰她。

我想说害死她的还有我,可没说出口。

看到我进门来了,她们转变了话题。说是劝阿苟赶飞机,她却跑到这里蹲在注射室里发起了呆,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一定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一定是后悔给四眼打针,恐怕肠子都悔青了。”莫阿婆抢走了我的话茬儿。

“瞎说什么呢?”陈主任显然是不爱听这些,就驳斥说,“这孩子懂事,她是想着走了后一时回不来,地上还趴着几个断不了气儿的,是要把手上的活儿干完才走。”

我当然也不明白阿苟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就不好插嘴进去,觉得还是离开为好。借口去看流浪狗吃午食,转身下了楼。几个志愿者提着好几大桶稀粥进了各个房间,几十条狗就都疯摇着尾巴围了上去。狗这畜生的确是有些灵气儿,怪不得许多人把它当人看。

我走到注射室门口,隔着玻璃门往里看。昏暗的小屋里,阿苟坐在靠窗户的一个小凳上,一只胳膊肘撑在旁边的小桌上面,手掌撑着脖颈,一动不动地瞅着窗外的红砖高墙发呆。短发,白颈,细腰,长腿,浑身透着青春的娇美。我想偷拍她一张照片,手刚摸到手机上,又觉得这样不妥。

第二天上午我又忍不住去了。陈主任和莫阿婆还是坐在二楼的办公室里皱眉头,阿苟还是坐在一楼的注射室里发呆。陈主任显然已经焦躁不安,说是飞机票已经又退又买地变了两次,今天再不动身,就要找几个人把阿苟绑起来抬上飞机了。莫阿婆的脑子似乎有些乱,抹着眼泪说,阿苟这一走肯定不会回来了。陈主任说,她在东北没亲没友,从小在南方长大,这边又有正式工作,不回来到哪里去?看到我又来了,陈主任板着脸冲我说:“都乱成一锅粥了,还采什么访?”

“我……只是来看看,来看看。”说完就低着头下了楼梯。

要出大门了,又忍不住跑过去往注射室的玻璃门里瞅了一眼。

“阿苟动起来了,开始往针管里吸药水。”

我忘了刚才的难堪,转身就往二楼跑,像报喜似的说给陈主任和莫阿婆听。陈主任的脸上立刻多云转晴,一时兴奋得差点儿没跑过来拥抱我。嘴里连连念叨说,阿苟这孩子懂事,知道狗协工作的难处,肯定会在走之前打完那几针的。我还就她的那些英明判断,啰啰唆唆地论证了老半天。莫阿婆可能听得不耐烦了,说该打完针了,下楼送阿苟去机场要紧。

我们下楼后推开注射室门,看到阿苟睡在地上,脑袋歪靠在墙上闭着眼睛,再推再喊就是不开口说话。莫阿婆最先哭喊了起来,我的身體随着她的哭声发起了抖。陈主任跑出门打开监控看,监视屏上显示,阿苟把针头插进了自己小腿上一条发青的血管,把一针管的药水推了进去。

责任编辑   坛 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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