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娟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唐代翰林制度是影响很大的文学制度之一,杨果的《中国翰林制度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毛蕾的《唐代翰林学士》(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 傅璇琮的《唐翰林学士传论》(辽海出版社2011年版)、 汤燕君的《唐代试诗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对此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文士入翰林往往要通过试文,马端临《文献通考》载:“长兴元年翰林学士刘煦奏:旧例学士入院,除中书舍人即不试,余官皆先试麻制、 批、 答、 诗、 赋各一道,号曰‘五题’。”[1]491后唐时所言“旧例”,证明唐代就有该制度。单就试诗而言,翰林学士人数众多,可以想见当年的翰林试诗作品应该不少,但几乎全部散佚不见,以至今人谈论唐代的翰林入试诗,只有白居易《太社观献》一首作为文本依据,其局限性不言而喻。笔者近来研读相关材料,发现有两题五首诗作与翰林试诗有关,因尚无定论,故特作辨识。
目前所知的唐代翰林入试诗主要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文本不存的,如杜元颖的“五题”一卷[2]1618,其中当有试诗,还有韩偓的《禹拜昌言诗》(1)参见韩偓《金銮密记》:“昭宗书召偓入院,试文五篇《万邦咸宁赋》、 《禹拜昌言诗》、 《武臣授东川节度制》、 《答佛詹国进贡书》、 《批三功臣让图形表》。”陶宗仪:《说郛》卷四,中国书店,1986年,第12页。,崔群和白居易同一天入翰林并得到升迁[3]440,可能也有《太社观献》诗,此不在笔者讨论范围。另一种情况是有文本留存的,如白居易的《太社观献》:“淮海妖氛灭,乾坤喜气通。班师郊社内,操袂凯歌中。庙算无遗策,天兵不战功。小臣同鸟兽,率舞向皇风。”[4]以及下面将要讨论的吴融《玉堂种竹》和被人误认为是翰林入试诗的《莺出谷》一题。
吴融《玉堂种竹》全诗为:
当砌植檀栾,浓阴五月寒。引风穿玉牖,摇露滴金盘。有韵和宫漏,无香杂畹兰。地严云锁易,日近雪封难。静称围棋会,闲宜阁笔看。他年终结实,不羡树栖鸾。(2)出自吴融《唐英歌诗》卷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有的本子如《石仓历代诗选》《全唐诗》等题作《玉堂种竹六韵》,《唐英歌诗》“六韵”二字作小字注,从唐代试诗“诠题”法来看,“六韵”二字不应在题中。
据《文献通考》:“按唐之所谓翰林学士,只取文学之人,随其官之崇卑,入院者皆为学士。……至试,令草麻制,甚者或试以诗、 赋,如试进士之法,其人皆呼‘学士’。”[1]491由此可见,入翰林试诗赋,办法大抵和进士科试诗赋一样。从体制上看,此诗完全符合试诗的体格。在体裁上,唐代进士科试诗绝大部分为五言六韵排律(3)据笔者统计,唐代试诗五言六韵排律所占唐代全部试诗(550首)比例近95%。。这首《玉堂种竹》正是五言六韵排律,与唐代进士科试诗相合。在音韵上,唐代进士科试诗的用韵方式通常是可“用题中韵”(4)“用题中韵”466首,占所统计全部试诗(550首)的84.7%;“非题中韵”82首,占14.9%。,但也可用“非题中韵”;多押平声韵(5)押平韵的有532例,占唐代全部试诗(550首)的96.7%。;皆一韵到底。这首诗虽非用题中韵,却是押平声一韵到底,与进士试诗基本相符。而在写作手法与内容的“诠题”上,更是与进士试诗原则一致。诠题是指诗作的正文必须与其题字相对应,严格切合其字义及意象意境进行摹写和申发。这首题为“玉堂种竹”,首联写“种竹”之事,点明具体地点、 时间。第二、 三联紧扣“竹”,写其“引风”“摇露”的自然属性和“有韵”“无香”的美好品德,因而宜在“玉堂”。第四联转以“玉堂”为重点,写起与“种竹”的相宜——“地严”“日近”。第五联的“静称”“闲宜”,将“玉堂种竹”的佳处转向玉堂之人的体会,写玉堂有竹之情趣,深化其人文属性。末联转而以竹自喻,以“结实”相勉。诗中“玉牖”“金盘”“宫漏”“地严”“日近”等,既切合“玉堂”的特色,又紧扣题字,层层递进,渐次申说和渲染,最后以颂美作结,写尽“玉堂种竹”的妙趣和义理。整体上风格清雅,对仗工稳,结构谨严。凡此都符合试诗的体格特点。
这首诗虽然不见于《文苑英华》的“省试诗”部分,但清人的唐代试诗选本多有收录,可以作为其是试诗的旁证。不过,诸家或不言系科试诗,或误作进士试诗,而笔者推断其应为翰林试诗。
笔者推断该诗为翰林试诗的主要论据有三:
论据一:该诗的写作(考试)地点当是在翰林院——题目中的“玉堂”二字已经点明,“玉堂”即翰林院。查唐代两京并无专名“玉堂”的殿堂,李肇《翰林志》说:“时以居翰苑,皆谓陵玉清,溯紫霄,岂止登瀛洲哉!亦曰登玉署、 玉堂焉。”[5]7可见唐人往往将入充翰林称为“登玉堂”,而此诗题中的“玉堂”其实是指翰林院。吴融另有“何似玉堂裁诏罢,月斜鳷鹊漏沉沉”(《送薛学士赴任峡州二首》)、 “玉堂全不限常朝,卧待重城宿雾销”(《酬僧》)等诗句[6],两处“玉堂”也都是指翰林院。同时人韩偓的著作也有以“玉堂”代指翰林院之例(6)参见韩偓《翰林集·附录》 :“偓与吴融,同时为词臣,……自述其玉堂遭遇”。清嘉庆十五年(1810)刻本。。而唐代进士科的考试地点通常在尚书省,尚书省一般不称“玉堂”。
论据二:从诗中“浓阴五月寒”句可知,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应该是在五月。这里的“五月”既是指种竹之时节,也可能兼指考试的日子,而因时制宜,也是唐代试文(包括试诗)的常见出题方法。唐代翰林入试的时间并不固定,笔者据傅璇琮先生《唐翰林学士传论》统计各月份入翰林人数:一月十三人,二月十八人,三月十二人,四月二十二人,五月十二人,六月十七人,七月十三人,八月十人,九月十四人,十月七人,十一月十三人,十二月十一人。[3]620-658五月入翰林的人数虽然不是最多,但也可说明诗中的“五月”为入翰林试诗时间是可能的。刚才说唐代进士科试诗出题往往“因时制宜”,其实也经常“因景制宜”,而“时”与“景”又是密切相关的。如《贡院楼北新栽小松》《尚书都堂瓦松》《禁中春松》《都堂试贡士日庆春雪》等,描写春夏时景的非常少见,因为进士科的考试通常是在早春,而吴融的这首诗里的竹已有“浓阴”,可证其并非进士科试诗。
论据三:吴融确有入翰林的经历。《新唐书》载吴融:
龙纪初,及进士第。韦昭度讨蜀,表掌书记,迁累侍御史。坐累去官,流浪荆南,依成汭。久之,召为左补阙,以礼部郎中为翰林学士,拜中书舍人。昭宗反正,御南阙,群臣称贺,融最先至……凤翔劫迁,融不克从,去客阌乡。俄召还翰林,迁承旨,卒官。[2]5795
据此可知,吴融先后两次入翰林,第一次是在流浪荆南依成汭之后,“召为左补阙,以礼部郎中为翰林学士”;第二次是在去客阌乡之后“俄召还翰林”。这首《玉堂种竹》很可能为首次入试翰林之作,时间应在荆南依成汭之后至“昭宗反正”之前,即大顺元年(890)至天复元年(901)之间。傅璇琮先生说:“乾宁三年初秋,吴融受召自荆南返京,初为左补阙,入为翰林学士,即乾宁三年秋冬季。”[3]577但据上引《新唐书·文艺列传下》吴融在入翰林之前有任左补阙、 礼部郎中的经历,并不是直接以左补阙入为翰林学士。而由左补阙(从七品上)到礼部郎中(从五品上),一般是需要经历一段时间的,因此笔者推测吴融首次入翰林应在自荆南回京的第二年,即乾宁四年(897)五月。
至于《莺出谷》诗,钱可复、 刘得仁、 张鹭、 刘庄物皆有同题之作传世,同时人周匡物、 张泰亦有同题之作,但无文本传世(下及)。《文苑英华》题作《莺出谷》,而很多选本却题作《翰林试莺出谷》,不详何故。
据笔者考证,诗题“莺出谷”前冠以“翰林试”,最早于清代毛奇龄的《唐人试帖》[7],见于钱可复名下,此后许多选本,率作此题,如黄六鸿《唐诗筌蹄集》、 金镛《唐人试帖》等,至今仍有选本题作《翰林试莺出谷》。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莺出谷》就是《翰林试莺出谷》,皆为翰林入试诗。
清代朱琰《唐试律笺》在钱可复《翰林试莺出谷》题下注曰:
《续通典》:学士入院,除中书舍人不试,余皆试麻制、 答蕃书、 批答、 诗、 赋,号曰“试五题”。韩偓《金銮密记》:召入院,试文五篇,此翰林试也。岂钱以此为学士欤?按:刘德仁、 张鹭、 刘庄物,皆有《莺出谷》诗,三君未尝登进士第,盖特试也。[8]
朱琰《唐试律笺》仅选钱可复此诗一首,推测为入翰林试诗,而刘德仁、 张鹭、 刘庄物的《莺出谷》,因其未登进士第,故推测为“特试”。此处疑点有三:
疑点一:考钱可复、 刘得仁、 张鹭、 刘庄物4人生平,皆无入翰林记载。钱可复登进士第,官至礼部郎中[9]4386;刘得仁终身未第[10]9278;张鹭开成二年(837)做过节度副使、 大中元年(847)为左谏议大夫[11]273;刘庄物仅知其为开成中人[10]6311。傅璇琮先生《唐翰林学士传论》亦未著录钱可复,看来朱琰“岂钱以此为学士欤”的推测未必准确。从其《唐试律笺》大量参取毛奇龄《唐人试帖》来看,可能是沿误毛氏;而毛氏之所以题作《翰林试莺出谷》,很可能是由于对《册府元龟》中一则材料的误读。《册府元龟·选任》云:“钱可复为礼部郎中大和末翰林侍讲学士工部尚书郑注出镇凤翔文宗以可复为检校兵部郎中兼御史中丞充凤翔行军司马兼赐紫。”[12]8522毛氏可能在断句时,将“翰林侍讲学士”从上断归钱可复了,实际上应该从下断归郑注。
疑点二:从文本内容与风格上看,《莺岀谷》诗与翰林关系不大。为了更好地说明,现将钱可复、 刘得仁、 张鹭、 刘庄物四人诗作移录于下[13]907-908。
玉律阳和变,时禽羽翮新。载飞初出谷,一啭已惊人。拂柳宜烟暖,冲花觉露春。抟风翻翰疾,向日弄吭频。求友心何切,迁乔幸有因。华林高玉树,栖托及芳晨。(钱可复)
东风潜启物,动息意皆新。此鸟从幽谷,依林报早春。出寒虽未久,振羽渐能频。稍类冲天鹤,多随折桂人。樽前喧有语,花里昼藏身。向若秾华处,余禽不见亲。(刘得仁)
弱质随俦匹,迁莺正及春。乘风音响远,映日羽毛新。已得辞幽谷,还将脱俗尘。鸳鸾方可慕,燕雀迥无邻。游止知难屈,翻飞在此伸。一枝如借便,终冀托深仁。(张鹭)
幸因辞旧谷,从此及芳晨。欲语如调舌,初飞似畏人。风调归影便,日暖吐声频。翔集知无阻,联绵贵有因。喜迁乔木近,宁厌对花新。堪念微禽意,关关也爱春。(刘庄物)
从4人诗作内容和风格上看,《莺岀谷》诗似与入翰林关系不大。诗中“载飞初出谷”“求友心何切”“出寒虽未久”“稍类冲天鹤”“多随折桂人”“弱质随俦匹”“翻飞在此伸”“一枝如借便”“初飞似畏人”“堪念微禽意”等句,表达寒微举子渴望得到考官赏识的急切之情和乘风借力施展抱负的强烈愿望,以及谦卑、 自怜、 祈求之类的情态,应为作者尚未出仕时期之作,而唐代翰林学士大多是以现官召入,是锦上添花的荣美之事,所以白居易、 吴融的翰林试诗便显得自信从容、 踌躇满志。
疑点三:从诗中“莺”的意象看,应属进士科。《刘宾客嘉话录》云:“今谓进士登第为‘迁莺’者久矣。盖自《毛诗·伐木篇》诗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又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并无‘莺’字。顷岁试《早莺求友》诗,又《莺出谷》诗,别书固无证据,岂非误欤?”[14]14可见唐人以“莺”为题以及称进士登第为“迁莺”由来已久,如多人同题的《小苑春望宫池柳色》诗[13]921,大都以“莺”的意象作结,或云“思闻出谷莺”(黎逢),或云“还同出谷莺”(杨系),或云“从此接迁莺”(丁位),都是以莺出幽谷、 展翅高飞自比,表达希望得到赏识和提携的迫切愿望。而《刘宾客嘉话录》更是明言“顷岁试《早莺求友》诗,又《莺岀谷》诗”,凡此皆可证《莺出谷》为进士试诗。
另外,嘉庆《大清一统志》载:“周匡物,字几本,龙溪人。元和十一年进士,名誉蚤著,尝赋《轩辕古镜歌》,王播见而异之。御试《学殖赋》《莺出谷》诗,为时传诵,官至高州刺史。”[15]周匡物《及第谣》有句:“风吹金榜落凡世,三十三人名字香。”[10]5549据《唐摭言》:“元和十一年,中书舍人权知贡举李逢吉下及第三十三人,试策后拜相,令礼部尚书王播署榜,其日午后放榜。”[16]154周匡物应是这三十三人之一,他的及第时间当在元和十一年(816),而《莺出谷》亦当为本年的进士试诗,而非翰林试诗,毛奇龄等冠以“翰林试”,实属误会。
辨明吴融《玉堂种竹》为翰林试诗,钱可复等《莺出谷》为进士试诗,不仅可以解决二者本身是否为翰林试诗的问题,还可为今存唐代翰林试诗新增一例,以后的相关研究不必局限于白居易《太社观献》一首。而由白居易、 吴融二诗可知,翰林入试诗至少有两种体裁类型,即五言四韵律诗和五言六韵排律,因而我们对文献关于翰林试诗“如试进士之法”的说法便须持较为宽松的理解——大体参照进士科试诗的办法和格式,因为进士科试诗为五言六韵排律,很少五言四韵律诗。或者可以说,唐代翰林试诗是以五言六韵排律为主,白氏的五言四韵律诗属特例。由于《玉堂种竹》与进士科试诗体制相同(或差别不大),可能是后世选家将其混同于进士试诗的原因之一。另外,徐松《登科记考》及其后诸多“补正”论著,皆不载元和十一年(816)进士科的诗题及诗作,笔者的辩证,可补其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