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新兴政治力量中华民族观念萌生及扩散的历史过程

2020-03-03 17:29杨须爱谢雨航
贵州民族研究 2020年9期
关键词:革命党人民族主义种族

杨须爱 谢雨航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研究院,北京 100081)

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塑造与传播是中华民族从“自在”迈向“自觉”的题中之义,始于清末新兴政治力量“救亡图存”的政治实践,绵延于20世纪以来中国主要政治力量探索建构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历史过程。搞清楚这一过程的来龙去脉,有助于分清现代中华民族观念演进中的积极与消极因素,助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培育和铸牢。本议题学界已有不少研究,不乏有分量的成果,代表性成果如王希恩的《中国近代以来的三种民族国家设想》 (2014年)、郝时远的《辛亥革命与中华民族内涵之演变》 (2011年)、黄兴涛的《重塑中华:近代中国“中华民族”观念研究》(2017年) 等,但仍有一些值得进一步充实的空间。本文拟对清末新兴政治力量现代中华民族观念萌生及扩散的动因、过程和影响作进一步探讨,以期能充实已有研究。

一、现代中华民族观念在“救亡图存”中孕育

在严格意义上,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萌生是西方民族主义在中国传播及本土化的第一个思想成果,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兴起是同一历史过程的不同侧面。鸦片战争之后,随着殖民列强强加给中国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清王朝统治下的中国沦为任人宰割的半殖民半封建社会,中国人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局。清廷面临的种种危机,预示着其治下之国的政治秩序正在瓦解。而“西学”思想的不断传入及带来的政治、文化冲击,使得清王朝无法再依靠建立在“天下观”之上的传统政治伦理将国家整合为一个整体来与外部强敌对抗。

在国家内忧外患不断加深的进程中,一些士大夫从传统忠君爱国的“卫道士”转变为主张向“西方”学习强国之道的倡导者。甲午战败,“救亡图存”危机进一步凸显之后,民族主义作为支撑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走向强大的意识形态,开始真正受到清末一些士大夫的重视。尤其是百日维新失败,大批进步知识分子流亡日本之后,他们纷纷试图从近邻日本身上探寻其向西方学习而获得成功的强国秘诀,民族主义思想和国民、主权、现代国家、种族等观念借助日译西书和日本学者的著述,在这一时期的赴日留学生当中迅速传播和被接受,并进而在中国广泛传播,最终形成思想运动。在此之前,民族主义思想虽然已经传入中国,尽管士大夫们在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面前,喊出了具有民族主义性质的“保种”“保国”“保教”等口号,但还没有明确使用“民族主义”之语词、概念。换言之,在此之前民族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是零星的、不自觉的,传播的地域、范围、受众群体的人员规模均非常有限,远没有得到广泛传播,当然也未成为新兴政治力量进行政治动员的思想工具。

需要强调的是,1902年对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发展具有历史节点意义。正是在这一年,西方民族主义思想在中国人当中传播的态势急遽变化。在赴日留学潮形成之后,赴日留学生主办的中文报刊和在中国本土出版的书刊中,“民族主义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充溢于各种出版物”[1](P441)。新办报刊登载的文章大量地介绍民族主义,强调在中国实现民族主义的必要性与重要性。例如,国内的《游学译编》 《湖北学生界》 《浙江潮》 《江苏》等刊物所载文章少则15%,多则30%都是宣传民族革命内容的[2](P186)。在当时的中国知识界已很有影响的梁启超,也是在流亡日本后开始系统接受西方民族主义思想的。他在1902年明确发出的“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之主义”[3](P20)的感叹,为他后来阐发中华民族观念奠定了知识论基础。正是在这一年,民族主义开始成为“中国思想界共同扛鼎的大旗”,在抗御列强、挽救危亡的社会变革中“承担了动员民众”、推进政治革命的巨大作用[4](P133)。

在种种内外危机面前的无能为力,使清政府权威在治下之民当中不断弱化。这一后果又导致其治下之民原有的政治认同逐渐丧失、清政府政治统治的合法性危机不断加深。这种历史情势伴随着“西学”思想的不断冲击,与中国本土内生的“天下观”知识体系在回应时代问题上的无力无奈。这对当时的中国而言,实际上出现了一个缺乏真正能够“经世致用”的本土思想的历史空档期。由此,民族主义作为一种已在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和中国近邻日本展现出强大社会动员与凝聚能力的思想工具,成为当时志在“救亡图存”而又走投无路的中国进步知识分子、政治精英们的不二选择。由此,民族主义借助西方自由主义公开登上近代中国的思想舞台。

以此为基础,进步知识分子与接受了西方民族主义思想的政治精英们开始寻找新的政治认同对象,“中国民族”“中华民族”等专门用以指对新的政治动员单位的词汇、术语便被梁启超先后于1901、1902年创造出来[5](P63~65),并于随后频繁出现在他的著述之中,进而被知识界逐步接受和使用,尤其是中华民族这个新的政治动员单位,不久便成为进步政治力量建构政治认同和凝聚民众,以实现对外抗御帝国主义、对内革除旧的政治制度的立足点。现代意义的中华民族观念由此逐步在知识精英与社会大众当中被传扬。

与此相对应,民族主义思想传播推动的中国近代民族主义运动也日渐抬升。一方面,我国各地、不同民族自觉联合起来针对帝国主义特权的“收回权利”“抵制美货”等运动开始频繁爆发。另一方面,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政纲的辛亥革命酝酿进程加快。

二、梁启超中华民族观念的演变及对维新派的影响

先有其实、其意,后以专名附之,这是作为现代知识的中华民族概念被创造出来的基本逻辑。这一历史进程的开启,梁启超及其他维新派人士功不可没。这一历史过程的背后是他们为推进国家政治变革与现代国家建构而进行社会动员的政治实践。

在流亡日本之前,梁启超已有将中国视为一个现代民族的意识,只是这种意识是不自觉、不清晰的,且将“民族”与“种族”混同。将现代意义上的“民族”等同于“种族”,这在当时的中国知识界是普遍现象。因为在西方民族主义登上中国近代思想舞台之前,经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严复译介及一度推崇的西学思想进化论,以及由其衍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已被当时的知识精英接受,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邹容、章太炎、陈天华等人均深受影响[6](P40-57)。而社会达尔文主义正是将种族和启蒙运动、民族国家联系在一起的[7](P20-21)。严复在此基础上率先提出的力避“亡国灭种”的思想,很快被当时的知识精英们接受。而梁启超将清帝国之内的所有民众视为同一个“种族”的观念,很大程度上是受严复“国之将亡,种也将亡”之担忧的启发而形成的。1897年,梁启超就曾倡言应通过“兴书院”来“专发明振兴中国保全种族之义”;告诫“海内外同胞”要合群自强,以“振兴中国,保全种族”[8](P147)。显然,梁启超这里论及的中国之“全种族”的振兴愿望,有别于传统“天下观”体系中的族类观念,已是一种力图实现国家振兴的现代民族意识。

在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人士看来,中国在抵抗列强入侵时的一败再败,清廷的腐朽无能确实是重要原因,但改变这种状况未必一定要推翻清王朝。认为通过政治革新,“虚君共和”,进而“化除满汉畛域”,亦能实现国富民强。所以,他们强调以政治革新为内容的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非合种不能与他种敌”。[9](P52)在这里,“平满汉界”“合种”为一体以抵御列强侵略,已成为他们倡导革新政治、重新凝聚社会力量的首要任务。

梁启超关于“平满汉界”、合各族为一体的主张与力赞维新变法的严复高度一致。深受西方进化论思想影响的严复在谈及如何处理中国诸“种”族关系时,主张“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由是言之,则中国者,遂古以还,固一种之所君也,而未尝或沦于非类,区以别之”[10](P10)。后来力主实行君主立宪制的杨度也倡言,“中国之在今日世界,汉、满、蒙、回、藏之土地,不可失其一部,汉、满、蒙、回、藏之人民,不可失其一种”,“人民既不可变,则国民之汉、满、蒙、回、藏五族,但可合五为一,而不可分一为五”,“合五为一,则此后中国,以为至要之政。”[11](P304)在维新派人士看来,清帝国疆域内的诸族,相互之间尽管有“种”的差别,但对帝国主义侵略者(“他种”) 而言,同属一个更大的“种”,所以建议振兴中国,不但要保全疆域内部之各“种”,同时要“合种”为一体、合各族为一体。就一致对外、“救亡图存”的目标而言,维新派的上述主张与革命党人提出的辛亥革命口号相比,在当时无疑是开明的,具有先见之明。

在流亡日本之后,梁启超得以借助日译西书和日本学界的研究成果,较为系统地了解西方民族主义、国民国家等学说。译自日文“支那民族”的“中国民族”一词也在他主持创办的《清议报》中率先出现,并于1901年出现在他的《中国史叙论》一文中。这里有必要说明:“支那民族”一词应当是日本学者对英文China nation一词的翻译,是对英文China音译词之“支那”与对nation日译之后的合成词。而这时的“中国民族”在梁启超的观念中具有双重指向:有时指汉族,有时则是中国有史以来各民族的总称。1902年,他在《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中则将“中华”与“民族”二词结合起来发明“中华民族”一词,专指“汉人”。显然,就其指对人群的涵盖面而言,“中华民族”比“中国民族”小了一半,因为其将非汉民族排除在外了。

“中华民族”一词的发明及最初专指“汉人”的取向,很可能与梁启超这一时期与革命党人来往密切而受其影响有关。研究表明,1902年间,梁氏与革命党人来往甚密,这一年他在给老师康有为的书信中,竟然数次表达了与他一贯的政治主张相悖的“排满”观点,称“唤起民族主义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12](P286)。当然,他的这种立场在其师康有为的劝诫之下很快被扭转过来。

也是在这一时期,介绍和阐释“民族主义”的文字开始密集出现在梁启超的著述之中。他在感叹“民族主义者,世界最光明正大公平之主义也”的同时,将这一思想明确引入对中国政治革新的思考之中,从而提出了大、小两种民族主义。“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之诸族是也”[13](P1069)。同时提出“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提全球三分有一之人类,以高掌远跖于五大陆之上”,“果有此事,此大民族必以汉人为中心点,且其组织之者,必成于汉人之手,又事势之不可争者也。”[13](P1070)可见,此时梁启超观念中的民族主义虽有大、小之分,但要实现“以高掌远跖于五大陆之上”的目标,须依赖于合国内诸民族为“一大民族”之民族主义。这种认识在当时的中国是超前的,这对他不久之后对自己的“中华民族”概念之内涵做出重大修正,进而阐发“大中华民族”观念奠定基础。正是从这时起,梁启超“合种”为一体的主张明确转变成为合国内诸族为一大民族的主张,其民族观念中的“种族”底色开始模糊。这在他后来的主张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1905 年,梁启超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中开篇便讲,尽管“今之中华民族”,人们俗称其为汉族,但“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14](P4)。这一论述有一个看似细微但却很重要的变化:“汉族”与“中华民族”在他的观念中,从这里开始被明确区分了。这意味着他开始以一种历史的、开放的、连续的和包容的眼光看待中国主体民族的形成与发展,及其在历史上的作用。“中华民族”在他的观念中也由此开始成为以汉族为主体,吸收中国境内其他诸族为一大民族的代称。这与之前专指汉族的内涵相比,变化十分明显。与此相对应,内涵得到重大修正,包含国内诸族的“中华民族”成为他之后进行政治动员、社会凝聚力塑造的符号。只是他的这种民族观念仍然是“汉族”本位的,是以汉族在文化上不断同化他族才能实现中华民族凝聚力塑造为前提的。

但问题的关键是,梁启超的上述思想影响了维新派其他一些重要人物,或获得了明确的赞同,或获得了理论上的进一步论证。这在力主实行君主立宪制的杨度身上就有着明确体现。1907年,杨度在自己创办的《中国新报》 上发表的《金铁主义说》 一文,不但多次使用内涵与梁启超笔下相同的“中华民族”一词,而且还论证了中华民族的历史由来;对如何用中华民族之观念凝聚国内诸族,提出应当实行“满汉平等,同化蒙、回、藏”诸族的“国民统一之政策”等建议,认为这样的政策不仅会使“国中久已无满、汉对待之名,亦无蒙、回、藏之名词,但见数千年混合万种之中华民族,至彼时而更加伟大,益加发达而已矣”[11](P369)。

至此,维新派人士与革命党人在运用民族主义思想、如何看待“中华民族”之构成,以及运用“中华民族”这个象征符号进行政治动员的重大区别,也完全清晰。

三、孙中山和革命派的中华民族观念及演变

尽管梁启超是“中华民族”一词的发明者、最早的释义者,亦是汉语“民族主义”一词的最早释义者,但作为清末革命派人士的代表及后来成为革命派领袖的孙中山,他的中华民族观念与民族主义却有着更大的社会影响。因为他的以中华民族观念为基础的民族主义,不但理论化为一种学说,更成为“一种革命性的政治主张与实践,对近代中国革命和社会变革起了巨大的指导作用”[4](P118)。

孙中山中华民族观念的萌生是与他推翻清王朝的革命思想联系在一起的。1894年11月,他在檀香山建立兴中会时,所拟誓词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这显然是一种“种族革命”的政纲,完全有别于维新派的“合种”“政治革命”之主张。前文述及,革命党人与维新派人士在20世纪前后数十年间的“种族”观,均深受经严复译介及推广西学思想之进化论思想影响。严复提出的“亡国亡种”之命题的反语是“保国保种”,或者“爱国爱种”。而“救亡图存”意识在维新派人士与革命党人心中均是深深扎根的。但问题的关键是,在围绕“种”的界限与划定、担当“救亡图存”使命之“种”的对象上,双方存在重大分歧。这一点,是理解他们各自民族主义的枢纽,而这反过来又体现在他们的中华民族观念上。

在严复等人看来,清朝的全体臣民是“单一的黄种”,“皇帝是满、汉共同的祖先”,所以梁启超主张清王朝的“臣民原本是没有种族之差别的,如果确立了立宪政治,就能形成多种族的统一的国民”[6](P49)。换言之,维新派的主张是通过“合种”与政治革命实现“救亡图存”,避免“亡国灭种”。但在孙中山、邹容、章太炎等革命党人看来,“只有汉种是皇帝的子孙,中国境内的其他‘种’不是皇帝的子孙”。在他们的观念中,“满族”是“异种”,且是比“汉族”低一等的“种族”,认为“虽然现在的中国是多种族的国家,但应该把这一国家重新建立为单一种族——汉族的国家,因此必须排满”;认为只有“种族革命”才能实现“救亡图存”,才有可能避免“亡国灭种”。由此,建立“复合种族之国”,还是建立“单一种族(汉种) 之国”,成为维新派与革命党在政治纲领上斗争的焦点[6]。

革命党人关于建立单一种族(汉种) 国家观念的清晰化,是其“种族”观念与民族主义观念结合的产物。这与孙中山“种族”取向的民族主义思想的产生直接相关。孙中山的种族民族主义观念,萌生、形成于他组织领导的乙未广州起义失败之后,流亡日本、美国和英国期间。他曾自述,在欧洲的“所见所闻,殊多心得。始知徒致国家富强、民权发达如欧洲者,犹未能登斯民于极乐之乡也;是以欧洲志士,犹有社会革命之运动也。予欲为一劳永逸之计,乃采取民生主义,以与民族、民权问题同时解决。此三民主义之主张所由完成也”[15](P232)。这一段话当是孙中山开始自觉接受西方民族主义思想的证据。1903年,他在檀香山组建“中华革命军”时,所拟誓词变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相比之前兴中会的政治口号,“创立合众政府”改为“创立民国”,这里的“民国”显然是民族的国家,而这个“民族”便是“中华族”,即“汉种”。在孙中山的观念中,这种国家的建立须依赖于民族主义。而这种民族主义显然是种族民族主义或“汉种”的民族主义。

实际上,民族主义在20世纪的头十年也“被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视为种族生存的钥匙”[16](P99-100),革命党人大多在日本受过教育,总体上比维新派人士要年轻,同大多数维新派人士一样,他们对民族主义思想的系统掌握,也是在留学日本期间完成的。但他们与维新派人士不同,梁启超这一时期在运用西方民族主义思想分析中国问题时,区分了大、小民族主义,认为大民族主义的目标是反对帝国主义、摆脱殖民统治,小民族主义的目标是排满,提出中国需要的是“合族”为“一大民族”的大民族主义,而非排满的小民族主义。革命党人则将反帝、排满的目标全部赋予了“小民族主义”,即“汉种”的民族主义。所以,革命党人章太炎力主中国民族主义的政治目标是反对“异种”的统治,而“异种”不仅包括清廷统治者“鞑虏”,也包括外来侵略者“白种”。被视为吹响资产阶级革命号角的《革命军》一文的作者邹容,在与章太炎成为莫逆之交后受其影响于1903年发表的《革命军》,更是将“排满”思想推至极致,其追求的是基于启蒙主义的、法国革命式的理想——建立一个“中华共和国”。邹容的《革命军》发表后受到了孙中山的推崇,进而对革命党人产生重大影响,以至于1905年同盟会成立后,将其奉为革命的教科书。

不难看出,梁启超发明的原初内涵指汉族的“中华民族”一词最初并没有被革命党人采用,在辛亥革命之前,革命党人对汉族的称谓多用“华族”“中华”二词,有时也用“支那民族”“中国民族”等。而对运用以“汉族”之民族主义为内容的民族观念进行社会动员,革命党人更为重视。在革命的准备阶段他们就倡言,“凡各国民族之鼓舞兴起于革命之事业者,未有不由于教育之影响者也”,“支那民族之涂炭,权利之消融,为满政府断送其生命者,历劫而不可偿也。其民族虽知之而或不知其所以然,虽恶之而或不知所以脱其祸”,而“教育者,时代精神之导火线也;时代精神者,教育事业之聚光点也。故言教育而不言革命,则不足以发扬时代之精神;不足以发扬时代之精神者,不足以胎孕民族之事业”[17](P408)。这里的“教育”显然含有浓郁的动员之意,“教育者”也即“民族事业”之“动员者”。不但如此,为了唤起汉族民众的“仇满”记忆,革命党人对满族统治者在建立清王朝和维护统治过程中,所实行的民族屠杀与压迫政策进行了揭露及批判,一些控诉清军入关时屠杀汉人之罪行的旧书籍,如《扬州十日记》 《嘉定屠城记》等被大量翻印[18]。

毫无疑问,鸦片战争以来国家地位的衰落、亡国灭种危局的日益加重、百姓遭受内外多重剥削压迫之困苦,根源于清政府的专制统治和腐败无能。在改良、变法、立宪等诸种试图推动政治变革的努力失败之后,通过激进革命从根本上推翻专制政权便成为唯一的选择。清王朝统治者在政治上“首崇满洲”,有意制造与固化的“满汉畛域”,长期以来为汉族社会所不满,所以针对满族统治者的“种族革命”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革命党人把“排满”同推翻专制统治结合起来,事实上也得到了汉族社会广泛的响应。

但是,孙中山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种族”革命为内容的中华民族观念在社会实践层面的后果,除了推翻清王朝的统治之外,也将东三省、新疆、内外蒙古和西藏等清朝疆域之中的广大地区排除在外了,而这“显然是一种有悖中国多民族共建国家的历史的狭隘观念”[19],其后果正中当时无时不在觊觎中国边疆领土的日本、沙俄、大英帝国等侵略者的下怀。所以,辛亥革命成功之际,帝国主义在蒙古、西藏、新疆地区策动的分裂活动也便浮出水面。

关于“种族革命”带来的消极后果,以往的研究普遍认为这令革命党人始料不及。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一潜在的危险,辛亥革命爆发前夕已被同盟会主要成员预料到,基于避免这种后果的“五族共和”思想在革命爆发前,已在黄兴、刘揆一等同盟会实际负责成员当中形成共识。1911年3月,在日本的同盟会总负责人刘揆一发表的《提倡汉满蒙回藏民党会意见书》当为这一思想形成的标志性文本。正因为有这样一个思想基础,孙中山在中华民国成立伊始,便提出了与此前的“种族革命”性质完全不同的“五族共和”之中华民族观念。他在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演说中宣示:“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统一。”[20](P2)不难发现,孙中山这时的主张几乎就是辛亥革命前维新派的中华民族观念及主张。由此可见辛亥革命的爆发也成为革命党人中华民族观念发生第一次重大转变的分水岭。虽然在此之前与之后其要建立单一民族国家的内涵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但是“汉族建国论”已被明确舍弃。这相比“排满”“种族革命”的主张,无疑是一大进步。

四、清末两种新兴政治力量中华民族观念的局限

清末以来,凡是追求中国变革的政治与思想派别几乎都把民族主义作为自己的政治追求。维新派在当时属于政治上的保守力量,但在探寻救亡图存、国家富强及民族振兴的目标上与革命派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一致性。换言之,建立现代国家或国民国家是维新派人士与革命党人共同的目标,只是在如何看待与处理满、汉之间自清帝国建立以来就一直存在,且在19世纪中后期进一步激化的民族矛盾上,两个政治派别存在分歧。现代中华民族观念从萌生到扩散开来,从最初仅是少数进步知识分子、政治精英的政治观念,以及进行社会启蒙与政治动员的理论工具,到成为被主流社会认可的政治观念及伦理,进而成为社会大众参与政治行动的象征符号,作为清末新兴政治力量的维新派、革命党的极力宣传及实践运用均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但是,由于这两个政治派别的基本立场、所接受与认可的西方民族主义思想、对当时中国社会现实的认知及解决中国问题的思想方法等不同,他们对自身中华民族观念的论说与建构在最初阶段便有着明显差异,其中一些思想观念是完全对立的。维新派提出的以汉族同化其他民族的方式构建一个“大中华民族”的主张,和革命派提出的具有浓郁的“种族”复仇性质的中华民族观念及政治主张均有着非常明显的历史局限性。这些思想的局限和错误,在我国后来的政治实践中有过重现,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塑造、各民族的团结与联合、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均产生过消极影响。今天仍然值得我们警醒。

而且,尽管维新派人士、革命党人所倡导的中华民族观念或多或少都与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侵略联系在一起,但他们论及的“中华民族”在内涵或指称对象上,始终在种族意义上的汉族、或是同化了其他少数民族的“大汉族”、或是“复合种族”之间摇摆。孙中山在中华民国成立后阐发的基于“民族统一”的“五族共和”思想,以及晚年在新“三民主义”之中阐发的中华民族观念,始终隐含着“合”“冶”其他少数民族的“汉族本位”意识,这种观念后来被蒋介石继承,演变成汉人“宗族民族主义”。

换言之,在中国近代资产阶级的中华民族观念及演变中,少数民族经历了被排距在中华民族之外与纳入中华民族之内的变化,但却始终未得到与汉族平等的地位。与此相对应,这样的中华民族观念,也没有被少数民族所接受、认可。以中华民族为旗帜抵御外敌殖民侵略的共同命运之感悟、共同建立现代国家的政治追求,自然也没有在中国各民族当中同步产生、确立。中国共产党登上历史舞台之后,这种情况才发生根本转变。作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中国共产党一登上历史舞台就公开主张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号召中国境内各民族在平等的基础上联合起来,共同反对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达到中华民族完全独立,建立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样的主张为“中华民族”这个符号在全面抗战爆发后,在中国共产党人领导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过程中,最终为我国各民族自觉接受、认可和归属奠定基础,也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各民族当中进一步落地生根打下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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