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秀玲,田俊武
(1.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191;2.内蒙古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010022)
提到早期西方人的蒙古人形象书写,中外学者大都会如数家珍地提到柏朗嘉宾的《蒙古史》、鲁布鲁克的《东行纪》,以及《马可·波罗行纪》。然而,我们认为学界似乎忽略了一篇篇幅虽短但是很有价值的文献,它是一封名叫悠傲的法国拿波那人(Ivo/Yuo/Yvo of Nar⁃bona,帕里斯原作为拉丁语版,Ivo 和Yuo 两种拼写均见于比斯利文献,其中目录页使用“Ivo”,正文题目使用“Yuo”。因为还没有见到中译文,我们在此先将他的名字译为拿波那·悠傲,或简单称呼为悠傲。)在1243年写给法国波尔多大主教(the Archbishop of Bur⁃deaux)的信,后被英国传教士、编年史作家马修·帕里斯(Matthew Paris)收入其历史著作中。悠傲信件英译文最早见于哈克鲁特(Richard Hakluyt)1598年版《重要远航》(Prin⁃ciple Navigations),但是哈克鲁克仅节选了此信中与蒙古人相关的部分,略去前1/3 和后约1/7 的部分。①C.Raymond Beazley,“Note 1”,The Tex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 as Print⁃ed for the First Time by Hakluyt in 1598 Together with Some Shorter Pieces(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03),p.248.比兹利(C. Raymond Beazley)1903 年更名并重印《重要远航》,并附序言与注释,悠傲信件节选见于此版本第39 至42页。19 世纪晚期,翟尔斯(G.A.Giles)将帕里斯编年史译为英文,悠傲(翟尔斯拼写为“Yvo”)信件首次以全文英译形式出现。②Matthew Paris,“A Shocking Letter about the Cruelty of the Tartars”, Matthew Paris’s English History from the Year 1235 to 1273,Vol.I,Trans.G.A.Giles,1852(London:George Bell&Sons,1889),pp.467—473.据此版本,哈克鲁特略去的前一部分是悠傲的旅行叙事,后一部分为他的个人呼吁。比兹利版和翟尔斯译文是我们撰写本文参照的重要原始资料。
之所以研究悠傲的信件,是因为以下三个原因:一,它在时间上早于13世纪其他西方人的蒙古行纪。柏朗嘉宾蒙古行在1245—1247 年,鲁布鲁克东行在1253—1255 年,马可·波罗中国行则在1271—1295年。①耿昇:《序言》,见《柏朗嘉宾蒙古行纪 鲁布鲁克东行纪》,耿昇、何高济译,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6页。学界目前普遍认可柏朗嘉宾的《蒙古史》为西方人最早的蒙古叙事,柏朗嘉宾出发的时间为1245年春,到达蒙古大汗王庭的时间为1246 年春。而悠傲在旅行中遭遇蒙古军队的事件发生在1243年夏,早于《蒙古史》两年多,信中转述的一个英格兰人的蒙古行则还要早若干年。二,悠傲信件描述的战役是有确切记载的历史事件。依据悠傲的叙述,1243 年夏,攻陷匈牙利的蒙古军兵临奥地利小镇新城,城内有奥地利守军50 人,武器装备20 个十字弓。蒙古军进攻迅速而猛烈,眼见新城有城破的危险,此时欧洲联军(由奥地利公爵、波西米亚国王、阿奎利亚主教、卡林西亚公爵或者还有巴登伯爵率领)赶到,蒙古军迅疾撤退。爱德华·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提到了此役,奥地利守军人数和武器配置数量以及蒙古军见日耳曼援军而撤,均与悠傲所言一致。②Edward Gibbon,“Chap.LXIV”,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Vol.III,David Womers⁃ley,ed.(London:the Penguin Books,1994),p.804.因此,悠傲是历史事件的目击者,这一点是其他欧洲人的蒙古行纪中所没有的。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都未目睹蒙古人的军事行动,他们的游记中关于战场或战役的描述均基于游历者的耳闻。因此,悠傲的信件在蒙古史研究领域便有了意义,它至少反映了当时的蒙古—奥地利(或者说蒙古—欧洲联军)对抗的一个侧面。三,悠傲信中一个俘虏的供词为欧洲的蒙古人书写提供了一个新角度。该俘虏原是英格兰人,因犯罪被本国驱逐,后流浪至蒙古多年,任蒙古军翻译,曾两次以蒙古使节身份劝降匈牙利国王,在新城之战后被欧洲联军俘获。这个战俘是一个历史参与者,也是当时欧洲主流文化的边缘人,其叙述打破13 世纪欧洲人的蒙古行纪中铁板一块的拉丁文化即基督文化主导,为观察扩张时期的蒙古人提供了新视角。
综上所述,悠傲的信件可视为最早的欧洲蒙古行纪,篇幅虽短但内容丰富。悠傲和战俘所贡献的蒙古人形象是对13世纪欧洲人的蒙古旅行书写的有益补充,反映了法国和英格兰两种文化的考量,折射出中世纪欧洲主流和非主流两种文化的碰撞,既有典型模式又有个性思索。
悠傲本是法国教士,自述因躲避对手陷害、宗教裁判和可能受到的迫害而逃离法国,辗转意大利城邦,来到奥地利,遭遇蒙古军攻城。虽然悠傲深知自我放逐给他带来了罗马教廷异端分子的怀疑,且离开法国后,他不时身处于不同教派的教徒中间,周遭诸多“异端”行径,但他一直强调自己是忠实的落难天主教教徒,是“真正的基督徒”,他的观察与建议都是基于此角度。③Matthew Paris,“A Shocking Letter about the Cruelty of the Tartars”, Matthew Paris’s English History from the Year 1235 to 1273,pp.467—469.我们认为,悠傲虽然发誓客观实则主观,在西欧天主教中心论的世界观指导下,他戴着宗教的有色眼镜,自觉地将蒙古人放置于基督教的对立面,将其塑造成基督徒的敌人。他的观察甚至有臆想的成分。
首先,悠傲认为上帝迁怒于犯罪的基督徒(主要指罗马天主教以外的欧洲教派的教徒,或可称为“异端分子”),决定惩罚他们,因此派蒙古军队入侵欧洲。这种罪与罚的观点在基督教世界并不新鲜。公元5世纪,匈奴单于阿提拉率领匈奴军队侵入多瑙河北岸,继而劫掠巴尔干长达15 年,迫使君士坦丁堡以大笔供奉换取和平。当时的作家萨尔文认为,上帝让基督徒弱于“蛮族”,被其征服,受其统治,都是上帝的惩罚,是基督徒犯罪的后果。而13世纪突然出现在欧洲的蒙古人与几个世纪前来自同一片草原的匈奴人几乎一模一样。①Peter Frankopan,The Silk Roads: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London:Bloomsbury,2015),pp.48—50,p.158.这让欧洲不禁又想起“上帝之鞭”(the Scourge of God)匈奴王阿提拉。一种历史重演、噩梦再现的恐惧笼罩着基督教领地。②Baabar, History of Mongolia: From World Power to Soviet Satellite, C. Kaplonski, ed.(Cambridge, UK: the White Horse Press,1999),p.14.
实际上,自蒙古军开出草原走上征服之路的时候起至悠傲写此信的1243 年,欧洲天主教世界对蒙古人的看法是经历了一个历史转变的。蒙古人第一次西征始于1219 年,由成吉思汗率领,于1222 年征服了中亚最大的伊斯兰教国家花剌子模。消息传到欧洲,正陷入十字军东征泥潭的欧洲权贵以为古老的传说应验了,上帝派“约翰长老”率领一支强大的军队正从东方赶来帮助他们征服穆斯林敌人。然而,随之哲别和速不台率领的一支蒙古军在数小时内摧毁基督教国家格鲁吉亚的军队,并以少胜多挫败追击的东正教的俄罗斯联军。拉丁语世界关于“约翰长老”的幻梦被粉碎,欧洲对东方援军的憧憬迅速被罪与罚的观点替代。这种观点可以用当时俄罗斯东正教教士、编年史作家诺夫哥罗德在其《编年史》中的话进行概括:“因为我们(基督徒)的罪恶,不知道的部落来了”,“没人知道他们的语言,种族和信仰,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来自何方,要去往何处,因为他们是上帝派来惩罚犯罪的基督徒的”。③[英]道森编:《出使蒙古记》,吕浦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页。1238 年,拔都率蒙古军开始第二次西征,于1241 年征服俄罗斯。之后,蒙古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中欧,在西里西亚(Silesia)大破西里西亚公爵和胖米茨考(Mieszko the Fat)指挥的波兰日耳曼联军,进入匈牙利。1242年,蒙古军追击出逃的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Béla IV)进入奥地利,似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蒙古军队进入天主教统治的地域。④Peter Frankopan,The Silk Roads,p.163.西欧、南欧的王公贵族和罗马教廷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胁,历史要重演的忧虑到处滋生弥漫。
悠傲书写的新城之役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距1271 年忽必烈入主中原建立元朝近30 年,欧洲人对蒙古人的认知与中国人还全无关系。悠傲认为上帝惩罚说不是谣言而是事实,新城的人们已经得到消息,一个“野蛮的”“盛怒的”“无法度”“没人性”的大国民族正在向他们赶来,这个“蛮族”较“愤怒的上帝之鞭”(“the rod of God’s anger”,我们依据习惯说法译为“上帝之鞭”,而没有译为“愤怒的上帝之棍”)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剑与火”“彻底”“残忍”地“摧毁”了所到之处、所经之地,“破坏”了一切。⑤C.Raymond Beazley,The Tex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p.39.
这消息可能是逃到奥地利的匈牙利难民散播的,因为利用难民制造恐惧气氛是蒙古军惯用的策略。⑥Jack Weatherford,Genghis Khan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Three Rivers Press,2012),p.5.无论如何,在见到蒙古人之前,悠傲已经设定了蒙古人的形象——“上帝之鞭”,残忍的外族人。这一形象完全符合中世纪罗马天主教廷统治下的西欧文化所支配的认知标准,符合基督徒有关《申命记》的集体想象。《申命记》28:49 和28:50 告诫基督徒若不畏惧、崇拜、绝对地爱与服从上帝,不遵守上帝的戒律,将被上帝诅咒,并受到惩罚。“上帝将从极远的世界尽头带来一族人,他们会像恶鹰捕食般攻击你(基督徒),你不懂他们的语言,(这将是一个)残忍的民族,(他们)既不会饶过老的也不会放过小的”⑦Holy Bible:the Old&New Testaments(Nashville:Holman Bible Publishers,2011),p.247.。
待亲见蒙古人,悠傲的观察不过是为了说明《申命记》得以应验。在信中,悠傲自高处目睹了围城的塔塔尔(蒙古)大军是“野兽般残忍的反基督帮凶”,他们以首领的指挥信号为进退,左冲右突。一时间,“基督的子民”无论尊卑贵贱、男女老幼,都难逃毁灭,新城哀嚎一片。“凶残的”塔塔尔人“啖噬人肉……所过之处仅留一片白骨,而连贪婪的秃鹫竟不屑食其所剩”。继而,当探子发现援军赶来救城的时候,他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身而退。这迅疾的来去自如让人看得目瞪口呆。①C.Raymond Beazley,The Tex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p.40.
悠傲描述的完全是一副地狱景象。我们先从悠傲对蒙古人的称呼谈起,因为悠傲称围城者为塔塔尔人,这一专有名词本身就具有形象学意义,值得探讨。首先,中世纪的欧洲称蒙古人为塔塔尔人,这是一个错误,因为蒙古与塔塔尔是两个不同的部落。根据《蒙古秘史》,塔塔尔部是蒙古部的世仇,同铁木真有杀父之仇。塔塔尔部谋杀了送女和亲的蒙古部俺巴孩汗,继位的曲图拉汗为报此仇13次与塔塔尔交战。蒙古乞颜部首领也速该俘获塔塔尔一部首领铁木真兀格,并以敌之名将新生的儿子取名为铁木真。9年后,也速该送子定亲归途中经过塔塔尔营地,被塔塔尔人毒死。1206年铁木真称成吉思汗,以部族名为国名建立了大蒙古国,这个名字一直延续到1271 年忽必烈建立元朝。然而,几个世纪以来,(欧洲)只知塔塔尔而不知蒙古,或者将塔塔尔和蒙古等同。其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当时的蒙古草原部族容貌相同、语言相通。塔塔尔部(汉语文献中也写做“鞑靼”)原本比蒙古部富强,部族众多且能征善战。蒙古部征服塔塔尔部以后,将塔塔尔士兵编入蒙古军队,战时常做先锋。东欧最先遇见的可能是作为蒙古先遣军的塔塔尔骑兵,因而造成混淆。②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Mongols:The Life and Times of Chinggis Khan,Trans.Urgunge Onon(London:Routledge Curzon Press,2001),p.1,p.16,p.53,p.54,p.57,p.61.第二,塔塔尔人复数的拼写Tartars与拉丁语单词Tartarus接近,指希腊神话里的“地狱”,这一名称本身带有形象塑造,正可比拟蒙古人给欧洲带来的恐慌。③Baabar,“Note 1”,History of Mongolia, p.415.而后Tartar也用来指易怒、脾气暴烈的人。至此,塔塔尔这个名称蕴含了嗜杀、狂躁、与地狱相关三种含义,生动诠释了中世纪西方人对蒙古人的集体想象。
其次,悠傲所书写的战场上的蒙古人形象可用四个词汇概括:强大、迅速、野蛮、狡猾,归结于“反基督”。蒙古人的“强大”表现在他们尊首领号令,整体而动、猛烈攻击。“迅速”表现在他们突然兵临城下,顷刻间发动袭击,眨眼间撤兵而去。“野蛮”表现在他们对打击对象残忍无情、格杀勿论。悠傲不吝使用“野蛮”“残忍”“残酷”“野兽般的”等形容词描述进攻中的蒙古军队。虽然悠傲关于食人的叙述明显带有主观臆想,但是蒙古军有围猎的传统,战斗中驾鹰驱犬也是极有可能的。蒙古猎鹰体型较小,被远在高处的悠傲当做秃鹫也未可知。蒙古獒犬则体型庞大,可能是悠傲笔下的食人恶兽。“狡猾”在于趁城防虚弱而战,见援军即退,绝不犯险。凡此种种,都是“反基督”的表现,因为他们攻击的是基督徒的城镇,因而是基督徒的敌人。在此定性下,悠傲吁请波尔多大主教利用自身的权威和其在正统基督教(罗马天主教)世界的影响力,呼吁十字军的世界团结起来,共同应对基督教(悠傲仍指狭隘的罗马天主教)的敌人。④Matthew Paris,“A Shocking Letter about the Cruelty of the Tartars”, Matthew Paris’s English History from the Year 1235 to 1273,p.473.
综上所述,悠傲以基督徒的角度塑造了一个强大、迅速、野蛮、狡猾和反基督的蒙古人形象,他们是基督世界的敌人,是“上帝之鞭”。他使用的形容词“野蛮”“残酷”“无法度”等成为对蒙古人刻板印象的常见修饰语,在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的游记中都能找到。其考量标准是中世纪拉丁主流文化的典型尺度:世界只分为两部分——基督的世界和异教徒或异端的世界;世界上的人也只分为两类人——基督徒和基督徒的敌人,也就是基督的敌人。悠傲塑造的蒙古人形象符合中世纪西欧天主教的集体认知,遵照罗马天主教主流文化背景下的典型书写模式,其目的是向宗教世界警示危险来临,号召天主教国家联合起来一致对敌。悠傲在客观反映新城之战的同时,对蒙古人形象的塑造也存在夸张与臆想,这都是同他“非基督即是罪,反基督即为敌”的观念分不开的。
蒙古军撤退后,奥地利公爵在达尔马提亚王子(the prince of Dalmatia)的8 个战俘中,认出了一个因为犯了“臭名昭著”的罪而被永远驱逐出境的英格兰人。此人是蒙古军的信使和翻译,在蒙古—匈牙利之战前两次任蒙古使节,劝降匈牙利国王。他被驱逐的时候30 来岁,离开英格兰后,先到达法国,然后在很多国家辗转流浪,在加尔迪亚(Caldea)病倒。养病期间,他学会了当地语言,并融会贯通,旋而掌握了多门语言。蒙古人得知此人,让他做了翻译。关于战俘的旅行路线,遗憾的是悠傲的信中仅以“很多国家”代替,原因可能是悠傲不愿长篇累牍。能够确定的是,悠傲对战俘的供述表示怀疑。原因在于:一,他是英格兰的罪人;二,他为蒙古军服务。犯罪的人和为敌人服务的人都是基督世界的敌人,他的话只有“魔鬼才能相信”。①C.Raymond Beazley,The Tex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pp.40—41.悠傲之所以记录“鬼才信”的战俘供词,是想利用它佐证蒙古人的“反基督”性质,进一步渲染蒙古人威胁基督教世界的气氛,以引起宗教界的重视,并最终实现欧洲团结对敌的局面。②Matthew Paris,“A Shocking Letter about the Cruelty of the Tartars”, Matthew Paris’s English History from the Year 1235 to 1273,p.473.现在,我们有必要论证一下战俘供词的可信度。悠傲没有提到战俘的名字,我们不妨先推断一下他的身份。犯“臭名昭著”之罪,普通英格兰人适用的刑罚可能是绞刑,被驱逐出境的应该是贵族。奥地利公爵能够在战俘中认出他,并知晓他因罪被逐之事,那么他就不该是一个普通人,之前可能是有一定地位的英格兰贵族。战俘的供述涵盖蒙古人的人种、社会、文化、政治和军事体系等多方面,其理解层面具有一定的维度和深度,并且很多内容在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的行纪中能够找到印证,因此战俘供词的可信度还是很高的。不仅如此,战俘的角度是世俗的、人文的,同时,他的多语种的文化背景为他缩小了理解偏差,为他的观察带来了不可多得的文化观照,这正是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欠缺的。
那么,战俘这个旅行者为我们塑造了什么样的蒙古人形象呢?战俘所描述的蒙古人的国家地处遥远荒芜的古老沙漠中,有狮子与熊等猛兽出没。外部特征上,蒙古人脸瘦而白,鼻平且短,下巴长又尖,上颚低而(前)倾,牙齿细且长,双眉由前额连续向下至于鼻(双眉斜向上生长),双目(眼珠)不定且黑,面部表情“狰狞恐怖”,身材并不矮小,但是腿短身长,胸部健硕,肩膀宽阔,大腿粗壮,主要大关节坚强有力。性情上,他们“贪婪”“鲁莽”“奸诈”“无情”,彼此间却无争吵冲突,因为会受到上级的严厉惩罚。日常生活中,他们是猎人,擅长飞驰骑射,猎得的兽皮他们鞣制成轻便而坚固的铠甲。他们的马匹体型小,但是特别强壮坚忍,仅饲以少量干料,一夜能疾驰三日的距离。③C.Raymond Beazley,The Tex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pp.41—42.
除了对蒙古人性情的概括和面部表情的评说带有主观评价外,这段描述基本属于客观观察。从客观的角度看,战俘塑造的蒙古人形象在人种上以英格兰人或欧洲人为参照,着重从五官特征、身体结构、日常生活三方面塑造。就连马匹也是比照欧洲马匹,从体型大小、耐力、饲养三方面着重叙述蒙古马与欧洲马的不同点。虽然,欧洲人和马匹的形象并没有出现,但是,如果我们将他的叙述改为其反面,得到的便是欧洲人和马匹的形象。就其主观评论而言,战俘供述蒙古人狰狞可怕、喜怒无常。这供词可能加入了悠傲的感情色彩,或是战俘为自保而极力表明自己有欧洲立场,也可能是蒙古军队惯用的战略手段使然。因为被俘时他的身份是蒙古军间谍,他曾两次以恐吓的手段劝降匈牙利王,也极有可能故意向奥地利人渗透信息,让他们相信蒙古人是可怕的。运用手段迫使敌人因为恐惧而投降是蒙古军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常用方法,成吉思汗在征服花拉子模的时候就采用了。①Peter Frankopan,The Silk Roads,p.5.
但是战俘的叙述并未停留在表面的外部特征,止步于蒙古人与欧洲人的简单对比层面,他还进一步揭示了蒙古人的野心抱负和为实现目标所采取的行动与手段。战俘供述,蒙古人认为天地万物皆为己所用,打击反抗者残酷无情。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征服世界,对此他们百万众一条心。因为语言的优势,战俘能够触及到蒙古文化层面。萨满认为“万物皆有天命”,即长生天赋予万物不同的使命;万物的天命之一是为人所用。成吉思汗将这一观念发展为全体蒙古人的信仰——从日升到日落之地,一切尽归蒙古人,蒙古人的天命就是征服所有太阳光能够照射到的地方——并命令子孙后代执行。②Bira Shagdaryn,“Mongolian Tenggerism and Modern Globalism”,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Issue 14,2004,pp.3—12,p.5.新城之役发生在蒙古帝国第二任可汗窝阔台统治时期,窝阔台汗秉承父亲的遗志,在征服的路上越走越远,派拔都西征欧洲。战俘正是随拔都大军攻入匈牙利、转战奥地利的历史亲历者。
战俘塑造的欲征服世界的蒙古人并不是杀伐征战的铁血形象,除了雄心壮志有萨满文化支撑外,他们深谙战略战术和政治手段,是谋略型群体。战略战术上,蒙古人擅长长途奔袭。战前,蒙古军队派出间谍即“六万轻骑兵”勘察营地,先遣兵一夜行三日路,分散隐藏于当地人中,趁其不备突然袭击,杀伤可能的反抗力量,制造恐惧,使当地王公一时间无法组织起足以抗衡的有生力量。战场上,蒙古人能够连续英勇作战,擅用长矛、狼牙棒、战斧、刀剑等各种兵器,尤擅弓箭,是优秀的射手和狡猾的骑士,他们背部防御少,不会临阵脱逃。军队整体而动,进退均按长官旗语节制进行,不见军旗号令,也绝不撤出战场。战败不求饶,战胜不饶人。政治手段上,他们采用各种方式蒙蔽敌人,让敌人摸不清意图,利用结盟达到征服的目的。他们不惜使用各种借口谋求扩张,如借道去珂兰(Colen),去寻找麦基三智者(the three wise kings of Magi)的灵柩,去惩罚压迫过他们的贪婪傲慢的罗马人,去征服野蛮的北方国家,去教训盛怒的日耳曼人让他们学会温和,去学习法国的战略战术,去寻找肥沃的牧场,或者去西班牙加利西亚的圣詹姆斯(S.James of Galicia)朝圣……③C.Raymond Beazley,The Texts and Versions of John de Plano Carpini and William de Rubruquis,pp.41—42.
战俘是中世纪世俗文化、边缘文化、人文文化的代表,他不像悠傲那样处处以基督标尺衡量蒙古人,因此他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想要征服世界、目标坚定、行动迅速、够勇够狠、有策略有智慧,又变化多端的蒙古扩张者形象。在他之后,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塑造了相似的蒙古人形象,并认为蒙古人已经对欧洲拉丁语世界构成了威胁。但是,战俘供词反映了蒙古人在遭遇西方的时候,不只是一味地进攻与征服,他们也在试图了解对手,研究对手,比如他们熟悉基督教文化,知道三智者和圣·詹姆斯。
新城之战让悠傲和战俘这两个旅行者相遇,其中悠傲从法国来,辗转意大利来到奥地利;战俘从英格兰来,途径法国等许多国家,辗转蒙古,经匈牙利来到奥地利。新城将悠傲围在高墙城楼上,将战俘隔在高墙城防外。战役结束,悠傲这个逃离宗教裁判的自我放逐者成了护城的英雄,战俘这个被英国放逐的人成了阶下囚。蒙古人是这场战役的发起者,也是悠傲和战俘观察的对象,他们的观察在悠傲信件中得以交汇,为我们展示了东方遇见西方的两幅图景。
图景一:站在高处围墙内的悠傲自己标榜正统基督徒,俯瞰城墙外混乱无序的攻城者。被围的自认为是文明的代表,为城下新的扩张势力贴上“野蛮”和“反文明”的标签,高下立现。在拉丁文化优越这一角度的观照下,悠傲得到的是凶残如恶魔的蒙古人形象。这是西方历史观的必然体现,世界史(确切地说应该是欧亚史)就是文明的绿洲被来自蛮荒之地的“蛮族”不断袭扰的过程。①Christopher Dawson,“Introduction”,Mission to Asia(New York:Harper&Row Publishers,1966),pp.vii-xv.甚至直到今天的欧洲中心说、基督教文明中心说依然是西方历史学家的出发点,比如彼得·弗朗克潘在《丝绸之路:新的世界史》一书中将十字军东征史篇章命名为《天堂之路》(The Road to Heaven),将蒙古西征史篇章命名为《地狱之路》(The Road to Hell)。
图景二:混迹于蒙古人中间的战俘是欧洲边缘人,他平视周围欲征服世界的人群,放却了拉丁文化优越感,在人文与世俗观照下,得到的是有野心有抱负、想要征服世界也有手段和策略的蒙古人形象。这是历经艰险抵达东方克服困难学习当地语言与文化,并与当地人共同生活和工作的人才能够得到的难能可贵的认知。
悠傲和战俘都是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或者说悠傲是见证者,战俘是参与者,由于考察的角度不同,塑造出了不同的蒙古人形象。西欧中心论或者罗马天主教中心论必然将蒙古人、新兴蒙古势力置于基督教的反面,因为他们攻击基督教国家,是恶魔一样的敌人,但是同时也会认为被攻击是“异端”基督徒的罪责所致,蒙古人因此是“上帝之鞭”。从世俗角度考察,蒙古人走上扩张的路,是其自身的条件和优势所致,他们征战勇猛迅疾,战略运用自如,行动统一,灵活多变,惯用政治手段和谋略。我们认为,观察角度是形象塑造的决定性因素。悠傲的宗教角度让他在反映客观的同时不自觉地掺杂了主观臆想,战俘的世俗角度让他能够更贴近人文观照。也许将悠傲和战俘对蒙古人书写结合起来才能更贴近13世纪战时的蒙古人形象——集铁血与策略于一身。他们不是基督教的敌人,他们的对手是妨碍了他们扩张的人,而中欧当时恰巧在他们前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