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气与文气

2020-10-11 12:45
甘肃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声律

夏 静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提要: 在文气家族阐释的历史上,有关语言声调、字句章法等文本方面的见解,较之气质禀赋、情性才识等作者方面的见解,声势小了许多。个中原因,极为复杂。既与古人的文学实践活动有关,同时也与中国文化重质轻文的整体价值取向有关。从发生意义上看,文本之气、文章气象虽然源自作者之气,但文学活动终究还是要诉诸于视听等外在方式加以显现,故而古人看重辞气、声气、神气等文本的具象之气,讲究在文本语言、技巧、章法以及结构展开方面的特点。其中,桐城派的“因声求气”在文气阐释史上产生了重要影响,并对近代文学观念的形成有所启发,值得深入研究。

一、在早期思想史视野下

就大的趋向而言,中国学术传统中对于字义的重视程度超过字音。古人看重字义、词义以及字形等意义层面,远甚于音韵、音节、声调等语言层面,体现在文气家族研究领域,有关声气方面的研究是相对滞后的。在反切发明与四声发现之前,古人常常以表示音阶的宫、商、角、徵、羽的五音来形容文句的高低声调。在早期的乐论中,古人尤以黄钟之宫为声气之元,这在历代乐志、律吕中多有记载。从发生的意义看,古人对于声气的认识,是伴随着乐论、气论言说边界的延展而逐渐衍变发展的。

在目前所见的早期文献中,“声”与“圣”“乐”“听”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譬如马王堆帛书《五行篇》:“聪者,圣之藏于耳也。”又云:“闻而知之,圣也。”[1]18《德圣篇》:“圣者,声也。”[1]39参之汉人的记载,亦可为印证。如《白虎通义·圣人》:“圣者,通也,道也,声也。道无所不通,明无所不照,闻声知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时合序,鬼神合吉凶。”[2]《风俗通义》佚文云:“圣者,声也,通也。言其闻声知情,通于天地,条畅万物,故曰圣也。”[3]对此,郭沫若先生《卜辞通纂·畋游》认为,古代的“听”“声”“圣”为同一字[4]。这个判断是可信的。究其根源,“声”之所以释为“圣”“通”,是建立在一气流行、万物一体的思想基础上,这与春秋以来的气化宇宙观是一致的。故而可以认为,对于声气的重视,应该是源自先秦的思想传统。

上古时期,关于声气的论述,多集中于礼乐政教、宇宙自然领域。譬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释“威仪”云:“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5]2016这里讲的是居上位者在起表率作用时应保持的仪态,其中“声气可乐”是就乐教所具有的道德教化与心理调节作用而言的。《左传》中还有类似的记载,如《僖公二十二年》:“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5]1814古时两军作战,击鼓前进,鸣金收兵,以壮军威。这里的“声气”是指击鼓、鸣金发出的声音。所谓“声盛致志”,是指雄壮的鼓声可以激发士兵的斗志。以上用例,均就人事而言。自然宇宙方面的用例,也有不少。如《昭公元年》:“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5]2025又《昭公二十五年》:“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5]2107古人认为,阴、阳、风、雨、晦、明六种天候,不仅联系着五行、五味、五色、五声,而且产生人之六情。《昭公二十五年》谓“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5]2108,《吕氏春秋·应同》谓“类固相召,气同则合,声比则应”[6],均为典型的从天文到人文的气类比附。其运思的前提在于,气通万物,气乃声之本。对此,宋人戴侗归结为:“夫文,声之象也。声气之鸣也,有其气则有其声,有其声则有其文,声与文虽出于人,亦各其自然之征也。”[7]明人徐祯卿认为:“盖因情以发气,因气以成声,因声而绘辞,因辞而定韵,此诗之源也。”[8]在他们看来,“气→声→文(辞)”具有发生意义上的逻辑关联。作为人文创造的不同形态,无论音乐或文学,虽然有着各自的源流统序,但在发生意义上同源共生。与此类似的观点,譬如清人江永认为:“凡声,气也,人亦气也,同在一气之中,其势自有流变,非人之所能御。”[9]李调元认为:“音乐以气为主,然气有放开者,有收合者。放开者,曲中《混江龙》是也;收合者,曲中《桂枝香》是也。气之放开收合,相题而然。”[10]在古代整体关联的意义世界里,声气的流变以及声与气之间的关系,遵循着气化流行、万物一体的法则,在古人眼里乃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

在传统的政教文化视野中,有正必有邪,而邪气自产生伊始,便与滋味、声色等联系在一起了。《淮南子·诠言训》:“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一置一废,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性。”[11]在经学正统一脉的话语中,声色、滋味等感性层面的体验,被圣人君子所鄙视,这便自根柢上注定了声色之气在气学家族中的地位。同时,声、气、象之间的比类互通,素来为经学家所关注。在他们看来,这是关乎政教得失、治乱兴衰的大事。《礼记·乐记》:“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倡和有应,回邪曲直,各归其分,而万物之理,各以类相动也。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类以成其行。”[5]1536在经学家眼里,声、气、象之间的联动感应,不仅仅是一种静态的对应关系,而且是一种动态平衡的反映,某一方面的和谐或失衡必定引起其他方面的连锁反应。正因为如此,汉代以来儒家学者大都认为春秋的“礼坏乐崩”,不仅表现为制度层面上周礼的崩溃,同时还表现在天、地、人层面,也就是声、气、象之间的失衡、失调。正是面对这种崩坏的局面,孔子遂有“正乐”“复礼”“正诗”“正名”等一系列举动,旨在拨乱反正,从而实现其复兴周礼的政教理想。

二、在乐学和声律学视野下

在早期的思想史语境中,古人常常强调“中气”“中声”以及声气之和,来显示在听觉上对和谐美感的追求。在孔子中庸思想提出之前,值得注意的,有医和与伶州鸠关于“中声”的说法。《左传·昭公元年》:“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也,故有五节,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5]2024这是医官为晋平公诊病以后,以“先王之乐”为例,回答关于节制女色的问题。《国语·周语下》:“古之神瞽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度律均钟,百官轨仪。”[12]这是从乐律的角度,乐官伶州鸠劝谏周景王不应铸大钟的一段话。考察春秋时期众多谈论声气之和的言论,不仅论及礼仪政教、风土人情等内涵,而且从清浊、大小、刚柔、周疏的相对协调角度加以考察,业已具有相当明确的方法论意味。在礼乐之教的阐释传统中,孔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说法,通过“不淫”“不伤”的规约,使“乐”与“哀”两种不同性质的情感并存,形成适度而止、合乎礼义的中和之情,被历代经学家视为性情之正、声气之和的范本。在圣人“制礼作乐”的政教独尊话语系统中,声与气不仅承载着丰富的政治内蕴,同时,还必须在听觉、视觉乃至味觉上呈现出和谐均衡之感,这是自先秦以来便附着于声气的基本品格。

有关声气与天地人、阴阳五行关系的阐述,在中古以后的声气论中,屡见不鲜。譬如阮籍《乐论》:“故定天地八方之音,以迎阴阳八风之声;均黄钟中和之律,开群生万物之情。”[13]嵇康《声无哀乐论》:“使心与理相顺,和与声相应,合乎会通,以济其美。”[14]对于声、乐、气的认识,仍然范围在先秦两汉以来的礼乐话语框架之内。对于阴阳与声气的关系,宋人王灼认为:“凡阴、阳之气,有中有正,故音乐有正声,有中声……中正之声,正声得正气,中声得中气”[15]。“中声”“正声”虽同属雅乐,但因分别源自“中气”和“正气”,故而两者乐律有所不同。有关圣人作乐,明代算学家柯尚迁认为:“圣人作乐以宣畅其和声,故制为六律、六同以齐其声,使清浊、高下、长短、疾徐合天地之自然,循环不穷,以和其声,然后作为和乐,使五声成文而不乱,八音从律而不奸,始也审声以气,终也召气以声。故鬼神虽幽可以人道接,人情虽戾可以和平感,万物虽远可以声气召,盖以两间声气常相随故也。”[16]这一段论述将律、声、乐、文之间循环往复的关系,以及与人道、人情之间的内在联系,分析得颇为透彻。这种以天地人、阴阳五行以及圣人作乐构建的气学话语体系,是古代人文知识生成的基本思想语境。

历史地看,在诗可以歌的上古诗教传统中,诗文韵律感、节奏感的获得,主要借助于语言的错落、谐调以及双声、叠韵等方法,故而司马相如有“一宫一商”、陆机有“音声之迭代”的说法。随着汉魏文人创作的极大繁荣,文学理论话语形态的渐次独立,古人对于文学创作中形相层面诸要素愈加重视,加之音韵学的蜂起,反切和“四声”的深入人心,促使人们更加重视汉语的音节结构。六朝以后,研究诗歌韵律问题渐成风气,唐宋以后更加普遍,逮至明清更是盛极一时。这种理论层面的探讨,对于古代诗文创作产生的巨大影响延续至今。关于文本之气的阐发,包括声气、声律、音韵、音节、声调乃至诵读诸问题,遂成为文艺创作、批评鉴赏所强调的核心要素。

在古人看来,声律与文气的关系非常密切。声律和谐,文气自然顺畅,故而论文气,常常会考虑到音节、韵律方面。关于这一点,罗根泽先生曾经有一个重要判断。他认为文气说是音律说的前驱。在分析曹丕《典论》时,罗先生指出曹丕所谓“气”,有两解。“文以气为主”之“气”、“徐干有齐气”“公干有逸气”之“气”,指文章的气势声调;“气之清浊有体”“孔融体气高妙”之“气”,指先天的才气、体气。在比较了沈约音律说与曹丕文气说之后,罗先生认为:“文气是最自然的音律,音律是最具体的文气”[17]。他所谓“文气”,包含了作者之气与文本之气两个层面的意思。虽然在我们今天看来,这种理解业已超出了曹丕的本义,但这一判断,对于理解齐梁时期的声律论,仍然是很有价值的。

譬如以强调宫商声律而闻名的沈约,就把能否通晓音律作为“言文”的关键。《宋书·谢灵运传》论曰:“夫五色相宜,八声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18]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四声”(平、上、去、入)、“八病”(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成为中古时期认识声律问题的转折点,也促使古人对于文本之气的探讨切切实实地展开了。这种以类相推的方法特质,萧子显归结为“以气类相推”“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19],这大体上代表了六朝时期声律学家的共识。虽然沈约的声律论,因过于琐细受到同时代钟嵘的反对,但对于中国古代文学创作、批评鉴赏的影响却是巨大的。近人刘师培认为:“影响所及,迄于隋唐,文则悉成四六,诗则别为近体,不可谓非声律论开其先也。”[20]从中古的文学批评实践来看,对于声律的重视,改变了之前文气研究中仅仅重视作者之气的状况,促使研究者的目光逐渐向文本音律、字句、章法等内部批评领域转变,从而实现了真正意义上文学批评的自觉。这种影响既内在又深远。譬如明代的许学夷,推崇“风人之诗”,重视“声气之和”。《诗源辩体》卷一:“风人之诗既出乎性情之正,而复得于声气之和,故其言微婉而敦厚,优柔而不迫,为万古诗人之经。”[21]2许学夷所言“正声”的代表作,是《诗三百》。在他看来,《诗三百》兼有“性情之正”和“声气之和”,故能温柔敦厚、优游不迫。他认为:“风人之诗,其性情、声气、体制、文采、音节,靡不兼善。”[21]6所谓“声气”之“声”,主要指向用韵、声调、节奏方面;“气”主要指向气格、体气方面。许氏倡导的诗歌五要素,兼有内容、形制两方面的要求,在作者之气和文本之气两个面向的论述上更为圆融稳妥。

对于声气的理解,除了声律的角度,亦不乏按照传统五声发声方式进行理解阐释的,齐梁时期的刘勰是其中的代表。《文心雕龙·声律》:“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夫徵羽响高,宫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22]所谓“喉舌之差”“唇齿之异”,是就血气借助身体器官发出声音时的方式、形状而言的。对于声与气之间的关系,明人王廷相将其归结为“声气自然”的机理。他认为:“故凡人呼而出声,不论歌唱言说,必自宫而徵,而商,而羽,而角。角者,气平之声,音之终者也。故宫音始而浊,羽音极而清,落而收于角,清浊平焉。此声气自然之妙,非人力强而能为者。”[23]王氏此论,依旧是沿袭了传统五声的解释模式。谢榛认为:“诗法,妙在平仄四声而有清浊抑扬之分。试以东、董、栋、笃四声调之,东字平平直起,气舒且长,其声扬也;董字上转,气咽促然易尽,其声抑也;栋字去而悠远,气振愈高,其声扬也;笃字下入而疾,气收斩然,其声抑也。夫四声抑扬,不失疾徐之节,惟歌诗者能之;而未知所以妙也。非悟何以造其极,非喻无以得其状。”[24]谢氏以平仄四声解释“象人之声气”。他认为“气舒”“气振”则“声扬”“气咽”,“气收”则“声抑”,据此区别“气舒”“气咽”“气振”“气收”在自然机理上的不同,以此阐发诗法之妙,这就兼有上古乐学和中古声律学的思想因子了。

三、明清以后的流变

一般来看,声气以“可闻”之听觉特质,与“可见”“可感”等视觉、触觉特质相同,被古人视为探究事物本质的一种有效途径。譬如首倡“为政公廉”的明儒曹端认为:“无极而太极,无谓无形象、无声气、无方所……天地间凡有形象、声气、方所者,皆不甚大,如此极者,虽无声气,而有形象、方所焉。惟理,则无形象之可见,无声气之可闻,无方所之可指,而实充塞天地,贯彻古今。”[25]曹氏学宗朱子,精于太极之学,躬行实践,被誉为“明初理学之冠”。他认为太极即理、即道,乃万物之本源,为体;凡形象、声气、方所者,均为用,这是从形上的角度谈论声气的问题。

明代嘉靖年间,“唐宋派”代表唐顺之的声气论,值得关注。《董中峰侍郎文集序》是一篇专论声气的重要文章,如云:“喉中以转气,管中以转声。气有湮而复畅,声有歇而复宣。阖之以助开,尾之以引首,此皆发于天机之自然,而凡为乐者,莫不能然也。最善为乐者,则不然。其妙常在于喉管之交,而其用常潜乎声气之表。气转于气之未湮,是以湮畅百变而常若一气;声转于声之未歇,是以歇宣万殊而常若一声。使喉管声气融而为一,而莫可以窥,盖其机微矣。然而其声与气之必有所转,而所谓开阖首尾之节,凡为乐者,莫不皆然者,则不容异也。使不转气与声,则何以为乐?使其转气与声而可以窥也,则乐何以为神?有贱工者,见夫善为乐者之若无所转,而以为果无所转也,于是直其气与声而出之,戛戛然一往而不复,是击腐木湿鼓之音也,言文者,何以异此?”[26]160唐氏断言,只有“气转于气”为“一气”,“声转于声”为“一声”,方能“声气融而为一”。在他看来,以声气论乐与以乐喻文,声气之道与文辞之道,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又云:“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有法,法寓于无法之中,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唐与近代之文,不能无法,而能毫厘不失乎法,以有法为法,故其为法也严而不可犯,密则疑于无所谓法,严则疑于有法而可窥。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则不容异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议于无法?有人焉见夫汉以前之文,疑于无法,而以为果无法也,于是率然而出之,决裂以为体,饾饤以为词,尽去自古以来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而别为一种臃肿侰涩浮荡之文。其气离而不属,其声离而不节,其意卑,其语涩,以为秦与汉之文如是也,岂不犹腐木湿鼓之音。”[26]160-161在唐氏的声气论中,声与气的关系乃是“喉中以转气,管中以转声”的关系。所谓声与气之相转,有迹可求,“气有湮而复畅,声有歇而复宣。阖之以助开,尾之以引首”。与此同时,其迹也难求,“气转于气之未湮,是以湮畅百变而常若一气,声转于声之未歇,是以歇宣万殊而常若一声”。唐氏据此认为,唐宋之文有迹可求,从“开阖首尾精微错综之法”,可知古人的气势和神态;秦汉之文,无迹可求,“法寓于无法之中”,只能从词句、字面求之。如此一来,两者高下,自然分明。唐顺之论文,提倡文从字顺,强调规矩法度。这种重视技巧的文学观念,在传统文学思想中具有独特的价值。

重视声气,到清代桐城派时,达到鼎盛。桐城之学延续了唐代古文家重文与宋代理学家重理的思想倾向。为文学韩、欧,论文主气,讲究“义理”,讲求法度。譬如倡导神气论的刘大櫆认为:“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27]刘氏坐实了方苞所谓“义法”之“法”,从音节、字句入手,探讨文章神气的由来,被桐城弟子视为不传之密,影响极大。对此,其弟子姚鼐进一步概括形成了系统的古文理论。姚鼐强调文辞、格律、声色之美,《答翁学士书》:“文字者犹人之言语也,有气以充之,则观其文也,虽百世而后,如立其人而与言于此……意与气相御而为辞,然后有声音节奏高下抗坠之度、反复进退之态、采色之华。故声色之美,因乎意与气而时变者也。”[28]在他看来,构成文章的要素有八种。《古文辞类纂序目》:“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29]在姚氏八要素中,属于文章精神的有“神、理、气、味”,即所谓“文之精”,乃无迹可寻;属于文章形貌的有“格、律、声、色”,即所谓“文之粗”,乃有迹可考。对于两者的关系,姚氏分析得颇为透辟,所谓“文之精”体现于“文之粗”中,离开“文之粗”,则“文之精”无所依;同时,“文之精”的“神、理、气、味”,必须求诸于“文之粗”的“格、律、声、色”,而“文之粗”的“格、律、声、色”,也必须服务于“文之精”的“神、理、气、味”。在他看来,文章有气,百世之后,读其文,仍然栩栩如生,如见其人;文章无气,则只是字句的堆砌而已。姚氏关于文章要素的分析,兼顾文章内外两个层面,建构了一个颇为完整的思想体系。20世纪20年代,郭绍虞先生在写作《文气的辨析》一文时,仍然是从姚氏的上述分类说开的[30]。

声本于气,欲得古人之文气,就不得不求助于声律,而求之于声律,又常常借助于从诵读入手。作为桐城一派的重要传统,对于声气的重视是一以贯之的,因而诵读也就成为作诗的必修功课。关于这一点,晚清曾国藩就极为看重。《咸丰八年八月二十日书于弋阳军中》载:“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须熟读五古、七古各数十篇。先之以高声朗读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为诗时,必有句调凑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31]《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廿四日日记》载:“是日酉刻温苏诗,朗诵颇久,有声出金石之乐。因思古人文章,所以与天地不敝者,实赖气以昌之,声以永之,故读书不能求之声气之间,徒糟魄耳。”[32]诸如此类的论述,在“桐城中兴”中,屡见不鲜。譬如曾国藩的弟子张裕钊,《答吴挚甫书》云:“文以意为主,而辞欲能副其意,气欲能举其辞。譬之车然,意为之御,辞为之载,而气则所以行也。欲学古人之文,其始在因声以求气,得其气,则意与辞往往因之而并显,而法不外是矣。”[33]如此,“因声求气”的说法,便明确地成为了桐城古文家论文的切入点,并且对于尔后的文学创作和批评鉴赏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近人夏丏尊先生《文章讲话》、唐弢先生《文章修养》,偏于对文章气势和技巧的探讨,依旧沿袭了“因声求气”的路数。

对于桐城派“因声求气”的说法,钱锺书先生认为:“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四:‘朱子云:韩昌黎、苏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此真知文之深者’(《朱文公集》卷七十四《沧洲精舍谕学者》:‘老苏但为学古人说话声响,极为细事,乃肯用功如此’);吴汝纶《桐城吴先生全书·尺牍》卷一《答张廉卿》:‘承示姚氏论文,未能究极声音之道……近世作者如方姚之徒,可谓能矣,顾诵之不能成声’;均指散文之音节,即别于‘文韵’之‘笔韵’矣,古罗马文家谓‘言词中隐伏歌调’,善于体会,亦言散文不废声音之道也。”[34]虽然在我们今天看来,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并不能完全归于音节、语句等文本之气上,但不可否认的是,精于“声音之道”,的确能够赋予文学作品巨大的感染力。诚如“桐城派”最后一位代表人物林纾所言:“盖天下之最足动人者,声也。”[35]林氏所译的西方小说,颇具文采,风靡一时,应该与他对“声音之道”的认识,是分不开的。

对成功的文学创作而言,文字的魅力固然是一个主要原因,但行文的节奏和词语的响亮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如果我们将文学作品分为用眼睛看和用耳朵听两类的话,那么,对于声气的强调则属于后者,这大体是因为声气形成的审美效应存在于转瞬之际,确如明代宋应星《论气·气声》所云:“人物受气而生,气而后有声,声复返于气。是故形之化气也,以积渐而归,而声之化气也,在刹那之顷。”[36]只有具有高度艺术感受力、想象力的人,才能于声气的聆听中获得审美快感。譬如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长期以来被视为法国散文的典范,其用词响亮而有节奏,最宜于高声朗诵,有天风海雨惊心动魄之感。晚年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在《日记》中表示,他愿意拿人之初以来的所有诗篇换取《墓中回忆录》的头两卷。对此,福楼拜甚至认为,评价一本书,要看它能否大声朗读,能就是好书,否则就一文不值,因为“没有节奏”,他一日朗读夏多布里昂的《殉道者》,竟然从中听见了“长笛小提琴二重奏”[37]。在“声音之道”中获得的暗示与想象,带有古典时代的和谐感、均衡感与高贵气质,因而具有长久的审美效应。

四、气韵及相关问题

值得一提的,还有一个重要的艺术范畴:气韵。今人对此的研究,多有不同,有从神韵及精神气质的角度解释,有从元气及人物品鉴的角度解释,也有从气运、气化的角度解释。相关论述,徐复观先生的《中国艺术精神》、叶朗先生的《中国美学史大纲》、王迎先生的《古画鉴赏》、袁济喜先生的《六朝美学》等论著以及张锡坤先生的《“气韵”范畴考辨》等文章,多有透彻的论述。对于这一问题,笔者认同宗白华先生的说法。他说:“韵,就是宇宙中鼓动万物的‘气’的节奏、和谐。绘画有气韵,就能给欣赏者一种音乐感。六朝山水画家宗炳,对着山水画弹琴,‘欲令众山皆响’,这就说明山水画里有音乐的韵律。”[38]虽然他并没有展开进一步的论述,但理论直觉还是很敏锐的。这也是本文将气韵纳入声气家族系列研究的原因所在。

韵源于声,声源于气,“气→声→韵”的推衍,秉承了气化宇宙生成论的路子,是传统时代学者普遍接受的一种运思逻辑。对此,明代人陆时雍“韵生于声……韵动而气行”[39]的说法,最为典型。如果我们将“声”的因素放进去,那么气(声)韵范畴,在本质上体现的是气之节奏、声之韵律也就顺理成章了。对于这一点,与谢赫同时代刘勰的说法,也可佐证。《文心雕龙·声律》:“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22]1228刘勰认为“韵”为“同声相应”,“和”为“异音相从”。以此来看,所谓气(声)韵,应该是当时一种较为正统的说法。当然,六朝时期,对于气韵的理解,也是丰富多义的。譬如谈文学之缘起,萧子显认为:“文章者,盖情性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莫不禀以生灵,迁乎爱嗜,机见殊门,赏悟纷杂。”[19]907见于诗文评,这是较早论及“气韵”一词的,这里既可以指作者之气,也可以兼指文本之气、文章气象。

值得一提的是,为何谢赫在画论“六法”中首标“气韵生动”?关于谢赫本人的资料,我们现在知道得很少。他大约活动在齐梁时期,是当时有名的宫廷画家,擅长人物画的创作,没有现存的作品。由于古代“诗画同源”“书画同源”的观念相当深入人心,所以后人常常根据宫廷诗的风格进行推测,认为宫廷画大多专注于女性的衣饰、舞姿、睡态、肉体、神态等内容。由此产生的问题便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宫廷画家要在“六法”中首标“气韵生动”呢?对于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要用“文如其人”的套路来解释,恐怕有些困难。那么,换一个思路来看,在中国古代艺术理论中,较之乐论、诗论,画论出现的时间较为晚近。作为一种绘画理论的奠基者,同时又是当时主流画派的引领者,谢赫借用其他艺术领域业已成熟的理论话语,移用到绘画理论的体系建构上,也不是不可能。对于一种理论形态成熟较晚的艺术门类来说,首先标明与其他艺术理论的关系,也是立宗立派的头等大事。因此,在画论中首先拈出“气韵”这个与乐论、诗论颇为贴近的范畴,也不是没有可能性的。

在气学家族阐释的历史上,关于声气的解释及其蕴涵的问题意识,虽受制于文学自觉及文体成熟等因素,但依然建构了文气阐释中“内在路径”的一个重要面向。作为文本之气的统一体,声气、辞气、神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不同的经典阐释者眼里呈现出不同的历时性特质。就声气的阐释而言,脱胎于气学、乐学,经历了从早期礼乐政教、宇宙自然等外在世界的关注转向声律、音韵、声调、诵读等文本世界的内在衍化。对于声气的重视,在桐城派“因声求气”的“义法”中,达到顶峰。在中国古代源远流长的经典阐释传统中,文气话语系统经由生成、衍化、完善到自成体系,历经了一个长时间复杂的历史演化过程,其中有关声气的部分,值得我们更加深入地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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