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平 张起梁
(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兰州 730000)
提要: 唯物史观的创立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追寻唯物史观发展的整体进程,“草创”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最初阐述”和“再创”于《〈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经典表述”,在宏观层面揭示了关于人类社会辩证发展的实践基础、自然条件、动力来源、结构特征、演化规律、历史主体和价值取向。关于这七个层面的理论认识,构成了唯物史观关于人类社会辩证发展的七层基本观点:实践观、自然观、动力观、结构观、演化观、主体观和价值观。然而,唯物史观的发展并未止步于此。这是因为,《资本论》环节的理论开展进一步在微观层面把唯物史观的发展推进到了“成熟”阶段。一方面,《资本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微观层面反向建构了唯物史观,奠定了唯物史观的微观基础。另一方面,《资本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微观层面深化发展了唯物史观,开创了唯物史观的微观表达。尽管《资本论》是过去的文本,但在深度关切时代问题中不断出场而成为“复活的”《资本论》,推动了唯物史观的当代发展。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既是当代化的马克思主义,也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因而同时也就体现了《资本论》唯物史观的当代化和中国化。
唯物史观的创立标志着马克思在哲学上实现了伟大革命,因而是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不难发现,探讨《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的关系问题,就等于探讨政治经济学批判与马克思哲学的关系问题。这一问题进一步可被还原为关于探讨如何界定《资本论》学科性质的问题。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副标题的《资本论》,其三卷开展按照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逻辑,分别考察了资本的生产过程、资本的流通过程和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因而,《资本论》是一部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生产过程的经济学著作。这一经济学著作又是对资产阶级国民经济学的批判性重构,因而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另外,唯物史观的创立要比《资本论》的问世更早。因而,《资本论》的撰写是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进行的。但问题在于,在唯物史观指导下撰写的《资本论》这一政治经济学批判著作,是不是同时也是马克思哲学著作?如果是,那么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资本论》又在何种意义上是马克思哲学著作?这表明,探讨的前问题在于对《资本论》学科性质问题的科学界定。
恩格斯曾把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称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1]266。因此,学界一般都把《提纲》看作是唯物史观的萌芽之作,而把《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看作是对《提纲》的全面展开。但恩格斯还曾表示,由于他们当时对经济史方面的知识的欠缺,《形态》对唯物史观的最初阐述,只能表征为一种在宏观层面开展的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及其一般规律的宏大叙事。然而,正如《提纲》第十一条所示,马克思的理论志趣不是解释世界,而是如何改变世界。因而,唯有开展对现实的经济事实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才有可能揭开蒙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面颊上的神秘面纱。这种努力最初体现于《哲学的贫困》一书,该著作以唯物史观这一全新的理论为武器,对蒲鲁东经济唯心主义展开批判。伴随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深入进行,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以下简称《序言》)中,对他所创立的唯物史观进行了结论式的经典表述。这似乎意味着,唯物史观已经获得了“完备形态”。正是在这种认识的牵绊下,人们在《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的关系问题的理解上,差异甚大。几十年以来,国内外学界在《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的关系问题的探讨和理解上,存在争论的焦点概括如下:
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能否坚持马克思的理论是“一整块钢”这一整体视域。国外众多学者坚持所谓“双重断裂”的理论视角,认为《资本论》哲学与经济学在学科性质上是断裂的,“青年马克思”与“成熟马克思”在思想性质上也是断裂的,进而认为马克思哲学思想发展轨迹是从青年哲学人类学走向晚年经验人类学,青年和晚年著作是其哲学思想代表作,《资本论》不过是中年马克思的思想迷津和理论岔道,故而否定“证明说”。相反,卢卡奇[2]27-28和费彻尔[3]31-35则坚持“一个马克思”的总体性视域,故而肯定“证明说”。我国多数学者赞同“证明说”,如刘炯忠(1985)[4],白刚(2017)[5]等。事实上,在《形态》《序言》中,唯物史观的存在方式表征为一种在宏观层面开展的关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及其一般规律的宏大叙事。而在《资本论》中,唯物史观则以微观方式隐匿于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之中。《资本论》是不是对唯物史观的科学证明,关键在于《资本论》在微观层面的研究结论是不是符合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
“运用说”注重唯物史观的工具性和可被利用性,即《资本论》的撰写是运用唯物史观的理论和方法并在其指导下进行的。“运用说”潜在地把宏观层面作为宏大叙事的唯物史观当作“完备形态”,当作可以四处套用的理论工具。对“运用说”而言,唯物史观在《资本论》中的理论形态并未发生改观,或者,更确切地说,“运用说”并不关注唯物史观在《资本论》中的理论形态的变化问题。这种解读在一定程度上堵塞了对《资本论》进行哲学探讨的理论道路,造成了对《资本论》哲学性质的遮蔽。相反,“建构说”的关注点则并不在于《资本论》对现有的唯物史观的理论形态的简单运用(理论的返本),而是在于《资本论》对现有的唯物史观的理论形态的反向建构(理论的开新)。“建构说”注重唯物史观理论新形态的创生,《资本论》就是唯物史观在微观层面的新的存在形态。在《资本论》与唯物史观的关系问题的探讨上,人们在理解上有一个从“运用说”到“建构说”的认识升华过程。前期解读以“运用说”见多,如孙承叔(2008)[6],张雷声(2012)[7]等;后期解读以“建构说”见长,如孙正聿(2014)[8],陆云(2017)[9]等。
关于唯物史观的“发达机体”,学界主要存在着三种具有代表性的观点:一是《巴黎手稿》“发达机体说”。《巴黎手稿》是指马克思1843年10月—1845年2月在“巴黎时期”所写的《经济学笔记》。包括“新马克思主义”在内的多数西方学者认为,马克思青年时期的《巴黎手稿》是“人道主义历史观”,中年的《资本论》是“唯物主义历史观”,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则又回到《巴黎手稿》中的人本主义立场。因而,马克思的早期著作是其思想高峰和发达机体,而《资本论》等后期著作,则表现出创作力的某种衰退和削弱。二是《序言》“发达机体说”。苏联东欧一些学者认为,马克思在《序言》中对自己研究政治经济学和发现唯物史观的过程作了详细交代,对唯物史观及其基本原理作了经典表述,因此《序言》是唯物史观完整的、成熟的、不可逾越的发达机体和理论制高点。三是《资本论》“发达机体说”。国内主流观点如王东(1997)[10]认为,《巴黎手稿》是思想萌芽形态,《序言》是核心原理形态,《资本论》是发达机体形态。这是因为,“两大发现”的同时完成、唯物史观科学形态的获得和唯物辩证法的系统阐扬,都是《资本论》的理论贡献。
纵观马克思整体思想史进程,尽管标志着唯物史观形成和创立的《提纲》《形态》《序言》等著作,已经充分表述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但《资本论》却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微观层面反向建构了唯物史观,从而为唯物史观理论新形态的创生和“发达机体”形态的获得,奠定了微观基础[11]。如果说,《形态》《序言》表征的是在宏观层面总体描述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阐明其一般发展规律的作为宏大叙事的唯物史观的理论形态;那么,《资本论》则表征的是在微观层面深入解剖现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生产过程、揭示其特殊经济运动规律的作为微观表达的唯物史观的理论形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奠定了唯物史观走向历史深处的微观基础,开创了唯物史观科学描述历史的微观表达,因而是唯物史观的“发达机体”。
诚如列宁所言:“马克思的经济学说就是马克思理论最深刻、最全面、最详细的证明和运用。”[12]62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是马克思的经济学与哲学完美结合的理论巨著。在《资本论》中,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唯物史观是一体两翼的关系,是以《资本论》为文本载体的两个方面的辩证统一[13]。一方面,唯物史观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正确开展提供理论指导。诚如恩格斯所言,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解剖“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基础上的”[14]597。另一方面,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唯物史观的深化发展提供微观基础。诚如马克思所言,“对市民社会(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引者注)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14]591,唯此才能“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社会现实特别是经济事实——引者注)中去”[15]383。《资本论》深刻剖析了以19世纪最发达的英国为典型代表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16]8,通过提出、阐明、论证劳动、商品、货币、资本等经济学范畴和重大命题,从而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微观层面,深化发展了唯物史观关于人类社会辩证发展的七层基本观点,开创了唯物史观的微观表达。
实践基础生成了人类社会可被理解的现实空间。科学的实践观是“新唯物主义”在哲学上超越一切旧唯物主义的“分水岭”。实践“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17]529。在实践基础上说明和反思历史,是唯物史观的根本特征。《资本论》研究的材料来自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实践,旨在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实践探究,“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16]10,从而缩短和减轻资本主义社会分娩的痛苦。唯物史观微观科学形态的获得,既非书斋中的观点归纳,也非头脑中的主观臆想,而是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生产实践、参加无产阶级革命实践、从事人类解放科学实践,在与形形色色资产阶级“敌人”开展理论实践的过程中获得的。诚如马克思所言:“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材料的特殊性质,把人们心中最激烈、最卑鄙、最恶劣的感情,把代表私人利益的复仇女神召唤到战场上来反对自由的科学研究。”[16]10
实践中介构成了人类社会辩证发展的基本环节。人的实践活动生成着人类现实生活的全部领域。人类社会不仅在实践中生成,而且也在实践中介作用下处于普遍联系和永恒发展之中。《资本论》揭示了商品的使用价值与价值的二重性矛盾的解决和商品价值形式的发展,都离不开交换的进行。交换构成商品及其价值形式发展的中介环节。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由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四个环节构成的运动过程,这四个环节的相互中介构成现实的社会生产。随着资本主义大工业生产的发展,社会分工与协作等社会生产的中介环节也在不断发展并促进社会生产的进行。因而,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在人的实践活动中交互中介的辩证发展过程,各种实践中介形式构成人类社会辩证发展的基本环节。
实践创新提供了人类社会辩证发展的根本依托。生产方式的实践创新是人类社会辩证发展的根本依托。诚如马克思所言:“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17]812依托生产方式的实践创新,人类社会体现为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这是因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14]597。诚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主义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16]874正是依据生产方式的实践创新,《资本论》揭示了资本主义产生、发展和被更高级的社会形式所取代这一“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
自然人化过程是以物质生产劳动过程为中介而生成的自然人化史。质言之,自然人化是把人的本质力量加在自然的因果链条上,利用客观的自然规律使自然进入到人和社会之中,使自然存在转化为社会存在,成为人的生存和发展的现实条件。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17]211。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述劳动的外在条件时,提出了两个“自然富源”概念:在人类发展初期,生活资料的自然富源对人类生存起着决定性作用,如肥沃的土壤、丰美的水域;在人类发展的较高阶段,劳动资料的自然富源呈现出决定性作用,如工业生产中的煤炭能源、金属矿产、航运交通[16]586。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大大加速了自然人化过程,使我们“周围的感性世界”迅速而全面地转化为“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17]528。但在资本逻辑支配下,自然存在不是转化为真正的人的社会存在,而是转化为资本,成为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桎梏。
人化自然过程是以物质生产劳动过程为中介而书写的人化自然史。质言之,人化自然“是经过形式变化而适应人的需要的自然物质”[16]211,是现实的人的生活世界,是人的实践力量的产物和对这种力量的确证,从而使人能够在自己创造的对象性世界中直观自身,因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17]193。在这个意义上,“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17]295。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大土地所有制和小土地所有制进行了比较,大土地所有制更有利于资本主义大机器工业的发展。然而,资本逻辑把土地变为资本增值的生产要素,使土地的自然力遭到滥用,从而“在社会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规律所决定的物质变换的联系中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18]919。大机器工业生产极大地促进了资本主义人化自然力的发展,但在资本逻辑支配下,人化自然不直接是现实的人的生活世界,而是一个全面异化的非人自然,不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和确证,而是非对象化和丧失。
自然人化与人化自然是物质生产劳动过程的两个方面的辩证统一。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是自然人化与人化自然二位一体的辩证统一史。在物质生产劳动基础上,唯物史观在社会历史领域科学解答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诚如马克思所言:“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的过程。”[16]207-208在这个意义上,“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17]196。在物质生产劳动过程中,自然人化与人化自然体现为相互中介的两个方面的辩证统一:自然人化不是外在于社会,而是在社会之中并借助一定的社会形式才能进行;人化自然也不是脱离自然,而是在自然之中并借助一定的自然力量才能进行。在物质生产劳动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进一步转化为主体与客体、目的与对象、应然与实然等关系范畴之间相互制约、相互渗透、相互转化的关系。由此可见,自然人化与人化自然是一个双向运动、二位一体的辩证统一过程。
物质生产力的决定性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原始动力。从劳动二重性理论看,物质生产力是具体劳动运用劳动工具、加工劳动对象、生产使用价值的生产力。以劳动工具为代表的物质生产力的变革是社会生产方式变革的先导。唯物史观揭示了人们“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14]591是历史运动的“中轴线”,《资本论》则以“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了社会的物质变革。在资本主义社会,提高物质生产力是资本逻辑增殖的必然要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发展物质生产力的历史手段”[18]279,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16]444,但必然也将激化“同它相适应的社会生产关系之间的经常的矛盾”[18]279。因而,提高物质生产力既是资本的自我增殖逻辑,也是资本的自我否定逻辑。在《资本论》第四篇“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中,马克思正是通过历史地考察协作、分工和工场手工业、机器大工业的社会发展过程,辩证地分析了物质生产力的提高与资本主义发生、发展及其矛盾积累、激化之间的内在深层逻辑。
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唯物史观揭示了社会基本矛盾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即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则是资本自我否定逻辑的根本体现。诚如马克思所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矛盾正好在于它的这种趋势:使生产力绝对发展,而这种发展和资本在其中运动、并且只能在其中运动的特有的生产条件不断发生冲突。”[18]286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也使利润率下降成为资本主义绝对的经济规律,“这个规律在某一点上和劳动生产力本身的发展发生最强烈的对抗”[18]287。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抗性的内在矛盾不断地以资本主义周期性经济危机的方式爆发出来,这恰好证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的历史性而非永恒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是资本主义自我瓦解的根本动力。
社会结构的矛盾运动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结构动力。在社会结构的矛盾运动中,经济基础的变动必然引起整个上层建筑或快或慢的变动,而上层建筑的变动又将反作用于经济基础。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最高的社会存在物和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决定着其他一切关系的比重,改变着社会存在的形态,因而是现代社会的建构原则。马克思在论证经济关系与法权关系时指出:“这种法的关系或意志关系的内容是由这种经济关系本身决定的。”[16]103例如,资本原始积累中的国家暴力和法律强制;为榨取剩余劳动,资本利用国家权力对工作日、工厂法所做的种种“规定”,等等。可见,整个资本主义上层建筑都是为资本增殖服务的。
“二阶级”对立运动形成了人类社会的阶级结构。唯物史观揭示了位于被统治、被剥削地位的阶级和位于统治、剥削地位的阶级是两种在利益上根本对立的阶级,这两种利益对立的阶级运动构成了社会的阶级结构,时而隐蔽、时而公开的阶级斗争则是社会阶级结构变迁的动因。在资本主义社会,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关系是资本主义国家的阶级基础。诚如马克思所言:“任何时候,我们总是要在生产条件的所有者(统治阶级——引者注)同直接生产者(被统治阶级——引者注)的直接关系中,为整个社会结构,从而也为主权和依附关系的政治形式,总之,为任何当时的独特的国家形式,找出最深的秘密,找出隐蔽的基础。”[18]894《资本论》第三卷上升到资本主义阶级关系层面论述了资本主义地租的起源问题。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结构,马克思深刻剖析了“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基础上的现代社会的三大阶级”[17]1001。恩格斯对此评价道:“经济学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是阶级和阶级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些关系总是同物结合着,并且作为物出现。马克思第一次揭示出这种联系对于整个经济学的意义。”[14]604
“三层楼”相互作用形成了人类社会的动力结构。唯物史观从推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动力结构出发,描绘出了人类社会大厦的“三层楼”结构:起最终决定作用的物质生产力构成了地基系统;作为生产关系总和的经济结构即经济基础构成了骨骼系统;国家、政治、法律、意识形态等上层建筑构成了血肉系统。《资本论》在直接生产的意义上说明了资本主义“经济共同体的全部结构,从而这种共同体的独特的政治结构,都是建立在上述的经济形式上的”[18]894。正是通过对“商品的拜物教及其秘密”“西尼尔的‘最后一小时’”“节欲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深刻揭露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替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辩护的虚伪性,以及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鼓吹资本主义制度永恒的虚假性。这种分析框架集中体现了唯物史观的社会结构观原理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中的运用。
“四环节”循环交替形成了人类社会的运转结构。社会生产过程包括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四个基本环节,这四个基本环节循环交替的辩证运动构成了社会有机体的内部运转结构。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目的不是消费,而是生产剩余价值。资本狂热迷恋剩余价值的结果是导致了社会有效需求的不足和市场上“庞大的商品堆积”。这种由于“生产过剩”而导致的经济危机是资本逻辑的必然结果。相反,经济危机则是对资本主义社会内部运转结构“断裂”无序状态的有力回应和强行打通。诚如马克思所言:“一切现实的危机的最后原因,总是群众的贫穷和他们的消费受到限制,而与此相对比的是,资本主义生产竭力发展生产力,好像只有社会的绝对的消费能力才是生产力发展的界限。”[18]548
人类社会的演化发展是一个历时维度与共时维度的辩证统一过程。在社会基本矛盾的推动下,人类社会的演化发展在总体上体现为一个“肯定—否定—否定的否定”的不断扬弃的“自然历史过程”[16]10。社会基本矛盾的辩证运动描绘出了人类社会演化发展的基本图式:波浪式前进与螺旋式上升相互缠绕的辩证运动过程。从历时维度看,社会演化是一个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运动过程,马克思社会演化“五形态说”和“三形态说”是对这一维度的理论把握。从共时维度看,社会演化是一个由地方到世界、由民族到全球的运动过程,马克思的“世界历史”概念则是对这一维度的理论把握。《资本论》则进一步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社会性和资本逻辑的扩张性,必然会导致“世界市场”的形成,从而加速经济全球化、一体化的进程,使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更加深刻。诚如马克思所言:“世界贸易和世界市场揭开了资本的现代生活史。”[16]171
人类社会的演化发展是一个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辩证统一过程。唯物史观认为,“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7]501。实践活动是一个主体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的双向运动。由实践活动的基础性和双向性引出了人类社会演化发展的二重逻辑:客观制约逻辑与主观选择逻辑相互作用的辩证运动过程。一方面,实践活动总是在一定的外部自然条件和社会物质条件的制约下进行,因而必须符合社会历史客体的发展规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16]10;另一方面,实践活动又是在人的能动的创造性的主观意识的选择下进行,因而必须符合社会历史主体的价值诉求。可见,“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17]545,人类社会的演化发展是一个以实践为逻辑起点和现实基础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的辩证运动过程。
人类社会的演化发展是一个特殊阶段与总体进程的辩证统一过程。《资本论》深入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矛盾运动过程,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和资本逻辑内在否定性的历史命运,从而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微观层面深化发展了唯物史观的演化观。从历时维度看,资本主义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化发展的特殊阶段即以雇佣劳动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资本主义阶段,资本主义属于马克思所指明的关于人的存在形态的第二阶段即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资本主义占优势的是商品生产即交换价值的生产。从共时维度看,资本主义由于生产力的迅猛发展、世界交往的日益紧密、资本逻辑的全球扩张、世界市场的广泛开辟,历史已经转变为“世界历史”。《资本论》揭示了,资本主义大工业文明的生产实践和世界交往,把一切民族的生产和消费都世界化了,经济全球化、一体化发展把各个民族的命运紧紧拴在了一起。可见,资本主义是人类社会演化发展总体进程中的一个特殊阶段,因而是特殊阶段与总体进程的辩证统一。
人民群众是创造历史的实践主体。作为唯物史观分析历史的起点范畴,“现实的人”是指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并在这种关系的制约下从事社会生产实践的人。唯物史观从历史发生学角度把历史归结为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相结合的社会生产过程,从而找到了创造历史的真正主体:从事社会生产的直接生产者即人民群众。人民群众就是作为总体的“现实的人”,因而是创造历史的实践主体。《资本论》揭示了,资本是资本主义宰制万物的最高统帅,因而是资本主义生产活动的真正主体,工人不过是作为一种能使资本增殖的特殊生产资料而从属于资本,从而使人的主体性被物所僭越。《资本论》以大量篇幅和第一手资料,用铁的事实揭示了工人阶级历史主体地位的缺失。《资本论》第一卷第三篇《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中的“14世纪中叶至17世纪末叶关于延长工作日的强制性法律”“1833年—1864年英国的工厂立法”,第七篇《资本的积累过程》中的“资本主义积累一般规律的例证”,都引用大量当时的数据和案例资料,无情地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对工人阶级主体地位的贬损。
人民群众是推动历史的动力主体。唯物史观认为,人民群众作为社会生产活动中最活跃的生产力因素,能够充分利用客观规律、不断推进科技创新、有效组织社会生产、变革旧的社会关系、创造物质精神财富。因而,人民群众的主体力量,转化为一种物质性的社会合力,最终决定着历史发展的方向,推动着历史车轮的前进。《资本论》揭示了,在资本逻辑支配下,劳动屈从于资本,劳动成果被资本占有,从事物质资料生产的劳动人民的主体地位被僭越。只有随着劳动的解放,人民的利益得到实现,人类社会历史才会拉开崭新的一幕。当然,能否革除资本主义社会弊端,“要看工人阶级自身的发展程度而定”[16]9。
人民群众是评判历史的价值主体。马克思的劳动二重性理论揭示了活劳动是价值创造的唯一源泉。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的分离。工人阶级没有对自己所创造的社会价值的占有权,因而没有对生产力的实际掌握。工人阶级是最直接的生产者,但在社会生产过程中没有任何发言权。在资本逻辑支配下,劳动者就业机会和生存条件的获得,取决于他们对资本增殖的作用。诚如马克思所言:“凡是社会上一部分人享有生产资料垄断权的地方,劳动者,无论是自由的或不自由的,都必须在维持自身生活所必需的劳动时间以外,追加超额的劳动时间来为生产资料的所有者生产生活资料。”[16]272
人类文明的价值诉求奠基于劳动解放。唯物史观揭示了,劳动的解放是生产力持续发展的条件,而野蛮压榨剩余劳动的剥削关系终将成为生产力发展的桎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最后重申了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劳动过程的每个一定的历史形式,都会进一步发展这个过程的物质基础和社会形式。这个一定的历史形式达到一定的成熟阶段就会被抛弃,并让位给较高级的形式。”[18]1000劳动是人类文明的逻辑起点,对文明进程具有基础性作用。从劳动性质看,劳动可区分为外在劳动和内在劳动。外在劳动下的人类文明就是奴役制文明。资本文明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一切增长,因而具有鲜明的历史进步性。但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是“劳动产品和劳动者本身的分离,客观劳动条件和主观劳动力的分离”[16]658,而且当“资本主义生产一旦站稳脚跟,它就以不断扩大的规模再生产这种分离”[16]821-822。劳动的外在性使对抗成为“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规律”[19]104。唯有不断克服劳动的外在性、恢复劳动的内在本质,人类文明的价值诉求才能不断在更高层次上复归。
人类文明的价值诉求贯穿于人的解放。人的解放的根本任务在于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这是人类文明进步最真实的意涵和最确证的方向。由资本逻辑的扩张本性所开辟的“世界市场”使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但资本文明的扩张是与人的发展的单向度化同步累进的。资本文明并没有成为人的发展的条件,而是成为限制。资本主义的自由是浮于流通领域的假象,一旦进入生产领域,工人就“只有一个前途”[16]205——让资本家来鞣。遵照唯物史观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相统一的原理,在考察劳动生产力的构成要素时,除了要考察劳动工具的历史发展,还要考察劳动者即历史主体的解放进程和发展状况,因为作为劳动者的人是最活跃的生产力因素。马克思关于人的存在的“三形态”说,就是从这个方面对人类文明进程的历史考察。唯有不断扬弃人的单向度发展、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人类文明的价值诉求才能不断在更高层次上复归。
人类文明的价值诉求落实于为民服务。追寻人类文明史的脚印,私有制的产生和阶级社会的发展引发了文明悖论:文明创造主体与文明享受主体彼此分离即并非同一主体。相比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早先形态,资本主义无疑具有作为文明形态的一面。诚如马克思所言:“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18]297-298但一个无法掩盖的事实是,资本文明的价值旨趣在于支配无酬劳动、攫取剩余价值、实现资本增殖,从而把“人的关系”降格为“物的关系”,导致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全面异化。资本文明的特征不过是剥削方式的隐蔽化。资本只有从资本家私有转变为社会公有,资本文明的价值取向才能从统治剥削转变为为民服务。由此可见,“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1]196,实质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统治。这就揭示了一个真理:唯有实现文明创造主体与文明享受主体的二位一体即实现为同一主体,人类文明的价值诉求才能实现为真正的普遍的文明。唯有消灭阶级统治和剥削、树立为民服务理念,人类文明的价值诉求才能不断在更高层次上复归。
其一,唯物史观是宏观的但也是微观的理论体系。纵观马克思思想形成史,唯物史观萌芽于《莱茵报》时期,积累于克罗茨纳赫时期,突破于《德法年鉴》或巴黎时期,形成于布鲁塞尔时期,成熟于《资本论》及其手稿时期。可见,唯物史观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资本论》是唯物史观的“发达机体”,但不是“唯一机体”,更不是“最终机体”。因而,并不存在阿尔都塞所谓总问题的“转换”和认识论的“断裂”的问题。恩格斯曾《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总结了马克思一生的两大发现:“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不仅如此。马克思还发现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它所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特殊的运动规律。”[20]601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意义上,“两大发现”在理论上是一种正向指导与反向建构的创生关系。诚如恩格斯所言:马克思的经济学说“本质上是建立在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础上的”[14]597。而《资本论》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微观层面反向建构和深化发展了唯物史观,创生了唯物史观的“发达机体”形态。易言之,《资本论》以资本逻辑批判为轴心,遵循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思维进程,揭示了资本主义“物的关系”掩蔽下的“人的关系”,揭示了商品、货币、资本“三大拜物教”产生的秘密,从而将资本主义一切社会关系的真实面貌和盘托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提供了解开“历史之谜”的钥匙,既能把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全部领域看得明白而清楚”[20]79,也能“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21]705,还能“缩短和减轻”未来社会特别是那些“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即那些尚未进入或尚未充分进入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国家“分娩的痛苦”[16]8-10。因而,《资本论》既是一部“批判论”,也是一部“建设论”,至今仍然闪烁着真理光辉,成为马克思留给人类最伟大的精神遗产。
其二,唯物史观是历史的但也是开放的理论体系。马克思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22]220毋庸置疑,任何思想理论都有它出场的历史语境,其解释力也必然受限于特定的历史场域。《资本论》已经诞生一百五十多年了,作为一代伟人在那个时代对资本主义社会乃至整个人类命运思考的巨著,随着时间的推移,其科学蕴含在时间间距中不断显示出来。基于时间间距的理论考察,像马克思主义其他基本原理一样,《资本论》中蕴涵的唯物史观的思想内容和理论价值,也将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被重新认识。《资本论》是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典型地点英国作为例证,对处于上升时期社会矛盾激化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批判成果。时易世变,今天的人们没有理由要求一部马克思在一百五十多年前撰写的《资本论》,为当代社会所有问题提供现成答案,更没有理由因为其中个别的具体论点的过时而去肢解甚至否定《资本论》。但是,人们可以在《资本论》与当代两个视域的遭遇、交流和沟通的“视界融合”中重新“放置自己”,使《资本论》由于新意的产生和解释力的提升而成为当下“复活”的《资本论》。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思想闪烁着颠扑不破的真理光芒,《资本论》唯物史观思想穿越时空。
其三,唯物史观是具体的但也是发展的理论体系。《资本论》唯物史观的当代化是马克思主义与时俱进理论品格的最真实的意涵。其中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辩证地认识和科学地对待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尽管时过境迁,相比马克思所生活于其中的那个历史时代,当今资本主义社会在各个方面都发生了广阔而深远的变化,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程度也变得更为深刻:经济全球化、政治多极化、文化多样化、社会信息化、个体社会化。在新科技革命和经济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下,当代资本主义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等方面也都作出了新的调整。但是,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放眼世界社会主义运动500年的大视野所指出的,当今世界仍未超出马克思所指明的历史时代,资本逻辑仍然是当今世界的主宰逻辑。资本主义在它的可调节范围内所作的调整,并未从根本上改变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对立关系和资本逻辑的剥削本性,因而也就没有从根本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对抗性质。因此,资本主义无法逃避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仍然是我们的同时代人”[23],《资本论》的“诊断书”仍然具有时代效力。
其四,唯物史观是当代的但也是民族的理论体系。《资本论》唯物史观的中国化是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化理论品格的最生动的写照。唯物史观不是凭空产生的理论“悬设”,而是有其必然的出场逻辑。作为现实的和开放的理论体系,唯物史观在对实践问题的回应中不断出场。《资本论》就是马克思深入剖析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以19世纪生产方式最发达的西欧资本主义英国作为典型例证而撰写的。《资本论》就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就一种思想理论的深刻性和广阔性而言,网罗人类现有的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全部理论学说,至今还没有任何一种理论学说能与之相媲美。这是《资本论》成为唯物史观的“发达机体”的关键之一。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唯物史观的中国化就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核心命题。而从马克思主义当代化与中国化的关系看,当代化是中国化的逻辑前提,但不直接是中国化;中国化内蕴着当代化,因而是具体化的当代化,即中国化的当代化,即当代中国化。因而,中国化实际上包含着两层含义:当代化和民族化。在这个意义上,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既是当代化的马克思主义,也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因而同时也就体现了《资本论》唯物史观的当代化和中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