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科的交融与互动中寻求辞格审美的发展规律
——读宗廷虎、陈光磊主编的《中国辞格审美史》

2020-03-03 16:03:20
关键词:陈望道辞格交融

傅 惠 钧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进入21世纪以来,汉语史研究中修辞史的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成效,最突出的成果是由宗廷虎和陈光磊两位先生主编的《中国修辞史》。在这个背景下,修辞史研究如何进一步拓展和加深,是学界共同关注、思考和期待的。最近,由两位先生再度联袂主编的《中国辞格审美史》由吉林教育出版社隆重推出,该成果将辞格的研究与美学等有机结合,对修辞史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做了卓有成效的探讨,再次将汉语修辞史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这也是以两位先生为核心的研究团队,在修辞史研究方面由全面出击到定点攻坚的一次自我超越和突破。

本项研究最显著的特点在于研究领域和研究方法的开拓与创新。从审美的角度研究辞格的发展,以往仅见一些零星的论述,缺乏系统研究,尤其缺乏学理阐释。正如张炼强先生在本书的“序言”中所说,“此前,我国还没有人撰写过‘辞格审美史’这样的著作”。本项研究的开拓价值,最为突出的在于构建了一个辞格审美史研究的理论框架,这个框架以辞格审美的发展为主线,形式考察与内容分析并重,现象描写与成因探究兼及,同时兼顾辞格的审美观照,辞格美的形成基础、文体呈现、承继变化等多个方面,并在这个理论框架之下对比喻、夸张、双关、设问、引用、排比、回文、对偶、复辞、列锦、通感等一系列辞格审美的历史发展规律作了详尽、系统、深入且多具创新意义的描述与探讨。

本项成果对修辞史和修辞学研究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本文仅从学科的交融与互动视角来谈些读后感。所谓学科的交融与互动,既指语言学学科内部的交融与互动,如修辞学与语言学其他分支学科如词汇学、语法学、音韵学、节律学、普通语言学等,也包括修辞学与其他相关学科的交融与互动,如修辞学与美学、文学、文体学、心理学、认知学、社会学、文化学,乃至哲学等等。本项研究两者兼及但更偏于后者。两位主编和团队骨干在修辞学本质的认识上秉承陈望道先生“边缘学科”的主张,充分意识到“多边研究”对于修辞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因此,在整书的构架和具体阐述中,非常重视从相关学科的交融互动中来认识和发掘规律。可以说,这已成为本书研究方法论上的一个重要特征。如果把本书的呈现比作是一部交响乐的话,修辞学与美学的交融与互动是其主旋律,修辞学与文学、文体学、心理学、认知学、社会学、文化学、一般语言学等的交融与互动则可看作是多声部变奏。

一、修辞学与美学的交融与互动

本项研究着重在修辞学与美学交界处作了全新的开拓,既属于美学范畴,又属于修辞学范畴。研究者从美学的视角探究修辞,亦从修辞学的视角透视审美,修辞学与美学交融互动,相得益彰。这种交融与互动,既全面反映在“绪论”“导论”和“结论”以及篇章中的“小结”等部分的泛时性、偏于理论的探讨中,更多方体现在主体部分共时与历时交织的整个描述系统中,可谓是“面面俱到”。

在“绪论”中,研究者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对辞格作了重新定义,认为“辞格是利用语言的音、形、义的各种因素,造成新异的表达而呈现出美感魅力的话语模式”,定义中凸显了“美感魅力”。这就从对象范围的本质特征上认定了辞格是一个修辞学与美学研究的共有地带,从而确定了结合研究的逻辑基础。继而,研究者从辞格审美“形成机制”和“修辞呈现”的视角进一步作出阐释,认为“利用汉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适合题旨情境”,是辞格审美形成机制的内核,而“辞格美质”,则可从陈望道《美学概论》所述时空、动静、感觉等六大类的美的修辞关照中得以呈现。这便从宏观上为本书的分格论证奠定了理论基础。在这里,研究者将陈望道的修辞学理论与美学理论作了自然而有理据的对接,极好地体现了修辞学与美学的内在联系,这是对陈望道修辞学思想的逻辑推演与创新承继。

各章的导论,主要对所论辞格的起源、界定、结构、分类、形成基础和审美功能等作出学理阐释。在这部分的研究中,充分显示了作者将“结构描写”与“审美阐释”相结合的努力。以“引用”辞格为例,作者认为引用的美学基础和审美功能的主要特点是“繁多的统一”,也即“庄严美或典雅美与多种美相结合”。作者的这种认识是基于对引用辞格整体把握和不同形式的多角度分类观察而形成的。书中从“形式标志”“用意”等四个角度将引用分出明引、暗引、正用、反用、谐用、实用、虚用、集句等十六种类型来,这样做并非有意将研究对象复杂化、烦琐化,而是更有利于科学地呈现辞格形式与审美功能的特定对应关系。作者指出:“基于对权威、长者的崇拜、敬畏心理根深蒂固,庄严美(崇高美)、典雅美在引用所呈现的多种美感中起主导作用或曰统一作用”,是“公有的要素”,是“公相”,这是由引用辞格的基本特点所决定的。从类型来看,这种作用从明引、正引、实引等最基本用法上更突出地显示出来。相应的,由于形式的差异,暗引则较多伴有含蓄美、委婉美,反用是通过逆向思维使引用辞陌生化从而伴有新颖美,别用或谐用则是以反衬手法故意别出心裁地形成与庄严美的对立,显示诙谐美、滑稽美,化用与借用同时伴有变化美、新颖美,虚用则伴有虚幻、朦胧美,等等。这就从辞格构成上论证了不同审美功能生成的因由,在互动中有效解释修辞结构与审美功能的对应关系。导论中这种提纲挈领的揭示又在主体部分进一步得到具体论证。

作为一部研究辞格发展史的著作,历时研究自然是其主轴。但这种研究又是以一个个历史断面的共时剖析为基础的,各章以不同历史阶段来设节,正体现了这种用意。在共时的断面分析中,从具体辞格出发,探讨其在特定历史时期不同文体中的审美表现;而这种探讨又总是放在“史”的纵轴上来进行,前后对比勾连、逐项梳理,阐明其承继与发展。因此在全书的主体部分,修辞学与美学的交融互动是在共时与历时的坐标中全方位地展开的。

作者分析任何一个辞格现象,都将修辞学与美学置于特定的历史时期作多角度关照。从美学角度看,正如邱明正先生在序中所言,基于“辞格美的创造和审美评价”,作者的论述涉及“艺术美、自然美、社会美等美的领域,内容美、形式美,质朴美、雕饰美,具象美、朦胧美等美的形态,优美、典雅、崇高、幽默、诙谐等美学范畴,以及辞格的审美特征,审美表现及其发展”等等。从修辞学角度看,作者紧扣辞格是呈现美感魅力的话语模式的基本观点,认为辞格的“美感魅力”是借助“话语模式”来呈现的,又与社会文化密切相关。因而在研究中,“立足于‘结构描写’,着眼于‘审美阐释’,联系于‘社会文化’”(见“后记”)。讨论辞格的审美创造与审美表现时,始终不离辞格的“话语模式”与“社会文化”。从辞格的内容、形式、结构、类型、特点、功能,及其所关涉的题旨、情境、社会文化背景等诸方面,作出系统的修辞阐释。全书的讨论始终把握住:审美是辞格的审美,辞格是审美的辞格。

仍以“引用”为例。在“先秦”一节中,作者在概括引用审美特点的基础上,进一步依据类型分别论证引用的审美表现。作者认为,在散文中以庄严美为主,兼具委婉美、变化美,而诗歌中则庄严美兼具含蓄美、虚幻美。这种美质主要是借助明引、暗引和借用等形式呈现的。作者通过量化统计告诉我们,明引在这一时期的使用具有绝对的优势,“引用辞来源于帝王、圣贤等权威人士的话、经典典籍、谚语格言等”,“主旨是为了‘证立言、断行事’”,具体或为学术争鸣,或为游说君主,或为释“礼”等等。这样引用无不“显示对圣贤权威的尊重”,从而奠定了汉语修辞“引用审美‘繁多统一’中的主导美——庄严美”。在不学诗无以言的风气之下,外交场合“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成为时尚,因而借引的出现又为引用在庄严美的底色上增加了一份变化美;同时道家文献等出现的虚用,也为这种变化美增色。不同文献里还出现了暗引,尤其在诗歌中暗引主要来源于历史故事、俗谚语与神话,这使引用又含有了含蓄美和虚幻美。“小结”中则进一步阐明这种审美独特性的社会文化动因。这是从共时层面所作的剖析,这种剖析,始终将修辞学与美学融为一体。

在之后的各个历史时期的讨论中,作者仍以这种交融与互动为基本方法,着眼承继和发展来展开论述。如紧接着的“秦汉魏晋南北朝”一节便是如此。这里仅从引用新类型的出现对于审美表现的影响来看作者对引用审美发展的认识。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化用”“反用”“别用”“集句”等多种引用的新形式,大大丰富了言语作品的审美品质。各类文体中普遍出现化用,“所谓‘化用’,即将原典的语言形式有所变化,熔铸改造,灵活运用,而意思基本不变。”这种化用,多通过改动、截取、浓缩、衍化等方式熔铸新的形式。部分文体则出现反用,其特点是“反其意而用之”,由于与原文意义相反,引文也常有变动。这些形式的使用使言语作品强化或增加了典雅、简洁、变化的美质。在小说中,还涌现出丰富多彩的别用,“所谓‘别用’即对所引用的话,根据当时题旨情境的需要,临时故意做别一种解释,这是一种赋予新意的阐释”。别用使言语作品增添了诙谐幽默的美质。另外,这一时期,特殊的引用形式“集句”在诗歌中诞生,这种形式全篇均为引句,且多出自儒家经典,这便增加了庄严美的表现形式。如此讨论,让我们从特定的角度清晰地看出引用的结构与审美的发展变化。

修辞与美学的交融互动,还表现在修辞史与美学史在整体上的关照。作者把辞格置于整部中国审美发展史的背景中来观察它的发展。比如讨论先秦时期夸张的崇高美审美特点时,作者以美学史为参照来相互阐发。对于《诗经》中“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楚辞”里“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蝉翼为重,千钧为轻”等的夸张修辞,作者基于诗、乐、舞同源,众美同源的认识,把它们置于音乐、舞蹈,乃至神话传说、青铜塑型等艺术的热烈、奔放、充满激情的夸张表现的审美背景中来认识,并从原始人与自然的特定关系来对这种崇高美的产生作出解释。同样,讨论魏晋南北朝时期夸张“向优美转向”时(如谢灵运的“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仍然把夸张的这种美感表现置于这一时期整体审美取向中来认识,并从社会、政治、文化整体背景的影响作出合理解释。

二、修辞学与其他相关学科的交融与互动

在本项研究中,这种学科的交融与互动是多边性、全方位的。下面择要再做些分析。

(一)修辞学与文学

修辞学与文学具有天然的联系。尤其是修辞格,作为积极修辞,以“表现”为特征,“其表达的法式是具体的、体验的、情感的”,目的在于“使人感受”(1)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45.,这与文学就有了更为紧密的关联,与美的创造也更为接近。陈望道几次都谈到,“修辞学是介乎语言学与文学之间的一门学科”(2)陈望道.谈谈修辞学的研究[C]∥复旦大学语言研究室.陈望道语文论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606.(3)陈望道.我对研究文法、修辞的意见[C]∥复旦大学语言研究室.陈望道语文论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0:609.。基于这种特定的亲缘关系,作者研究辞格审美的历史发展,观察的眼光始终不离文学,书中引证材料绝大多数来自历代经典文学作品,在阐发辞格审美现象和规律时,总与文学现象的发展,文学理论的演进,相互关照、相互印证、相互阐发。

本书为在理论探讨和现象分析中更为有效地从辞格透视文学、从文学观察辞格,在体例上采用了分文体断代观察这样一种纵横交错的研究框架,以利于凸显不同文体文学作品的修辞审美特点及其发展。这既为辞格审美研究找到了全方位展示的合适路径,又从辞格审美角度丰富、推进了文学的分体研究。作者的研究,既对每个辞格在不同时期不同文体中的分布及其审美特点作出详尽描述,又不忘对不同时期不同文体中辞格审美的异同作出对比梳理,必要时还兼顾成因分析。

比如排比,作者注意到在甲骨文时代就已出现,但其长足发展则是伴随着文学的兴起与发展才得以实现的。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在百家争鸣的时代风气中,在诗歌散文创作兴盛的背景下,排比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形成了运用的一个高峰。作者在综合分析先秦时期排比辞格审美特点的基础上,分别就散文与诗歌中排比运用的同和异作了细致描述与比较。在散文中,短语排比、单句排比、复句排比与语段排比等结构类型普遍使用;整式排比与错式排比等形式综合呈现;并列式、递进式与偏正式等语义类别无有不及;各种类型的连用、套用以及辞格兼用也很频繁。从审美视角来看,先秦散文排比“既展示出平衡匀称的整齐美,更呈现出一泻千里的气势美和抑扬顿挫的节奏美”。在诗歌中,排比的结构类型和语义类型不如散文丰富,但却形成鲜明特点。在结构上,尽管也用短语、单句排比,但数量最多、最具特色的则是语段排比,如《国风》中就有62首通篇为语段排比;在形式上,表现为整式排比,且多有提挈语连贯排比项;在语义上,排比项基本是并列的,且多由近义词或同性质词构成这种并列的语义关系,反复抒发情感;排比还多与叠音、复辞等辞格兼用。从审美特色看,诗歌中的排比,“具有视觉上匀称统一的整齐美”,“听觉上回环往复的韵律美”。文体与辞格如此对应的观察与分析,是贯穿于全书的。

在历时层面,作者更注重文体与辞格在互动中的发展。如在讨论引用辞格时,作者以骈文与用典为例,骈文处于萌芽时期时,其用典是在论证问题时偶尔为之,只起引证作用。到了建安魏晋时期骈文正式形成后,已成为文章结构的一个组成部分,使事用典就刻意经营了,宋齐年间,用事尤甚。而到六朝后期,在一些骈文中,几乎句句用典,如庾信《哀江南赋》。“可见用典已成为骈文血肉的重要部分,骈文依靠典故而构建;典故因骈文的需要而衍生。骈文借典故而凸显其典雅、含蓄、简洁、音律等美质;典故也借助骈文这一平台将以上美质淋漓尽致地展现。”这充分证明“文体与引用在互动中前行”。

作者在论述修辞与文学互动发展时,常借助历代文论中的有关修辞的评论,使这种互动增加了观察的维度和论证的厚度。这也是作者一贯提倡的“史论结合”方法的具体表现之一。比如在论述引用时,作者从《庄子》的“重言”、《文心雕龙》的“事类”等证入,使“引用与崇古尊圣”从现象到理论得以相互验证,从而更具说服力。再如以钟嵘《诗品》对用典的评论,说明了其理论“对防止用典过度、过滥,起了抑止作用”,让我们看到,引用理论对于引用审美发展的引导。又如从宋代各种“诗话”对“反用”和“俗语入诗”的倡导,以及对“新雅”的追求,说明这些理论对引用审美的推进与影响。这些讨论,大大增加了论证力度。

(二)修辞学与心理学

辞格的审美及其发展,与心理、认知科学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本书包括主编在内的多位作者对修辞心理学、认知修辞学有深入的思考与研究,本书的撰写,将心理、认知科学与修辞学交融与互动,也是一个显著的特点。

在这方面,全书用力最勤、分析最为系统的是有关辞格的心理、认知基础的讨论。“绪论”中作者专设辞格的“心理基础”一节,认为“修辞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人的心理”,现代修辞学自开创之初便十分重视修辞特别是辞格心理基础的探讨,并认为这也是作者的一贯思路,是本书的着力之所。在每章的“导论”中均设“心理基础”或“认知基础”的节目,就每个特定辞格进一步作出论述。如在“比喻”的“心理学基础”一节,作者引入美国认知心理学者“概念整合”的理论,该理论认为,“两个或多个包含简单内容的心理空间激活后,可以在映射关系的基础上发生整合,从而形成新的心理空间,孕育出新的概念意义。”据此,作者指出:“包含本体和喻体的特定场景各自构成一个‘物象空间’,在联想和想象等心理活动的参与下,会形成映射状态下的‘关系空间’,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整合,从而形成一个新的心理‘合成空间’,符号化为一种‘层创结构’——比喻。比喻实际是表达了物象之间映射关系的一种言语结构,该映射的定义域是喻体,值域是本体,对应的基本条件是相似性。”这就从心理、认知的视角对比喻作出了合理的解释。不仅如此,作者还就汉民族思维方式的直观性、整体性、类推性和意象性等特点对比喻的影响作出进一步论述。再如,“夸张”的“心理基础”一节,作者首先从传统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刺激——反应”来作出解释。客观事物相对强烈的刺激或背景中特别突出的刺激,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夸张正利用这样一种心理机制来强化表达效果。作者还从新兴的认知心理学的角度进一步作出解释。认知心理学者“重视信息加工容量和选择性注意”,夸张发出的信息相对强烈、特别突出,它“无疑是使信息获得选择乃至首选的有效手段之一”。

修辞与心理、认知的交融与互动也体现在其他各个章节的论述中。如“比喻”一章,还讨论了“比喻发展演变的审美心理动因”,认为“审美心理就是对形、相的知、情、意的反应,是一种形象的思维方式”,它“是比喻审美发展的内在要求”,比喻审美“常常是把内心的情感投射到外物,又吸收到自身,从而达到‘物我两化’的境界”,其发展“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 :形似——神似——神形皆备”,从而认定,“从形似到神形兼备是比喻审美发展的一条必然之路”。再如“通感”一章,作者不仅设专节讨论通感形成的“神经生理学基础”及“认知基础”,在通感的分类中,也以心理认知的视角介入。以往对于通感多从“感官沟通的对应关系”来分类,作者基于认知视角,认为“通感是一种隐喻性表达,是某一感官范畴的认知域向另一感官范畴的认知域的投射”,舍弃了“沟通”而采用了“投射”的概念。因此,作者分别以投射方向和语言结构两个方面为划分视角,给通感分类。就前一个角度看,不言“视觉与听觉的沟通”,而说“视觉向听觉的投射”,因为这里有一个方向性的问题。“当我们说视觉向听觉投射时,一方面意味着视听两种感官的沟通,另一方面还揭示了其投射方向是把视觉感官的特征投向听觉,即用视觉感官的特征来描写听觉,这就是投射的方向性。”仍是基于认知学的研究,认为人类的不同感官是存在着等级差异的,英国学者乌尔曼“把六种感官由低级、简单到高级、复杂依次排列为触觉、温觉、味觉、嗅觉、听觉、视觉”,感觉投射方向通常“呈等级式分布”。据此,本书作者“把通感的投射方向分为正向投射、逆向投射和等向投射”。这在分类上不仅更富有新意,也更合乎学理。

(三)修辞学与语言学

广义地说,语言学包含修辞学。并列着说,意味着这里的语言学是与修辞学相对待而言的。为避免概念的纠缠,似可说成一般语言学。在本书的研究中,修辞学与一般语言学的交融与互动,也是一个显著特征。作者在研究辞格的审美发展时,不光借鉴理论语言学的方法与成果,同时也吸收语言学各分支学科的学术滋养;同时这种探讨也印证或丰富了相应的语言学理论。

在“绪论”中,作者专设修辞格的“语言基础”一节作宏观的讨论。诚如《发凡》所言,修辞所可利用的“是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因之,作者指出:“任何一种语言的修辞格的产生和形成,都是基于这种语言自身结构的特点,也有赖于其在民族文化底座上形成的语文体裁和表达法式。”

在各章具体辞格形成的讨论中,均有“语言基础”的论述。比如“复辞”一格,其特征是把同一词语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在复现中显示出差异与变动。作者指出,辞格的这一特征主要基于语言中“同音同形而异义异能(句法功能)现象的存在”。就汉语说,主要与如下特点相关:语素:单音独体的文字,多意兼容的表达;语法:没有形态变化,语序作用重要;章句:注意句式匀称,讲究结构对应等。汉语的这些特征是“复辞”形成的语言基础,反之,复辞的构造则又从修辞的角度印证并突出了汉语的特点。再如“列锦”一格,几个名词或名词短语配列成句,是其构成特点。作者指出,这种特点与汉语语法的“简易性”“灵活性”等特征密切相关。汉语表达“为了简洁,不仅关联词语尽量不用,甚至动词也可以省略不用”,“文法构造比较疏简有弹性”,这与印欧语言的特点,表现出显著不同。汉语的这种特点,是列锦生成的土壤,而列锦修辞的运用,同样印证和强化了汉语的特点。讨论“对偶”“双关”等辞格的形成理据时,作者主要也从汉语特点来论证。而分析“夸张”辞格时,作者则基于认知视角,从语言主观化特点作出论证,指出“夸张是表现语言体验性和主观性的一种典型形式”,“夸张的形成和发展过程是语言主观化的一种典型的演变过程”。作者还从汉语文的演变来透视辞格的构成与审美趋向变化,如词的多音节化、语法结构的变化、白话文的兴起、言文合一等,对辞格的构成、发展及其审美所产生的影响,以及辞格的构成与审美对汉语文这种演变的推动。

本书在研究方法上也较多地与语言学其他学科互通。比如“夸张”一章,作者发现,其内部小类的出现是有先后的。夸大夸张在尧舜时期就已见使用,例见《尚书》,缩小夸张是后起的,始见于《诗经》,而超前夸张,则出现得较晚,始见于《礼记》。对于夸张发展的这一现象的解释,作者从认知语法研究中得到启示。他指出,“从人类认知和语言发展的角度看,从扩大夸张发展到缩小夸张,是类推机制所起的作用。”“语法发展中有类推,修辞发展中也有类推。”“既然可以往高大处说‘崧高维岳,骏极于天’,那就可以往狭小处说‘一苇杭之’‘曾不容刀’;既然可以往多处说‘子孙千亿’,那就可以往少处说‘靡有孑遗’。类推机制是人类认知及语言发展的一个基本机制,夸张的发展也可证明这一机制的作用。”而由扩大夸张、缩小夸张发展到超前夸张,作者认为“是隐喻机制所起的作用”。“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是从认识自身身体和空间这具体的认知域开始的,然后才扩大到时间等抽象的认知域。”这在汉语语法研究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论证,“汉语修辞亦可作如是观”。“扩大夸张、缩小夸张可以说主要是基于空间这个认知域的”,“随着人类认知能力的进展,人们用具体的空间概念来理解抽象的时间概念,将夸张从空间认知域投射到时间认知域,于是便出现了‘未及下车而封’的说法,超前夸张便产生了。”“从审美方面看,这也是人们将对空间领域崇高之美的感知投射到对时间领域崇高之美的感知。”这里让我们看到了修辞学与语法学在方法论层面的互动。

本书还将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相关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引入研究,与修辞学、美学形成交融与互动,限于篇幅在此不展开讨论。

三、本书的渊源、创新及重要价值

综上所述,从修辞学与美学及其他相关学科的交融与互动中寻求辞格审美的发展规律,是本书着意经营且最为显著的一个特点。本书在这方面所作的努力,既是对陈望道关于修辞学是边缘性、多边性学科理论的继承与发展,也是对修辞史乃至修辞学研究在新的学术背景下拓展创新的有益尝试。

陈望道的“边缘学科”说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正式提出来的,而其思想源头则可追溯到20年代初,他给修辞学最初下的定义中,就渗透了美学的思想。(见“绪论”)他在思考修辞问题时,同时也在思考美学问题。他说他对于美学的探究是作为“修辞学等研究的副业”而进行的(4)陈望道.美学概论[M]∥陈望道.陈望道学术著作五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133.。《美学概论》的先行出版,旨在为《修辞学发凡》的写作打下美学基础。在《发凡》中,我们确实看到了其美学思想和方法论的渗透。但是不可否认,陈望道多边研究的思想是逐步形成的。在《发凡》中,我们没有更多地看到从审美等多科视角来构架体系,这固然可以说,与《美学概论》等出版在前不无关系,要领会陈望道的修辞学思想应把它们作为互文来读才行,但从本体构建看,陈望道多边研究的修辞学思想在《发凡》中尚未完全体现,这是事实。而在60年代正式提出后,又没有机会进一步作体系性构建,这就给人留下拓展的空间。两位主编作为陈望道的弟子担起了继承与开拓的责任。80年代初,在新的学术背景下,宗廷虎在研究陈望道及其他修辞学家学术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修辞学作为边缘性、综合性学科,范围可以进一步拓宽的观点,并发表了一系列基于学科互动的研究论文,论修辞学的哲学基础,修辞与美学、文学、语言学、心理学、文章学、形式逻辑等的关系。这些具有开拓性的探讨,为本书的研究进一步打下了理论基础。应该说,本书是在陈望道多边研究理论指导下在修辞史研究中的一个实践成果,同时也丰富了其多边研究的修辞学理论。

若放到整个修辞学研究的宏观背景上来看,本书在研究方法论上的这种努力也代表着一种趋向。修辞学多边研究是陈望道和前辈学者所倡导的,从修辞学整体发展来说,这种趋向越来越被人们所重视。比如在新时期的修辞学本体研究上,谭永祥等对于修辞学与美学的互动研究,谭学纯等对于修辞学与文学、文艺学的互动研究,陆稼祥、王希杰等对于修辞学与理论语言学的互动研究,刘大为等对于修辞学与叙事学、语体学的互动研究,胡范铸等对于修辞学与社会学、政治学的互动研究等等,都卓有成效。近年来,在互动语言学的推进下,也有一些学者将修辞学与语用学、语法学作互动研究,出了一批重要成果,颇见新意。总之,在现代学科交融的大背景下,人们越来越热衷于从更为宏观的视野来认识研究对象,修辞研究更是如此。而此项研究则在修辞史领域作了更为多元、更为立体的互动研究,这是前所未有之举,让我们能够从多维视角透视辞格审美的演变规律,从中华多元文化的深厚积淀中认识辞格及其发展。此项成果,不仅对修辞史研究作出突出贡献,对于修辞学本体研究也富有重要价值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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